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一)
我是谁?当何夕平生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事情已经很糟糕了。当时他坐在一只乖巧的小圆凳上,并拢在膝上的双手随着膝头一起颤抖。如果他仰起头来就能够见到七八张凶神恶煞的脸,他们都是保安人员。他们从头到尾就问何夕一句话:你是谁?
“我当然是何夕,身份代码015123711207。”何夕从头到尾也只会说这一句话。他不仅这样说,同时还把衣兜里所有的物品都翻了个底朝天,以此来证明自己的身份。里面有他的名片、他所在公司发的员工证、他的手绢,甚至于他的手纸,所有能找到的东西何夕都一股脑地把它们掏了出来,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仿佛是在办杂物展览。
尽管何夕忙了半天才搜出这些东西,但是保安们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其中一个胖子摆摆手说:“别找啦,这些没用,我问你,你的‘号’哪儿去了?”
于是何夕便立刻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般瘫软了下来。
是的,何夕的“号”丢了。现在想来他倒宁愿把自己弄丢。不过这实际上差不多,因为没有了“号”也就等于把自己弄丢了,甚至于比那还要糟糕。
何夕并不知道现在的身份验证制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启用的,听说那是一套叫做“谛听”的身份识别系统。总之,打他记事起他就知道那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号”,说它是命根子一点都不为过,因为它是一个人在世界上唯一可以用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当一个孩子不小心降临到这个吵吵嚷嚷的世界上的那一刻起,他或她就面临着这个时代的难题,即要怎么证明自己就是自己。这并不是一句有意绕口的话,因为这是个伟大的时代,技术的进步使人们可以近于随心所欲地创制出任何事物来。比方说,千百年来我们总是靠一个人的容貌来辨认他,而后来我们又会通过查证一个人的指纹来指认他,而在一百年前的亚科技时代我们还常常通过声音分析或是DNA测定等方法来确定某人的身份。问题在于这些方法在现今的时代里统统都失去了用场。容貌不消说可以通过手术变更,而只需要戴上一双特制的手套便能改变指纹,声音可以通过在喉部加装微型处理设备加以改变,而DNA鉴定法在这个克隆术已经普及的时代也是全面失效。问题由此而来: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又该如何证明自己是谁呢?谁能证明自己就是自己而不是别人,并且还得让别人相信这一点?不过有句话说得好,伟大时代造就的问题也只能由伟大的时代来解决。几乎在人们提出这种担心的同时,新一代人类身份识别系统启用了,这就是“号”,那其实是一组对应着每个人的密码。
有一个事实也许表明当初造物主将人类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天,那就是人类的DNA双螺旋链并不是连续的,上面有大段无意义的空白碱基对,而这正好可以被用作“号”。大约在三十年前“谛听”系统开始实施,当时上自九十九岁的人下到刚会走的每一个人都接受了一次手术。其过程相当简单,即从每个人的体内取出少量造血干细胞,将每个人独有的识别码以加密的形式修补到这些细胞的DNA链上的无意义段中,然后再将其送回人体内。由于干细胞具有造血机能,一段时间之后大量具有这一识别码的血细胞便布满了人体全身。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多了,比方说两人见面握手的动作就可以让双方身体内与神经相联的超微型识别器获得足够的信息识别出对方的身份。政府每过三年就将密码及算法升级——据称这种频度其实是不必要的,这使得想要冒充他人身份的意图从理论上也成为不可能的。
就拿何夕来说,他的名字是父母起的,但细想起来这个名字根本就没有用,谁都能叫这个名字。这个世上叫何夕的何止万千,就算加上一些附带的描述性的词语也仍是一笔糊涂账。在何夕心中对自己的详细说明大致是以下的样子:一位中国血统的有几分风度的男士。这能够说明什么问题呢?而015123711207这个数字就不同了,它是全球唯一的代码,在这个生活着几十亿人的星球上,这个数字只属于何夕一个人。当然,别人也可以宣称自己就是015123711207,但是身份识别器能够在零点一秒内戳穿他的谎言。说到底,所谓姓名之类只是人类原始的身份识别方式,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留恋名字这种无用的玩意儿了。
何夕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一切都太过突然。当时,他抽空到常去的那家店里想加点餐。开始一切都是好好的,刚一推门(这个动作已足以让门上的微型识别器辨认出何夕的身份)热情的侍者便打招呼说“下午好何夕先生”,片刻之后何夕便一边享受他最喜欢的重度烘焙的炭烧咖啡,一边看新闻了。整个过程中何夕根本不用说一句话,身份一经识别,包括他的口味习惯,对器具的要求以及资信程度等信息都能够从全球个人数据库中获得,需要他做的事情只是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享受,所有的花费也自动记入了他的账户。电视里正播放对商维梓博士的专访,他是“谛听”系统本地区节点负责人之一。今年又轮到三年一次的密码升级,每到这种时候电视里就会报道一些相关新闻。不过已经没什么人会对此感兴趣了,因为几十年来大家对这件事情早已经见惯不惊,对商维梓的采访差不多只能算是一种例行公事,充其量只是发布一则消息罢了。何夕开始拨打楚琴的手提电话,想商量一下婚期的事。电话号码是02492721029,这也正是楚琴的身份码。现在标准的做法是人们生活中用到的各种数字都和各人的身份码相同,比如说社会福利号以及个人银行账户号码等等,又方便又省事。这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正是到了这一步每个人才终于成为了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并且绝对不会混淆的个体!如果一个人死了,他的身份码仍然属于他,以便让后世的人们很准确地提起他,避免以前那些小仲马大仲马之类的疑难。而就在何夕刚同楚琴说了几句话之后,那件事情发生了。先是电话突然断线,接着座椅右侧闪起了红灯,刺耳的警报声响了起来。
那位衣饰整洁态度可人的侍者立刻走了过来,他惊诧莫名地盯着何夕,就像是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怪物。“你是谁?”他厉声问道。
何夕被座椅的尖叫声吓得跳了起来,而就在他的身体离开座椅的一刹那警报声便停了下来。“我是谁?我当然是何夕。”他有些语无伦次地对侍者说,“我每天都来,你认识我的。”
侍者满脸狐疑地握了下何夕的手,然后他就像是被火烧一样缩了回去。“不,你不是何夕,你是个冒牌货。”侍者果断地朝总台挥挥手,“保安,请过来一下。”
“我真的是何夕,身份号码015123711207。”何夕脸色煞白地辩白道。他环视着四周,看到公司里的一位同事也在场。“老刘,”何夕像是捞着救命稻草般喊道,“你来告诉他们我是谁。”
老刘迟疑地走过来,怯生生地将手伸给何夕,就彷佛何夕不是共事了几年的知根知底的同事而是一个陌生人。他接下来的反应同那位侍者一模一样:惊叫,缩手。
何夕这才觉得事情有点麻烦,然而没等他想出办法,虎视眈眈的保安已经围拢来捉住了他。
(二)
我不能待在这儿。何夕暗暗想道。他环视着这间临时用来拘禁他的办公室。保安守在外面,他们已经报了警,再过一会儿警察就回来。何夕想自己这次麻烦大了,天知道是怎么回事。警察对冒名者可是不会客气的,说不定还会受皮肉之苦。准是有人陷害自己,如果不洗清冤枉的话搞不好会当屈死鬼的。何夕朝窗户看过去,窗户很大,人过去是没有问题的,但这是在二楼。何夕的目光停在了窗帘布上。
……
楚琴刚进汽车,一条人影便冲过来挡在前面。是何夕。
“你下来,我有事找你。”何夕使劲挥手。
“你干吗不上车来说。”楚琴有些奇怪地问,她记得半小时前何夕跟她通电话时突然断了线,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形。
何夕的表情有些古怪。“我不能上来,车座上的识别器会报警的。还有,你暂时别碰我。”
“你说什么?”楚琴如坠迷雾。她从车窗伸出手去,但何夕立即朝后退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楚琴意识到何夕不是在开玩笑。
“我不知道,”何夕的额头汗津津的,“就在我同你通电话的时候突然发生了奇怪的事情。”何夕咽了口唾沫,“总之我现在被认为是一个冒牌货。”
楚琴这才注意到何夕身上披着一张奇怪的薄膜,连双手也包在里面,模样显得很滑稽。“别开玩笑了。”楚琴没好气地摇头,记忆中何夕常常都会玩些新花样,“我正准备回家,一起走吧。”
“我不是开玩笑。”何夕着急地说,“一定是有人害我,毁了我的身份识别码。我现在回不了家了,碰什么都报警。”
楚琴愣住了,她迟疑地揭起薄膜握住何夕的手。
刹那间,楚琴的面色变得惨白,口里发出惊叫。“你是谁?”她尖声问道,手也闪电般缩回,就像是碰到了一条蛇。
何夕的脸色比楚琴更加苍白。“连你也这样问。你难道也不能确定我是谁吗?我们已经交往了两年多,而且还计划下个月四号举行婚礼。”
“你怎么知道我的婚期?”楚琴稍微镇定了些,“这是刚刚才商量好的事。”
何夕只有苦笑。“不仅如此,还有很多事都是只有你和我才知道的。这还不能说明我就是何夕吗?不信你可以拿这些问题来验证我的话。”
楚琴紧张地转动着眼珠,“我来问你,我们计划到哪里去度蜜月?”
何夕想都不想便张口道:“复活节岛,这是我先提议的。”
楚琴轻轻地吁出口气。“可是怎么会出这种事。我同你握手时只感觉到一片空白,我得不到你的身份证号,也得不到密码确认。那种感觉——”楚琴神情变得古怪,“让人觉得害怕。这辈子我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事。”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何夕摇头,“不过我只想说一点,我真的就是何夕,这你该相信吧?”
楚琴还没有回答,车载收音机里的音乐播放突然中断了,一个急促的男中音传了出来。“现在插播新闻:现有一男子冒充联邦公民015123711207,原始名何夕。此人长相与声音均酷似何夕本人,并且盗用了何夕的一些证件。唯一可供识别之处在于此人不具有何夕的身份密码。警方分析何夕本人可能已被此人藏匿。此人曾被抓获,但后又逃脱,现不知下落。请市民们小心防范。”
何夕绝望地看着楚琴变得恐惧的双眼,看着自己如何成为她眼里的陌生人。他纵身想拉开车门再作解释,但这个动作起了适得其反的效果——他只抓到了小车卷起的一溜灰尘。“你听我说,”何夕边跑边嚷,“我真的就是何夕啊。”何夕身上的那层薄膜绊住了他的脚,他的身体平飞起来,然后重重地跌在了路上。
没想到这么快戴花了,谢谢老大。
(三)
一阵痒痒的感觉将何夕从短暂的黑暗中唤醒,那是一股温热的气息。何夕睁开眼,映入视线的是一双充满友好的又大又黑的眼睛。
“原来是你,贼胖。”何夕一边搔搔隐隐作痛的头一边撑起身。一只肥滚滚的黑色小狗惬意地在他脚下撒着欢,这正是楚琴的宠物,看来是刚才从车里跑出来的。
“总算还有你能认得我,不枉我以前喂了你那么多骨头。”何夕喃喃说道,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滋味。何夕俯下身,贼胖温顺地任由他抱起,并且很热烈地舔着他的大拇指。何夕有些凄凉地将脸偎到贼胖那浓密的毛丛上,一滴泪水从他的眼角沁了出来。
“我是何夕,我就是何夕。”何夕突然神经质地朝着天空大吼几声,吓得贼胖一个翻身从他怀里跳到了地上。这时有个大胆的想法从何夕的脑海里冒了出来,他想会不会真有人打算冒充他,从而侵入“谛听”系统作了破坏。说不定过几天就会有一个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冒出来,凭着篡改的身份密码占有原本属于他的一切。到时候那个人就会代替何夕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而真正的何夕却失去了一切,成为一只丧家犬到处流浪。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就如同一只鬼手般攫住了何夕的心脏,令他透不过气来。这个时候何夕突然想起了他慈爱的母亲,这样的情形下也许只有母亲还认得自己,但是她已经离开了人世。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五年,也许八年。当时他正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出差,突然收到信息称00132819014去世了,何夕对着这个数字看了半天才想起这是母亲的身份码,而他的泪水这才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母亲的归宿同其他人一样都是电子公墓,在那里她的编号仍然是00132819014,只要输入这个号码,关于她的一切资料便都重现在屏幕上,供人瞻仰。但何夕知道如果母亲有知对此定不会高兴,就如同她在世时并不喜欢那个加在她身上的号码一样。她的这种观点并不奇怪,因为与何夕不同,母亲那一代人是在人生过了一小段后才有了那个号的。何夕至今还记得他四岁时发生的一件事。那是一个雨天的傍晚,何夕在幼儿园里等母亲。见到母亲笑容满面地朝自己走来时,他奔跑着朝母亲扑过去,带着满脸的委屈。但当他扑进母亲温暖的怀抱时,却突然觉得自己触摸到的只是一块冰冷滑腻的石头,带着难以言说的空洞。他惊恐地抬头,却看到一丝诡异的神色在母亲脸上掠过。几乎只在那一刹那间何夕幼小的心灵就明白了这是一个阴谋,这不是他的母亲。后来的事实证明何夕是正确的,这只是一个精于整容术的试图拐骗儿童的惯犯。这件事给何夕的印象是如此之深,以至于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他只要一回想起来就能感觉到那一天的雨声,空气里那种潮湿的味道,以及那种可怕的让人脊背发凉的空洞感。因此,何夕完全理解楚琴的反应,如果他是处在那样的位置上也只会那样做,因为那种反应源于人生最可靠真实的经验。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何夕居然丢了号,这个号越是重要何夕现在的处境就越糟糕。何夕弯下腰重新抱起贼胖——它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认得他的生灵了。何夕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去哪儿,他现在甚至不能回自己的家,他根本就进不了门。
“我们去哪儿?”何夕望着贼胖说,他的语气里满是无奈。贼胖友好地看着何夕,目光里的信任一如从前,湿热的小舌头一伸一伸的。
“要不我们去找你的主人。”何夕建议道,他立刻便被这个提议所鼓动,是的,他应该去找楚琴,她说不定会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再说他首要的任务便是取得楚琴的认可,相对来说这应该算是容易成功的,毕竟他们相处过那么长的时间。不过,楚琴刚才的反应无法让何夕乐观,因为他知道这实际上是在向楚琴与生俱来的世界观挑战。
(四)
下午的太阳已然保持了相当的烈度。
何夕擦着汗,他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贼胖赖在他的怀里不肯下地,如果强行这样的话它便委屈地呜咽着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也难怪,过去的一小时它已经走了很长的路。何夕不敢坐车,幸好公路路面上没有装微型识别器(当初这种无处不在的令他生活舒适的东西正是他现在最大的敌人),否则他连路都没法走。
何夕的目的地是楚琴的家。他其实也没把握一定能在那里见到楚琴,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他甚至无法预先打个电话了解楚琴的行踪。现在的情况是他认得这个世界但这个世界却压根不认得他。一句话,除了一双手两只脚之外何夕此时没有任何可以仰仗的东西。
大约步行了一个半小时之后何夕见到了楚琴,但何夕只能远远地从窗外望着她,因为她的旁边一直跟着一名大个子女警察。原来楚琴报了警,这个发现让何夕感到泄气——楚琴看来是真的将他当成了歹徒。
何夕苦恼地谋划着下一步的行动。他在心里诅咒女警察突然内急或是突然犯病,总之最好是能离开一阵子,但看来这种诅咒没有起半点作用。这时何夕突然想起了贼胖就在自己怀里,这下他有主意了。何夕拿出纸笔飞快地写下几行字,然后将纸条塞在贼胖的耳朵里将它放下地。贼胖高兴地吠了一声便窜了出去。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先期而至的黑暗正在逐渐笼罩这个世界。何夕这才觉得置身黑暗居然会带给人一种安全感,但他马上想到这正是古往今来的诸如盗贼之类的人的感受。现在的何夕一身臭汗,饥肠辘辘。但是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改变这种处境,他有生以来的全部人生经验都无法应付此时的状况。不远之外的街灯亮处,几家餐馆里飘来阵阵诱人的香味,这更加深了何夕的饥饿感。现金钞票早就淘汰了,所有的消费都依赖于个人信用,而何夕现在的信用度就算还存在也肯定为零。何夕咽了口唾沫,强行将目光从那个方向收回来。这时浓浓的倦意逐渐袭上来,他的头慢慢地垂下去。
……
“何夕。是你吗?”
一个声音将何夕从短寐中惊醒,他本能地朝声音的来处望过去。楚琴就站在离他三米开外的地方,怀里抱着贼胖。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何夕高兴地低呼。他撑起身,由于动作过快加上饥饿竟然两眼发黑险些栽倒在地,他连忙扶住墙壁稳住身体。
楚琴关切地看着何夕,脚挪动了一下,但很快止住了,仍然站在三米开外。
何夕禁不住苦笑一声。“看来你还是信不过我。”他瞟了眼楚琴的身后,“不过你总算没有带警察来,说明你也不是完全不相信我。”
楚琴的声音小而颤抖:“我是报了警,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根本不知道当我碰到你的手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何夕哼了一声。“感觉?我的手上有刺还是有毒?”
楚琴摇头。“不是那样的,比那更让人害怕。”她想了想,似乎在找一个词来形容,“就像是摸到了一团虚空,不知道那是什么。没有响应,没有任何可知的东西。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你不会是在说我在你面前就像是一个幽灵吧。”何夕有些嘲弄地说。
但是楚琴却立刻僵住了,她的表情有些发呆。“幽灵。”她重复着这个词,“是的,就是这种感觉。”
何夕不相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很红润,肌肤也挺柔滑,而且也很温暖。但是现在有人却说它们摸上去就像是幽灵的双手,而且说这话的正是自己的未婚妻。
(五)
“这不是真的。”何夕痛苦地叹口气,“我真的是何夕,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我的的确确是你认识的那个何夕。我记得我们之间发生的每一件事,你可以考问我,我能证明给你看。”
“本来我也是这么想。”楚琴说,“我对警察说过你似乎对一些我与何夕之间的秘密知道得很清楚,但是他们说这可能都是你逼何夕告诉你的。不过对于他们的话我也没有全信,不然我也不会来见你了。你应该多想想我的感受,就好比一个长相完全不一样的女人突然对你说她就是我,就算她能够说出一些你我之间的秘密,可你是不是就能够相信这是真的?”
何夕沉默了几秒钟后点点头。这时,贼胖急切地从楚琴的怀中挣脱下地,蹦跳着跑到何夕跟前热切地吠着,孜孜不倦地朝何夕的膝头上一扑一扑地蹿动。何夕抱起贼胖,听任它湿漉漉的舌头舔着自己的手背。“只有它认得我。”何夕自嘲地笑了笑说,“幸好上帝没有让狗也学会数数。”
楚琴轻轻拢了拢头发,俏丽的脸庞显得镇定了许多。她看着贼胖在何夕身上嗅来嗅去,这幅曾经熟悉的场面让她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这时她才想起自己一直都忘了一件事。她拿出一个纸袋,一阵诱人的食物香味散发出来。“我给你带来的,吃吧。”她柔声道。
何夕一把接过,动作之粗鲁就像是抢劫。何夕整个头都埋进了纸袋里,大口大口地咀嚼吞咽着,喉结一上一下就像是开足了马力的机器,而那种呼哧呼哧的不雅的声音则足以让贼胖也生出些优越感来。
吃完这顿有生以来最香的晚餐,何夕的精神明显好了些。他这才发现楚琴的双眼竟然有些湿润了。不过楚琴的目光已经变了许多,不再像刚才那样充满了警惕和提防。两人的距离也从三米开外不知不觉缩短到了一米左右。
楚琴甩甩头,仿佛作了决定般地说道:“你真的很像何夕。”
“你到底要怎样才会百分之百地相信我就是何夕?”何夕带点怨气地说。
“百分之百?除非……你有何夕的号。”楚琴有些为难,但是很坚决地说。
“那好吧。”何夕妥协地摆摆手,“不过你总算有些相信我了。只要你能帮忙,我很快就可以洗清冤屈。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哪也不敢去。说实话,如果没有人帮助,我要么活活饿死,要不就活活憋闷死。”
楚琴忍不住抿嘴一笑,至少到目前为止除了号之外这个何夕与她记忆中的何夕并无二致。“我当然会帮你,”她说,“不过今天太晚了,我想还是等明天吧。我给你带了一个睡袋,你先将就一晚再说。”楚琴看了眼时间,“我该走了,明天见。”
楚琴转身欲走,但又突然止住了脚步。她回过头有些迟疑地说:“有件事……我还想试试。我想再同你握次手。”
“为什么?”何夕不解地问。
楚琴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也许那种感觉多几次就不会显得那么可怕了。我知道下午的时候我表现得相当不好,当时我从汽车后视镜里看到你摔了一跤,但是我不敢停下来。真对不起。”
何夕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伸出手去。“先说好,不许尖叫。”他很严肃地警告。
但是何夕没想到两手相握的瞬间发出惊声尖叫的人并不是楚琴,而是他自己。他就像一匹遭受火烙的野马惊跳起来。
(六)
雨声。空气里潮湿的味道。让人脊背发凉的空洞的感觉。露出诡异笑容的妇人。手。楚琴的手。红润的肌肤,光滑而柔软。但是——空洞,只有一片空洞。就像是一个人突然回过头来,脸上却空空荡荡的没有面目。
四周是一片黑暗。何夕喘息着,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出什么事情了?他在脑海里问自己。他想起自己今天与楚琴或是其他人接触时对方总是反应惊恐,但是自己却没有异样的感觉,何夕紧张地回忆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是的,答案出来了,他一直都能认出对方。也就说他身上的识别器能够采集他人信息并与中心电脑取得联系作出对对方的身份判断,所差之处只是自己的身份无法被别人确认。但是刚才,当楚琴与他握手的时候他却突然无法作出判断了,他的感觉就像是握住了一块石头,如果说那是一双手的话那也只能是幽灵的手。
大滴大滴的汗水从何夕额上淌下来,他已经艰于呼吸。越是接近分析结果他越是感到害怕,要他怎样面对这种处境。尽管他不愿相信,但是事实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那就是——楚琴也刚刚失去了她的“号”!所以何夕才会有那种怪异的感受。这是唯一合乎逻辑的解释了,但是叫何夕如何面对这样的处境。本来何夕还指望楚琴的帮助,毕竟她是正常人,但现在看来情况简直糟到了极点。
楚琴被何夕的举动搞懵了,怔了一会才问道:“你……怎么了?”
何夕默不作声地盯着楚琴。她看上去和几分钟前并无什么不同,齐肩的黑发,小小的脸庞,白色的长裙。但是何夕忍不住上下打量她,彷佛觉得有什么地方显得不大对劲。
“你干吗老盯着我?”楚琴微微脸红,目光也有些躲藏。
“你是谁?”何夕突然喃喃道,他显得有点神不守舍。
“你问我是谁?”楚琴吃惊地看着何夕,“什么意思?”
何夕回过神来。“噢,没什么。”他转开话题,“还是商量下明天的安排吧?”
“先等等再说。”楚琴依然关注着何夕之前的那句话,“我听见你问我是谁,你怎么这样问?”
何夕搔搔头皮。“我没问。你听错了。”
“我没听错。你一定是有事瞒我。”突然,她的脸色变得煞白,“难道刚才你尖叫……?”
何夕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他的目光已经证实了楚琴的猜测。
“不会的。”楚琴摇头,她用尽力气露出笑容,“不可能的,你是在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何夕终于开口,“你可能也失去了号。刚才握手时我得不到你的身份信息。”
“肯定是因为你自己的原因才会这样。”楚琴想了一下说。
“我只是无法被别人识别,但一直都能识别别人的身份。”何夕认真地说,“不过为了确认这一点你可以到一处安有识别器的地方试一下。对了,你打个电话试试。”
这句话提醒了楚琴,她拿出口袋里的手提电话。但是尖锐的报警声立刻响了起来,伴随着一个发瓮的电子合成声音:“身份不符。请将电话交还主人。”
楚琴立刻僵在了当场。“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我该怎么办?”
“让我想想。”何夕也有点乱了方寸,他死盯着楚琴的脸,“让我来分析一下。你能肯定自己是楚琴吗?”
“那还用说。”楚琴急得顿足,“我当然是楚琴。”
“但是不能排除别的可能性。”何夕忙着分析,“谁能保证这一点呢?我今天下午跟楚琴握过手,当时那个楚琴肯定是真的,但她未必是你。从那之后我有一段时间没见过她,说不定楚琴今晚根本就没有来,来的是一个……”何夕稍停了一下,声音很低但是很清晰地吐出三个字,“冒名者。”
楚琴急得要哭。“你胡说。亏得我还给你带晚饭,早知道真该饿死你这个没良心的。”
“说得也是。”何夕深以为然,“你冒充楚琴来见我的确没什么好处。好啦,我姑且相信你就是楚琴。现在该谈谈咱俩的处境了。情况很明显,由于某种不知道的原因,我们两人的号都丢了。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我们肯定不会有好日子过,至于这种日子会有多坏,我多少有点体会。”
“我还能回家吗?”楚琴问了个她最关心的问题。
“我想不能。”何夕回答得很干脆,“门禁系统是最早引入身份识别器的,你只要走近家门马上就会警报声大作。这一点我最有发言权。”
“那我该怎么办?”楚琴可怜兮兮地望着何夕,两滴泪珠在眼眶里转啊转的。
楚琴的这副模样让何夕禁不住想要揽她入怀的愿望,事实上他真的这样做了。楚琴的头一碰到他的胸膛便立刻爆发出一阵地动山摇的嚎啕大哭,就像是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孩子。“我们怎么办呀?”她一边哭一边问,泪水在何夕的胸前濡湿出很大一片。
“别这样。”何夕有些手忙脚乱,他不怎么会应付这种场面。实际上他俩以前几乎没有像眼下这样直接地交流过,在现代的身份识别模式下人们已经很少有机会这样直接地表达情感,实际上也不必这样做。何夕同楚琴成为恋人是出自中心计算机的匹配建议。作为身份识别系统的副产品,包括爱好以及性格等个人资料全部都储存在计算机里。当一个人希望交友时,计算机将会提出合适的建议,实践证明这样做的效果远远好于一个人自己到处瞎撞,并可以减少许多那种面对后来者时“恨不相逢未嫁时”的遗憾。比方说何夕对于楚琴成为自己的未婚妻这件事情一直都是比较满意的。
何夕掏出纸巾擦拭着楚琴的脸,他感觉触手所及彷佛美玉,令他怦然心动。脑中照例是一片空洞之感,但何夕不想理会,他的另一只手正与楚琴柔滑的小手相握。楚琴安静了一些,她泪眼婆娑地仰视着何夕,目光里充满信任。
(七)
“这样行不行啊?”楚琴害怕地左顾右盼。在她面前并没有人,只有一辆车,有一双脚从车底伸出来。
“就快好了。”是何夕的声音,车下的人正是他,“嗯,弄妥啦。”何夕从车底钻出来,脸上很脏。
楚琴满脸狐疑地看着这辆古董般的汽车。“我们就坐这个?”
“不坐这个又坐什么?”何夕摊开手,“至少它上面的识别器全不管用啦。看来是天无绝人之路,居然能在这个修车场找到这么一辆车。我已经给它加了点油,开始不能多加,怕出事。”
“我们去哪儿?”楚琴不安地问,她发现有一种自己不认得的神色在何夕脸上浮动着,这让她感到有些害怕。楚琴从没想到何夕身上还有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当她还没有见过何夕的时候便已经通过全球数据库认识了何夕,当时计算机将何夕推荐为她的朋友,他们拥有许多共同的情趣爱好,自动匹配系统给出了九十五的高分。后来与真实的何夕见了面,这不过像是计算机信息的实物化,因为这和楚琴在数据库里认识的那个何夕没有任何不同。高大,文雅,有教养,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还有偶尔的脸红。这些全都一样。但是现在,楚琴却发现何夕身上竟然还有一些自己不曾知道的东西,比方说他居然会——偷车!?尽管是辆值不了几个钱的旧车。
“我们只能靠自己洗清冤屈。”何夕的目光紧盯着前方的路面,像是蛮有主意的样子。何夕的这副模样同先前相比倒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番变化的原因。他一直在思考不久前发生的那一幕:究竟是什么缘故会令他握着楚琴那又柔软又温暖的小手时会惊恐万状。何夕觉得这真是一个越想越有味道的问题,他甚至一边想一边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楚琴不安地问,她不明白何夕为何一脸古怪表情,“你不该是这样的。”她小声嘀咕。
何夕又笑了笑。“那你说我该是什么样的?”他看来很愿意谈这个话题。
楚琴想想说:“你的礼貌值是九十七,怪癖值只有四,不良记录为零。”
“对啊。”何夕一边开车一边点头,“你的记性不坏。对了,我记得你的智商值是一百零九。”
“可是,”楚琴局促地说,“你偷车。而且,还古怪地笑。当然,我知道这不算什么,我只是说你不该是这样的。”
何夕怔了两秒钟。“我懂你的意思了。看来这里有个地方你大概弄反了。”何夕认真地看了眼楚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先,计算机数据库里将我描述成什么样的人在后,这总是对的吧。要说这中间有地方出了差错那错也不在我。”
“可是,可是……”楚琴嗫嚅着不再往下说,但是她眼里的疑虑却是一望便知。
何夕腾出一只手,猛地抓住楚琴的胳膊,动作近乎粗暴。他感到那一瞬间楚琴全身的肌肉都不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对,你的反应很正常。”何夕大声地说,“不管你在心里多么愿意相信我就是何夕,不管你的情感怎么告诉你我就是何夕,但是这都控制不了你的身体发出自己的颤抖。问题是你是相信自己身上的识别器还是相信自己的心灵?我们是不是把一切都弄反了。刚才我为什么会发笑?因为我实在不明白你的那双小手怎么会吓得我像撞了鬼一样地尖叫。我们认识很久了,知道彼此的爱好,资信程度,社会地位。不止这些,还有彼此的年龄、住址、电子信箱、爱喝哪种牌子的咖啡、爱穿哪种品牌的服装。我们是一对恋人!《诗经》描绘恋人的语句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是,今天当我们握着对方的手时竟然会吓得惨叫。”
何夕突然止住,他已经没有力气往下说。楚琴目瞪口呆地盯着他,彷佛重新认识他一般。过了良久楚琴幽幽开口,“我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是我不好,是我最先不相信你的。”
何夕稍愣,突然又大笑起来。
楚琴不解地望着何夕。“你又笑什么,我哪里又说错了?”
“不是不是,”何夕摆摆手,“我只是想起全球数据库里面说你性格很倔强,从来没有当面认错的记录。”
楚琴也禁不住笑了,她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一条。“算啦,说正题吧,我们现在是往哪儿去?”
“找人问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何夕恨恨地说。
(八)
商维梓出门前照例看电视新闻。时间还早,他不用太急,这个周末过得真是愉快,周末的聚会让人回味。商维梓是那种能够将工作与生活彻底割裂开的人,也就是说当他置身于朋友聚会时能够完全忘记自己是一名行政人员,反过来也是一样。其实这也是一种长期锻炼后才具有的本领,对于像他这样常常面对繁重工作的人来说,如果不能在假日里尽情放松的话,那人生就真的太无味了。
近两天出了一起与身份密码有关的新闻。先是一名叫何夕的男子突然失踪,但马上就有一个人试图冒充他,但却没有身份密码。当然谁也不会去怀疑身份识别系统会出什么问题,虽然当前正在进行密码升级,但相同的操作在过去几十年中已经作过许多次了,从来都没有出过差错。所以当昨天有人问到这个问题时商维梓的反应是不屑一顾。
商维梓看看表,该动身了,还有几十公里路程。几分钟后商维梓已经风驰电掣地朝办公地出发了。和许多人一样,他选择住在乡间,这让他能够时常欣赏到美景,即使在上班途中也不例外。乡间的道路一般很少堵车,但这次似乎是个例外,前面那辆车好像坏掉了。商维梓用力摁动喇叭,如果旁边不是靠河的话他就绕过去了。对方没有反应,商维梓只好下车看个究竟,但他刚一下车便立刻被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拳头打倒在地,然后又像一只麻袋般被扔进了前面那辆车里。
“你们是什么人?”商维梓清醒过来后才看到劫持自己的是一男一女,并不十分剽悍的样子,看上去不大像强盗,但是刚才的手法却是干净利落堪称典范。
“我是何夕。”那个男人恶狠狠地回过头来,“你大概听说过我吧,这两天我的照片很上镜的。”
商维梓抚着隐隐作痛的腮帮子,不自觉地往后瑟缩着身体。“你是——那个冒充者?”
“看来你也不怎么聪明。”何夕说,“如果没有何夕的身份密码又怎么冒充他,谁会这么笨。你为什么就不能设想一下我也许就是何夕本人,而出错的原因在你们那里。是你们的系统出了差错。”
商维梓哑然失笑。“这不可能,‘谛听’系统从来没有出过错。像密码升级这种常规操作已经有了很多次实践经验,想出点错都难。你肯定是冒充者。”
何夕恨不得当场掐死这个冥顽不灵的家伙,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管住自己没有一巴掌扇过去。“去你的狗屁系统。”何夕大叫起来,“我是何夕,我是015123711207,这不需要证明,我生下来就是何夕。这事谁都知道。”
“你没有何夕的身份密码。”商维梓摇头,“你不是何夕。”
“你这头猪。”何夕恼怒地瞪着商维梓,“真该让你也遇到这种事情,到时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做后悔了,连这条狗都比你明事理。”何夕指着贼胖说,“亏你还是专家,你的判断力连动物都不如。你和那个什么系统都是傻瓜。”
商维梓并不恼怒,他不紧不慢地说:“你可以贬低我,但请尊重人类身份识别系统。这事值得载入人类史册的伟大成就,正是基于这个系统我们每一个人才真正成为了唯一的一个,它提供给世人无数的便捷,同时避免了无数的犯罪。同时也请你不要拿我跟动物相比。其实动物大多具有自己的身份识别系统,只不过你们不知道而已。”
楚琴不相信地问道:“你说动物界有这样的例子?这怎么可能。”
商维梓有些倨傲地说:“大多数动物都同人一样有视觉、触觉、嗅觉,但它们常常将其中一种视为最高的依据。如果你走近一只带着小鸡崽的火鸡,它马上就会为了保护小鸡而攻击你。这时你一定会因为它身后的母爱而感叹。但是我在实验中曾亲眼见到雌火鸡极其残忍地啄死了它的每一个孩子,原因很简单——我们破坏了它的听觉。雌火鸡对入侵者的判断是‘任何在自己巢穴附近活动的却不能发出小火鸡叫声的物体’,这是奥地利动物学家沃尔夫冈•施莱特最先发现的。尽管那些小火鸡不仅看起来像小火鸡,动作像小火鸡,并且像小火鸡那样充满信任地跑向它们的妈妈,却成为雌火鸡对入侵者所下严格定义的牺牲品。它为了保护它们却把它们全部杀了。”
“会有这样的事?”楚琴喃喃问道。
“这种事多的是。”商维梓接着说,“在许多昆虫之间也会发生类似的事情。在蜜蜂的触角上有一些感觉细胞对油酸很敏感。死去的蜜蜂尸体上会产生油酸,刺激蜜蜂把死尸从蜂巢中清除出去。实验者往一只活蜜蜂身上涂了一滴油酸,虽然这只蜜蜂明显活得挺精神,但还是蹬着腿挣扎着被其他蜜蜂拖出去,和死蜜蜂扔在一起。还有狼,这种动物对事物的判断总是以嗅觉为第一位。如果气味令它觉得陌生的话,它会毫不犹豫地咬断自己亲生孩儿的喉管。”
“等等。”何夕大叫着打断商维梓,“这不正好说明这些所谓的身份识别系统有问题吗?”
商维梓摇头。“问题在于这是自然界亿万年进化演变的结果。火鸡也好蜜蜂也好,正是凭着这样的识别系统才延续到今天。这些特殊事件只是非常罕见的实验个例,如果没有这样的身份识别系统这些物种也许早就灭绝了。这种系统就算偶尔会造成个别的悲剧,但是谁也不能否认它的合理性。如果一个物种没有一个有效的身份识别系统,那么对外将无法抵御侵害,对内则无法延续种族。这个道理你们还不明白吗?”
何夕的额上沁出了冷汗,他有种张不开嘴的感觉。可是这太荒谬了,自己是无辜的受害者,但却面临着被说服的境地。他回头看楚琴,她也是一副张口结舌、目瞪口呆的样子。
“所以对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物种来说,有一种有效的身份识别系统是相当必要的。”商维梓不紧不慢地接着说,“现代科技的发展使得人类原有的那些相对低级的识别系统面临全面失效的危险,而‘谛听’识别系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应运而生。其实正是因为‘谛听’系统的存在我们的这个世界才能稳定地运行了这么多年,否则早就因为秩序混乱而全面崩溃了。”
(九)
同所有的“谛听”二级节点一样,M206实验室具有相当大的自主权。即使是市政府也只能对它提出要求而不能直接下命令,在行政上它只从属于更高一级的“谛听”节点。这很正常,因为就连市长本人的身份也必须经由“谛听”确认后才有效,否则他立刻就会从办公室里被赶出去。
早上八点商维梓准时来到中心,脸上像往常一样的不苟言笑。但与往常不一样的是这次他身后跟着两位衣着很奇怪的人,他们好像整个人都罩着一层塑料薄膜。当然,由于商维梓作为严厉上司的形象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所以没有一个人上前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办公室的门关上了,商维梓这才喘口气瘫坐在椅子上。“只能到这里了。”他对那两个正在试图脱掉塑料衣服的人说,“我早说过你们是不可能得逞的,靠那层薄膜你们最多只能够到达这里,想进入中心实验室根本就不可能。”商维梓稍作停顿,目光变得有些调侃意味,“到时候会要求全裸通过五米长的检查走廊,我看你们怎么办。”
但是商维梓没料到何夕突然笑了,这笑声令他心里发虚。“你笑什么?”商维梓有些不安地问。
何夕没有回答,而是径自开启了桌上的一台计算机。何夕偏着头看着商维梓说:“我估计这台电脑和本节点中心计算机是联网的吧?你可千万不要回答说没有。我知道这有违规定,不过人总是难免会贪图方便。”
商维梓刹那间的脸红让何夕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他有几分得意地舒口气。“不用我再教你怎么联上中心计算机吧?”
“可这根本没有用。”商维梓大声说,“我们只是二级节点,不要说更改数据了,就连只读访问也是受到许多限制的。你们想让我将数据库更改以便让你们具有合法身份,这根本就是办不到的。”
“你在撒谎。”何夕打断商维梓的话,“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你肯定有办法。”但是何夕的声音渐渐走低,几颗汗珠从他的额头上往下淌。楚琴一言不发地愣立在一旁,她看上去像是没了一点主张。
“我没撒谎。”商维梓苦笑道,“其实‘谛听’系统采用的是一种相当传统但却相当完善的加密算法RSA,你们应该知道这种算法吧。”
“我只是听说过。”何夕老实地回答,“我的数学一向不大好。”
“看来我要多说几句了。”商维梓擦了擦头上的汗,“许多数学中的函数都具有某种‘单向性’,这就是说,有许多算法本身并不难,但如果你想作逆运算就难了。最简单的例子是除法比乘法难,而开方又比乘方难。在RSA算法中,首先要选择足够大的两个素数p和q,算出p和q的乘积n,即n=p×q。然后选取e,满足e比n小,并且与(p-1)(q-1)互素两个条件。然后再选取d,使得(ed-1)可以被(p-1)(q-1)整除。听不大明白吧,这没什么,你大概知道是这么回事就行了。现在数对(n,e)就是公开密钥,而(n,d)就是秘密密钥。用(n,e)加密的信息只有用(n,d)才能解开,反过来也一样。每个人可以选择一个独有的公开密钥,并公诸于世,而秘密密钥则只有自己知晓。当别人与你通信时则利用公开密钥将信息加密,你收信后便用秘密密钥将其解开。他人即使截取了密文也无关紧要,因为只有你自己才知道唯一能够将其解码的秘密密钥。同时,由于RSA算法具有的对称性,所以它还能用作数字签名,这实际上就是所谓的身份识别。‘谛听’正是这样做的。”
“我不太明白。”何夕插入一句,“能说详细点吗?”
“我举个例吧。”商维梓理解地点点头,“比如说何夕的身份代码是015123711207,这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不过谁都可以宣称自己就是015123711207,我们又该如何鉴别呢?其实只须每次任意选择一段信息,比方说12345这个数,然后请对方用他的秘密密钥将这个数加密成密文。只要我用何夕所独有的公开密钥能够将密文正确地还原为12345这个数字,则证明此人货真价实,否则就是一个冒牌货。这一点正是‘谛听’系统的基础,只不过为了方便起见系统将很多操作都屏蔽在后台。比方说何夕的公开密钥已经存放在了中心计算机里,同时一系列的运算过程也是自动进行的,对一个人来说完全觉察不到中间的过程。虽然从理论上讲只要知道了n,就可以通过我们大家都知道的分解因数的方法求出p和q,然后找出d。问题是,如果n很大,对于n进行因数分解的计算量就会非常非常大,以致用最快的计算机也不可能在合理的时间内算出p和q来。当前‘谛听’系统的密钥长度是8192位,中国人拍马屁的最高水平便是祝对方‘寿与天齐’,而现在看来即使寿与天齐也无法攻破‘谛听’,因为就算以当今运行速度最快的计算机来破译这个密码的话,所需的时间也已超过已知宇宙的寿命。”
何夕点点头,表示自己还跟得上。楚琴却已然是满头雾水的模样。
“每个人的秘密密钥被嵌套在了部分血细胞的空白基因链上,这是相当安全的。”商维梓接着说,“这些知识你们如果平时稍有留意的话应该听说过一些。当然,对于另一些个体来说会有些差异,比方说对于机器人的识别也基于同样的原理,只不过密钥的载体不同而已。”
“如果有人输入了他人的血液会不会造成混乱?”何夕插话道。
“不会。虽然现在医院里普遍都使用人造血液,但即使发生你说的情况也不会出现差错。因为那时人体内将出现带两种不同密码的血细胞,系统将自动作出正确的取舍。也就是说,在这种情况下仍然只有人体原有的密码被作为判断依据。”商维梓的语气变得像是在宣判,“我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是想强调一点,那就是‘谛听’的正确性绝对不容怀疑。”
(十)
屋子里真正地安静下来了,几乎能够听见每个人的心跳。
应该说商维梓具有相当不错的讲解才能,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何夕这样的门外汉也懂得了不少有关“谛听”系统的知识。但是何夕却宁愿自己一点都不懂才好,因为他发现自己对“谛听”的了解越多就越是感到绝望。何夕到现在才真正理解为何商维梓会那么自信地嘲笑任何试图更改系统数据的企图,因为那的的确确是痴心妄想。何夕的脸色白得像纸,看上去很虚弱。如果此时何夕手里有武器的话,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所有的子弹都朝着“谛听”节点所在的方向狂泻。他转头凶狠地瞪着商维梓,像是在诅咒他。楚琴不知所措地愣立在一旁,一副失去了主见的样子。商维梓有些害怕地朝椅子上靠了靠,他不知道这个正在失去控制的冒名者下一步会做些什么。这时一个奇怪的念头从商维梓脑海里冒出来,他在想眼前这个人也许真的就是何夕本人。如果说这真是一个冒名者的话那么他的演技就太高超了,简直是大师级的水平。但是立刻有一个坚定的声音从商维梓脑子里传出来并且盖过了别的一切:这个人没有何夕的密钥,他不可能是何夕。商维梓突然有些自惭,为自己片刻间的动摇——怀疑“谛听”!?还是等到自己活到宇宙终结那一天再说吧。
何夕一语不发地面朝着计算机坐下,他注视着屏幕上的画面。过了一会儿何夕转头看着商维梓,用目光示意他来操作。商维梓无可奈何地走上前,嘴里嘀咕着:“你应该相信我,这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何夕拿出口袋里的手提电话,电话立刻发出报警声。何夕面无表情地对商维梓说:“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反正你必须让我能够像以前一样安静地使用这个家伙。”
商维梓再次苦笑。“我肯定办不到。除非你是015123711207本人,或者‘谛听’系统的中心计算机学会了像人一样贪赃枉法。”
“我再问一句。”何夕的声音已经有些变调,“难道那个所谓的什么系统就真的不会出现误认的情况吗?我敢保证这一次它真的弄错了。你不要罗嗦了,快做该做的事。”
“这样做是没有意义的。”商维梓加上一句,然后开始操作。但这一次他并没有说实话,因为试图非法入侵的举动并非毫无意义,这样做会触发反入侵系统。只需几秒钟的时间“谛听”便能测知非法入侵行为的发生地,虽然从理论上讲这种试图闯入的行为不可能得逞,但按照法律闯入者也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四下里看不出异样,但商维梓知道反入侵程序很可能已经启动,全副武装的警察此时正在向这间办公室的四周集结,说不定此时这间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处在几十枝武器的瞄准之下。商维梓尽力让自己镇定,不露出任何让人起疑的神色。现在看来那两个人似乎都未意识到危险已然邻近,他们只是一眼不眨地盯着屏幕,目光里充满焦急。商维梓急速地扫了一眼左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他看到有几个人影一闪而过。看来事情正如他预料的那样,胜券已经稳操在他这一边。但是商维梓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张口惊呼了一声。
“什么事?”何夕被吓了一跳。
“没什么。”商维梓镇定了些,“我刚才差点触发报警系统,不过总算绕过去了。”
其实只有商维梓自己才知道自己为何发出惊呼,按照法律,对于有公然危害“谛听”系统安全的行为警察有权采取任何必要的措施,包括击毙入侵者。本来像这种最极端的措施是不大可能用上的,但是现在的情形就很难说了。因为这两个人没有密码,警察将无法确定他们的人类身份,而这在“谛听”时代就意味着他们将不会被当做人来看待。商维梓无法确定室外的警察是些什么人,但他知道现在有超过半数的警察是机器人。对于一个人类警察来说,开枪射击一个人形的个体多少会有些犹豫——即使他没有身份,但对于机器警察来说,这根本就是用不着考虑的事情,甚至在它事后的作战日志里也不会留下曾经射击过人类的记录,在机器警察看来这只不过是击中了一个会动的物体而已。
商维梓想到这里禁不住流出了冷汗。尽管以商维梓的知识而言,他认为这两个人肯定是冒名者,但是一想到他们被打成马蜂窝后血肉模糊的模样还是感到阵阵心悸。这时窗帘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机械的“咔咔”声,商维梓悚然一惊,他大喝道:“谁?”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屋外立刻传来喊话声,听上去是一名机器警察的声音,“请立即交出武器投降。”
何夕被这突如其来的喊话声惊懵了,他第一个反应是拿着枪指向了窗户的方向。
“不要这样,快放下武器。”商维梓惊叫道。但是已经晚了,受控于“谛听”系统的严密逻辑之下的某一名机器警察手里的武器发射了。何夕手里的枪“当”的一声掉在了地板上,巨大的震动让他的整个右臂都麻木了。楚琴发出尖叫,不顾一切地向何夕扑过去,她要帮助他。
何夕很奇怪地竟然没有感到害怕,像所有受到攻击的人一样他的反应是弯腰拾枪,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本能的举动实际上是在自杀。商维梓想要阻止却来不及了,他眼睁睁地看到何夕的左手已经抓住了地上的枪,而就在这时楚琴也刚好扑在了何夕的身上。商维梓无奈地低叹一声闭上双眼,不忍目睹这两个冒名者横尸当场。
他看得出,他们是一对恋人。
(十一)
警报声大作。
商维梓睁开眼,他看到两位冒名者脸贴着脸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似乎并不在乎周围发生了什么事。商维梓不知道此时他们心里是什么感受,就商维梓的经验而言,与一个没有“号”的人发生身体接触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情。眼前的两个人都没有号,但却抱得那么紧,似乎要把自己的身体陷入到对方的身体里面去,他们看上去很亲密。亲密?商维梓愣了一下,是的,就是这个词。原来这就叫做亲密。
百叶窗帘已经掉在了地上,可以看到屋外的情况。至少有二十个警察守在各个角落,其中大约有一半是机器人。但是不知为何他们都僵在了当场,震耳欲聋的警报声是他们手中的武器发出的。
“身份不符。请将武器交还主人。”
“身份不符。武器无法使用。”
“不符……”
“不符……”
商维梓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他不明白出了什么事。这时一阵近在耳畔的警报声惊动了他,那是他的手提电话发出的。
“身份不符。请将电话交还主人。”
商维梓撑住额头,大颗的汗水从他的脸上滴落下来。呆若木鸡的警察面面相觑,让人发疯的报警声此起彼伏,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整幢大楼淹没。
“不符……”“不符……”“不符……”
不仅是这幢大楼,包括整个街区,整个城市在内的世界都已经被这种声音淹没了。武器、工具、办公室里的桌椅,还有每个人随身携带的各种小玩意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报警。惊惶失措的人流开始向大街上涌,而原本在街上的人群却又朝建筑物里挤,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相识的人们本能地想走到一处,但身体刚一接触便立刻弹开了,脸上也是一副撞鬼般的神情。你是谁?满世界都响着同一句话。你是谁?
银行账户全部失效。一大半的人都被关在了自己的家门外(另外的人被关在了家门里)。工厂瘫痪了,商业活动也全部中止。全球每一条公路上都挤满了失灵的汽车,交通全面堵塞。亿万富翁转眼间一文不名,而负债累累的人却陡然全身轻松。无法支付费用的急诊病人死在了医院里。正在服刑的犯人冲出了失常的监狱大门,肆无忌惮地趁火打劫,由于武器失灵警察对此无能为力。食物锁在了装着钛合金的仓库里,而门外的人却饿得发昏。
你是谁?你她妈到底是谁?是谁?!所有人都声嘶力竭地问遇见的每一个人。
世界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唯一与此不同的景观是一对亲密的恋人依然紧紧相拥,浑然忘记了身外的一切。是的,他们没有“号”,他没有,她也没有。可这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的胸膛都很温暖,他们的头发散发出阵阵幽香,他们的脸庞很光洁,他们的嘴唇又湿又柔软。她知道他是何夕,他知道她是楚琴,尽管这得不到承认,但是这并不重要,只要他们自己知道就行了。他的气息灌进她的鼻孔,她的容颜蚀刻着他的视网膜细胞,他们几乎是同时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从这一刻起他们才是真正的相识相知了,而从今往后他们各自的心灵里将再也无法抹去对方的身影。
商维梓注视着眼前这反差强烈的一幕,一时间他的脑中不能思考,更不能判断,只剩下一片空白,这在他的专家生涯里是从未有过的情形。
你是谁?你是谁?谁?
……
这场史称“密钥之乱”的意外事件持续了三个小时,根据事后的调查,造成此次事件的原因是“谛听”系统升级中的错误。此次升级有一个与以前很不一样的地方,即除了例行的密码升级外还应绝大多数公众的要求增加了取缔个人原始名这项内容,由于相应的操作没有设计周详才酿成了这场大事故。据估计,全球今年的经济总量将因此降低百分之七,何夕与楚琴的遭遇只是整个灾难事件小小的前奏。
不过一切还是慢慢地平静了下来。“谛听”中枢以最快的速度排除了故障,三个小时后秩序开始恢复。父母认出了自己的子女,丈夫找到了妻子,正在打官司的不共戴天的仇人也重新揪住了对方。人们争先恐后地查看自己账户金额。重新装备上武器的警察很快便收拾了那些逃犯。办公室里的同事们开始夸张地相互拥抱,庆幸灾难已经过去,同时用最夸张的语言表示对对方的关心。
事件的直接责任者均被判以终身监禁的重刑,以此来保证今后不再发生类似事件。整个“谛听”系统重新进行了最严格的安全测试,任何细微的地方都没有放过,按照验收专家组的测评,改造后的“谛听”系统的年事故发生几率为十的负十一次方,这意味着一千亿年才可能有一次事故,而这个时间已经数倍于宇宙的运行周期。
世界重新和谐起来,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而且看起来再也不会出什么事情了。
(尾声)
檀木街十号是一幢稍稍显得老式的房子。
从街道的一方能够看到院子里一家人正在享受他们幸福的好时光。一个胖嘟嘟的男孩兴奋地提着浇花的水壶疯跑,嘴里“格格”笑着,全然不顾水淋得一身都是。好脾气的祖母宽容地看着自己的后辈,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已经上了岁数的男主人惬意地蜷在躺椅上,头上戴着耳机,眼睛盯着面前的袖珍电脑,嘴里念念有词,皱纹密布的眼角蕴含着笑意。一些带着货币符号的数字从屏幕上闪过,看来他是在抽空打理一下财产。
这时一辆车开过来,下来一个穿绿色制服的邮差。他四下瞅了瞅,将一叠东西放进了信箱。
男主人冲着那个疯跑的胖男孩嚷嚷:“128013644103,去把报纸拿过来。”
但是胖男孩正玩得起劲,没有理会祖父的安排。男主人无奈地起身,朝信箱走过去。他的手轻放在编号为015123711207的信箱上,信箱门立刻自动打开了。男主人伸手进去拿出一摞报纸。这时一封信从报纸中滑落到了草地上。
男主人有些意外地捡起这封表面已经变得发黄的信件,邮戳上的日期是若干年前,看来这是封补投的死信。地址很模糊,但仔细辨认能看出写的是檀木街十号,这应该没错,但问题出在收信人上。
“何夕……”男主人有些拗口地念叨着信封上的这个名字,花白的头发在微风中晃动着。
“何夕是谁?”他茫然地看了眼四周,低声自语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