宇宙墓碑

宇宙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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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岁那年,父亲认为我可以适应宇宙航行了。那次我们一家去了猎户座,乘的当然是星际旅游公司的班船。不料在返航途中,飞船出了故障,我们只得勉强飞到火星着陆,等待另一艘飞船来接大家回地球。

我们着陆的地点,靠近火星北极冠。记得当时大家都心情焦躁,船员便让乘客换上宇航服出外散步。降落点四周散布着许多旧时代人类遗址,船长说,那是宇宙大开发时代留下的。我很清楚地记得,我们在一段几公里长的金属墙前停留了很久,跟着墙后面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场面。

现在我们知道那些东西就叫墓碑了。但当时我仅仅被它们森然的气势镇住,一时裹足不前。这是一片辽阔的平原,地面显然经过人工平整。大大小小的方碑犹如雨后春笋一般钻出地面,有着同一的黑色调子,焕发出寒意,与火红色的大地映衬,着实奇异非常。火星的天空掷出无数雨点般的星星,神秘得很。我少年之心突然地悠动起来。

大人们却都变了脸色,不住地面面相觑。

我们在这个太阳系中数一数二的大坟场边缘只停留了片刻,便匆匆回到船舱。

大家表情很严肃和不祥,而且有一种后悔的神态,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我便不敢说话,但却无缘无故有些兴奋。

终于有一艘新的飞船来接我们了。它从火星上启动的一刹那,我悄声问父亲:“那是什么?”

“哪是什么?”他仍楞着。

“那面墙后面的呀!”

“他们……是死去的太空人。他们那个时代,宇宙航行比我们困难一些。”

我对死亡的概念,很早就有了感性认识,大约就始于此时。我无法理解大人们刹那间神态为什么会改变,为什么他们在火星坟场边一下子感情复杂起来。死亡给我的印象,是跟灿烂的旧时代遗址紧密相连的,它是火星瑰丽景色的一部分,对少年的我拥有绝对的魅力。

十五年后,我带着女朋友去月球旅游。“那里有一个未开发的旅游区,你将会看到宇宙中最不可思议的事物!”我又比又划,心中却另有打算。事实上,背着阿羽,我早跑遍了太阳系中的大小坟场。我仁立着看那些墓碑,达到了入痴入迷的地步。它们静谧而荒凉的美跟寂寞的星球世界吻合得那么融洽,而墓碑本身也确是那个时代的杰作。我得承认,儿时的那次经历对我心理的影响是微妙而深远的。

我和阿羽在月球一个僻静的降落场离船,然后悄悄向这个星球的腹地走去。没有交通工具,没有人烟。阿羽越来越紧地攥住我的手,而我则一遍遍翻看那些自绘的月面图。

“到了,就是这里。”’我们来得正是时候,地球正从月平线上冉冉升起,墓群沐在幻觉般的辉光中,仿佛在微微颤动着,正纷纷醒来。这里距最近的降落场有一百五十公里。我感到阿羽贴着我的身体在剧烈战栗。她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幽灵般的地球和其下生机勃勃的坟场。

“我们还是走吧,”她轻声说。

“好不容易来,干嘛想走呢?你别看现在这儿死寂一片,当时可是最热闹的地方呢!”

“我害怕。”

“别害怕。人类开发宇宙,便是从月球开始的。宇宙中最大的坟场都在太阳系,我们应该骄傲才是。”

“现在只有我们两人来光顾这儿,那些死人知道么?”

“月球,还有火星、水星……都被废弃了。不过,你听,宇宙飞船的隆隆声正震撼着几千光年外的某个无名星球呢!死去的太空人地下有灵,定会欣慰的。”

“你干嘛要带我来这儿呢?”

这个问题使我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为什么一定要带上女朋友万里迢迢来欣赏异星坟茔?出了事该怎么交待?这确是我没有认真思考过的问题。如果我要告诉阿羽,此行原是为了寻找宇宙中爱和死永恒交织与对立的主题和情调,那么她必定会以为我疯了。也许我可以用写作论文来作解释,而且我的确在搜集有关宇宙墓碑的材料。

我可以告诉阿羽,旧时代宇航员都遵守一条不成文的习俗,即绝不与同行结婚。在这儿的坟茔中你绝对找不到一座夫妻合葬的墓。我要求助于女人的现场灵感来帮助我解答此谜吗?但我却沉默起来。我只觉得我和阿羽的身影成了无数墓碑中默默无言的两尊。这样下去很醉人。我希望阿羽能悟道,但她却只是紧张而痴傻地望着我。

“你看我很奇怪吧?”半晌,我问阿羽。

“你不是一个平常的人。”

回地球后阿羽大病了一场,我以为这跟月球之旅有些关系,很是内疚。在照料她的当儿,我只得中断对宇宙墓碑的研究。这样,一直到她稍微好转。

我对旧时代那种植墓于群星的风俗抱有极大兴趣,曾使父亲深感不安。墓碑么?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代人几乎把它淡忘了,就像人们一古脑把太阳系的姊妹行星扔在一旁,而去憧憬宇宙深处的奇景一样。然而我却下意识体会到,这里有一层表象。我无法回避在我查阅资料时,父亲阴郁地注视我的眼光。每到这时我就想起儿时的那一幕,大人们在坟场旁神情怪异起来,仿佛心灵中某种深沉的东西被触动了。现代人绝对不旧事重提,尤其是有关古代死亡的太空人。但他们并没从心底忘掉他们,这我知道,因为他们每碰上这个问题时,总是小心翼翼地绕着圈子,敏感得有些过分。这种态度渗透到整个文化体系中,便是历史的虚无主义。忙碌于现时的瞬间,是现代人的特点。或许大家认为昔日并不重要?或仅是无暇去回顾?我没有能力去探讨其后可能暗含的文化背景。我自己也并不是个历史主义者。墓碑使我执迷,在于它给我的一种感觉,类似于诗意。它们既存在于我们这个活生生的世界之中,又存在于它之外,偶尔才会有人光临其境,更多的时间里它们保持缄默,旁若无人地沉湎于它们所属的时代。这就是宇宙墓碑的醉人之处。每当我以这种心境琢磨它们时,蓟教授便警告我说,这必将堕入边界,我们的责任在于复原历史,而不是为个人兴趣所驱,我们要使现时代一切庸俗的人们重新认识到其祖先开发宇宙的艰辛与伟大。

蓟教授的苍苍白发常使我无言以对,但在有关墓碑风俗的学术问题上,我们却可以争个不休。在阿羽病情好转后,我和教授会面时又谈到了墓碑研究中的一个基本问题,即该风俗突然消失在宇宙中的现象之谜。

“我还是不同意您的观点。在这个问题上,我一直是反对您的。”

“年轻人,你找到什么新证据了吗?”

“目前还没有,不过……”

“不用说了。我早就告诫过你,你的研究方法不大对头。”

“我相信现场直觉。故纸堆已不能告诉我们更多的信息,资料太少。您应该离开地球到各处走一走。”

“老头子可不能跟年轻人比啊,他们太固执已见。”

“也许您是对的。”

“知道新发现的天鹅座α星墓葬吗?”

我不止一次地凝神于眼前的全息照片,它就是蓟教授提到的那座坟,它在天鹅座星系α中的位置是如此偏僻,以至于直到最近才被一艘偶然路过的货运飞船发现。墓碑学者普遍有一种看法,即这座坟在向我们暗示着什么,但没有一个人能够猜出。

我常常被这座坟奇特的形象打动,从各个方面,它都比其他墓碑更契合我的心境。一般而言,宇宙墓碑都群集着,形成浩大的坟场,似乎非此不足以与异星的荒凉抗衡。而此墓却孑然独处,这是以往的发现中绝无仅有的一例。它址于该星系中一颗极不起眼的小行星上,这给我一种经过精心选择的感觉。从墓址所在的区域望去,实际上看不见星系中最大的几颗行星。每年这颗小行星都以近似彗星的椭圆轨道绕天鹅座α运转,当它走到遥遥无期的黑暗的远日点附近时,我似乎也感到了墓主寂寞厌世的心情。这一下子便产生了一个很突出的对比,即我们看到,一般的宇宙墓群都很注意选择雄伟风光的衬托,它们充分利用从地平线上跃起的行星光环,或以数倍高于珠穆朗玛峰的悬崖作背景。因此即便从死人身上,我们也体会到了宇宙初拓时人类的豪迈气概。此墓却一反常规。

这一点还可以从它的建筑风格上找到证据。当时的筑墓工艺讲究对称的美学,墓体造得结实、沉重、宏大,充满英雄主义的傲慢。水星上巨型的金字塔和火星上巍然的方碑,都是这种流行模式的突出代表。而在这一座孤寂的坟上,我们却找不到一点这方面的影子。它造得矮小而卑琐,但极轻的悬挑式结构,却有意无意中使人觉得空间被分解后又重新组合起来。我甚至觉得连时间都在墓穴中自由流动。这显然很出格。整座墓碑完全就地取材,由该小行星上富含的电闪石构成,而当时流行的作法是从地球本土运来特种复合材料。这样做很浪费,但人们更关心浪漫。

另一点引起猜测的便是墓主的身份。该墓除了镌有营造年代外,并无多余着墨。常规作法是,必定要刻上死者姓名、身份、经历、死亡原因以及悼亡词等。由此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假说。是什么特殊原因,促使人们以这种不寻常的方式埋葬天鹅座α星系的死者?

由于墓主几乎可以断定为墓碑风俗结束的最后见证人,神秘性就更大了。在这一点上,一切解释都无法自圆其说。因为似乎是这样的,即我们不得不对整个人类文化及其心态作出阐述。对于墓碑学者来说,现时的各种条件锁链般限制了他们。我倒曾经计划过亲临天鹅座α星系,但却没有人能够为我提供这笔经费。这毕竟不同于太阳系内旅行。

而且不要忘了,世俗并不赞成我们。

后来我一直未能达成天鹅座α之旅,似乎是命里注定。生活在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我个人也在发生变化。在我一百岁时,刚好是蓟教授去世七十周年的忌日。当我突然想起这一点时,也就忆起了青年时代和教授展开的那些有关宇宙墓碑的辩论。当初的墓碑学泰斗们也早跟先师一样,形骸坦荡了。追随者们纷纷弃而他往。我半辈子研究,略无建树,夜半醒来常常扪心自问:何必如此耽迷于旧尸?先师曾经预言过,我一时为兴趣所驱,将来必自食其果,竟然言中。我何曾有过真正的历史责任感呢?由此才带来今日的困惑。人至百年,方有大梦初醒之感,但我意识到,知天命恐怕是万万不能了。

我年轻时的女朋友阿羽,早已成了我的妻子,如今是一个成天唠叨不休的老太婆。她这大概是在将一生不幸怪罪于我。自从那次我带她参观月球坟场,她就受惊得了一种怪病。每年到我们登月的那个日子,她便精神忧伤,整日呓语,四肢瘫痪。即便现代医术,也无能为力。每当我查阅墓碑资料,她便在一旁神情黯然,烦躁不安。这时我便悄悄放下手中活计,步出户外。天空一片晴朗,犹如七十年前。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有许多年没离开过地球了。余下的日子,该是用来和阿羽好好厮守了吧?

我的儿子筑长年不回地球,他已在河外星系成了家,他本人则是宇宙飞船的船长,驰骋于众宇,忙得星尘满身。我猜测他一定莅临过有古坟场的星球,不知他作何感想?此事他从未当我面提起,而我也暗中打定主意,绝不首先对他言说。想当初父亲携我,因飞船事故偶处火星,我才得以目睹墓群,不觉唏嘘。而今他老人家也已一百五十多岁了。

由生到死这平凡的历程,竟导致古人在宇宙各处修筑了那样宏伟的墓碑,这个谜就留给时空去解吧。

这样一想,我便不知不觉放弃了年轻时代的追求,过了几年平静的日子。地球上的生活竞这么恬然,足以冲淡任何人的激情,这我以前从未留意过。人们都在宇宙各处忙碌着,很少有机会回来看一看这个曾经养育过他们而现在变得老气的行星,而守旧的地球人也不大关心宇宙深处惊天动地的变化。

那年筑从天鹅座α星系回来时,我都没意识到这个星球的名字有什么特别之处了。筑因为河外星系引力的原因,长得奇怪的高大,是彻头彻尾的外星人了,并且由于当地文化的熏染而沉默寡言得很。我们父子见面日少,从来没多的话说。有时我不得不这么去想,我和阿羽仅仅是筑存在于世所临时借助的一种形式。其实这种观点在现时宇宙中一点也不显得荒谬。

筑给我斟酒,两眼炯炯发光,今日却奇怪地话多。我只得和他应酬。

“心宁他还好?”心宁是孙子名。

“还好呢,他挺想爷爷的。”

“怎么不带他回来?”

“我也叫他来,可他受不了地球的气候。上次来了,回去后生了一身的疹子。”

“是吗?以后不要带他来了。”

我将一杯酒饮干,发觉筑正窥视我的脸色。

“父亲,”他终于开始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起来。“我有件事想问您。”

“讲吧。”我疑惑地打量着他。

“我是开飞船的,这么些年来,跑遍了大大小小的星系。跟您在地球上不同,我可是见多识广。但至今为止,尚有一事不明了,常萦绕心头,这次特向您请教。”

“可以。”

“我知道您年轻时专门研究过宇宙墓碑,虽然您从没告诉我,可我还是知道了。我想问您的就是,宇宙墓碑使您着迷之处,究竟何在?”

我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不使脸朝筑;我没想到筑要问的是这个问题。那东西,也撞进了筑的心灵,正像它曾使父亲和我的心灵蒙受巨大不安一样。难道旧时代人类真在此中藏匿了魔力,后人将永远受其阴魂侵扰?

“父亲,我只是想随便问问,没有别的意思。”筑嗫嚅起来,像个小孩。

“对不起,筑,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嗬,为什么墓碑使我着迷?

我要是知道这个,早就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告诉你一切一切跟墓碑有关的事情了。可是,你知道,我没有这么做。那是个无底洞,筑。”

我看见筑低下了头。他默然,似乎深悔自己的贸然。为了使他不那么窘迫,我压制住感情,回到桌边,给他斟了一杯酒。然后我审视着他的双目,像任何一个做父亲的那样充满关怀地问道:“筑,告诉我,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墓碑。大大小小的墓碑。”

“你肯定会看见它们。可是你以前并没有想到要谈这个嘛。”

“我还看见了人群。他们蜂拥到各个星球的坟场去!”

“你说什么?”

“宇宙大概发疯了,人们都迷上了死人,仅在火星上,就停满了成百上千艘飞船,都是奔墓碑来的。”

“此话当真?”

“所以我才要问您墓碑为何有此魅力。”

“他们要干什么?”

“他们要掘墓!”

“为什么?”

“人们说,坟墓中埋藏着古代的秘密。”

“什么秘密?”

“生死之秘!”

“不!这不当真。古人筑墓,可能纯出于天真无知!”

“那我可不知道了。父亲,你们都这么说。您是搞墓碑的,您不会跟儿子卖什么关子吧?”

“你要干什么?要去掘墓吗?”

“我不知道。”

“疯子!他们沉睡了一千年了。死人属于过去的时代。谁能预料后果?”

“可是我们属于现时代啊,父亲。我们要满足自己的需求。”

“这是河外星系的逻辑吗?我告诉你,坟墓里除了尸骨,什么也没有!”

筑的到来,使我感到地球之外正酝酿着一场变动。在我的热情行将冷却时,人们却以另外一种方式耽迷于我所耽迷过的事物来。筑所说的使我心神恍惚,一时作不出判断。曾几何时,我和阿羽在荒凉的月面上行走,拜谒无人光顾的陵寝,其冷清寂寥,一片穷荒,至今在我们身心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记得我对阿羽说过,那儿曾是热闹之地。而今筑告诉我,它又重将喧哗不堪。这种周期性的逆转,是预先安排好的呢,还是谁在冥冥中操纵呢?继宇宙大开发时代和技术决定论时代后,新时代到来的预兆已经出现于眼前了么?这使我充满激动和恐慌。

我仿佛又重回到了几十年前。无垠的坟场历历在目,笼罩在熟悉而亲切的氛围中。碑就是墓,墓即为碑,洋溢着永恒的宿命感。

接下来我思考筑话语中的内涵。我内心不得不承认他有合理之处。

墓碑之谜即生死之谜,所谓迷人之处,也即此吧,不会是旧人魂魄摄人。墓碑学者的激情与无奈也全出于此。其实是没有人能淡忘墓碑的。

我又恍惚看见了技术决定论者紧绷的面孔。

然而掘墓这种方式是很奇特的,以往的墓碑学者怎么也不会考虑用这种办法。我的疑虑现在却在于,如果古人真的将什么东西陪葬于墓中,那么,所有的墓碑学者就都失职了。而蓟教授连悔恨的机会也没有。

在筑离开家的当天,阿羽又发病了。我手忙脚乱地找医生。就在忙得不可开交的当儿,我居然莫名其妙地走了神。我突然想起筑说他是从天鹅座α星系来的。这个名字我太熟悉了。我仍然保存着几十年前在那儿发现的人类最晚一座坟墓的全息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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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自掘墓者在天鹅座α星系小行星墓葬中发现的手稿:

我不希望这份手稿为后人所得,因为我实无哗众取宠之意。在我们这个时代里,自传式的东西实在多如牛毛。一个历尽艰辛的船长大概会在临终前写下自己的生平,正像远古的帝王希望把自己的丰功伟绩标榜于后世。然而我却无心为此。我平凡的职业和平凡的经历都使我耻于吹嘘。我写下这些文字,是为了打发临死前的难捱时光。并且,我一向喜欢写作。如果命运没有使我成为一名宇宙营墓者的话,我极可能去写科幻小说。

今天是我进入坟墓的第一天。我选择在这颗小行星上修筑我的归宿之屋,是因为这里清静,远离人世和飞船航线。我花了一个星期独力营造此墓。采集材料很费时间,而立着实辛苦。我们原来很少就地取材——除了对那些特殊条件下的牺牲者。通常发生了这种情况,地球无力将预制件送来,或者预制件不适合于当地环境。这对于死者及其亲属来说都是一件残酷之事。但我一反传统,是自有打算。

我也没有像通常那样,在墓碑上镌上自己的履历。那样显得很荒唐,是不是?我一生一世为别人修了数不清的坟墓,我只为别人镌上他们的名字、身份和死因。

现在我就坐在这样一座坟里写我的过去。我在墓顶安了一个太阳能转换装置,用以照明和供暖。整个墓室刚好能容一人,非常舒适。

我就这么不停地写下去,直到我不能够或不愿意再写了。

我出生在地球。我的青年时代是在火星上度过的。那时世界正被开发宇宙的热浪袭击,每一个人都被卷进去了。我也急不可耐丢下自己的爱好——文学,报考了火星宇宙航行专门学校。结果我被分在太空抢险专业。

我们所学的课程中,有一门便是筑墓工程学。它教导学员,如何妥善而体面地埋葬死去的太空人,以及此举的重大意义。

记得当时其他课程我都学得不是太好,唯有此课,常常得优。回想起来,这大概跟我小时候便喜欢亲手埋葬小动物有一些关系。我们用三分之一的时间学习理论,其余都用于实践。先是在校园中搞大量设计和模型建造,尔后进行野外作业。记得我们通常在大峡谷附近修一些较小的墓,然后移到平原地带造些比较宏大的。临近毕业时我们进行了几次外星实习,一次飞向水星,一次去小行星带,两次去冥王星。

我们最后一次去冥王星时出了事。当时飞船携带了大量特种材料,准备在该行星严酷冰原条件下修一座大墓。飞船降落时遭到了流星撞击,死了两个人。我们都以为活动要取消了,但老师却命令将演习改为实战。你今天要去冥王星,还能在赤道附近看见一座半球形的大墓,那里面长眠着的便是我的两位同学。这是我第一次实际作业。由于心慌意乱,坟墓造得一塌糊涂,现在想来还内疚不已。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星际救险组织,在第三处供职。去了后才知道第三处专管坟墓营造。

老实说,一开始我不愿干这个。我的理想是当一名飞船船长,要不就去某座太空城或行星站工作。我的许多同学分得比我好得多。后来经我手埋葬的几位同学,都已征服好几个星系了,中子星奖章得了一大排。在把他们送进坟墓时,人们都肃立致敬,独独不会注意到站在一边的造墓人。

我没想到在第三处一干就是一辈子。

写到这里,我停下来喘口气。我惊诧于自己对往事的清晰记忆。

这使我略感踌躇,因为有些事是该忘记的。也罢,还是写下去再说吧。

我第一次被派去执行任务的地点是半人马座β星系。这是一个具有七个行星的太阳系。我们飞船降落在第四颗上面。当地官员神色严肃而恭敬地迎接我们,说:“终于把你们盼来了。”

一共死了三名太空人。他们是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遭到宇宙射线的辐射而丧生的。我当时稍稍舒了一口气,因为我本来作好了跟断肢残臂打交道的思想准备。

这次第三处一共来了五个人。我们当下二话没说便问当地官员有什么要求。但他们道:“由你们决定吧。你们是专家,难道我们还会不信任么?但最好把三人合葬一处。”

那一次是我绘的设计草图。首次出行,头儿便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无疑是培养我的意思。此时我才发现我们要干的是在半人马座β星系建起第一座墓碑。我开始回忆老师的教导和实习的程序。一座成功的墓碑不在于它外表的美观华丽,更主要的在于它透出的精神内容。简单来说,我们要搞出一座跟死者身份和时代气息相吻合的墓碑来。

最后的结果是设计成一个巨大的立方体,坚如磐石。它象征宇航员在宇宙中不可动摇的位置。其形状给人以时空静滞之感,有永恒的态势。死亡现场是一处无限的平原,我们的碑矗立其间,四周一无阻挡,只有天空湖泊般垂落。万物线条明晰。墓碑唯一的缺憾是未能表现出太空人的使命。但作为第一件独立作品,它超越了我在校时的水平。我们实际上干了两天便竣工了。材料都是地球上成批生产的预制构件,只需把它们组合起来就成。

那天黎明时分,我们排成一排,静静地站了好几分钟,向那刚落成的大坟行注目礼。这是规矩。墓碑在这颗行星特有的蓝雾中新鲜透明,深沉持重。头儿微微摇头,这是赞叹的意思。我被惊呆了。我不曾想到死亡这么富有存在的个性,而这是通过我们几人的手产生的。

坟茔将在悠悠天地间长存——我们的材料能保持数十亿年不变原形。

这时死者还未入棺。我们静待更隆重的仪式的到来。在半人马座β星升上一臂高时,人们陆续地来到了。他们都裹着臃肿的服装,戴着沉重的头盔,淹没着自己的个性。而这样的人群显示出的气氛是特殊的,肃穆中有一种骇人的味道。实际上来者并不多,人类在这个行星上才建有数个中继站。死了三个人,这已了不得。

我已经记不太清楚当时的场面了。我不敢说究竟是当地负责人致悼词在先,还是我们表示谢意在前。我也模糊了现场不断播放的一支乐曲的旋律,只记得它怪异而富有异星的陌生感,努力想表达出一种雄壮。后来则肯定有飞行器隆隆地飞临头顶,盘旋良久,掷出铂花。

行星的重力场微弱,铂花在天空中飘荡,经久不散,令人回肠荡气。

这时大家都拼命鼓掌。可是,是谁教给人们这一套仪式的呢?捱到最后,为什么要由我们万里迢迢来给死人筑一座大坟呢?

送死者入墓是由我们营墓者来进行的。除头儿外的四人都去抬棺。

这时一切喧闹才停下来。铂花和飞行器都无影无踪了。在墓的西方,也就是现在朝着太阳系的一方,开了一个小门洞。我们把三具棺材逐次抬入,祝愿他们能够安息。然而就在这时我觉得不对头了。但当时我一句话也没说。

返回地球的途中,我才问一位前辈:“棺材怎么这么轻?好像学校实习用的道具一般。”

“嘘!”他转眼看看四周。“头儿没告诉你吧?那里面没人呢!”

“不是辐射致死么?”

“这种事情你以后会见惯不惊的。说是辐射致死,可连一块人皮都没找到。骗骗β星而已。”

骗骗β星而已!这句话给我留下一生难忘的印象。我以后目睹了无数的神秘失踪事件。我们在半人马座β星的经历,比起我后来经历的事情,竟是小巫见大巫呢。

我的辉煌设计不过是一座衣冠冢!可好玩之处在于无人知晓那神话般外表后面的中空内容。

在第三处待久了,我逐渐熟悉了各项业务。我们的服务范围遍及人类涉足的时空,你必须了解各大星系间的主要封闭式航线,这对于以最快速度抵达出事地点是很必要的。但实际上这种作法渐渐显得落后起来,因为宇航员在太空中的活动越来越弥散。因此我们先是在各星设点,而后又开展跟船业务,即当预知某项宇航作业有较大危险时,第三处便派上筑墓船跟行。这要求我们具备航天家的技术。我们处里拥有好几位第一流的船长,正式的宇航员因为甩不掉他们而颇为恼火和自认晦气。我们还必须掌握墓碑工业的各种最新流程,以及其中的变通形式,根据各星的情况和客户的要求采取特殊作法,同时又不违背统一风格规定。最重要的,作为一名营墓者必须具备非凡的体力和精神素质。长途奔波,马不卸鞍地与死亡打交通,使我们都成了超人。

第三处的人都在不知不觉中戒绝了作为人应具备的普通情感。事实上,你只要在第三处多待一段时间,就会感到普遍存在的冷漠、阴晦和玩世不恭。全宇宙都以死为讳,而只有我们可以随便拿它来开玩笑。

从到第三处的第一天起,我便开始思索这项职业的神圣意义。官方记载的第一座宇宙墓碑建在月球上。这个想法来得非常自然。没有谁说得上是突发灵感要为那两男一女造一座坟。后来有人说不这样做便对不起静海风光,这完全是开玩笑。这里面没有灵感。其实在地球上早就有专为太空死难者修建的纪念碑了。这种风俗从一开始进入浩繁群星,便与我们远古的传统有天然渊源。宇宙大开发时代使人类再次抛弃了许多陈规陋习,唯有筑墓风一阵热似一阵,很是耐人寻味。

只是我们现在用先进技术代替了殷商时代的手掘肩扛,这样才诞生了使埃及金字塔相形见绌的奇迹。

第三处刚成立的时候有人怀疑这是否值得,但不久就证明它完全符合事态的发展。宇宙大开发一旦真正开始,便出现了大批的牺牲者,其数目之多,使官僚和科学家目瞪口呆。宇宙的复杂性远远超出了人们论证的结果。然而开发却不能因此停下来。这时如何看待死亡就变得很现实了。我们在宇宙中的地位如何?进化的目的何在?人生的价值焉存?人类的使命是否荒唐?这些都是当时大众媒介大声喧哗的话题。不管口头争吵的结果如何,第三处的地位却日益巩固起来。在头两年里它很赚了一笔钱。更重要的是它得到了地球和几个重要行星政府的暗中支持。直到神圣的方碑和金字塔形墓群首先在月球、火星、水星上大批出现时,反对者才不再说话了。这些精心制造的坟茔能承受剧烈的流星雨的袭击。它们的结构稳重,外观宏伟,经年不衰。人们发现,他们同胞飘移于星际间的尸骨重有了归宿。死亡成了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墓碑或许代表了一种人定胜天的古老理念。第三处将宇宙墓碑风俗从最初的目发状态引入一种自觉的功利行为,的确是一大杰作。这样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人心甫定,墓碑制度才又表露出雍容大度的自然主义风采。

现在已经没有人怀疑第三处存在的意义了。那些身经百难的著名船长见了我们,都谦恭得要命。墓葬风俗已然演化为一种宇宙哲学。

它被神秘化,那是后来的事。总之我们无法从己方打起念头,说这荒唐。那样的话,我们将面临全宇宙的自信心和价值观的崩溃。那些在黑洞白洞边胆战心惊出生入死的人们的唯一信仰,全在于地球文化的坚强后盾。

如果有问题的话,它仅仅出在我们内部。在第三处待的日子一长,其内幕便日益昭然。有些事情仅仅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才知道的,它从来没有流传到外面去。这一方面是清规教条的严格,另一方面出于我们心理上的障碍。每年处里都有职员自杀。现在我写下这一句话时,心仍蹦跳不止,有如以刀自戕。我曾悄悄就此问过同事。他说:“噤声!他们都是好人,有一天你也会有同感。”言毕鬼影般离去。

我后来年岁大了,经手的尸骨多了,死亡便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成为一个具象在我眼前浮着。我想意志脆弱者是会被它唤走的。但我要申明,我现在采取的方式在实质上却不同于那些自戕者。

有一段时间处里完全被怀疑主义气氛笼罩。记得当时有人提了这么一个问题,即我们死后由谁来埋葬。此问明显受那些自杀者的启发,而又里面包含着实际不止一个问题。我们面面相觑,觉得不好回答,或答之不详,遂作悬案。此时发生了上级追查所谓“劝改报告”的事,据说是处里有人向总部打了报告,对现行一套作法提出异议。其中一点我印象很深,即有关墓碑材料的问题。通常无论埋葬地点远近,材料都毫无例外从地球运来,这关系到对死者的感情和尊重。更重要的,它是一种传统,风俗就该按风俗办理。这一点在《救险手册》里规定得一清二楚。因此谁也不能忍受报告中的说法,即把我们迄今做的一切斥为浪费精力和理性犬儒主义;报告还不厌其烦地论证了关于行星就地取材的可行性和技术细节。其结果大家都知道了。打报告的人被取消了离开地球本土的资格。我们私下认为这份报告充满了反叛色彩,而且指出了我们从不曾想到的一个方面。我们惊诧于其语,慑其大胆,到后来竟有人暗中试行了其主张。某日有船载运墓料去仙女座一带,途中燃料漏逸。按照规定,只能返航。但船长妄为,竟抛掉墓料,以剩余的燃料推动空船飞往目的地,用当地的岩浆岩造了一座坟,干出了骇世之举。此坟后来被毁掉重建,当事者亦受处分。这是后话。

要花上一些篇幅将我们的感受说清是很因难的。我还是继续讲我们的工作中的故事吧。我仍旧挑选那些我认为是最平凡的事来讲,因为它们最能生动地体现我们事业的特点。

有次我们接到一个指令,它与以往不同的是,没有交待具体的星球和任务,只是让筑墓飞船全副武装到火星与木星之间某处待命。我们飞到那里后,发现搜索处和救险处的船只已经忙碌开了。我们问他们:“喂,你们行吗?不行的话,交给我们吧。”但是没有回话。对方船上似乎有一层焦灼气氛。末了我们才知道有一艘船在小行星带失踪了,它便是大名鼎鼎的“哥伦布号”,人类当时最先进的型号之一。

不用说其船长也就是哥伦布那样的人物了。船上搭乘着五大行星的首脑人物。

我们在太空中呆了三天,搜索队才把飞船的碎片找回一舱。这下我们有事干了。虽然从这些碎片中要找出人体的部分是一件很烦琐的活,大伙仍然干得十分出色。最后终于能够拼出三具尸身。“哥伦布号”上面仅船员就有八名。出事的原因基本可以判明为一颗八百磅的流星横贯了船体,引发了爆炸。在地球家门口出事,这很遗憾。但惨状却是宇宙中共同的。

“他们太大意了。”宇航局局长在揭墓典礼上这么总结。我们第三处的人听了都哭笑不得。人们在地球上都好好的,一到太空中都小孩般粗心忘事,为此还专门成立了个第三处来照顾他们。这种话偏偏从局长口中说出来!然而我们最后都没敢笑。那三具拼出来的尸体此刻虽已进入地穴,但又分明血淋淋地透过厚墙,景象历历在目,神色冷峻,双目睁开,似不敢相信那最后一刻的降临。

有一种东西,我们也说不出是什么,它使人永远不能开怀。营墓者懂得这一点,所以总是小心行事。天下的墓已修得太多了,愿宇宙保佑它们平安无事。

那段时间里,我们反常地就只修了这么一座墓。

在一般人的眼中,墓的存在使星球的景观改变了。后者杀死了宇航员,但最后毕竟作出了让步。

写到这里,我看了看我用笔的手,也即是造墓的那只手。我这双老手,青筋暴起,枯干如柴,真想像不到那么多鬼宅竟由它所创。它是一双神手,以至于我常常认为它已摆脱了我的思想控制,而直接禀领天意。

所有营墓者都有这样一双手。我始终认为,在任何一项营墓活动中,起根本作用的,既非各样机械,也非人的大脑。十指有直接与宇宙相通的灵性,在大多数场合,我们更相信它的魔力。相对而言,思想则是不适的,带偏见和怀疑色彩的,因而对于构造宇宙墓碑来说,是危险的。

在营墓者身上,我们常常看见一种根深蒂固的矛盾。那些自杀者都悲观地看到了陵墓自欺欺人的一面,但同时最为精美的坟茔又分明出自其手,足以同宇宙中任何自然奇观媲美。我坚信这种矛盾仅仅存在于营墓者心灵中,而世人大都只被墓碑的不朽外观吸引。我们时感尴尬,而他们则步向极端。

跟下来我想说说另外一件并不重要但也许大家感兴趣的事:关于我的恋爱。

小时候在地球上看见同我一般大的小姑娘一无所知地玩耍,我便有一种填空的感觉。我相信此时此刻天下有一个女孩一定是为我准备的,将来要填充我的生命。

这已注定了,就是说哪怕安排这事的人也改变不了它。我是一个奇怪的人不是?稍微长大后我便迷上了那些天使般飞来飞去的女太空人。她们脸上身上胳膊上腿儿上洋溢着一层说不清是从织女星还是仙女座带来的英气,可爱透顶,让人销魂。那时我也注意到她们死亡率并不比男宇航员低,这愈发使我心里滚滚发烫。

我偷偷在梦中和这些女英杰幽会时,火星宇航学校还没对我打开大门。这就决定了我命运的结局。当晚些时候我被告知宇航圈中有那么一条禁忌时,我几乎昏了过去。太空人和太空人之间只能存在同事关系,非此不能集中精力应付宇宙中的复杂现象。大开发初期有人这么科学地论证,而竟被当局小心翼翼地默认了。这事有一段时间里在一般宇航员心中疙疙瘩瘩起来,但并没经过多长时间,飞船上的男人都认为找一个宇宙小姐必将倒楣。于是我们所说的禁忌便固定了下来。你要试着触犯它吗?那么你就会“臭”起来,伙伴们会斜眼看你,你会莫名其妙找不到活干,从一名大副变为司舵,再降为掌舱,最后贬到地球上管理飞船废品站之类。我以为宇航学校最终会为我实现儿时愿望提供机会,但结果恰恰是相反。可是那时我已身不由己了。宇宙就是这么回事,不由你选择。

我独人独马,以营墓者身份闯荡几年星空后,才慢慢对圈子中这种风俗有所理解。有关女人惹祸的说法流行甚广,神秘感几乎遍生于每个宇航员心灵。我所见到的人,几乎都能举出几件实例来印证上述结论。

此后我便注意观察那些女飞人,看她们有何特异之象。然而她们于我眼中,仍旧如没有暗云阻挡的星空一样明朗,怎么也看不出大祸袭来的苗头。她们的飞行事实使我相信,在某些事变面前女人确比男人更能应付。

有一年,记得是太阳黑子年,我们一次埋葬了十名女太空人。她们死于星震。

当时她们刚到达目的地,准备进入一家刚竣工的太空医疗中心工作。幸存者是她们的朋友和同事,多为女性。我们按要求在墓上镌上死者生前喜爱的东西:植物或小动物,手工艺品,首饰。纪念仪式开始时,我听身边一个声音说:“她们本不该来这儿。”

我侧目见是一着紧身宇航服的小巧少女。

“她们不该这么早就让我们来料理,连具完尸也没有。”我无限怜悯。

“我是说我们本不该到宇宙中来。”她声音沉着,我便心一抽。

“你也认为女子不该到宇宙中来。”

“我们太弱。那是你们男人的世界。”

“我们倒不这么看。”我冷冷地说,不觉又打量了她一眼。我以前还没真正跟一个女太空人说过话呢。这时在场的男人女人都转过头来瞧着我俩。

这就是我认识阿羽的经过。写到这里我停下笔来,闭上眼睛,无限甜美而又无限辛酸地咂味了好几分钟。

认识阿羽后我就意识到自己要犯规了。童年时代的感觉再度溢满心中。我仍然相信命中注定有个女孩在等我等了好久,她是个天生丽质的女太空人。

阿羽是护士小姐。即便在这个时代,我们仍需要那些传统的职业。所不同的是,今天的白衣天使正乘坐飞船,穿梭于星际,潇洒不俗而又危险万端。

当我坐在坟茔中写这些字时,我才猛然注意到自己竟一直忽略了一个事实,即我和阿羽职业上的矛盾性。总是我把她拯救过来的人重又埋入陵墓中。她活着时我不曾去想这个,她死了我也就不用想它了。可为什么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呢?我觉得应该把我俩的结识赋予一个词:“坟缘”。我要感谢或怪罪的都是那十具女尸。

在那天的回程途中我心神不定,以至于同伴们大声谈论的一件新闻也没有听进。

他们大概在讲处里几天前失踪的一名职员,现在在某太空城里找到了尸体。他在那里寻花问柳,莫名其妙被一块太阳能收集器上剥落的硅片打死了。我觉得这事毫无意思,只是一个劲地回想那坟地边仁立的宇装少女和她的不凡谈吐。这时舷窗外一个卫星的阴影正飘过行星明亮的球面,我不觉一震。

我和阿羽偷偷摸摸地书信来往了两个月,而实际见面只有三次。

其间发生的几件事有必要录下,它们一直困惑着我的后半生,并促使我走进坟墓。

首先是我生病了。我得的是一种怪病,发作时精神恍惚,四肢瘫痪,整日呓语,而检查起来又全身器官正常,无法治疗。我不能出勤。往往这时就收到阿羽发来的信件,言她正被派往某某空域出诊。等她报告平安回到医疗中心站时,我的病便突然好起来。

我不能不认为这是天降之疾,但它又似乎与阿羽有某种关系。但愿这是巧合。

跟着发生了第三处设立以来的大惨案。我们的飞行组奉命前往第七十星区,途中刚巧要经过阿羽所在的星球。我便撺掇船长在那星球作中途泊系,添加燃料。他一口答应。领航员在计算机中输入目的地代码。整个飞行是极普通的。但麻烦不久后便发生了。我们分明已飞入阿羽所在星区,却找不到那颗星球。无线电联络始终清晰无比,表明该星球导引台工作正常,就在附近。可是尽管按照它指引的方向飞,飞船仍像陷在一个时空的圆周里。

我从来没有见过船长如此可怖的脸色。他大声叫喊着,驱使大家去检查这个仪器,搬弄那个仪器。可是正像我的怪病一样,一切都无法解释和修正。终于人们停下不动了。船长吊着一双眼睛逼视大家,说:“谁带女人上船了?”

我们于是迟疑地退回自己的舱位,等待死亡。良久,我听见外面的吵嚷声停止了,飞船仿佛也飞行平稳了。我打开舱门四顾。我难以置信地发现飞船正在地球上空绕圈子,而船上除了我一人外,其余七人都成了僵尸。我至今已记不住各位同伴的死态了,唯看见他们的手,还一双双柴荆般向上举着。

此事引起了处里巨大震动。调查了半年,最后不了了之。在此后一段时间里,我耳边老回响着船长绝望的叫声。我不认为他真相信船上匿有女子。航天者都爱这么咒骂。然而我却不敢面对如下事实:为什么全船的人都死了,唯有我还活着?事件为什么恰好发生在临近阿羽工作的星球的那一刹那?又是什么力量遣送无人控制的飞船准确无误回到地球上空的呢?

女人禁忌的说法又在我心中萌动起来。但另一个声音在企图拼命否定它。

不久后我见到了阿羽。她好好生生的,看见我后惊喜异常。我一见面便想告诉她我差点作了死鬼,但不知为什么忍住了没说。我深深地爱着她,不在乎一切。我坚信如果真有某种存在在起作用的话,我和阿羽的生命力也是可以扭转其力矩的。

我不是活下来了吗?

前面已经说过,我和阿羽相识仅仅有两个月。两个月后她就死了。她要我带她去看宇宙墓碑,并要看我最得意的杰作。这女孩心比天高,不怕鬼神。我开始很犯愁,但拗不过她。她死得很简单。我让她参观的墓并不是最好的,但仍有一些东西很特别。我们爬上三百公尺高的墓顶,顶上有一直径数米的孔洞直通底部。我兴致勃勃地指给她看:“你沿着这往下瞄,便会——”她一低头,失了重心,便从孔中直摔到了底部。

后来我才知道她有晕眩症。

一丝星光正在远处狡黔地笑着。有一艘飞船正从附近掠过,飞得如此小心翼翼。此后一切静得怕人。

我让一个要好的同事帮我埋了阿羽。为什么我不自己动手?我当时是如此害怕死。同事悄悄问我她是什么人。

“一个地球人,上次休假时结识的。”我撒谎说。

“按照规定,地球人不应葬在星际,也不允许修造纪念性墓碑。”

“所以要请你帮忙了。墓可以造小一点。这女孩,她直到死都想当太空人,也够可怜的。”

同事去了又回。他告诉我,阿羽葬在鲸鱼座β附近,并且他自作主张镌上了她的宇航员身份。

“太感谢了。这下她可以安心睡去了。”

“幸亏她不是真正的太空人,否则,大概是为你修墓了。”很久我都不敢到那片星区去,更谈不上拜揭阿羽的坟茔。后来年岁渐长,自以为参透了机缘,才想到去看望死去多年的女朋友。我的飞船降落在同事所说的星上,逡巡半日后,心不安得紧。我待了一阵,重跳上飞船,奔回地球。随后我拉上那位同事一齐来到鲸鱼座β。

“你不是说,就在这里么?”

“是呀,一起还有许多墓呢!”

“你看!”

这是一个完全荒芜的星球,没有一丝人工的遗迹。阿羽的墓,连同其他人的墓,都毫无踪迹。

“奇怪,”同事说。“肯定是在这里。”

“我相信你。我们都搞了几十年墓葬了,这事蹊跷。”

黑洞洞的宇宙却从背景上凸现出来,星星神气活现地不避我们的眼光,眨巴眨巴地挑逗。我和同事突然忘了脚下的星球,对那星空出起神来。

“那才是一座真正的大墓呢!”我指指点点说,全身寒意遍起,双腿也成了立正姿势。

我那时就想到我在第三处可能待不长了。

第三处的解散事先毫无一点迹象,就像它的出现一样神秘。在它消失之前宇宙中发生了多起奇异事件。大片大片的墓群凭空隐遁了,仿佛蒸发在时空中,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真相一直被掩饰着,不让世人知晓,但营墓者却惶惶不可终日。那些材料不是几十亿年也不变其形的么?仍然有一部分墓遗下,它们主要分布在太阳系或靠近太阳系的星区。这些地方,人的气息最为浓郁。第三处后来又在远离人类文化中心的地方修了一些墓,然而它们也都很快失踪了,不留任何痕迹。星球拒绝了它们,还是接收了它们呢?

似乎是偶然间触动了某个敏感部位,宇宙醒了。偏激的人甚至认为它本来就是醒着的,只不过早先没有插手。

那些时候我仍周期性地发病,神志不清中往往见到阿羽。

“我害了你,”我喃喃道。

她沉默。

“早知道我们跟它这么合不来,就不去犯忌了。”

她仍沉默。

“这原来是真的。”

她沉默再三,转身离去。

这时我便感到有个强烈的暗示,修一座新墓的暗示。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情形。天鹅座α星是一个遥远的世界,比那些神秘消失的墓群所在的星球还要遥远。我是有意为之。我筑了一座格调迥异的墓,可以说很恶心,看不出任何伟大意义。在第三处你要是修这样一座墓,无疑是对死者的亵渎。我觉得我已知道了宇宙的那个意思。这个好心的老宇宙,它其实要让我们跟他妥帖地走在一起、睡在一块,天真的人自卑的人哪里肯相信!

这我懂得。但我的矛盾在于我虽然反叛了传统,但归根结底却仍选择了墓葬。我还有一点点虚荣心在作怪。

写到这里我就觉得再往下写没什么意思了。

我要做的便是静静地躺着,让无边的黑暗来收留我,去和阿羽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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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中短篇科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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