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伤痛的演出(二)
孩子手扶栏杆,把小脸尽量嵌在两条栏杆中间,眼巴巴地看着院子里嬉戏追逐的孩子们。他们在尖叫,大笑,孩子也莫名其妙地受了感染,跟着笑起来。由于脖子转动的角度有限,他没注意到在他的右侧,一个女孩正贴着栏杆,向他慢慢靠近。
“你好。”
孩子吓了一跳,急忙缩回头去,肮脏的脸蛋上留下两条长长的红印。看清是个面带微笑的女孩,孩子刚刚迈动的脚步又停了下来,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女孩在他面前蹲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低着头,两手扶着栏杆不说话。
忽然,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蛋,在那条红印上慢慢揉搓。孩子本能地想躲开,可是感到那只手的温度和细腻,只是稍微偏了一下头,就乖乖地不动了。
“我叫廖亚凡。你呢?”女孩有雪白的牙齿和清亮的眼睛,孩子抬起头,又低下去,“我叫贺京。”
“你怎么不回家呢?”
“不想回家。”孩子隔了半晌才回答,“家里不好。”
“傻瓜。”廖亚凡摸摸他的头,“家才是最好的地方。”
“我家里没有人陪我玩。”他抬头看看院子里玩得热火朝天的孩子们,“不像你家里,这么热闹。”
“家?”廖亚凡的表情骤然阴沉下来,她扭头望着天使堂的小楼与院落,在越来越深的暮色中,混合着漂浮其中的炊烟,无端地生出一种烦躁之感,就好像摸到了久未擦洗的锅台,一手的油腻与陈旧。
“那不是我的家。”廖亚凡叹口气,再回过头,孩子不见了踪影。站起身来再看,孩子已经跑过了一条街,肩上的书包上下耸动,与小小的身子相比,它实在是太大了。
“你认识他?”
方木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围栏边,廖亚凡急忙说:“方叔叔好。”
方木点点头,眯起眼睛看着孩子越来越模糊的背影,“这孩子又来了?”
“嗯,他总在墙外转来转去的。”廖亚凡和方木一墙之隔,也看着孩子消失的方向,“他叫贺京。”
“嗯?”方木笑笑,“他不叫贺京。”
廖亚凡惊讶地挑起眉毛,似乎想开口问个究竟,看到方木已经沿着围栏向大门走去,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到院子里。
方木带来了一些孩子穿的秋衣,其中一个袋子里装着簇新的时髦衣裤,不用说,是单独给廖亚凡准备的。周老师对方木的来访有些意外,把衣服交给赵大姐,又嘱咐了几句后,就和方木到院子里散步。
天气越来越冷了,院子里也是一片枯黄。想起夏日里郁郁葱葱的天使堂,眼前的一切竟有些萧疏破败之感。带给方木这种感觉的不仅是面前的景物,身边的老人也是这样。
仅仅月余未见,周老师就苍老了许多。人更加佝偻,头顶也稀疏了不少。他们绕着花坛一圈圈走,沉默地吸烟,周老师不时大声地咳嗽,这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刺耳,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安静起来,最后一个跟着一个溜进了小楼里。
周老师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孩子们,仿佛在全神贯注地绕圈。吸完两根烟,他突然问道:“案子怎么样了?”
方木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案子?”
“越狱那个。”
方木叹了口气,“没什么进展。”他看看周老师紧锁的眉头,急忙又加了一句:“你老先生可别跟着我操心啊,让你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周老师挤出一丝微笑,“我就是随便问问。”然后又是沉默。
“如果抓住了那孩子,会判死刑么?”绕了若干圈后,周老师又开口问道。
方木犹豫了一下,“会。仅一个故意杀人罪他就够了,再加上其它罪名……”
周老师长叹一声,“作孽啊。”
“没办法。”方木摇摇头,“自己做错的事情,就要负责。”
夜色中,周老师的身子好像抖了一下,片刻之后又是一声叹息。
方木察觉到周老师有心事,刚想问问,就听见赵大姐响亮的声音:“老周,小方,开饭了。”
他们应了一声,一起往小楼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周老师问道:“那个女孩子--叫沈湘那个--安葬在哪里了?”
方木想了想,“骨灰好像在龙峰墓园。她父母给她买了块墓地。”
“嗯。”周老师推推方木,“快吃饭吧。”
吃过晚饭,周老师还是一幅郁郁寡欢的样子,方木觉得不便多留,就告辞了。路过赵大姐的房间,门开着,房间里却没有人。方木走过几步,又退回来,站在门口看着赵大姐儿子的遗像。
一个8岁的孩子,选择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究竟是什么让他无法承受?
楼上还依稀可辨孩子们的打闹声,方木不知道那些被遗弃的生命和镜框中的孩子相比,究竟是谁更幸运些。
他走到桌前,拿起一束香点燃,又插进香炉里。
“谢谢你,小方。”
方木回过头,赵大姐倚在门框上,目光柔和地盯着镜框。和白天风风火火的干练妇女不同,现在的赵大姐更像一个疲惫而幸福的母亲。
“维维,是方叔叔来看你了。”赵大姐步履轻飘地走过来,伸手在相框上抚摸着,仿佛在抚摸孩子细嫩的脸庞。
“他会感谢你的。”赵大姐回头冲方木一笑,“维维是懂事的好孩子。”
方木的鼻子一酸,低声说:“赵大姐,别难过,好好保重身体。”
“我不难过。”赵大姐平静地说,“我的儿子一定会回来的。”
鲁旭,男,25岁,大学本科,职业为警察,编号C09748,未婚。患者外在表现:睡眠障碍、易怒、自卑、交往障碍及性功能障碍。
既往生活史与当前生活情境:患者家庭生活正常,父母为国有企业工人,从小品学兼优。从中国刑事警察学院毕业后,加入公安队伍。由于其工作踏实认真,颇受领导和同事的好评,并在半年前被授予二级警司警衔。一个半月前,患者奉命围捕一名越狱在逃犯,在追捕的过程中,由于突发车祸而受伤,同时,患者的佩枪也在事故中丢失。车祸致使患者轻度脑震荡、颈椎挫伤并伴有身体多处软组织挫伤,经治疗已基本痊愈。但患者伤后表现出较强烈的情绪波动:长时间无法入睡,即使服用镇静药物也无济于事;易怒,并伴有毁物等暴力行为;个人认同感降低,无法建立自信;与同事及家人无法正常沟通,总觉得其他人在谈论事故并蔑视他;患者自述与女友无法正常发生性行为,勃起障碍,并“总觉得身体已经残缺”。
心理社会发展史:1、先前因素:患者在普通家庭成长,依靠个人努力考取大学并成为一名国家公务员,因此患者是家庭的骄傲和希望所在,患者本人也积极上进,盼望借此可以改变家族的命运。同时,患者从小接受的教育情况良好,自尊心强,加入公安队伍后,对警察的身份抱有极高的职业荣誉感。
2、促使因素:在围捕罪犯过程中由于意外负伤,未能完成任务,并丢失佩枪。患者在心理上无法接受失败,形成精神创伤。
专家评估与建议治疗手段:患者的症状符合创伤后压力障碍症,建议采用心理剧进行治疗。具体步骤如下:
阶段Ⅰ:准备。包括安全保证、评估及确立治疗关系。
阶段Ⅱ:停止不安全感及自我确认的丧失。
阶段Ⅲ:创伤场景的重新组织。控制创伤压力的效应,并且将其整合到个人的一致系统中。
阶段Ⅳ:与真实世界的重新联结,重新定义创伤对受害者和世界所造成的后果。必要时,介入新的治疗议题。
方木赤裸上身,边擦汗边回忆杨锦程为鲁旭制订的治疗计划。在阶段Ⅱ中,杨锦程加入了一个行动的环节:搏击和射击练习。很明显,他希望通过这两项练习恢复鲁旭对身体控制的感觉以及增强个人认同感。让方木感觉郁闷的是,杨锦程选择他陪同鲁旭练习。最初方木还以为是因为他对心理剧有所了解,来到搏击训练馆,看见一身腱子肉的鲁旭,再看看自己干巴巴的胸膛,方木才意识到自己就是鲁旭恢复自信的参照物。
汗水、沙袋、绷带和拳击手套似乎是最让鲁旭感到亲切的东西。他已经摘去了脖套,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一会之后,就放开手脚练起来。他打得很投入,也很卖力,似乎对自己的身体十分满意又充满惊喜,方木已经气喘如牛了,鲁旭还是意犹未尽,最后提议和方木一对一练习。方木想了想,心一横答应了。当他第五次躺在垫子上的时候,不无悲愤地想,妈的再这样下去你痊愈了,我要得PTSD了。
训练后,杨锦程对鲁旭表现出来的精神状态十分满意。而目睹了整个训练过程的边平则始终在捂嘴偷笑,还不等方木开口,就小声说:“算工伤,算工伤。”鲁旭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一直对方木善意地笑。方木一边活动着酸疼的下巴,一边伸出拇指和食指。
“下次好好较量一下射击。”
提到枪,鲁旭的脸色微微一变。杨锦程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今天就到这儿吧。大家都回去好好休息。”
送走鲁旭,边平问杨锦程:“今天不进行射击练习了?”杨锦程点点头,“嗯。你们刚才也看到了,他还是不愿意回忆和面对失枪的事实。这意味着他依然处在心理的过度觉醒状态之下。慢慢来吧,循序渐进才会收到好的治疗效果,边处长,我建议再安排几次搏击训练。鲁警官的身体缺失感已经得到缓解,最好再强化、巩固一下。不过,”他扭头看看方木,笑着说:“下次安排别人吧,我看这位同志坚持不了了。”
方木也忍不住笑了。
另一场戏。
路边餐厅的二楼上,六个人站成一个圈,他们中间的水泥地面上躺着一只硕大的玩具熊。熊的头部已经被摘去,脖子上方是一颗满是鲜血的头颅。这是个男子,他的手脚被缚,口、眼也都被胶带封住,只能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发出“呜呜”的呻吟声。
六个人都冷漠地看着他,好像那只是一只即将被摆上祭坛的贡品。男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似乎快要窒息了,H先生蹲下身子,一把扯掉他嘴上的胶带。
男子呼出一口长气,随后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还没等呼吸平复,他就迫不及待地叫起来:“对不起……放过我吧……我只知道那是个试验……我没有恶意……”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内疚,男子呜咽起来,“那是个意外……我没想过要伤害那女孩……”
Q小姐的身子晃了一下,站在旁边的T先生急忙扶住她。
Z先生看看手表,起身从墙角的柜子里摸出一样东西,又塞进Q小姐手里。
是一把锤子。
“来吧,Q,彻底消灭它。”Z先生轻轻地说,“彻底消灭你的梦魇。”
Q小姐表情木然地接过锤子,久久地盯着它,似乎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一样东西。
“Q,消灭它。然后你就会好起来,永远摆脱它。”Z先生把手搭在T先生的肩膀上,“就像T那样。”
Q小姐扭头看着T先生,T先生迎着她的目光,微微颔首。这动作好像给了Q小姐一些勇气,她拎起锤子走到男子身边,又蹲下去,一把扯下了男子眼上的胶带。
男子的脸抽动了一下,眼睛并没有马上睁开,用力挤了几下之后,才缓缓张开一条缝。当他看清眼前那把乌黑沉重的锤子,顿时惊恐万状地挣扎起来。
Q小姐看着男子,呼吸逐渐沉重,眼中也慢慢盈满泪水。
男子的目光从锤子移到Q小姐的脸上,有那么几秒钟,他停止了挣扎,似乎在那张脸上拼命辨认着。
“是你?”两行泪水从男子的脸上滑落,“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求求你……放过我……”
Q小姐开始大声抽泣,她死死盯住那张让她刻骨仇恨的脸,慢慢举起手中的锤子。
男子死命扭动着,眼盯着高高扬起的锤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忽然,Q小姐闭上眼睛,右手无力地垂下,锤子“咣当”一声落在水泥地面上。
“我做不到……”
Z先生皱起眉头,但是他显然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幕,扭头看了T先生一眼。T先生马上上前一步,拿过Q小姐手里的锤子,对准男子的头用力砸了下去。
咚。
深夜。一家小烧烤店迎来了一批狂欢的客人。五男一女。他们一幅极度亢奋的样子,在小包间里又叫又笑,那个女子似乎是狂欢的主角,她的笑声尤为刺耳。
这是店里最后一批客人,老板在柜台后哈欠连天的算账,边想,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他们直到天色微明才驾驶着一辆白色面包车离开。
Q小姐已经躺在后座上睡着了,她的脸贴在毛绒靠垫上,不时发出轻轻的呢喃。没有人说话。汽车在那些孤零零的路灯边飞驰而过,每个人的脸上都不断变换着明暗相间的表情,好像都是本领高强的变脸艺人。始终躺在黑暗中的Q小姐的睡姿愈发显得安详。
汽车开到Q小姐租住的公寓楼下,睡眼惺忪的Q小姐甩上车门,摇摇晃晃地拾阶而上,她的手里还攥着那个毛绒靠垫,似乎舍不得放开。
T先生摇下车窗,大声喊道:“好好睡一觉。”
正在掏钥匙的Q小姐突然停止了动作,慢慢转过身来,头顶的声控灯光直泻下来,一头乌黑长发下的脸惨白如纸。Q小姐动作僵硬地挥起手中的毛绒靠垫,好像在炫耀一件战利品。
哈哈。
那笑声在浓黑如墨的夜色中宛若乌鸦般尖利。
翌日清晨。福士玛超市刚刚开门营业,早就等候在门前的顾客就一拥而入。7:30分至8:30分属于早市购物时间,能买到不少便宜货。一个中年妇女领着自己的儿子穿过一楼卖场,直奔二楼食品区而去。
走着走着,她发现儿子并不在自己身后,仔细一看,8岁的儿子正站在玩具区,傻呆呆地看着一面挂满巨大毛绒玩具的墙。
她惦记着特价鸡蛋,心急火燎地走过去拽起儿子的手,刚一迈步,却滑了一跤。尴尬万分地爬起来,才发现自己和儿子都身处一片粘稠的黑红色液体中。
她心头一颤,意识到这些液体是从墙上那个巨大的毛绒玩具熊里淌出来的,她的目光循着墙上已经干涸的印迹慢慢向上,熊腿……肚皮……胳膊……
孩子没有听到母亲在身后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叫,他的大脑已是一片空白,只是死死地盯住上方巨大的黄色毛绒身体,与之对视的,是一颗破碎不堪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