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恋

光恋

无尽的宇宙扑面而来,满天恒星在这种跃迁式的相对运动下连接成了浑宏的亮带,再也看不出清晰的颗粒。

“移越光速!”吴明的声音里浸透了紧张,“倒计时开始。”

红色的数字亮起:六零、五九……

我狠狠抓住身旁的迁速杆,等待着命运裁决的那一霎。现在我们已达到0.9C的准光速态,下一步,将是个质变的历程。如果成功,那将给科学界带来一场革命。当然,如果失败,我的小命也就立即“革”掉了。

照传统的观点,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作超越光速的运动,而我的老师肯卡教授却是传统的挑战者,他坚持认为有超光速的快子世界存在。不幸的是,他没能扳过传统——在三年前的银河系学术大会上,他被众多攻击者撕破了脸皮,而后便当场跳下大楼,摔破了一向令他自豪的脑袋瓜子。

我和吴明算是肯卡教授的死党了(在他死后还在硬撑呢),忠心耿耿却没得好报。生活穷愁潦倒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务来建造这艘跃迁飞船——从这点考虑,不成功便成仁,免得让这笔债压得子子孙孙不能翻梢。

“三九、三八……”

“邓峰,”吴明叫我,一张瘦脸大汗淋淋,“要是你单独活下来了,一定记着把我的事告诉给所有人。”

“都说几十遍了。”我笑道,“要是我也死了可就没法罗!”

“总之你记着。”他很认真。

我斜眼瞟了下舷窗外的一个小球,这是联络耦合仪。一旦我们跃入了快子世界(姑且这么乐观一回吧),这玩意儿会被留在“这边”。我们可以通过它和一架收音器知道“这边”的事,同时可能通过它向全世界宣布我们的壮举。到时,肯卡教授如果在天有灵,必定会昂起较常人大得多的头颅放声高歌。

“三、二、一、零!”

烟云,千奇百怪的烟云。远的近的,浓的淡的,如山如絮,如江如海……怎么四周都笼罩着这无际无边的苍茫?极远极远的高处,悬着一颗耀眼的白星,寂寂不动,皎皎无尘。

仿佛梦境。

可这不是梦,我真切地感到身躯正浮在半空,并隐隐作痛。可我是怎么到的这个鬼地方呢?

……三、二、一、零!吴明在嘶喊:“妈呀!”我想起来了,我们在做一次实验飞行。可飞船呢?吴明呢?怎么就剩下我一个人?难道这儿便是令肯卡教授以身相殉的快子世界?不象啊!快子世界里:一切东西的运动速度都超过光,而且,获得的能量越高,速度便越慢。同时,那儿还应该有星球、有生命,决不是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我再次环顾四周,我看到几块飞船的残骸就在不远处。

“吴明——”我高声喊道。回声空泛。

看来,世上又多了个为快子而殉情的人!而不久之后还会多一个——那就是我。这地方除了坚硬的云状物外什么也没有,我肯定是在劫难逃了。老实讲,这里云雾掩映有如仙域,我能死在这儿应该算是上帝的恩赐。可他老人家这次实在不长眼,我这号俗子凡夫受尽欲望的毒害,总之是不得好死才对啊……

“哎,你!”一声清脆如银铃的呼喊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我转过头,满有把握能看到什么怪物。在这鬼地方除了鬼之外还能期望别的吗?但是,我看到了仙子!是的,真是仙子!

她轻悠地飘荡在几公尺外的空中,素白的衣衫与烟云忽分忽合,看上去就如同一片纤尘不染舒卷自如的云。她就那么荡来荡去,秀美的脸上带着非人世所有的清纯。是了,她的确是云,是云的精灵。

“你,叫我?”我纯属多余地问道。

“呀,你听懂了!”她高兴地拍起手,“你昏迷的时候说了很多胡话,我就照着学,波波帮了我不少忙。我好担心你听不懂。”

“波波?是谁?”

“我的伴儿呗。”她调皮地晃头,“波波找出了你的语言规律,我很快就学会了。”

“这儿是什么地方?”我急不可耐地问道。

“我不知道。”

完了!我大概是注定要死个不明不白了。家、亲人,还有刚相识半个月的女友薇妮……真的就永别了?一切!我的世界的一切!

“完了!完了!”我旁若无人地大吼起来。“完了是什么意思?”仙子探究地问,“是指没有希望吗?”

“完了就是完了!”我没好气地白她一眼。

“知道吗?”她轻轻开口道,大眼睛里光泽照人,“我从生下来不久便一直在这儿度过,波波是我唯一的伙伴。”从生下来,而且就一个伴。天,要换了我早就憋疯了。

“可我从没放弃过。我一直盼望能回到我的家乡去看看,波波说过,那是个很美很美的星球……”

“汪汪……”一条金毛小狗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钻了出来,它拨动着空气“游”到了仙子的怀中,四爪轻刨逗人喜爱。

“别调皮,波波。”她抚弄着小狗的毛。

“怎么……波波……我还以为是个人。”

“它是只机器狗,可聪明了,教我说话、学习。可惜,后来为了帮助我,它把自己的语言芯片植入了我的语言中枢,从此它便只能说‘汪汪’了。”

她顿一下,恍然大悟地叫道:“你肯定饿坏了吧?喏,接着。”

她微微扬手,一团白乎乎的东西轻盈地滑了过来。我一口叼住,这是一种我从未品尝过的美味。

“吃得惯吗?要不要我再给你扔些过去?”

我拍拍有了点货的肚子:“干嘛要扔呢?你不能走近点吗?我不是坏人,你用不着离我这么远的。”

“什么是坏人?”她不解地问,脸上一片天真,“我不懂你的话。我只是不能靠近你。”

“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郑重其事地说。

又一声“不知道”!她是不是对这三个字特别偏爱?

“别开玩笑了,我们之间什么障碍也没有嘛!”

“总之我过不去。你来试试看,小心点呵!”

“没事儿。”我暗自好笑地推了下身旁的一片“云”,反作用力使我迅速地向她飘去,“瞧,不是过来了?”

我只得意了一秒种便哑口无言。一股巨大的无形弹力撞得我眼冒金星双耳轰鸣,而且感到窒息。

“好厉害!”我衷心“赞叹”一句,顺手安抚了下撞疼的脑袋。

“我说过不行嘛。”她并不意外,“我从没去过你那边,这儿象是有堵墙。”

墙?我可不这么认为,这几年沉浸于高能物理学研究还是让我多少有了点造诣。我知道自己是被一种场致力推出来的,换言之,这道“墙”其实是某种场。

我翻下身,“游”向那几块飞船残骸。飞船只是解体了,上面的许多宝贝都完整无缺,不过飞船的前半截倒是找不到了。

说实话,我现在这么忙活纯粹是研究习惯所致,反正被判了无期徒刑,又胆小如鼠不敢自尽,找点事干总是好的。

“但愿能行。”我嘟哝着接好最后一根导线。

液晶板上显出字迹:性质:类磁场;强度:∞特斯拉;内能:∞焦耳;状态:光速平动。

不可思议!这道无形墙的属性太离奇了。那两个“∞”符号表明仪表的量程已被大大超过,可这些仪表是我们为研究超高能快子而专门设计的,就算银河系内的所有核聚变能加在一起也达不到量程的十分之一。

我差点憋过气去。

“你也觉得怪吧?”她接着说,“这堵墙大极了,不管我怎么走也绕不过它,好怪呵!”

“说不定”,我喃喃地说,“我将因此成名……”

“成名?”她问,“是不是一种好看的花?”

我语塞,叫我怎么跟这样一个在绝域中长大的女孩说呢?

半晌,我终于老实答道:“成名不是花,也不好看。”

“那它有什么好?”她的眼睛明如秋水纤尘不染,“我只知道花是好的,对了,还有星星。我真想有一天能够出去,看更多的花,看更多的星星。”

说到这儿,她声音里已满是憧憬,脸上也带上了淡淡的愁意。

我一下子被感动了,似乎,就因为这一抹愁意。想想看,当世上的无数人正为了名利而寝食不宁、相互龌龊的时候,却有这么个袅弱的女孩遗世独立,为花和星星犯愁。一种原本潜藏极深的感受从我心里温柔地翻腾起来,陌生而久违。

不久我终于发现,此刻的感动实在太傻,也太不应该。

一晃便是十天(这里没有日月轮回,我是从手表上知道时间的).

白星在上,我就看它的光芒四处周游。云的苍穹、云的大地、云的山川湖海,这种质地硬朗的东西盘根错节,构筑了一个奇幻瑰丽的世界。大气中氧的比例适中,但溪泉中的“水”却有些异样,虽然也五色无味可以饮用,但我却敢断定这不是水,仪表测量也表明它的性质其实接近于那些云。一些紫褐色的植物在向光处生长着,这是我们食物的来源。

的确,这番游历让我领略了无数风景奇观,但也让我彻底失望了。我不仅没有找到出去的办法,甚至连这是哪儿也不知道。所有的教科书、专著甚至包括志异杂志中都找不着这地方的影子,这地方是不该有的,是个不可能的虚无之境。可是,我知道,我却不是虚无的,我是个有骨头有肉的真家伙!

我要出去!我在心中狂喊。当然,顺便把仙子姑娘也捎上,不为别的,就为——花和星星。

此刻,我仙态十足赤足蓬头躺在云堆里,打开收音器解闷儿。联耦仪还在忠实地工作,要不是飞船的前半截找不着了,我一定要呐喊一声:“救命啊——”

一阵噼啪的噪声响过之后,我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感谢大家来航天站欢迎我,我很荣幸……”

是——吴明!他没死,而且刚回地球!可这几天他在哪儿?噢,对了,这儿离地球实在太远了,无线电波也得走些日子呢!我听到的该是几天前的节目了。

“吴先生这次历险不是和同伴邓峰一块儿去的吗?他人呢?”象是记者在采访。

“我们在切换速度的时候误入了一个强引力漩涡的范围……”

“那一定是碰上黑洞了?”另一位嘶声的记者似乎很在行。

“对,当时情形万分危急,飞船几乎被引力撕裂……”

“那就应该释放加速粒子,并甩掉一切多余的东西呀!”嘶声记者再次表明自己博学多才。

“可是——”吴明的声音哽咽了,“我们正这样做的时候,我那同伴不小心摁错了键钮,竟将他所在的后舱弹射了出去,再也回不来了……”

我气了个半死!我明白了,我是被甩掉的!

“妈的!”一块“云”被我奋力扔出,直溜溜飞得了无踪迹。

“怎么啦?”

“滚开!没你的事!滚!”我发狂地吼道。现在我真想大吼一通,甚至盼望她能发火,陪我大吵一场。

我失算了。她听了我的话后什么也没有说便僵住了,愣愣地看着我,纹丝不动,连肩膀也没抽搐。而泪,却奔流而下。

我吓住了,我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让她这么伤心。

“哎,你别这样,别哭。”我一时手足无措。以前薇妮也在我面前哭过,可只要我送她样首饰便马上风和日丽。但现在……

“我……当你是很好的人……”她终于开口,肩也开始了抽动,“可你……”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真没料到自己在她心中是那么“崇高”,“我,我给你道歉。”

她抬起眼帘,刹那间,眼中的濛濛雾气将我裹得严严实实,令我无法动弹,:“不用了,我不怪你……”

说着话,一朵明艳出尘的笑容在她带泪的脸上漾开。

我忽然觉得心中没有那么恼怒了,她那象征原谅的笑容深深感染了我。忽然,我想起一个问题,这几天里我忙着探奇,没顾上问她。

“喂,你是怎么到这儿的?”

她低下头,如云的黑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孔;“波波告诉我,我的父母带着我进行一次考察飞行,结果遇上了黑洞。”

黑洞!吴明也这样说过,而且,他是根据记录资料来判断的。但我敢肯定这里决不是那种超密度超引力的黑洞,不是!

“结果我们便到了这里。”她接着说,“飞船被撞毁了,爸爸妈妈当时便已死去。是波波照料我长大的。”

我久久无语,这个可爱的姑娘竟有如此可怜的身世。她本是最有资格大吼大骂,最有资格叫什么人“滚开”,可她却在微笑,知足而容忍。

“你也该告诉我一个问题呀,”她摆摆头换了话题,“你搞快子研究搞得这么惨,可为什么不住手呢?”

我的脸色黯淡了:“我曾经有个妹妹,很乖,很懂事,我觉得她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小东西。她十四岁那年突然染上一种罕见的病,能治这病的医院离地球很远很远。结果,她死在了半路上……后来我便发誓要找到快子,让人类能超越光速赢得时间,赢得生命……”

她的眼又润湿了,我的心柔得发痛。

老实讲,我一向不大喜欢爱哭的女孩子,我总觉得女人的哭和男人的笑一样,在很大程度上和多数场合下不尽真实。可是,面对爱哭爱笑乃至有些悲喜无常的她,我却无论怎样都想不到坏处去。那样做除了证明我自己的世故与卑劣外,毫无意义。她,这宇宙中千万年岁月里偶然诞生出的一朵奇葩,是那么的纯,正如一泓碧水、一茎青草。在她面前,我自惭形秽!

“真羡慕你的妹妹……有个好哥哥,”她的声音很低,“你能把我也当作你的妹妹吗?”

我正恍恍惚惚地慨叹着,没听清她的话,忙问道:“你说什么?作我的妹妹?”

“啊。”她埋下头,拭了拭眼角。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底已看不到悲伤,只余下一片期待的真率。

妹妹,我又有一个妹妹了!

……黄泉路……奈何桥……鬼门关……扑朔迷离的云境自我身旁或快或慢地掠过。“黄泉路”之类的地名是我自己取的,这地方既然是世间不该有的虚无之境,我只能先当它是阴间再说。白星依然冷漠无情地君临一切,仿佛死神的眼睛。

这是一次准备了很久的勘察。是的,我不甘心,我才三十岁,啊!还没享受够世间的灯红酒绿和荣华富贵,我怎能甘心?诚然,我说过自己搞快子研究是因为我妹妹的死,可内心里我又何尝没有一丝借此出人头地的念头?现在倒好,没成名没成家却成了“仙”,没准儿下半辈子就得在这片仙境中逍遥了。

沉浮,飘游,晕头转向心神憔悴。出去!这个愿望是那么强烈,支撑着我拖着疲倦的身躯架设一台台仪器,记录一个个数据……

我好累,该歇会儿了,哪怕就几分钟。

昏沉。

……柔滑的肌肤,馨香的长发……惊心动魄的快活……亮光忽闪,怀中人的面孔稍纵即逝,怎么竟是——她?

一个冷噤令我陡然清醒,原来是个梦。我怎会做这样的梦,这简真是亵渎啊!

蓦地,一阵低弱的话语传来:“波波,你说他究竟在干什么呀?是不是和我一样,也在寻找那堵墙上的通道,看能不能……”

她的话忽地停了,仿佛被人窥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似乎觉得不必对守口如瓶的波波保密,终于还是半吞半吐地说道:“看能不能,和我走到一起来?”

波波盯着星眸如醉、粉靥娇红的主人,使劲地点点头。

我完完全全地呆住了。我料不到她竟跟了我这么远来寻找“通道”(真有通道存在吗).这几天要不是靠着从飞船残骸上卸下来的助推器,我怕是早被往往复复的路程累垮了。她可是徒步呀!

我再也无法安静了:“妹妹,你……”

她受惊地回过头来:“你醒了?”

说着话她试图站起来,却突地皱眉“哎”了一声。

她的那双脚肿胀变形,又青又紫的表皮上点缀着将破未破的水泡,脚趾蜷曲着密不透缝地粘连在一起,左后跟上还有大片悚目的淤斑……这会是那总在烟云缭绕的深处浅笑盈盈的仙子的脚吗?

我倏地想哭,真的,我真想轻轻柔柔地捧起那双脚痛痛快快地哭。

让我去找通道!

我猛然转身走入烟云,我再也不会疲倦了。

有一道目光在期待我。

事情渐渐明朗了。

一切线索把目标引向了“背景磁墙”假说,这是在公元二十世纪由宇宙对称论者提出的大胆假说。

我已测定出这片烟云世界是由……怎么说呢?这种物质奇怪之极,构建它的是一种不显丝毫电性的基本粒子,而且,与一般显中性的中子或中性π介子不同的是,这种物质即使被剥离到夸克层次也不显电性。换言之,这是绝对纯粹的中性物质,那些云,以及水和食物都是这样。

越是研究我越是冷汗淋淋,我已感到有样可怕的结论即将被得出了。

“哥哥,你知道吗?”她从远处气喘吁吁地走来,“刚才有架飞船掉进来了,在我这边。”

我忙问:“有伤员吗?”

“只有一个乘员,已经死了。”她有些难过地说,“是个男的,他到死都还是紧抓住这个。”

她扬起手,似乎是条鸡心项链。

“波波教过我这种文字。”她打开了那枚鸡心,“好漂亮的一个女孩啊!这写着:为你去远行,誓做人上人。”

我猛地想到了薇妮。那天她送我上飞船,一路上千叮万嘱要我混个人模狗样出来,怕我听不懂还专门套上几句我们的行话:“如果不这样,我俩的爱情就将处于滚动的暂态不稳定中,并在瞬时加速度作用下整体崩塌……”

“为什么要这样呢?”她眼中波光盈盈,“和所爱的人在一起便是幸福,对方是在人上还是人下都不重要。你说,我这样想是不是错了?”

“你是对的。”我说道。

因为,我就差点被“人上人”的念头杀死。

“你——”她刚开口便顿住了,眼中一片欣喜,浅浅的红晕浮上了她的脸颊。

不,不要这样看我!我暗暗低叹,心中再次横起那道阴影。

“妹妹,”我面色凝重地喊道,“你走向那道墙的时候是不是感到一股弹力,而且,吸不到空气?”

“对呀!”她肯定地回答。

我颓然瘫倒在云堆里。我一直在回避,在欺骗自己。但,真相总是掩不住的,哪怕它再残忍再无情。照“背景磁墙”假说,宇宙的深处存在一道背景磁辐射,在其作用下,正物质向一方偏转,反物质向另一方偏转,并形成各自的宇宙空间。是的,我下的结论是:她的身躯由反物质构成!

这是一个让我何等心酸的结论!但它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我们俩在磁墙中所受的异向力便是最好的证明。可是,叫我怎么能正视这一点!这意味着,只要我和她稍一接触便会在零点一秒内湮灭为光,留不下一点渣滓!

至此,我可能已获得了一项伟大的非凡的发现,可是,我宁愿自己发现的只是虚假。

缄默开始了。我不再和她说话,一个字也不说。我知道这是唯一理智的做法,只因为,她太好太好。

我就此埋头发狂工作,而她,则在一旁偷偷垂泪。

我上好最后一块芯片,然后双手合十,暗暗祈祷。

“波波,”我喊道,“再核算一次,就用上回的数据。”

在波波又蹦又跳的调皮中,表示可行的绿色标志从它身边的荧屏上显现出来。我吁出一口气,抬眼看着那颗明亮的白星。现在一切都好解释了,高速运动的磁场形成了引力漩涡,也就是所谓的黑洞,其尽头便是这片烟云状的中性物质区。白星,是个有进无出的口了,甚至连光也不能逃出去,那里的密度不可估计。

“你——是不是干完了?”她怯生生地开口,眼里充满渴望。

“嗯。”我点头,这是两个月来我第一次和她搭腔,反正,一切都将结束了。“呀!你又理我了!又理我了!”她几乎有点受宠若惊。

我的妹妹!我在心中苦叹一声。

“不说了,妹妹。”我打开了身旁方台上的开关——这是我两个月忙碌的结果,“我送你回家。”

“回——家?”她吃惊地瞪大了眼,“那你呢?跟我一起走吗?”

跟你走?要是可能,我会不顾一切跟你而去。我多么想陪你去看花和星星啊!

我怔怔地站立,那一瞬仿佛有无数世纪。没有话语,只有祝福的眼光和无泪的哭。

“不!”我死死咬住下唇,而后,我尝到了生命中的第一滴情血,腥而涩。

“我不回家,不回家!”她急了,满头乌丝颤抖不停。

“回家吧。”我拼命地“微笑”,“那儿有更好看的花和星星……”

“我不要花,不要星星!”泪水在她脸上泛滥开来,“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我陡觉全身血浆喷薄而出。

我别过脸,忍着撕心的痛楚将倒数计时器开动了。一分钟后,强劲的共振解析波便会将我和她转换为快子,只有快子才可以挣脱出口处黑洞的吸引而逃逸出去。等到我们在各自的世界里还原之后,我们便永远无缘相见……

“不要啊!我求求你!”她的声音已近于哀号,“就让我和你在一起吧……我哪儿也不去……不去呀!”

二十、十九……

我终于忍不住回头看着她,看着我的妹妹!她正在徒劳地抓扯踢蹬那堵无形的墙……

别了!我在心头低喊。蓦的,一句话冲出了我的喉咙,要是不说出这句话我会死不瞑目。

“妹妹,我——”

我没能说完。时间已到。

晕眩。

我刚苏醒便被我曾梦寐以求的一切包围了。我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从黑洞中生还的人,因此,我现在嘴巴中吐出的任何一个字都是不容怀疑的真理,我甚至必须很谨慎地打呵欠。

我首先便向世人宣布了快子的存在(算是告慰肯卡教授的在天之灵吧),然后便更正了吴明公布的一大串关于黑洞的数据和材料。他的书立刻滞销并债台高筑——这种以牙还牙的手段在我们的世上其实很普通。

现在,快子理论已被人们普遍接受并已用于星际航行,我妹妹的悲剧再不会重演了。而我继续研究的却是快子的另一特性。按照相对论的观点,运动越快的物质上的时间越过得慢,一旦到达光速,时间便会停止,而一旦超越光速时间便会倒流,即衰变的粒子会复原,逝去的物体会重现……我已经失败很多次,原因都是能量不足,而昨天我刚研制出一种新型释能炉。

薇妮始终陪着我,分别这么久她一点没变,还是那么漂亮。父母远在几光年外的星球上安度晚年,身边最可亲近的人就是她了。

她很安静地站在一旁看我工作。快子发生仪的嘶鸣声越来越尖锐,能量已高达千亿电子伏特。我感到了危险,忙伸手想把释能炉关小一点,不料却将快子发生仪的喷射口拨转对准了薇妮。

奇景出现了!一些花花绿绿的玩意从薇妮的大衣的原本空无一物的口袋中以相反的时序显现出来,这是些过去的东西!

薇妮怔怔看住我,眼中波光流转:“成功了,对吗?”

是啊,成功了!我的欣喜已无法言表。

“该庆祝一下!我去拿点酒,我们干一杯!”薇妮踏着轻盈欢快的步子走出了地下室。

我从一旁的照像机的片舱内抽出刚刚拍好的照片,满怀喜悦地翻看着。口红、钞票、手绢……陡然,我的眼睛“钉”在了其中的一张纸片上。那上面是张申请书,

“我以邓峰之妻的身份依照法律申请成为其父母的财产继承人,但同时也依照法律不负责偿还其所欠债务。”

落款是薇妮,时间是五年前,正是我生死未卜的时候。申请书的一角附有结婚记录的影印件——天知道她从哪儿弄来这么张假证明!

我一动不动,只将冷气吸得嗞嗞作响。这就是我以为的最亲近最可信赖的人?就是和我朝朝暮暮述说恩爱的妻子?

我气昏了头,因而犯了个极大的错误。释能炉一直开着,能级越来越高……

爆炸!

最严重的后遗症在脑部。医院能完全修复我被烧伤的皮肤和被撞折的骨头,却不能还我一个完好如初的头颅。我再也不能进行思考了,这实际上是给我的科学生命判了死刑。

鲜花没有了,赞誉也没有了,无用的马儿自然也就用不着喂草。两个月前我还是“将永远受尊敬的科学家”,而现在……世上的事有很多都是会变卦的,我算是真正领会了什么叫世态炎凉。

走出了科学研究的象牙塔,我终于有空闲来整理一下自己,看看自己这几十年究竟活出了多大价值。不知怎的,我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可能一直活在一道虚幻的氛围里。

果然,我发现自己平日的“朋友”与薇妮的交情其实更深,我的每本著作的版权所有人都是薇妮!换言之,她早就把我架空了,我只不过是个——赚钱机器,而且需求低廉操作简单!

“你到底瞒着我做了多少事?”我质问她。

“你太多心了……”薇妮正精心地化妆,似答非答地应了我一句。

“我什么都知道了!”我打断她,“给法院的申请书,我的著作的版权……你骗得我好惨!你这个婊子!”

薇妮一下子涨红了脸,似乎想回敬我一句“够劲”的话,但终于只是吁出一口气,极雍容大度地笑了笑:“算了,事情已经这样,我也不想再说什么,怪只怪你太傻了,你知道什么是社会吗?你搞研究搞得有声有色,又能怎样?反正你现在已经算是废人了,我也不妨老实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你和那个——妹妹……”

“你——”我又气又惊。她怎会知道?

薇妮悠闲地扑着香粉,脸上显出得意之色:“五年前我们还没结婚,那天下午你在沙发上睡着了,梦中老念着‘妹妹’。我留了心,专门到地下发明市场去购买了一台催眠述真器。结果,你就在稀里糊涂的催眠状态中回答了我的一切问题。这事干得够漂亮吧?哈哈。你以为我爱你么,我爱的是你能为我带来的这份生活。人活着不就为了享受吗?这一切我都得到了。”

“混蛋!”我忍无可忍地扑向她。我要揍她——这个欺骗了我作践了我的女人!

我没能如愿,三个彪形大汉及时赶到将我架开。他们是她的保镖。

“你还是歇着吧。”薇妮轻蔑地看我一眼,“我得赴个约会,是很刺激很罗曼蒂克的那种。还记得吴明吗?现在他接替你成了物理学界的泰斗。当年他追求过我,没成功。现在嘛,他的机会来了。哈哈……”

我总算醒了,我终于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这个世上扮演了一个何等可怜可笑可悲的角色。没有价值没有寄托,我根本是个完全多余的人。多余!想不到几十年来我就活出了这么个结果。

是我自己不容于世还是这世界不容于我?为什么这世上的关怀与温情总是青睐那些并不急需它们的人呢?

毒药已经准备好了。

拧开标有骷髅头的盖子,我最后一次以幻灭的目光环顾四周。的确,无所留恋。真正令我快乐,令我刻骨铭心的正是我永远得不到的。

“得不到……”我低低地说,“不如去死……”突的,有一句话在我脑中跳了出来。那句话,那句如果不说出将令我死不瞑目的话啊!

正是子夜时分,四际悄然,无数正常人正沉浸各自的梦乡。在这样悄悄的夜晚,一个黑色的游魂告别了纷繁的人群向夜的深处飞去。

他去倾吐一句话……

我知道自己找不到那人,我只是想回到曾留下那人芬芳的地点,那是寄托着我全部心灵的所在。在茫茫宇宙里,唯有那里才有我的真情与梦幻。

星河浩瀚……我迷失了,在记忆中的方位里我找不到那个地方。难道那次爆炸事故已经毁掉了我的记忆?不,冥冥上苍啊,请你不要那么残酷无情!

我终于精疲力尽。一个月里,我搜索了能够到达的所有外围空间,而那地方却仿佛被蒸发了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放弃了,我踏上归程。说实话,我回地球只是回去死,我不想做个葬身太空的孤魂。这个世界虽然不令我满意,但它毕竟是我的根。

太阳的光辉已遥遥显露。

突然间,天旋地转。坠落,坠落……

烟云,千奇百怪的烟云。

仿佛梦境。

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安排,我居然——回来了!

一切依旧,烟云、共振波方台、收音器……只是,没有了那云中的仙子。妹妹,你知道吗?无情无义的我又回来了。当年的我有多傻啊!其实,仅仅是能时时与你相见便已是何等巨大的幸福呵!可那时,蠢笨的我却害怕了那种相见不相亲的生活,我为什么不想想,真正诚挚的情感又怎会被一堵磁墙隔断?

景物依然,人事全非。我沉重地跪下,追悔那错过太多的年少时光。

忽的,仿佛是第六感官的作用,我感到一丝异样的心悸。而后,我缓缓地不太自信地回过头——呵!那云中仙子!还是雪白的衣衫,还是轻灵地飘荡在空中。只是,眉宇间显得稳重与成熟了,并带着微染的沧桑。

“我等了你五年……”她的语气轻而淡泊,仿佛叙述一件很普通很容易很天经地义的事。

我的眼泪立时就下来了:“妹妹,对不起。可你不该冒险回来的,很危险。”

“你不也回来了吗?”她的眼睛依然明如秋水,“外面的世界很大很新奇,我游历了半个月。然后,我回到了这儿。等你。”

“我本以为见不到你。”

“我认定你会来,不论几个月几年几十年,总之你会来。我不相信自己会白白付出,我相信你。”

巨大的感动已将我淹没:“我知道你的心,可我们错了,大错特错了。”

“我什么都知道了。”她看起来很平静,“这就是命运,对不对?”

是的,正是命运安排了两颗永远不能结合的心灵相爱。这爱,已注定残缺。

这时,一阵震动从远处传来。

“不知又吸了什么东西进来。”她说,“近来这里似乎特别活跃,而且,还在移动。”

我想起来了,这次我是在太阳系附近被黑洞俘获的,我心念一动,从云堆上捡起收音器。

“……全球紧急通知:一来历不明的引力漩涡正从太阳系侧翼逼近地球,情况危急……”

地球的大限到了,那可是数十亿生灵啊!

“……据专家推断,这一现象和日前失踪的物理学家邓峰有关,其人有过从黑洞生还的经历。此番他受了精神刺激,有可能运用科技手段潜入黑洞采取这一报复性的疯狂举动……”

我“啪’的一声将收音器摔得粉碎。

“荒唐!”我骂出一句,头部的剧痛令我几乎栽倒。

“当心身体,你的脸色好难看。”

我苦笑一声;“我的大脑……总之,我差不多算是废人了。”

“没什么,我不在意的。”

我专注地凝视着她清纯的脸庞,真想大声赞美造物主的神奇。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可能,”我凄然开口,“我们又要分别了。”

我的一只手搁在旁边的共振解析波方台上。地球将被吞噬,那么大的行星掉落进来肯定会引起可怕的冲击,这儿已不可久留。可是,除了这样一个中性的混沌物质区外,我和她不可能在任何地方再相见了,不可能!

她惊骇万分地失声叫道,“你说什么?不会的!”

我心痛如绞;“我们,是无缘的……”

“不,不会这么惨!”她声嘶力竭地喊出,“我很知足,我就只是看看你啊……”

“别这样!”我劝慰她,尽管我已难于说话,“当我是哥哥吧!……”

“可你不是!”

“我爱你!——”我终于倾吐出了那句让我死不瞑目的话,任凭泪水满脸滂沱。

这是句何等神奇的话语啊!她的哭喊停止了,两朵嫣红自她脸上飞起。

“能听你这么说我已没有遗憾。”她轻轻闭眼,语气虔诚如同起誓,“我也爱你。”

而后,她的眼美妙地睁开来,里面盛着太多令我永远铭记却又永远迷惑的东西。

她开始奔向我,带着迷一样的眼神。

我也奔向她,义无反顾。

她说爱不可残缺,爱情应该有着完美的历程;我说是的,爱情是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涅槃;她说来吧,让我们在一起;我说我来了,和你走到一起……

就让双耳轰鸣,就让胸膛窒息,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完成爱情。

这一刻我似乎什么也没有想,但分明又想了很多——她、我、地球。甚至薇妮。我发觉我并不那么僧恨世界,世界水不会太坏,因为这世界上有爱!

场致力拂起我们的头发,剥去了我们的衣衫,我们饱满而美丽的身体裸露出来。这是我们最坦荡最无邪的一刻!

奔,仿佛自洪荒开始,并指向永恒的奔!

近了,临近了。我进出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力气,温柔而坚定地伸出双臂,完成一次辉煌的融合。

噢!光!明亮无比灿烂无比的光!

尾声

“最新消息:不久前出现的引力漩涡在十分钟前突然发生内部爆炸,冲击波将其推至数光年外,不再对地球构成威胁。

“另据测定,爆炸迸泄物中有快子发生装置的残片,故而可以断言,此番爆炸是由狂人邓峰玩火自焚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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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夕中短篇科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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