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夜半回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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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赵开淼填写的贷款申请表(确切地说是他的现有资产状况)交到了调查公司,从刘总放光的眼神中,我知道我成功了。
很好。他自言自语地说,还是女人有办法。他将这份宝贝资料放进卷宗里,然后转头看着我说,你会成为一名出色的侦探的。你还有一年大学毕业是不是?如果你愿意,毕业后欢迎你到我的公司工作。
我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刘总有点尴尬地说,哦,那是以后的事了,我只是觉得你有干这种工作的天赋。还是说现在的事吧,你的任务快完成了,剩下的事是看紧赵开淼,别让他在本月底前跑了。
我说,我知道我的工作。但是,按照约定,是不是该在此时付一笔酬金给我了?
哦,刘总仿佛忘记了此事似的,这是老板们在付款时的通病。他说,不过,你搞来的这份资料还没给我们的委托人看呢,不知道他满不满意。
我坚定地说,这是赵开淼最真实的资产状况了,客户没有不满意的道理。
也是,也是。刘总无话可说,只好签了字让我去财务室领钱。这项单项任务的酬金是八千元,扣除我刚开始工作时预领的两千元,我得到了整整六千元现金。当然,到月底我彻底完成任务后,还有一个五位数的酬金等着我,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兴奋。
金钱是一种什么东西呢?是神,是魔鬼,是甘露,是毒药,是救星,是陷阱,是将人变成狼的巫术,是让人活得像人的秘方……我怀揣六千元钞票,在回家的路上感慨万端。
我将这笔钱分为三种用途。一千元留在身边,作下一步外出寻找小妮的费用;一千元还给画家,这是小妮做人工流产时我向他借的;剩下四千元给何姨,她现在正失业,小妮又失踪了,但愿这笔钱给她的生活一点点支撑。
何姨不在家。我用钥匙开了门(何姨早已像一家人似的给我配制了房门钥匙),首先将钱放进了抽屉,这一瞬间,我耳边响起赵开淼将资料交给我时说的话——我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我打了一个冷战。
何姨一直到天黑才回家。她一脸的疲惫和沮丧,像发生了什么事。她进门后第一句话就问,小妮有消息了吗?
我说我刚开过电脑,QQ和邮箱里都还没有她的音信。我说我相信小妮看见我的邮件后会回信的。也许她在外面暂时还没有上网的条件。
何姨说她找到工作了,小妮回来后很快面临开学,该读高三了。她不能让小妮为家庭经济犯愁。
不过,看何姨的状态,她今天好像挺累的。我一边从厨房里端出晚餐,一边问何姨今天的工作情况。
何姨一下子捂住脸哭了,看来她一直在压抑着自己的难受。她说她找到了一份钟点工的工作,给一家人做晚餐和打扫卫生。可是,她一边做一边挂念着小妮,结果在打扫卫生时将别人的一个花瓶打碎了。这家主人大发雷霆,当场便解雇了她,不但如此,明天还得去赔别人的花瓶,这花瓶挺贵的,值三百多元。不过何姨说,是我打碎的,该赔。
我拍着何姨的肩膀安慰她。我说在小妮回家前,你别去找工作了。我告诉她,我们有钱了。
我将四千元钱拿给何姨,我说这是我做一份兼职工作挣来的。
何姨惊呆了。她说,我不能要你的钱,你给小妮做家教,我还没给你工资呢。
我说,何姨,你不是把我看成你的女儿吗?既然这样,这就是我应该做的了。
何姨全身震动了一下,她愣愣地看着我的脸,自言自语地说道,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呀?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与当前的事情毫不相关的怪梦。我梦见了一个叫小叶的小学同学,她正在教室里玩一个注射器,长长的针头寒光闪闪,我有点害怕。突然,她用那针头向我刺来。我转身就跑,她疯狂地在后面追。我跑过教室外的走廊,跑上一层层楼梯,最后跑上了楼顶的平台。在平台的边缘,她抓住了我,我感到那可怕的钢针就要刺进我身体里了,我说小叶别闹了,我一失足就会摔下楼去的。她说,没关系,你会飞的。我正想从楼顶的边缘跑开,突然脚下一滑,我大叫一声从楼上坠下……
从梦中醒来时我的胸口还突突直跳,这个没有来由的梦让我纳闷。按照我从冯教授那里学来的心理学知识,这个梦表明我认为小叶对我构成过伤害,可是事实上,小叶是我读小学时最要好的一个女生。
我睡在暗黑的书房里,小妮出走后的这个家显得格外沉寂。我慢慢地回忆起我和小叶之间发生的一件事。有一次,我和她爬上教学楼的楼顶去放纸折的飞机,看着纸飞机从楼顶飘飘而下,真好玩。后来,我们爬在楼顶的边缘往下望,因视角改变后看着地面的一切都很新鲜。我对小叶说,我想从这里跳下去。她惊奇地望着我说,为什么?那会死的。我说死有什么,就是像纸飞机那样往下飘嘛,飘呀飘,多舒服呀。小叶有点害怕,说我不和你玩了。
后来,小叶把这事告诉了老师,我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训了很久的话。接下来,有同学告诉我,大家都知道我妈是跳楼死的这件事了,说是我妈的抑郁症传染给了我。老师还让同学们多关心我,尤其是课间休息时,别让我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发呆。我当时很恨小叶,认为她暴露了我心底的秘密。
梦得到了解释,本应该安心地睡去,可是我突然产生了新的疑问,我真有一个坠楼而亡的母亲么?一切仅仅是出自外婆之口,她说我记不得母亲的面容和相关的事,是因为我当时太小的缘故。可是,两三岁的孩子真的没有记忆么?我怎么老在耳边听见呼呼的风声,那是坠楼的记忆,它来自何处?
人的今生来世有很多疑问,只是一般人没在意罢了。而我从烂尾楼到画家家里再到紫园,却发现了叫人无法相信的秘密。这一切,一定与我自己的来路不明有关。
而现在,我真正找到属于自己的家了吗?
我在朦胧中睡去。半夜过后,一阵异样的响动声将我惊醒。我在黑暗中听了听,声音是从小妮的房间里传来。我一阵心跳,小妮回来了吗?
我连鞋也没顾得上穿,光着脚来到了小妮的房间门前。轻轻地推开门后,果然有一个女孩的身影坐在地板上。由于窗帘没拉上,外面的光线将屋里映得半明半暗,我看见这女孩正是小妮,她坐在地板上似乎在整理一些衣物。
小妮!我惊喜地叫道,你回来了,怎么不开灯?
别、别开灯。小妮低声地说,开了灯我的眼睛会瞎的。
为什么?我突然感有点害怕。
我已经习惯黑暗了。小妮说,姐,就这样我们不是都能看见吗?
我在小妮身边蹲下,急切地说,你到哪里去了?我和何姨都着急死了。
小妮垂着头不说话,她的头发贴在脸颊上像一片黑布。
我说,你是生我的气吧?其实,我是为你好,调查公司的事你真是不能干。不过,我们现在有钱了,你只管安心读书就是。
姐姐。小妮突然抱住我说,我不是生你的气,也不是生我妈的气,而是我该离开这里了。
小妮的身上有股寒气,头发和衣服也有点发潮,我拍着她的背轻轻地说,别说傻话了,这里是你的家,别再走了,好吗?
我将小妮扶到床上睡下。我说,你在外面累了,先好好睡一觉吧。要姐姐陪你睡吗?
小妮似乎做了个要我离开的手势。
我将地板上的衣物放进衣柜。由于光线太暗,做这些事时我被椅子绊了一下险些跌倒。我吸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看了一眼已安睡在床上的小妮,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大亮,我便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小妮走了!我昨夜怎么就没坚持留下来陪着她睡呢?
小妮的床上空空荡荡的,床单也很平整。衣柜门开着,不知是她临走时取了衣服,还是我昨夜忘记了关上。我往衣柜里看了看,无法判断小妮的衣服究竟少了没有。
这时,我听见厨房里有响动,是何姨已经起床了。我赶紧从小妮房间里溜出来,我不能让她知道昨夜发生的事,不然她会更加伤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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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上午,我的头晕沉沉的,有点发烧,像生了病似的。
我给冯教授打电话,可刚拨了一半号码我又将电话掐断了。我知道他又会对我说,一切都是幻觉,小妮在昨夜根本没回过家。
冯教授是我尊敬的人,我需要他的帮助。可是,他的幻觉理论真能解释一切吗?学生宿舍里的胖妹看见有人站在我的寝室门前,他说是幻觉也还可以理解,因为胖妹毕竟只是匆匆一瞥,完全可能看花了眼。而昨夜,我可是和小妮说了那样多话呀。
我打开电脑,继续搜索小妮的信息。结果是仍然没有声讯。
上午10点多钟,小妮的爸爸来了。我对他说何姨上街去了,但没对他讲何姨去赔别人花瓶的事。
小妮的爸爸在客厅里坐下来,他眼睛有点红,看来是没睡好觉的缘故。他说他已和各地的亲戚联系过了,还跑遍了全城的网吧,还是没找到小妮的任何踪迹。
我安慰他道,罗叔,别着急,我也在网上联络她,会找到她的。
罗叔突然问道,小妮失踪前和你吵过嘴,是吗?
我说是为一件事有分歧。
你怎么能这样。罗叔的声音变得很严厉,你怎么能和小妮吵架?聘你来做小妮的家教,你就辅导她的功课就行了,你有什么资格和她争吵?
我愣住了,罗叔从来没这样对我说过话。这之前,他老说我和他死去的第一个女儿十分相像,可是现在,他怎么说出这样无理的话?
我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耳边继续轰响着他的声音,无论如何,小妮的失踪你是有责任的,你一定要想法把她找回来。我走了,请转告你的何姨,我已给单位请了假每天都在寻找孩子,让她有消息随时和我联系。
然后,我听见房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吸了吸鼻子,嘴里有了血腥味。我用纸巾捂在嘴边吐出一些血红。
不一会儿,何姨回家来了。我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很平静地告诉她罗叔到家来的情况。我一句也没提到我被指责的事。
何姨对罗叔的到来似乎兴趣不大,只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她从提包里拿出一盒药给我说,这是我在回家路上去药房买的,说是专治牙龈炎,你吃吃看有没有效。
尽管我知道我这口腔出血的毛病也许无药可治,但接过药时,我还是感动地说,谢谢何姨了。
下午,画家又来询问寻找小妮的情况了。他在客厅里和何姨聊了很久,我在书房里听见他们又提起何姨的第一个女儿贝贝坠楼的事。画家走后,我问何姨道,有邻居说,贝贝是他爸从楼上扔下去摔死的,这可能吗?
这一次,何姨没有回避我的询问,她坐在沙发上沉默了许久,然后对我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何姨十九岁那年,画家从美院毕业分到歌舞团做美工。很快地,画家喜欢上了作为舞蹈演员的何姨。他们相爱了,而且深深地爱恋了五年。这之间,何姨发现了一件令人困惑的事,这就是在漫长的热恋中画家从没碰过她的身体。她开始理解为这是画家的爱和君子风度,可是和女伴们私下交流经验后,她发觉她和画家的关系并非完全正常。
何姨开始刻意地打扮自己。有一个周未,何姨在画家的单身寝室里看画册时,借口天气太热,想进卫生间里冲个澡,画家同意了。可是,当何姨裹着浴巾出来时,画家已离开了屋子。桌上留着一张字条,写着“我有事出去了,你走时将门关上即可”。何姨委屈地哭了一场。联想到画家有意无意地数次提到过他并不想结婚,何姨知道这场柏拉图式的爱情该结束了。
在极度痛苦中,何姨决定迅速委身于任何一个向她求婚的男人。很快地,她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姓罗的工程师,不到半年他们就结了婚。婚礼那天,来了很多客人,画家也来了。本来对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何姨,在婚礼上见到他时竟看着他发愣。这一幕被罗看见了,他知道何姨与画家以前有过恋爱关系,这使他对画家充满敌意。
婚后不久,罗出差了一个多月时间,回家后何姨告诉他,她怀孕了。罗在高兴之余却在心里埋下了阴影,以致女儿贝贝出生后,他半开玩笑似的说过这是不是我的女儿呀。何姨气得直哭,他又安慰她说是说着玩的。
贝贝三岁那年的一个周未,罗在中午过后便将她从幼儿园接回了家,那天何姨在团里排练节目,下午五点,一个晴天霹雳传来——贝贝从家里的阳台上掉下楼摔死了!
何姨见到罗时,罗已悲痛得变了形,他说他当时在客厅里看资料,怎么也没想到贝贝会从凳子上爬到阳台去摘花,可能是身体一失重便坠下楼去了。
这以后,这对夫妻的生活便是在悲痛和吵闹中度过的。直到有了第二个女儿小妮,一切才平静下来。不过,何姨仍常常在梦里哭醒,以致丈夫也只有坐在床头叹气。
于是,离婚成了必然的结果。
何姨在回忆往事时,表情一直很木然,像一尊雕像。我有点害怕地推了推她说,何姨,一切都过去了,你别太难过。我想贝贝坠下楼一定是一个偶然事故,罗叔不会那样狠心的,谁也不会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扔下楼去的。
谁能证明呢?何姨说,要是你能证明就好了。我认真回忆过,前后两个女儿,他对小妮就爱得多。
我猛地想起罗叔刚才来家里时对我的粗暴指责,何姨的话更让我困惑重重。我的头脑有点发沉,嘴里又有了血腥味,我从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
何姨如梦初醒般地站起来,很快给我端来一杯水,又将她买回的治牙龈的药放在我的手心。快吃下这药吧,她说,你什么时候有这毛病的?
我说我记不得了。
后来,我慢慢回忆,我这毛病是从小学时在楼顶上放纸飞机那天后开始的。也许当时从楼顶向下俯看唤醒了我的某种记忆。
关于这点,学识深厚的冯教授也表达过他的困惑。他年轻的时候,曾去过一个遥远的陌生之地。当他眼前出现一片倾斜的山坡,几棵树和一座小木屋时,他惊呆了,他发觉他对这个地方是如此熟悉,如此亲切,他肯定无数次来过这个地方。可是事实上,这地方他是平生第一次来。冯教授说,这也许就是一种记忆,一种能够超越自身的记忆。从此之后,冯教授迷上了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直到成为指导我们这些学子的大教授。
每个人除了周围的世界和头上的天空,笼罩我们的还有无数忽明忽暗的记忆。这天晚上,我在电话上和冯教授聊了很久。对我的困惑,他给予了轻描淡写的解释。他仍说我的死亡妄想需要通过精神分析来治疗。放下电话后我想,这就是冯教授已经变老的标志。他年轻时的灵气已为刻板的学术所代替。
这一夜我无法入睡。想到小妮歪着头叫我姐姐的乖巧样子,想到她做模特儿挣了第一笔钱后立即送给我昂贵的衣服的情景,我就难过得想哭。我好几次赤着脚溜进小妮的房间,希望昨夜的一幕能够再现。当然,如果小妮再出现在房间里,我一定不会放她走了。我会陪着她一直到天亮,当太阳升起,世界会恢复它本来的模样。
外面的楼梯上有了脚步声。我心里一阵激动,是小妮回来了吗?正是半夜时分,小妮昨夜就是在这个时候回到房间里的。我摸黑走到门后,只等着脚步声在门外停下来,我便会打开房门迎接她的归来。然而,脚步声并没有在门外停留,而是继续往上走了。我想到楼上那户新邻居,女的杨灵在政府部门工作不会回来这样晚,男的小曾倒有可能,他在电脑公司工作常常加班,杨灵说他曾经累得晕倒过好几次。
我开了门探头往外看,上楼的人已经没有了踪影,楼梯上很黑暗,一个白色的东西正往下飘,我弯腰捡起它,是一张白纸。
回到屋里,我开了台灯细看,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一个字——死。
我感到了一股寒气。这一定是画家屋里的女人写给我的。死——是她还是我呢?
我想到了画上的青青,我曾多次在梦中看见她,她对我从没有过如此的敌意。那么,这字条是画家浴室里的女人给我的了,菊妹,是她,上吊而死的人是有怨毒的。
我突然明白了画家年轻时为何不和何姨结婚的原因了。他一定受着某种力量的支配,只能与已死去的女人交往。
我立即到卫生间察看,屋顶又浸出新鲜的水迹了,这是那个女人在上面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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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去烂尾楼寻找小妮。
前天夜里,小妮回到家里时曾对我说不要开灯。她说她已习惯黑暗了,开了灯眼睛会瞎的。这一幕不管是真实发生过还是我的幻觉,小妮的话都应该是一种启示,这说明她住的地方很黑暗,而烂尾楼正是这样的地方。
我选择中午过后去烂尾楼。这时阳光很好,光线会从那些空洞的窗口射进楼里来的,这样我可以不使用手电筒了。
当我从围墙的缺口来到楼下时,又闻到了曾经熟悉的废墟气息。我曾在这里谋生,这事实让我感到凄凉。
高高的烂尾楼下面,低矮的值班室像一个缩着头的老人。小屋外的空地上,晾晒着一排衣物,它们在一根长长的铁丝上迎风招展,我立即发现,这些刚洗过的T恤衫、校服、球裤等,分明是一个中学生的服装。
谁住在这里?
我转头看见薛师傅正从小屋里出来,他的左腿还缠着绷带,显然是上次的车祸中受的伤还未治愈。
他对我打招呼,有点惊讶地问我来这里做啥,他也许以为我又要到这里谋职了。以前他为了让他的表弟来做守夜人,不惜在值班忆录上写满鬼故事来吓走我。可现在,我却并不生他的气,我只想寻找小妮的踪迹。
我问,这些刚洗过的衣物是谁的。
我儿子的。薛师傅说,还有十多天就要开学了,这小子将一堆脏衣服丢在家里就走了。他妈长期瘫痪在床,这事只有我这个老头子给他做了,带到这里来洗也可节约家里的水,嘿嘿……
薛师傅既为帮儿子洗衣气恼,又为他的做法节约了家里的水费而得意。看见晾在铁丝上的校服,我对找到小妮有了希望。
我问,你的儿子去哪里了?是不是和他的女朋友在一起?
薛师傅笑了笑说,我儿子薛老大,公鸡还没打鸣,小孩子,找女朋友还早着呢。我想他是和一帮野小子跑出去玩了。已二十多天了,一点儿音信也没有。
说到这里,薛师傅突然对我的询问感到疑惑。他说,你跑到这里来就是问我儿子的事吗?或许是你知道他在外面出事了?
当然是出事了,我想到薛老大和一帮少年砸汽车的事。不过现在我还不能告诉薛师傅,在小妮找到之前,我不能让事情乱了套。
我说没事,我随便问问罢了,我到这里来是想上楼找一件东西。以前在这里值班时,我头上的一个发夹可能掉在楼上了。
薛师傅大惑不解地说,哦,是这事呀。楼口已完全封住了你没看见吗?上不了楼了。这样让我少操心,不然夜里总听见有人往楼里钻。
我来到楼口,果然看见一堵砖墙已将入口封住。明晃晃的阳光下,我突然觉得自己以为小妮住在楼里的想法很可笑。
但是,小妮,你在哪里?我马不停蹄地找到了小妮的同学T。在何姨提供的小妮的同学关系中,我认为T最有可能知情。我和小妮以前散步时在雪糕店附近遇见过她,我看出她和小妮很亲热。
T一个人在家。她说小妮的妈妈已找过她了,关于小妮离家出走的事,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看着我失望的样子,T想了想说,珺姐,你去各家宾馆找过没有?尤其是五星级的酒店。
我毫不犹豫地说,小妮不会去宾馆住,她没钱,就是有钱她也舍不得那样花的。
T说,不是去宾馆房间找,而是宾馆咖啡厅,她有可能在那里出现。T终于给我讲了她和小妮的一个小秘密。
从上学期开始,T和小妮经常借学校晚自习的时间溜出来,到五星级宾馆的咖啡厅坐到很晚才回家。那里是一个梦的所在,柔和的灯光打在咖啡桌上,钢琴声若有若无。两个少女坐在那里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这里有不少外国人,以西方人居多,T和小妮期待着能有带她们远走高飞的人出现。这想法怎么出现的,T说记不得了,也许是电影里一些浪漫故事的启发,也许是现实中一些灰姑娘故事的刺激。总之,她们感觉到了一种女孩子特有的机会,以十七岁的年龄,她们想大胆一试。
通常,会有绅士般的外国男人坐到她们桌边来,或者请她俩过去和他们一起喝咖啡。这样,到分手时自然有绅士买单了。然而,她俩很快发现,以她们的高中英语水平,交流非常困难,只能作一些极简单的对话。
一段时间过去了,奇迹并未出现,不但白马王子与公主的梦连影子也没有,就是资助她们到国外留学,也没有任何绅士表达过一点意愿。这些绅士们只是即兴而为,除了夸她俩漂亮,就是聊一聊对这座城市的印象,仅此而已。当然,极少数情况下,也有人误解了她俩的身份,提出去房间里玩,每当这时她俩坚定地拒绝,对方只好尴尬地笑笑,继而聊其他闲话了。
后来,T和小妮终于发现了她们的想法极不现实,也就再没去那种地方了。
T对我说,这是她和小妮曾经有过的秘密,不能对人讲的。她之所以告诉我,只是想尽快找到小妮而已,她不知道小妮一个人离家出走后还会不会又想到这种冒险。她建议我去找一找,只是任何时候不能暴露她提供了这个线索。
我答应了T的要求,又问到了她们以前最爱去的地方是假日酒店。我心里有点沉重,决定去那里找一找小妮。
当天晚上,我去了那个华贵的地方。在对咖啡厅作了一番细心地观察没有发现小妮后,我在角落的一张桌旁坐下,这里可以看见厅里的大部分情况。
咖啡很香,灯光和音乐很柔和。这里除少数有身份的中国人外,以外国人居多,我估计聚集在这里的交谈声至少使用着五种以上的语言。
我想着小妮和T曾经有过的梦想。盼望着一个梦想中的人能将自己带走也许是女孩普遍的潜意识,这是进化力量的曲折表现。就像草原上的母兽期待着雄兽中的胜者出现一样,在进化力量的决斗圈外她们总是表现出十足的耐心。然而,小妮和T将会懂得,人类社会远非草原上的生存竞争那样简单。
今夜,小妮会在这里出现吗?当前途未卜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焦虑的时候,为自己选择一次另寻生路的冒险会成为年轻人的时尚。这种对生路的追寻包括坠楼等自杀行为,那是另一条生路,深邃而又宁静。我曾经有过这种经历吗?我的耳边又听见了呼呼的风声,这种前世的记忆对冯教授说来仅仅是一种幻觉。
这时,一个高大的西方男人出现在我的桌旁,他用蓝眼睛对我微笑,并用英语说道,小姐,我可以坐到这里和你一起喝一杯吗?我也对他笑笑,用英语回答道,对不起,我正在等一个朋友,他点点头走开了。
我看了看时间,已是晚上十点,估计小妮不会出现了,我正准备离开时,意外的事发生了。
在离我不远处的一桌人中,我看见了调查公司的刘总,在不经意中我们的目光相遇,这使我无法躲避。他端着红酒杯到我桌旁坐下,好奇地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咖啡呀?我说约了一个国外留学回来的同学,但她临时有事不能来了。自从给调查公司做事以后,我说起谎来从容镇定。
刘总是老江湖了,也不多问什么,只是告诉我对赵开淼的资产调查已获得了客户的认同,他要我继续盯紧赵开淼的动向。
谈到业务问题,刘总突然有点感慨说,我们这种公司,挣点钱不容易呀。我桌上的那些人,你看见了吗?他们分别是地产商、证券经纪人、银行主任、政府官员,还有一个女士,你注意到了吗?就是穿黑色露背装的那一个,她是演出公司老板。这些人全都是挣大钱的角色,千万元买套别墅像买小菜一样轻松。还有那个有点秃的男人,他其实只有五十来岁,本城的大地产商,亿万级富翁,两三天前还收了一个十七岁的干女儿,当然这种父女关系只是对外的幌子了。唉,人和人不同呀!
我不知道刘总给我讲这么多是什么意思,也许是想向我炫耀他已跻身于这个阶层;也许是他由于公司不大刚才在那边桌上受了冷落。我无心分析他的动机,却对那个地产商收了个十七岁的干女儿一事感到震惊,这是最近两天发生的事,我想这女孩别是小妮吧?
我问出了这秃顶的地产商姓施,已开发的大项目有欧式国际花园。不能再多问了,不然会引起刘总的疑心。不过仅凭这两点,我想我已经能够调查到他干女儿的情况。
我怎么突然有了这种信心?人到紧急关口潜力是无限的。因为我不能放过任何可能找到小妮的线索。
离开酒店时已是深夜,整座城市仍是灯光繁华,我坐了出租车回家。车过烂尾楼时我想到薛师傅,他为了节约家里的水费将儿子的衣服带到工地来洗,我想到刘总说的那句话,人和人不同。我感到胸口有点发闷。
我将头伸出车窗,望了一眼夜里的烂尾楼——这座正在空中旋转的黑色建筑,我又产生了那楼里可能有人的感觉。这种感觉只能在夜里产生,我不知道人的思维与太阳的起落有什么关系。
我登上了回家的楼梯。是的,回家,我已经将何姨和小妮看成我的亲人了。
楼道灯时亮时灭,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看,真希望小妮这时就跟在我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