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11
马特翻到前座,一把攥住方向盘,以防再次在车流中现身。然而,当世界在他身边重现时,周围却是一片森林。
塑料罩子还在他手里,他把它重新盖在"重启"键上,罩子就位时发出响亮的"咔哒"声。
出租车的引擎还在嗡嗡作响。他熄灭引擎,钻出驾驶座侧面的车门四下打量起来。一头鹿蹦跳着跑向远处,白色的尾巴一闪,没入林中。
空气里有股奇怪的气味。他闻了一阵才意识到那是因为空气里没有污染物,太过纯净的原因。他正在闻着这颗行星本身的气味。
人都上哪儿去了?现代人应该能够预测他将要出现的方位,空间上能精确到几十米,时间上更准,能精确到几分钟,甚至几秒种。那么,欢迎委员会在哪儿呢?
看起来可不太妙。
出租车勉强还算有轮子。轮子上的橡胶已经消失,或者说已经留在了过去,只剩下四个钢制轮圈,被压得微微变了形。
他点起火挂上档,小心翼翼地在树木和茂密的灌木丛中穿行。现在所处的方位应该在95号公路往东几百米。看天色像是下午,于是他把车头转到东面,沿着与太阳相反的方向行驶。
公路是突然出现的,是条柏油路,表面坑洼开裂,小草从缝隙里长出来,更夸张的是似乎还有小树苗。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文明或许还没有终结。或许,美国终于摆脱了汽车。
可人呢?人究竟都上哪儿去了?
可能是计算出了错,这地方本来就一无所有。他调转方向往南行驶,那里的灌木比较稀疏。
开了一阵,他觉得饿了,于是他"啪"的一声打开杂物箱,里面有一块巧克力软糖、半包滚烫的炒花生、一瓶清水、一把短管转轮枪,还有半盒点357口径的麦格农子弹。
他把枪放了回去,把巧克力软糖吃了,花生准备留到晚饭再吃。下次再看到鹿时或许该一枪打死,然后用瑞士军刀剥皮掏内脏。但想到真要痛下杀手或使出类似的野蛮手段,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停下车,又在杂物箱里仔细搜寻了一遍。没发现火柴,也没有打火机。
生鹿肉片,多诱人啊。
油箱里还剩四分之一的油,读数显示燃料电池还能坚持77英里。回剑桥应该不到50英里——如果他们的计算没错的话。
可是,如果距离超过50英里,时间也超过了177年呢?
马特又往下开了几英里,前方出现了一辆废弃的小汽车。他停下车,心里隐隐有些害怕,走出去时随手带上了手枪。
周围没有打斗的痕迹,可车子从里到外都被剥得精光,轮子没了,座位不见了,引擎盖开着,燃料电池也不知去向。
塑料车身呈暗粉色。他觉得这车有些年头了,原本的红色经过几十年的风吹日晒变成了现在这种颜色。
难道世界已经完了?某种终极武器让地球重新回到原始状态?
不可能一下全毁的。可能还有人幸存下来,以偷窃为生,或者说,以回收废物为生。
小汽车的后备箱已被强行拆开,里头空空如也,连个备胎都没剩下。他不由想到该去检查自己那辆出租车的后备箱。
后备箱里有一个备胎,还有个小的工具箱,可能用得上。此外还有个背包,里头有司机的钱包,大概装了800美元。还有一副眼镜、几粒药片、一个笔记本,乍一看屏幕是黑的,他举起来对着太阳细看,几秒种后,上面显出了一页活动春宫画组成的索引。
他翻看了几分钟,渐渐来了欲望,可里头突然出现了一个酷似21岁的卡拉的女孩。他感到一阵伤感,欲望也随之冷却下去。
他那会儿在想什么呢?直接拒绝她不就行了?或者干脆接受也行。可当时就是心急火燎地想抛下一切,跳进未知。
他把背包扔到后座,继续往前行驶。
一路上,废弃的车子越来越多。无论开到哪里,眼前似乎总停着一两辆外观斑驳的车。
这地方以前是牧场和农田吧?这样的土地要经过多少年才能变回森林?他记得小时候跟着大人到过巴黎郊外,那里在一战时发生过一场恶斗,密集的枪炮将树林夷为平地,只有一株伤痕累累的幼苗还站立着。战后150年,当年的幼苗长成了一棵巨大的橡树,周围立着一片体型较小,但高矮相同的树木。
眼前这条路的路面和路基上都没有树,说明还有人在使用,可能是路面下方的土地经过了特别处理,不利于树木的生长。
他拐过一个长长的弯道,接着就看见了两百米开外的一个男人,他骑在马背上,身子前面还坐着个孩子。他们一望见马特就急匆匆地跑进了树林。
马特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喊了一声:"等等!我不会伤害你们的!"他开到两个人刚才跑开的地方,停下车子,侧耳倾听。周围静悄悄的。"我不会伤害你们的!"他又喊了声,"我只想和你们谈谈!我需要了解点情况!"
他等了会儿,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于是就开着车子继续上路。开着开着,他握着方向盘睡了过去,结果撞进了一堆灌木丛里。
天快黑了,今天就开这么远吧。他不想打着灯光开夜车,那样太显眼了,而且还费电。他吃掉了花生米,还喝了几小口水。
马特从后备箱里拖出一条油腻的毯子裹在身上,翻来覆去动了两下,想找个舒服点的姿势睡一觉。天色暗了下来,车顶上映出了一片星光。夜空中满是星星,亮得简直不自然。树林里窸窸窣窣地响着,大概是动物吧。他锁上车门,把枪放在手边。
清晨时分,他在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中醒来。有几头鹿正在附近吃草,其中有些还很幼小。马特打开车门,两头成年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一跳一跳地逃进了树林。
小解之后,他听见了水在岩石上潺潺流动的声响。他拔下车钥匙,带着手枪和水瓶前去打探,刚走到路边就发现了一眼泉水。他接了满满一瓶,喝了几口,然后把瓶子重新灌满。这水的口感相当甘冽,不过如果有污染的话……反正他也别无选择。
回到出租车上时,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正在被人监视。
"有人吗?"——没有动静。他钻进车里继续上路。
又开了几英里,森林开始变得有规律的稀疏:最大的树木都屹立着,但直径一尺上下的都在齐腰高的地方被斩断了。想必是砍下来生火了,或者造房子。
他继续朝着波士顿的方向行驶,两侧的密林越退越远,最后干脆消失了,路边只剩下丛生的杂草和几棵又大又老的树木。
油表显示车子还能再走21英里时,他来到了一片像是农场的地方——至少也是片耕地,一条破烂的岔路将它和大路相连,路口竖着块牌子,牌子的左右两边刷着"禁止入内",中间画着把风格强烈的突击步枪。于是他沿着大路继续向前开。
沿途又经过了五六个这样的岔路口,全都竖着一样的标牌。看到这些,他稍微宽了宽心——至少还存在有组织的社区,雇得起刷牌子的油漆工。
可能,也雇得起造枪的人吧。
又开了一英里,前方出现了一个收费站。这时已经能看见废弃的高速公路,左右八个车道,只有中间的两条可以行车。几个收费站前面都堵着砖瓦和灌木,只有一个周围是干净的。
他看了眼手表:7点01分。不知道这儿用不用夏令时。他把手枪插进腰带,但转念一想,觉得还是应该藏得好点,于是又把枪塞到了屁股和椅背之间——常人看不见,随手够得着。
他渐渐驶近,一个身穿制服的男人从收费站里走了出来,站到了路中央,他的肩上挂着件武器。马特又往前开了几米,他解下武器,枪口向上斜放胸前。那是把古老的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
他的身边块标牌,一看就是生手刷的:
前万波土顿/收弗一米元
马特伸手在口袋里掏出一枚两美元的硬币。穿制服的男人接过硬币,翻来覆去看了看:"是旧钱嘛,那辆旧车怎么还能开?"
"找了些燃料电池,得再充充电。"
"哈,是吗?"男人把硬币放进口袋。他的脖子上吊了根绳子,上面系了个钱包。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夹在他的手肘和身体之间,显得相当别扭,他点了四个两毛五的硬币递给马特。硬币亮闪闪的,像铝制垫圈,一面布满了小号文字,"25"和"波士顿"交替出现;另一面有个半圆,里面印着"我们信上帝",下面还有"基督救世"几个字,中间框着个微笑的耶稣,头戴血淋淋的荆棘王冠。这几枚闪亮的硬币上没有年份,但年代不会很久,图案和文字都是喷印而非压刻的。
守卫放松下来,把枪重新挂上了肩膀。马特强忍住一声释然的叹息。
"要去波士顿?"守卫问道。
"是剑桥,MIT。"
守卫点了点头:"那儿的人或许能帮你充电,他们有时候会来点真的魔法。"
"没错,谢谢。"马特驾着出租车缓缓向前开动,守卫又低头看起了书。那是本圣经,密密麻麻地插满了书签。
对一个不信神、不作礼拜的犹太人而言,前方将是一个有趣的世界。他还记得念三年级时央求父母让自己和朋友们一起参加卫理公会夏令营的情景。这在当时成为了家中的笑谈:瞧瞧,我们的小男生加入了卫理公会呢。可现在回想起来并不好笑。
收费站的那个男人可能代表不了现代人,但硬币上的图案可真不是个好兆头。
他沿着州际公路往南行使,路面依旧坑坑洼洼,但植物比刚才少了。和公路平行的磁浮轨道上筑着鸟巢。这条路在他搬来波士顿时就是条绿色通道:地面是州际公路,空中是磁浮轨道,轨道下方是平整的绿地,一条供自行车和行人漫步的小径穿过精心养护的植被走廊,连通了波士顿和洛威尔。可现在,这一切都变成了崎岖的森林。
看来是开不到剑桥了。磁浮站外有块指着3号公路的牌子,上面刷着"剑桥,18英里"。而油表显示车子只能再开12英里。
他刚才在立交桥上看见了路边的几个农场,但地面上没有任何城市文明遗留的痕迹。眼下道路两侧森林密布,路面上也长满了杂草。但公路附近没有幼苗,没有小树,低垂的树枝也都被砍断了。
行至阿灵顿附近,才看到路上有些行人,时间大约是八点不到。他先是驶过了一辆装着萝卜和甘蓝的马车,然后是一辆乳制品车,装货的部分封闭着,淌着水。车主在他通过时都盯着他看,他向他们问好,对方充耳不闻。
淌水说明有冰。不用机器就能造冰?古时候,人们在冬天把河里的冰切块打捞出来,夏天到了就铺上一层隔热的锯屑,藏在冰窖里。现在的人也许又开始这么干了。
教堂的钟声敲了八下。马特的手表显示8点05分。
他驶进了城里。城里有的人在人行道上行走,有的骑着自行车在路面的坑洼间穿行。街边的店铺要么钉着木板,要么早就败落了,只有一家卖圣经的店还开着。
路人的装束似乎没什么变化。就算穿着现在这套短袖衬衫和牛仔裤上街,也不会有人对他多看一眼。
油表指向1?0英里时,开始"滴滴"响了起来。事实上,标志"电量低"的灯已经闪了几英里了。他在一个标着"侦池"的路口向右拐弯,然后顺着斜坡往下开。车子在离开小湖约一个街区的地方"吱嘎"一声停下了。
湖对面原本是他母亲住的地方,现在成了一栋公寓楼,多数窗户都用木板封着。
他从后座上拿起出租车司机的背包,把全部家当一股脑塞了进去:时间机、手枪、弹药、水瓶、两张珍贵文物、司机的钱包、色情笔记本等等,统统装进去藏好。这些东西或许能卖大价钱,但也有可能一文不值。圣经店里大概不会有什么色情读物。
工具箱又大又沉,差不多有十五磅,但或许能派上用场。他把毯子卷成一根紧密的圆柱体,夹在腋下。带着这些,得花两小时才能走到MIT,也可能得三个小时。
有几个人正在停车场的一头钓鱼,看着像是一家人。他们派出了其中最小的成员——一个男孩——前来侦查出租车驾驶员的情况。小男孩过来了,先是狂奔,接着小跑,继而行走,最后干脆拖着步子挪了过来。他到了马特跟前脱帽行礼,头发剪得相当外行。
小男孩大概十来岁,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不过倒是很干净。"先生,你在钓鱼吗?"
"没有。我想开车去MIT,但车子没油了。"
"油?"——看来这个字没能流传下来。
"我车子的燃料电池用光了。"
男孩缓缓点头:"我爹想问车子的事。你从哪儿弄来的,还有别的吗?"
马特望着远处的那家人,他们也都望着这边,听着对话。那位父亲友善地冲他挥了挥手。"呃,我自己过去和他说吧。"——正好趁机打探点情报。他也冲对方挥了挥手,然后跟在男孩身后走了过去。
那男人戴着顶黑色宽边帽,身上的衣服也全是黑的,看样子五十来岁。他妻子比他年轻,穿了条从脖子罩到脚踝的直筒连衣裙,上面除了一个银色的十字架,什么多余的花纹都没有。男的身上也有一个,看样子都是从薄金属板上裁下来的。
"他要去MIT。"男孩告诉父亲。
父亲礼貌地和马特握了握手,说自己名叫摩斯。"这么说的话,这车子就不奇怪了,他们那儿有很多这样的东西,这辆看起来最新。"他望着街上马特的出租车说道。
马特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钓到多少鱼?"
"就一两条小的,"摩斯低头望着透明的工具箱,"鱼竿还有一根,但卷轴坏了,你能修好的话,就拿去碰碰运气。"
马特放下盒子和背包:"让我看看,不保证能修得好啊。"
"亚伯拉罕,去。"男人招呼了一声。男孩应声跑开,去拿钓竿。
正好趁机打听一下现在的情况。"你们都住在阿灵顿吧?"
"前俩月都住那儿,天冷前得回城。"男人的口音一点都不像新英格兰一带的。
"你是波士顿本地人?"马特继续问道。
"对啊,姥爷辈从卡罗来纳迁来的。你家呢?"
"大半是剑桥人,也有俄亥俄的。"他不假思索地答道。
"俄亥俄州?"
"是挺远的,"他开始信口胡编,"我父亲想让我上MIT。"
亚伯拉罕带着钓竿和卷轴回来了。"线卡了,动不了。"他边说边扯了两把,线绷得紧紧的。
"让我瞧瞧。"马特接过这个新玩意儿,坐在地上研究起来。接着,他胸有成竹地拉过工具箱,取出一套小号螺丝刀。最小的那把菲利普的刀头正好能卡进固定卷轴的螺丝。
"工具对了就好办了。"父亲懊悔地说了声。马特心想思路对头就更好办了,但这话他没有说出口。
眼前的卷轴是个由齿轮、卡爪和凸轮构成的紧密系统,由顶部的按钮控制,设计相当精巧。他打量着它,一边拨弄,一边轻扯鱼线。凸轮似乎卡在了一个奇怪的位置,他轻轻按了下去。"咔塔"一声,鱼线松了。"行了,修好了。"他边说边把卷轴递到摩斯面前,并把刚才卡住的部分指给他看。
"是拉头坏了?"
"我不知道它叫这个名字。"他将卷轴旋松,在里面滴了滴油,然后上到半紧。
"你在MIT工作?"父亲问。
"以前是,"马特决定冒险说两句真话,"听说过时间物理学吗?"
摩斯哈哈笑了起来:"我只学过几个字和数数。数字也知道得不多——你就是干那个的?"
"以前是。想看看还能不能干回老本行。"
摩斯朝出租车的方向歪了歪脑袋:"那么老的东西你都能摆弄,他们还真得给你份工作。"
马特把卷轴的罩子旋紧,递了过去:"再试试。"
摩斯晃了晃一个脏兮兮的罐子,从里面拖出一条蠕虫,串在线头的钩子上。他做了几次神秘兮兮的动作,把虫子上下甩了几下,然后嘀咕了一声"行了"。
马特跟着他来到水边。摩斯熟练地一抖钓竿,鱼饵在空中划出一道悦目的弧线,在约莫二十五尺外落水,水花四溅,接着他把钓竿递给了马特。
"呃……这个要怎么用?我只用过木质钓竿。"——还是200年前的事了。
摩斯拿起自己的那根钓竿,做起了示范。"觉着鱼咬线之后,等一小会儿,然后放钩子,别太用力,"说着,他稍微扯了扯钓竿,"然后就收线。"他顺时针转动侧面的手柄,鱼线随之收了回来。马特跟着他做了一遍。
"跟我说说你那个什么时间什么理的吧。"
"时间物理学?呃,老实说我只是个干手工活的。我负责造时……设备,负责造实验设备,还有修实验设备。"
"那种东西这儿有的是……可如果MIT不让你回去呢?"这是在含蓄地问他干了什么让自己被解雇的事。
马特朝四周看了看,说:"我说摩斯,能保守个秘密吗?"
摩斯把钓竿交到左手,右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向基督发誓。"
"我……呃,我本人就是一个实验的一部分。我已经睡了差不多有两百年了。
摩斯望着他一言不发。马特继续问道:"今年是哪年?"
"71年。"
"什么71年?"
"可别那么说话。"摩斯眯起眼睛低声说道。
"听着,我是认真的。我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我来自遥远的过去。"
"所以你说起话来才这么怪怪的?"
"是啊。"
"我还以为俄亥俄人就是这么说话的呢。"
"不是,以前的人说话都这个腔调——可能得归功于电视吧。"
"那个我听说过。赞美基督,现在已经没了。以前能见着许多,一堆堆的,全烧坏了,都是重临日留下的——"说到这儿,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那就是71年前的事。基督重新降临了,跟预言里的一样。"
马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想立刻放下钓竿,钻进汽车,以最快速度向南行驶,到MIT找个人问问清楚。
摩斯继续小声说道:"你可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你不知道这些,有的人可蛮横着呢。再说,从前还有过否认者。"
"你说从前?"
他点点头,收了收线:"现在还有呢,离这儿很远的西边,在蛾摩拉。传说是这样的。圣经里没提到这个,就写了以前那个蛾摩拉蛾摩拉,旧约圣经中的堕落之城,后为上帝毁灭……"
"你是说加利福尼亚?"
"我听人这么叫过,还有-好莱坞-,"他玩味着"好莱坞"三个字,语速很慢,"正经人都说-蛾摩拉。"
"这一带没有人怀疑神喽?没有否认者?"
"打我小时候起就没有了,"他盯着鱼线和水面的交界处,脸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那会儿真糟。可这也说不得,只能在家说说。"
"现在有很多说不得啊。"马特说。
"你们那会儿不是这样?"
"嗯,没这么严重——等等!"说话间,他手里的钓竿跳了两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钓竿就扯成了弯弯的圆弧。
"上钩了!"摩斯喊道,"稳住!"马特开始收线,上钩的鱼儿在水里左冲右突,有两次还突然加速,让他险些收不住线,但他还是很快将它拖到了岸边。亚伯拉罕带着个网兜跳进水里,双手并用地把鱼儿拖出了水面。它有成人的前臂那么大,活蹦乱跳的。
"是主赐给我们的!"男孩兴奋地叫道。他在水里"哗啦哗啦"地走着,险些被绊倒。
"初学者的运气。"马特说。
"喂,这可不是运气,是命运,不能算运气。"摩斯说。
鱼很肥,全身闪着黑色的光泽,两边腮上各长着一个工整的银色十字。"这种鱼你不认识吧?"
"从没见过鱼长这样的。"马特说。
"可不是每天都抓得到的——露丝!"他冲那女人喊道——她正在一张野餐桌边读圣经。"这条被赐福了!"
女人匆匆走过来看了眼,惊呼"我的天"!然后捧着鱼和网兜走到水边的一块厚木板那里。她把还在扑腾的鱼儿摁到木板上,然后抄起一把厚刃刀,往鱼腮后面用力一压,把鱼头剁了下来。接着她在两边腮的十字上都吻了一下,然后把鱼头扔回了浅水里。
鱼头扭动着漂向了远处。
亚伯拉罕带了一桶水来。露丝用一把薄刃刀划开鱼腹,扯出了一段红色和银色相间的内脏。然后她五指并用,把鱼儿像水果一样剥了皮。
"差不多全是肉。"摩斯说。
原来是这样。它是台生物工程制造的食品机械。"你们不常抓到这种鱼么?"
"这种么,可能一礼拜能抓两条吧,感谢上帝。你能抓到可是个好兆头。"
"哦,很好。"马特看着露丝清理鱼的内脏。它的骨头很少,基本上就是一整块长方形的肉。露丝把鱼身清洗干净,剖成八厚块,放到一个浅浅的碗里,然后旋开一个宽口瓶,倒了些红色的酱在鱼肉上。
"做成烧铐意思是"烧烤",因发音相异。,"摩斯说,"我们把火生起来吧。"
"少用点炭,摩斯,"露丝说,"我们不用生太大的火。"
摩斯翻了翻眼珠:"少用点炭。"他领着马特到了野餐桌旁的烧烤架边上。摩斯的另外两个孩子都是年轻的女孩,她们已经收集了些燃料:几把干草,几根细枝,整整齐齐地垒成了几堆。然后,他们从几个用得很旧的塑料袋里拿出几根较粗的枝条和几块木块,有些是用过的,都炭化了。
"姑娘们每天早晨都去找木头,"摩斯说,"越来越难找了。"
"你们会搬到城里住吧?那里的热气比较充足。"
"没错,他们有太阳能,不过挤了点。"他在地上铺些草,又在上面压了些树枝,垒成一顶锥形帐篷的形状,接着又从兜里掏出了引火的家伙——中间是根链子,链子的一头是把挫子,很粗,就像锉指甲的那种;另一头是根金属棒。他用棒子在锉子上一蹭,擦出了明亮的蓝色火花。地上的草堆里隐隐冒出了红光,他吹了吹,火升了起来。草堆上的枝条开始"噼噼啪啪"作响,他小心翼翼地把大一些的枝条加入了火堆,三根一组,边放边吹气,一只手在火焰后面罩着。
这种生火的手艺可以上溯到石器时代,但这把引火工具直到二十或二十一世纪才有,那只带螺盖的广口瓶也是,里面装的"烧铐酱"是给生物工程鱼调味用的。
"打火的东西哪儿来的?"马特问。
"传下来的,"摩斯头也不抬地说,"我爹死后,我在他兜里拿的。"
他用拇指粗细的树枝在小火堆周围搭了座松散的木头小屋,然后对两个女孩说:"干的好,姑娘们。"女孩们听了郑重地点点头。
"这地方一定是千挑万选的吧,"马特问,"这儿有很多人住吗?"
"暖和的话人就多,都出城来了嘛。估计教堂今天有两千人,还得加上白天到镇子里来的人。十月、十一月之前,阿灵顿大概有2200多人。"
"你知道波士顿住了多少人吗?波士顿地区?"
"嗯……我估摸着冬天有一百万吧。"
"这儿冬天没暖气吗?"
"只有你自个儿产生的暖气,"摩斯把剩下的木头围着火堆摆好,然后坐了下来,"以前是什么样的?"
马特指着河对岸的公寓楼说:"以前我母亲就住在这儿,一年到头都住湖边上。冬天那地方可热了,我待都待不住。"
"她那儿有电?"
"还有壁炉,不过只在特殊场合使用。那会儿是2050年代。"
摩斯晃了晃脑袋:"我对数字可不在行。"
马特在心里默算片刻,然后说道:"大约是基督重临前的130年。"
"那么久……"摩斯的五官因为专注而收缩起来,"我姥爷大概是重临前20年生的,他的姥爷嘛……"他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会,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吐出了一大口气。
"要是一代人算25年,那就是他的祖父的父亲那会儿的事。"马特说。
摩斯抬头看着马特,两眼炯炯有神:"你就是从那时候来的?"
"嗯。"马特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体内流走了——是元气和希望。
摩斯看在眼里:"还回得去吗?"
马特清了清嗓子说:"我……我也不知道,也许可以吧。"——总得有人回到193年前保他出狱吧。
这时露丝提着鱼过来了,手里还拿着两块格栅,像是冰箱里的架子。她凝望着火堆问:"10分钟能好吗,摩斯?"
摩斯应了声:"到了时候自然会好的。"露丝听了耸耸肩,把鱼放到了桌上。
他又往粗枝里添了几根细枝,然后轻轻吹气,火熊熊地烧了起来。"要是回不去了,陷在这儿了,那你就得入个会,在这儿非入不可。你在你们那会儿是哪个会的?"
"你说教会?"马特问。摩斯垂着眼睛点了点头。如果回答"前改革派犹太无神论者"可能不太好。"算是卫理公会的吧。我们那时候嘛……教会没有现在这么重要。"
"书上就是这么写的,"摩斯说,"所以你们都很虚弱——嗯,我们都很虚弱。人类嘛,都差不多。"马特不知该怎么回答才算稳妥。"卫理公会,"摩斯轻声说,"和旧天主教差不多吗?"
"我出生前很久就从天主教里分离出来了。"卫理公会是介于几个宗派之间的宗派,他是从儿时的朋友那里约略听说的,信义宗啦什么的。
"希望MIT不会因为这个为难你。应该不会,你是从第二次降临之前来的嘛,直接跳过去了。但那些教会的人有时很不讲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和他们说话要小心。"
"说话和做事都要小心,要很小心。"
"我会注意的,谢谢你,摩斯。"
"MIT的人都是研究科学的,可能会给你腾个地儿,如果他们讲理的话;可他们也是教士,大部分是。"
刚才生起的火已经烧得很旺了,热气直往外窜,两个人都向后挪了一些。摩斯说:"等火烧小点儿再烤。"
"这么说……现在已经没有卫理公会的人了?"马特问。
"这一带是没有了。南边儿还有点基督会、浸礼会什么的。我们这儿嘛,只有基督徒。"
"人人都是?"
"哦,是啊,"他迫不及待地答道,"你有22岁吗?"
"我可没看上去那么年轻,27啦!也可以说是200多岁,如果从生日开始算的话。"
"他们可能会让你服务一段时间。"
"在军队里服务吗?"
"军队?不,是为主服务。我18到20岁那会儿就服务了一阵,人人都得去。但如果你正好在念书,就等你毕业了再开始。"
"服务是要做什么呢?"
"做你最拿手的。你嘛,大概能做个机械师,或者给科学家当助手,"说着,他晃着脑袋哈哈大笑起来,"也可能直接让你当科学家,再给你配个助手。你上的学应该够做科学家了吧。"
"我学的可都是些旧东西,科学是会过时的。"
"也许吧。你的那个时间化学我就从来没听说过,他们可能已经不研究这个了。"
"是时间物理学。可你说的没错,没人研究的话就……就太可惜了。"——不光是可惜,简直是当头一棒。
马特琢磨着该以什么身份在MIT出现。或许最好的办法是直接走进去说:"你们好!我就是你们一直在等的时间旅行者。"但他来的时候,新罕布什尔州的边界可没人在等。他想了想,觉得还是该偷偷溜进去,先摸清情况再表明身份。这样或许能免于被人耻笑,至少不会被绑在柱子上烧死。
亚伯拉罕走了过来,在父亲的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摩斯对他说:"你问他吧。"
亚伯拉罕走到马特跟前:"爹爹说可以问你,我能看看你的车吗?"
"当然可以,我陪你去,我来开锁。"马特站起身来,在衣袋里摸索着串在出租车司机戒指上的那一大串钥匙——主要是塑料的电子匙,可也有两把老式金属钥匙。其中的一把塑料匙上写着"三菱"。走近轿车时,他在钥匙上按了按,上面的红灯闪了两次——没电了。车门最后一次解了锁,缓缓发出了一声闷响。
两个姑娘也跟来了,见车门打开便一股脑挤进车里,在里头又蹦又跳。眼下,这辆过时的东西大概是州内,甚至是东海岸最新的车。让她们玩玩也没有什么,反正弄不坏。
"先生,这是什么呀?"亚伯拉罕在地板上发现了一枚点357口径的麦格农子弹。
"来来,给我。"马特边说边伸手去拾子弹。
"那是子弹吧?"站在他身后的摩斯问道。
马特沉默了片刻。的确是枚子弹。"看着像。"他边说边把它递给了摩斯。
摩斯把子弹放在手掌上来回摆弄。"这东西从来没见过。不是步枪子弹吧?"
他们是不是已经偷看了他的包?"是手枪子弹,"他没有朝包的方向看,"你们这儿只有步枪,没有手枪?"
"我爹那会儿就没了,都是违法的,"摩斯看着车窗里面说,"小心点儿,亚伯拉罕。"接着又瞥了眼马特说,"那里边没手枪吧?"
"据我所知没有,我还没仔细检查呢。"
"孩子们,回火堆那儿去。"孩子们抗议了几句。"亚伯拉罕,去看看煤好了没有。"
孩子们闷闷不乐地放下父亲禁止的玩具,走开了。摩斯把弹壳递给了马特,说:"见到这个不意外?"
"不意外。我们那会儿枪多得是。"
摩斯点了点头:"小心点儿,枪在我们这儿可是个大麻烦。"
"谢谢,我还有好多要学呢。"
亚伯拉罕在那边喊了一声,火差不多了。
午饭的气氛礼貌而紧张。一家人为了那条鱼对上帝和马特大赞特赞,但在场的成年人明显都盼着他滚蛋。摩斯原本想把车锁好,可电力不足,钥匙失灵了。他们把车子彻底搜了搜,结果没找到什么违禁品,也没发现有用的东西。
湖边那条通向地铁站的自行车道还在,他上回还在那里搭地铁给母亲送过葡萄酒和日用品。摩斯提醒他别去地铁站,说那里是"隧道鼠"的老家,一年到头都住着流浪汉。不过那地方夏天凉爽,冬天也活得下去,但出没的尽是些不法之徒,任何人在那里都不会觉得安全。
马特和那家人道了别,然后沿着上坡走向麻省大道。他还从来没从这里步行去过MIT,但路途不会太远,顶多六七里地,他以前骑车走过。
周围阴沉沉的。街道都冻得变形了,看来几十年都没人保养了。街边的店面东倒西歪的,店门口的牌子有的褪了色,有的被新刷的文字覆盖了。人行道上用砖块和木板搭了桌子,有人在上面卖吃的喝的,还有旧衣服和二手货。马特买了杯可疑的家酿啤酒,喝起来温温的酸酸的,售价两毛五——是他现有财产的四分之一。
渐渐地,他不再觉得有人在监视自己。他躲进了一个门洞,从出租车司机的钱包里摸出一张百元大钞。他不想对人亮出厚厚一卷纸币,可他迟早得拜访一趟银行,或者类似银行的人物或机构。他还想知道,这些旧纸币现在是否还没有这些纸张值钱。
他希望刚才能和摩斯多说会话,但那枚子弹关上了对话的大门,它还明明白白地告诉摩斯:马特在撒谎,马特很危险。
走在街边时,注意他的人比他自己那个时代的还少。他拖着背包和工具箱走着,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不仅款式奇怪,而且还穿着睡过觉。而其他路人也一样,穿着类似的衣服,负着重物。这是一个只有流动人口,没有洗衣店的世界。
他在阿灵顿和索麦维的交界处找到了一家还算是银行的门面。它从前是家存储借贷机构,破碎的窗户里竖着张卡片,写着"家廷银行·保护存款·面向永久居民放代"。这张卡片上的错别字已经是他见到的最少的了。
银行里有个直通街道的大号保险箱,门开着,两边站着手持突击步枪的年轻男人。门上的电子锁大概已经不管用了。
尽管窗户很大,门也开着,但银行里面还是阴森森的。大堂中央有张宽敞的桌子,桌边坐着一个穿着破烂衣服、戴着破烂领结的男人,他身后立着一口高高的文件柜,面前摆着几个盛着硬币的碗,边上还放了把锯短了的散弹枪。
"下午好,"男人说,"我没见过你。"
"我是过路的,想问问这东西值多少钱。"马特从衬衫口袋里抽出那张百元钞票,展平了放到男人面前。
银行家拿起一件白色的塑料制品,看起来颇像摩斯钓鱼用的线轴,但当他摇动曲柄,那东西却发出了一道强烈的白光。男人拿起一把放大镜,对纸币端详起来,接着又把光源放到纸币背面,看着嵌在纸里的丝线的脉络。然后,他用食指摩挲了一阵总统的头像,纸币随之轻轻发出"一百"的声音。
"保存得很好啊,你从哪找来的?"男人问。
"在一辆车子的后备箱里,"马特答道——他说的是真话,"值多少钱?"
男人摸了摸下巴:"我可以给你50。"
"谢了,"马特边说边把手伸向纸币,"我可能会再来。"
银行家一把将纸币夺了过去。"等等!"他重新转动曲柄,打开灯光,把纸币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一阵,接着又闻了闻。"2074年的……也许能给你70,你还有货的话,75也行。"
"我就这么一张了,你出75我就卖。"
男人装模作样地考虑了一阵,然后说了声"好吧"。他拿出一个厚厚的钱包,抽出了三张闪着微光的20元纸币,又从面前的一个碗里抄起三枚沉甸甸的5元硬币。马特接过硬币装进口袋,又把纸币对着微弱的光线照了照,上面的肖像他认不出来。它们又软又旧,但看起来像是真的货币。
"如果找到和这个一样的就再来。"
"我会来的。"——还是先看看这点钱能在波士顿买点什么吧。
走到波特广场时他必须做出决定:要么沿着麻省大道拐弯,要么接着直走,进入一个从前的不良街区。有自行车的话,从这里骑十分钟就能到学院。他可从来没步行走过这段路,比起沿着麻省大道穿过哈佛广场,走直线大概可以省下一半路程。
这么扛着背包又提着工具箱,他渐渐觉得体力不支,而且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前方的街区也没那么阴森了。
再说他还带着把枪呢,尽管一想到拔枪射人,他还是打了个哆嗦。他只在12岁那年和一个损友打过气枪,而且从来就没命中过目标。
不过他其实也并不打算开枪,但有了枪,就有了一件强大的威慑武器——除非对手也有一把。尽管摩斯说,他连一把手枪都没见过,但"别人也可能有枪"的念头还是显得强劲而骇人。马特想到这就觉得心里一沉,但脚下照样迈着大步,走进了破烂的街区。
一旦到里面,就发现这地方并不比外面更显破败。这里没有街头小贩,行人也较少。他突然意识到一路上都没见过宠物,现在是下午时间,本该有汪汪叫的狗和懒懒地晒着太阳的猫。大概是现在养宠物太奢侈了,没人负担得起吧。
街上不时有自行车"喀啦喀啦"地驶过,居然还有骡车。当然了,这些骡子也可能不是纯天然的,就像那些生物工程培养出来的反常基督鱼一样。这里的文明看来是个高低技术的混合体,他得让眼睛和头脑保持开放才行。
看到茵曼广场时,他松了口气。广场上放了好多小贩的桌子,一小群人正在那里转悠。有张桌子上放满了书,但全都是圣经、赞美诗集和小册子。他买了一小本《新约》,书页被翻得很旧,经文下面划满了线,售价9美元。买下它是为了当作掩护,也是为了研究一下。现在开始学习关于基督的知识是个明智的选择。
广场上开着一家茶坊,他走了进去,这样可以更好地观察外面的人群。菜单上的茶大多是草茶,大概都是自家种的或就近摘的。一杯"中国茶"卖20块,和"纯味卡非"一样价钱。他选了一杯绿薄荷茶。
这么说进口货价钱很高,大型港口附近也不例外。他突然想到,迄今为止,还没有听见或看见过一架飞机。现在是午后三点,天空是一片浑然的湛蓝。而以前的波士顿,哪天不是罩着一层薄雾?
集市上没人穿着看上去新一点的衣服。可能是这个时代的人不会为了去集市特意打扮,也可能是根本就没有新衣服可穿,要不就是新衣服只能在特殊场合穿。女人的装扮大多保守,和露丝差不多。倒是有几个20岁不到的少女穿着牛仔或短衬衣,挑逗得惊人。这可能是文化上的原因吧:16岁还算是孩子,不可能成为欲念的对象。
那几个女孩子走过的时候,周围的男人并没有盯着她们看。谨慎起见,还是随大流吧。
距目的地还有一里路,马特打算赶在办公室关闭前几小时到达。于是他只喝了一杯就扛起背包继续赶路。走了几步,前面的一块牌子将他拦住了。
牌子上刷着"麻省神理学院麻省神理学院,原文MASS?INST?OFTHEOSOPHY。向前一英里",字的下面是MIT的圆形校徽。"神理学"是什么?在他的时代存在吗?他得上网搜索一下。
"要帮忙吗,先生?"说话的是个美少女。他意识到自己正站在牌子前面凝视,看上去大概像迷路的样子。
"呃……神理学是什么?"
"是一门科学,"少女小心翼翼地强调着"科学"二字,"是关于上帝的科学。你是来朝圣的吗?"
"不,不是,我只是个旅客。"
少女张嘴要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那么,祝你旅途愉快。上帝与你同在。"
接着她就一蹦一跳地走开,跑着步去追赶其他姑娘了。
关于上帝的科学?刚才买的书真得好好研究研究。
但他更需要的是一本历史书。他不在的时候一定发生了某件大事。是多久之前发生的呢?是一个突发事件,比如一场劫难,还是缓慢的演变呢?
麻省神理学院?里面的人都在干吗呢?他在那里是绝对无法适应的吧。马修·富勒,无神论教授,专门研究古怪好玩的神理学。想想都觉得可乐。
或许,科学和工程还是有人研究的,但出于某种社会方面的原因(比如这个什么"第二次降临"),研究得往宗教的方向靠拢。
走着走着,身边很快出现了一栋栋高楼。在他的时代,这些都是和学院有关,但多少都保持独立的研究机构。像马尔什教授这样的人物会在两头奔波:每周在MIT上几天课,其余时间就在街那头的生物技术或联合化学实验室做做项目。MIT的合约禁止他们在校内从事某些特定工作,比如武器研究等,但是一出校门就没人管了。
可现在,这些往日里高耸骄傲的建筑全都成了廉价公寓,晾衣绳上的衣服迎风招展,孩子们在庄严的院子里嬉戏玩耍。一度繁花似锦、修剪精致的园林,现在都成了逼仄的菜地。
话说回来,能把蔬菜种在户外而不用担心被偷,这说明社会秩序相当令人放心,也没人挨饿。
他完全看不出MIT的行政部门现在在哪里。1号楼有充足的自然光,如果现在已经没有电力照明,行政部门也许就还在哪里。他在校园里调了个头,朝"无限长廊"走去。
"无限长廊"两边的楼房最早可以追溯到1916年。到了20世纪中叶,这些建筑风格一致的楼房通过近四分之一公里的走廊连成了一体——虽然算不上"无限",但也得花点时间才能走完。走廊是笔直的一条,学生们每年都有两次机会打开走廊两头的大门,让落日投下一条850英尺的光带,使平日里昏暗的走廊瞬间焕发光明。
现在的学生或许还在这么干,不过说不定还要以处女献祭。在他那个年代,学生中间流传着一个笑话,说这是在MIT唯一干不了的事,因为缺乏原材料。但就神理学对待性的态度来看,现在情况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
校园里此刻并不拥挤,但现在是八月,就算在他的时代,这时候也没多少人。从前的教室都装着独立的空调,目的是节约电费,因此气温一过90度,走廊和那些没人的房间就会变成烤炉。现在的情形也差不多。他沿着台阶走到了无限长廊的入口,打起精神准备迎接热浪。
长廊的这一头光线昏暗,空气滞塞,两侧的办公室都关着门。远处的光线比较充足,因为那里的教室都安了朝向走廊的窗户,上面的穹顶也透下光。走廊里原本涂着绿色的油漆,现在已经泛黄;木制的摆设看起来有几世纪那么旧,破损处修复得相当业余;破碎的窗户上补着四方形胶合板,看起来也不怎么新了。穿行其间,他不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走廊里只有寥寥几个学生,全都缓慢而安静地走着,感觉奇怪得不得了。上下左右一片阴沉,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霉味。从前只要一走进来,就能下意识地闻到强烈的化学物品味和机油味,现在这些气息都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修道院的气氛;可能这地方真的变成修道院了吧。
路过圆形大厅,周围的窗户里都镶上了彩色玻璃,上面的画着苦路14处描绘耶稣受刑经过的连环画作。,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仔细一看,这些窗玻璃显然都是从别的什么地方移过来的,可能是间教堂吧。玻璃太小,只能先装进胶合板再镶进窗框,胶合板一律涂成了黑色以示对照。
比起2074年的那个时代,马特注意到了这个时代在脸上弄疤已经不时髦了。只不过这个风俗还没有完全消失,他在走廊里还是遇上了几个脸上有疤的人,主要是年长的男性;也有几个女人的面颊上留着几条淡淡的疤痕。
这里的男人,年纪越大脸上的疤痕就越重,而且那些疤痕也不具备什么艺术性,不过是面颊和额头处有几条平行的凹槽罢了。也许这是一股最近才渐渐消退的风潮,或是有什么宗教含义。说不定他们的长袍底下藏着什么,只有上帝才知道。
101室是总务科,但房门关着,上了锁。今天是周六,当然没人。
门边贴着张手写的神学学士学位课程更改通告。学生们现在得选修"预兆和神迹101、102"(而不仅仅是"预兆和神迹10")以及"基督教伦理学进阶111和112",还得参加两轮传道研修班。新生如能展示合适的素养,就可以跳过人生转变课,直接选修辩经课。
这时,一个大个子男人走了过来,他额头上有条疤,身上穿了件蓝色长袍,腰里系了条腰带,手上拿着根沉甸甸的手杖,虽然没有什么徽章或者佩枪,但一看就知道是位大人物。
"先生,你有事吗?"他问道。
"没事,先生,我只是四处看看。"马特答道。
"办公室明早10点左右开。在那之前,学生和教师之外的人都不得进入。"
马特并没有辩解说自己是教师,而且是个货真价实的正教授。他对那男人道了谢,顺从地从大门退了出去。
廊柱还和以前一样,高大威严,连绵不断。大理石台阶一直延伸到街上,每级台阶都被磨得滴溜圆,那是上百万双或急或缓地前去上课的脚踩出来的。
他得找个住的地方,还得吃点东西,还要洗个澡、换身衣服。现在的他已经开始散发出几个世纪没换衣服的气味了。
台阶下是个废弃的公共车站,有个女人正在那里卖衣服。她面前摆了张桌子,上面整整齐齐地陈列着几叠旧衬衣和旧长裤,旁边还有个架子,挂着黑色的学院袍,大多十分破旧,只有几件稍微好点。
马特一件件看了起来,心想可以买下来当作掩护。
"袍子得有MIT的通行证才能买。"女人提醒他。
"哦,谢谢。"通行证他当然是有的,但亮出上面的日期可能会让对方大惊小怪。他选了条结实的牛仔裤和一件印着MIT标志的灰色T恤衫,买这些看来不用通行证。
两件一共21美元。女人从一个敞着口的盒子里摸出一些纸币和硬币找零。信用卡读卡机什么的是没有的。
"我想找个住的地方,"马特说,"不要太贵的。"
"那你找错地方了。中央广场那儿有五六十美元的单间,在马革辛街上,沿着麻省大道走一英里半。"
"谢了,我会去看的。"那一带以前是个附庸风雅的社区,犯罪率高,但"挺有趣",到处都是暂住客和外国人。现在的他既是暂住客,又是外国人,倒也很适合。
他沿着麻省大道走着,走过两个街区时闻到了一阵菜香,于是停下了脚步。街边有家饭馆,他在一张露天桌子边上坐下,要了一碗大杂烩——把豆子、马铃薯、洋葱和大蒜搁一起煮,外加一杯凉凉的、淡淡的大麦酒,要价一共5块。吃着吃着,有个衣冠不整、瞎了一只眼的女人在边上弹着竖琴唱起歌来。她唱了几首,最后以一曲摄人心魄的布鲁斯结尾,唱的是《不求回报的爱》,颇有几分宗教意味。临走前,马特往她的杯子里丢了枚两毛五的硬币。
麻省大道两边的店面大多开着,有卖药片的、文具的、家具的、毛毯的等等,有家书店正在出售概论性质的教科书和宗教读本。马特拿起两本数学书翻了翻,不出所料,作者在正式探讨几何学或微积分之前都会先写一章启示性的文字。不过令人欣慰的是,念神理学的学生还是得学习基础的科学知识。
书店里没有物理学教科书。他在书籍间翻了好久,才在形而上学类中找到了些牛顿物理之类的文字。
那里头提到了热物理、基础电学、磁学等等,他草草翻了下,没有找到关于相对论或量子力学的文字,时间物理学就更别提了。
这地方以后还得来。他买了本《形而上学和自然世界》,然后接着朝马革辛街走去。
快到傍晚时,他找到了一间窗户里放着张卡片的屋子,卡片上写着"房屋出租,有卫浴"。一个散发着腐臭味的老太婆收了他四十美元,然后给了他一枚木质硬币,用来在天亮时支付洗澡的费用。他又额外付了一美元,换来了一支蜡烛、两根火柴、一句"别把屋子烧掉"的警告,以及屋子外面厕所的方位。
他的房间在三楼,小小的,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高高的窗户里透进月光。
他吹熄蜡烛,心满意足地倒进了软软的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