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泡在鲜血里的范氏症

浸泡在鲜血里的范氏症

我想你要有些心理准备,你将看见人世间最恐怖的传染病。”这样郑重地提醒我之后,伦勃朗从口袋里摸出一叠照片递过来。

“好几位医疗小组的成员在病人死亡时当场晕倒,给你看些现场照片,希望你到时不要也晕过去,不过,呕吐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这叠照片有十几张,每张有七寸大,非常清晰。

但我在看第一张的时候,并没有马上看出来里面是什么东西。

好像是房间的一角,却不知道拍摄的对象是什么。照片上是一片红木地板的近景,地板上不太干净,除了一些污滓外,还掉落了些不明物体。

虽然照片把地上的东西拍得相当清楚,我还是没办法一下认出那是什么。那一团一团暗红色的,有拳头大小的,有的更小一点,还有的并不成形,像一小堆红色肉糜。再旁边是沙发的下半部分和两只椅脚,上面也很脏,红沙发上面有几斑暗蓝,红色的椅脚上有几块土黄,不知是什么染上去的。在照片右侧的边缘,还露出半截带状物。

“这……”我抬起头,想询问伦勃朗,他却示意我继续看下去。

我把第一张移到底下,第二张照片的内容跳进眼帘时,胸口登时一闷,赶忙把视线移到一边,胃里却已经翻腾起来。

我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压下吐意,这才敢再看照片。

第二张照片和第一张拍的是同一个场地,前一张是局部,而这张取的是中景,可以较完整地看到在这个客厅里发生的惨剧。

一个人倒在长沙发上,从脖子开始到腹部一片血肉模糊,他的胸腔和腹腔向外翻出来,好像被人开膛破肚,白色的肋骨清晰可见。

我这才意识到,并不是这个家的主人特别偏爱红色,用红色的地板用红色的沙发和椅子,这一切都是照片中死者

的血染红的,他体内所有的血都流了出来,洒遍了沙发和旁边的椅子,只有在少数地方才能看出沙发原本的蓝色和椅子原本的黄色。

“这是被谋杀的?”我脱口而出。

“这样的场景很容易让人想到开膛手杰克吧。很遗憾,范氏症的每个患者死去时,都是这么的惨烈!这是第一起病人的死亡照片,后面的一些是死在救护中心里的。”

我飞快地看了剩下的照片,不同的死者,一样的血肉横飞!

“怎么可能,生病怎么会生成这个样子,这是什么病?”我惊呆了,喃喃地念叨着。我以前也见过一些残忍恶心的场面,但以这次最为酷烈,不过也好在我有那些经历,不然肯定已经找地方吐去了。

“这就是范氏症,全称是范氏群发*官亢奋症。”

“器官亢奋?”我现在几乎完全停摆的脑袋无法把器官亢奋和这样的死亡联系在一起。

“由一种罕见病毒引起的全身大多数器官的病变,亢奋是病变器官的症状,这些器官包括心脏、肝脏、肺、胃、肾脏、胆、膀胱甚至大小肠,病人在得病初期会感觉特别精力旺盛,有强烈的饥饿感,吃下平时饭量三四倍的东西也不觉得饱。二十四小时到四十八小时之间,病变器官变得比正常状态肥大百分之二十到三十,这些器官互相挤压在一起,当亢奋的临界点被超越,几乎是一瞬间,心肝脾胃肺之间的挤压将使病人陷入剧烈的痛苦中。但这些器官的增大趋势不会停止,反而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像充了气似的大起来。更严重的是……”说到这里,伦勃伦忽然停了下来。

“还有更严重的?”就刚才他说的那些,已经足以让人在短时间内死去,而且听上去一旦发作到这个地步,现代疗几乎注定是无能为力的。这还不够,还有更严重的?

“走吧。”伦勃朗说:“别站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我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往小区会所,哦不,现在的临时医疗中心走去,刚才那十几张照片上的情形却不断在眼前闪回。

走了没多远,看见两个提着箱子的医生快步在前面跑过。

“怎么了?”伦勃朗大声叫他们。

“是三号楼,三号楼二零一住户报告出现亢奋状态。”一个医生回答着,并没有停下脚步,飞快向三号楼奔去。

“见鬼,又有一幢楼受到感染了。”伦勃朗低吼了一声:“感染一个就得死一个啊。”

“啊,死亡率百分之一百吗?”我发现了他话里包含着的可怕消息。

“是的,百分之一百,刚才那个报告自己感觉亢奋的人,希望是他的心理问题。”

“现在有几幢楼出现了病人?十二号楼呢,有没有被感染的?”我急着问,十二号楼四零三,我父母就住在里面。

“这个小区一共住有三百九十二户,封锁时小区内共一千零八十九人。三号楼先不算,确诊感染的十八户,共三十三人,分布在三幢楼里,目前已经死亡十二人,从昨天夜里开始有人陆续进入病危发作期,估计今天和明天的死亡人数还会大幅上升。十二号楼还没发现受感染者,不过你为什么特意问这幢楼?”

“我父母住在里面。”

“哦?”伦勃朗看了我一眼:“难怪你冒着危险,坚持要到这里来采访。让我想想,嗯,最近的感染楼离十二号楼也有两幢楼的间隔,如果我们控制得力,那里会是安全的。”

一个黑影突然从天上落下,掉在旁边的草丛里。

“这是什么?”我问。

“麻雀吧,被击毙的麻雀。”伦勃朗解释说:“引发范氏症的病毒有可能通过动物传染,猫狗之类的已经确认可以受感染,而鸟类……这种病毒正在不停变异,我们不能冒险,这个小区正用播放着只有鸟才能听见的嘈音,偶然有闯进来的,就像刚才这只麻雀,自会有军方支援的狙击手把它干掉。”

“可我怎么没听见枪声。”我疑惑地问。

“当然是加了消音器的,否则不是要被封锁区外的居民听见。现在外面一定已经有很多流言了吧,要是听见枪声还了得!”

“的确是。”我表示赞同。

“这小区里你已经很难见到人以外的生物了。我想你一定闻到那味道了。”

“是我在门口闻到的那股吗,很刺鼻。”

“那是一种化学药剂,用来杀死和阻挡昆虫。在那样的浓度下,连飞虫不避开也会死去。”

“昆虫也会传播?”我一阵毛骨耸然。

“目前还没发现,但考虑到安全性,又是上海这样的国际化都市,不能冒任何一点险。况且,我刚才和你说过,这种病毒正在变异。”

“变异?”我隐隐感到这场灾难可能比表面更严重。

“你能说得详细些吗?”我问。

“这会要说很长时间,先等一等。”临时中心已经不远了,伦勃朗加快了脚步。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说内脏病变到那种程度还不是最严重的。”前面就是临时中心的玻璃门了,伦勃朗忽然开口对我说。

“是的,我觉得那已经糟糕透了。”

“范氏症的死亡率高得惊人,但是什么病都可能导致死亡,一个合格的医生,习惯死亡是必须做到的。只有能冷静地面对死亡,才能穿梭在生离死别之中,以正常的精神状态为患者治疗。”伦勃朗在玻璃门前站住,并没有要推门进去的意思。

“但是。”他转过身来,背对着身后的建筑,扫视着这个小区里一幢幢默然的楼宇,那里面有人正向着死亡而去,其他的人在徬惶和绝望间徘徊。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我的脸上。

“但是,范氏症不一样,那并非是简简单单的死亡。在器官肥大的同时,它们疯狂地工作着,心脏这个血泵马力一倍倍的加上去,人体造血机制也被激活,血管胀大开,里面流动着比往时多得多的血液,血越来越多,而血管终将到它的极限。”

“你是说……”我想到了某种结果。

伦勃朗没有理会我,继续说着:“这只是血,还有其他更多的。肺增大着,肺泡更比原来大得多,人的肺活量也跟着上去,每一次呼吸都吸入更多的空气。最糟糕的是,亢奋期过去之后,人只是失去了亢奋感,器官的亢奋却比之前的几十小时更骤增五倍、十倍。它们生长着、运动着、呼吸着,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或许是肺部开始有问题,也或许是其他的原因,胸腔和腹腔里开始有气体,形成气胸,严重的气胸。当然在这个时候,单纯气胸带来的痛苦已经算不得什么。这气体越来越多,和内脏、血液一起,聚集着力量,压迫着包裹着它们的骨髂、肌肉、皮肤。”

伦勃朗的语速逐渐加快,声音尖锐起来。不知不觉间,我的呼吸也随着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促。

“最后的五分钟里,所有的一切都开始爆发,人的喘吸越来越急促,深深地吸气却只来得及吐出一半,又要吸气。肺泡越来越大,血液在沸腾,器官在挣扎在蠕动,肌肉和皮肤已经到了极点,然后在那一秒钟里,先是血从七个孔窍里流出来,然后,砰!”伦勃朗双手抱成球状,做了个爆炸的手势。

我相信自己的脸白得可怕,全身已经被冷汗湿透,在他说“砰”的时候,我的心脏也仿佛爆裂开来。

“现在你知道那些照片上,散落在地上的是些什么东西了吧。”他的声音听起来阴森森的。

我当然知道,那都是死者在死亡的那一刻,从体内飞溅出的内脏器官。

“对不起,吓到你了。”伦勃朗恢复了正常的声调对我道歉:“刚才的照片还远远不够,我想先让你习惯一下压力。如果你连这都承受不了的话,我怕你在真正面临那样的场面时会出问题,毕竟那是专业的医疗工作者都会晕倒的情形,我不愿意你因为这次采访而留下永久的心理创伤。不过,看起来你的心理承受力相当不错。”

“谢谢。”我苦笑着伸手擦汗,却碰在头罩上,摇着头放下手,说:“还真是不愿意见到那样的场面啊。”

“如果你把这场采访坚持下来的话,我相信,你终有一刻会亲历那样的恐怖。”伦勃朗盯着我认真地说。

“好了好了。”我摆着手:“你已经吓够我了,咱们该进去了吧。”

“你还是先去看你父母吧,等会儿你要是接触了第一线的医护人员或者病人,在防护衣经过严密消毒之前,是禁止到未发病的隔离区去的。你去看望他们之后,再到中心来找我。”

“好的。”我忽然觉得,这个刚才成功地吓出我一声汗的外国人,此刻显得相当有人情味。

熟悉的门铃声响过之后,猫眼小孔暗了一下。我知道那后面是母亲,父亲是不习惯看猫眼的,直接就开门了。没听到母亲说什么,我想隔着猫眼和我这层装束,她没认出我来。

门开了,是母亲熟悉的脸庞。她正张着嘴,原本想说的一句话堵在那里,却听见房间里传来父亲的声音:“是谁呀。”

“是那多,那多回来啦。”母亲这才回过神来,一把将我拉进门里。

“别扯了,他怎么可能进得来,跟你说了这里已经被军区接管了。”父亲一边说着一边从里屋走出来。

我眼睛一热,连忙用力地眨了几下,不让眼泪流下来。只是几天不见,但我心里一直非常担心,见到他们平安无事,这才放了一半心。他们虽然肯定有所猜测,但一定不清楚自己的处境有这么的危险。

“是我,是我回来了。”

“快坐下快坐下。”母亲拉着我的手坐到沙发上,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客人。

“你是来采访的吧,不容易啊,这都能让你进来。”父亲说。

“是,我托了朋友,现在全国在这儿的就我一个记者。”

“好。”父亲笑起来。

“好什么呀。”母亲白了父亲一眼:“这里可危险,虽然妈不清楚是什么病,但部队都出动了,一定是不得了。就是非典那会儿,医生护士都病了许多呢。我和你爸年纪都大了,你还小,听妈的话,等会就出去,别再……”

母亲还在叨唠着,却被父亲一把打断:“哎呀,让那多自己决定,你啰嗦什么呀。”

母亲眉毛一竖:“你知道什么。”

我连忙说:“妈,我已经是市委特批的记者了,怎么可能再缩回去。”

母亲叹了口气:“你坐着,我去给你切个橙子来,可甜了。”

我苦笑着拦住她:“你看我这样子怎么吃啊。”

母亲看我的密闭头罩,坐回沙发上,又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啊,我们只是被隔离,又没染上病。那多啊,你知不知道这次是什么病?禽流感吗?”父亲问。

我摇摇头:“不是禽流感,是一种叫范氏症的怪病,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我犹豫了一下,没把那些事说出来。他们当然不算是禁口令中的“无关者”,但那样的死状,我想还是不要让他们知道的好。

“我今天刚刚获许进入采访,还不了解情况,只是听说范氏症是一种比非典更可怕的传染病,死亡率……死亡率很高。”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轻了下去。

“死亡率很高啊。”母亲的表情紧张起来:“那你可要小心啊,唉,唉。”她一付想劝我退出,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模样。

我眼眶又是一热,微微转过脸去,说:“我知道的妈,我可是一直想当战地记者,这次也算是了心愿了。”

母亲只是摇着头。

“您好,我是晨星报社的记者那多,您是我进入莘景苑封锁区的第一位采访者,请问您怎么称呼?”我突然拿出采访本和笔,对母亲说。

“啊……”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你这小子。”

“我可是说真的。”我举起笔在空中虚写了几下,不屈不挠地望着她。

“我叫孙昉,我也有个儿子在做记者呢,和你一样大,有什么要问的就快说吧。”母亲先是板着脸,说到后来忍不住又露出笑容。

我也笑了:“请问您是什么时候知道小区被封锁的,之前有什么预兆吗?”

“那是大前天的晚上,十点十一点的样子,外面先是有警车的声音,一会儿救护车又来了,鸣笛拉了好久,吵的我们觉都没法睡。那时我还在想,不知是哪家出事了,又是警车又是救护车的,莫非是凶杀案?结果第二天,就是前天早上,我们还睡着呢,就有人按门铃,那是几点来着。”她转过头看父亲,问:“几点?”

“五点半。”父亲说。

“对,五点半。我起来开的门,拉开门我吓了一大跳,那人就和你现在一样。”母亲指了指我身上穿的衣服:“他发给我们一张市疾病控制中心的紧急通知。”母亲站起来到餐桌的玻璃台板下面抽出那张通知递给我。

母亲又递给我另两张纸:“这些是后来发的。”

“发这些的人还和你们说了什么吗?”看完这些我问。

“他们说要是需要和单位请假就把单位名称和电话写下来,由他们统一请假,不过我们两个都退休,也没这个麻烦。我当时问他倒底是什么病,他说不清楚,也不晓得是真不知道还是不能说。他说部队已经开进来了,是很正式的戒严,情况相当严重,让我们一定要按照这两张纸上说的做。”

“那这两天过得怎么样?”

“不能打电话是有些不习惯,一开始我是真紧张,还是你爸说了句,他说紧张也没用,已经这样了,还是放松心情,心情好了抵抗力会上去,不容易被传上,而且说我们紧张,你在外面肯定比我们更紧张呢。好在电视还能看,退休在家里,也寂寞惯了,没事。”

听母亲这么说,我心里一阵过意不去,是不是以后该多回家里看看。

“我呢没事就往窗外看,倒看见了好几次。”父亲接口说:“前面八号楼里看来是有问题,出来了好些人,有的是跟着穿防护服的人走,还有一次是用担架抬出来的。那个老李,”他转头和母亲说:“就是每天早上都到亭子里打拳的那个,七十多岁了身体挺好的,有时我们傍晚散步还能碰到的。”

母亲应了一声,示意她想起来了。

“怎么,他也被传上了。”她有些紧张地问。

“应该是吧,我看见他跟着人走了。”父亲轻轻地吐了口气,眼角微微皱起,有些落寞。这一刻,我真的觉得,他苍老了。过了会儿,他说:“也不知老李能不能挺过来。”

怕是过不了了。我在心里说。

推开玻璃门,我走进了莘景苑小区临时医疗救护中心。

这原本是会所的大堂,现在进门左侧被几张桌子隔了个区域出来,三个穿着防护服的人坐在桌子后面,正拿着步话机和几位需要帮助的居民通话。在他们后面的地方,有一大堆东西,粗略看去,包括桶装水、大米、饼干。

“这里是救护中心,请说。”

“我家里没饮用水了,那个桶不好都漏光了。”

“好的马上送过来。”

“不是,你别紧张,呕吐恶心不是被感染的症状。什么?腹痛拉稀也不是。胃口好吗?精神怎么样?知道了会给你送止泄药。”这是另一个。

“好的,中午前把奶粉送过来。一定要雅培的吗?好的,你放心。哦对不起,孩子不能送出去,必须和你们在一起,在这个小区里。”

对着步话机大叫的声音和里面传出的声音此起彼伏,三个人一边接电话一边飞快地记录,嗓子都已经哑了。

我走上去问:“我是采访范氏症的记者,请问伦勃朗先生在哪里?”

他们头也不抬。我前面的人伸手一指:“直走左转。”

“谢谢。”我说。

“对不起刚才不是和你说的。”他向和他通话的人解释。

我不再去打扰他,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

“喂,他出去了。”

“喂,那个记者!”

我转过身问:“你是和我说吗?”

那个人站起来,用手捂着通话口向我喊:“他刚才出去了,伦勃朗不在。”说完他放开手重新坐了下去,继续先前的工作。

我呆了呆,不知该怎么办。我在父母那里待了一个多小时,没想到伦勃朗已经不在了。

不过也是,他身负重任,看样子负责整个医疗小组,接受我采访永远是排在最后一位的。

记得向前左转,是原本这家会所的两间办公室,看来其中之一现在变成伦勃朗的办公室了。

另一间应该是任现场总指挥的卫生局局长的办公室,先拜访他吧。

正准备过去,却见一个人飞奔过来。

“欧阳局长现在到哪家了?上级的专线,十分钟后会再打过来。”

“应该是去新发病的三号楼了。”刚才和我说话的人回答。

“谢谢。”他一阵风地从我身边跑过,拉开门出去了。

看来这位欧阳局长将要把更糟糕的情况报告给中央,短时间是没工夫搭理我这个记者了。

怎么办,到伦勃朗的办公室等吗?

这不是个好主意。我很快否定了守株待兔的做法。经过了最初的震骇,现在我已经重新进入了记者的角色。

这座会所连地下一共三层。一楼是大堂,二楼是羽毛球和桌球房,地下一层场地最大,有两个网球场和一个篮球场。

我决定先往下走。

走了半程楼梯我就听见下面有动静,好像有人正走上来。转过去,却和一个人迎面碰上。我一愣,停了下来。

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扎着根冲天辫,脸庞红润,一边脸上有个酒窝,非常可爱。看见我,她一下子停住。

“医生叔叔,我,我。”她怯生生地说。

我蹲下来,看着她乌黑的眼睛。她有一双大眼睛,里面全是恐惧。

“怎么啦?”我用最轻柔的声音问她。

“我,我想找爸爸。”她伸出手,撩起紫色毛衣的袖子,露出粉嫩的胳膊。

“医生叔叔,我没病,我精神可好了,我比以前有力气多了,你看。”她把胳膊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快把袖子放下来,会着凉的。”我帮她把毛衣拉好,心里却一阵恸痛。

“你再住几天,你爸爸就会来找你了。”我还能怎么说?伦勃朗说,从亢奋期到发作最多只有四十八小时,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已经只剩下几天的时间了。

小女孩看着我,大眼睛里慢慢浮起水气:“童童知道不该乱跑,可是妈妈不见了,她昨天没有来看我,今天也没有来,我要找爸爸,我想爸爸了。”她的眼泪终于滚了下来。

我把小女孩抱起来,走下楼梯。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前,肩膀不停地抽动着。这么亲密地接触会不会被传到,此刻我完全没有去关心。这个可怜的孩子,她太聪明了,知道发生了什么。

拐出地下一层的楼梯口本该是篮球场,现在楼梯口临时加装了一道铁门。推开没锁死的门,前面的篮球场场地上已经用临时建材搭起了一个又一个隔间。

一个医护人员正在高喊:“童童,童童!”

看见我抱着女孩从楼梯口出来,惊讶地叫了声:“童童,你怎么……”

女孩示意我放她下去,我弯下腰把她轻轻放在地上,她先对那个护士说:“对不起阿姨,我不会再乱跑了。”

然后她转过来对我轻轻地说:“谢谢叔叔,弄脏你的衣服了。”她向我鞠了个躬,慢慢走进隔间中间的狭长走道,消失在一个隔间的白布帘子后。

“我是来做采访的记者,伦勃朗先生和欧阳局长不在,我自己先下来看看,没想到在楼梯口碰见童童。”我说。

“哎呀。”护士说:“幸好被你拦下来了,我们人手不够,而每个病人实际上又都处在病危期,实在照顾不过来。”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下来看着我。

“伦勃朗早上和我说了,亢奋期只有二十四小时到四十八小时,然后会就会很快……”

护士好像松了口气:“刚才那个小女孩的母亲昨天半夜死了,她自己,亢奋期也已经持续超过二十小时了。我做护理十几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病。还好这套衣服管用,到目前为止医护人员都没事。”她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关上铁门,用钥匙锁上。

“刚才不知谁没锁这道门,太危险了。亢奋期的病人没几个躺得住的,觉得自己精神特好,一不留神就有人往外跑,万一跑到了外面,那可……”她一脸的心有余悸。

我想起伦勃朗对亢奋期病人的描述,问:“要是他们觉得自己没病,你们又把他们禁足在这里,没有人觉得自己人权受侵犯而抗议吗?”

“我们都说清楚了,七十二小时后没事就可以回去,并且政府会给一定的补偿。这样他们就不会有太大的抵触情绪。而且,早期的那些病人一个个都被送到了重症病危区,没有一个过了七十二小时出去的。他们都看在眼里,心里是有数的。否则你以为现在会这么安静?”

我侧耳听去,果然,那一间间住满了人的隔间里,寂静无声。这些病人正精力旺盛,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可是内心又全是惶恐,对未来一片绝望,只能在巨大的反差中煎熬等待。

我打了个冷颤,这里的怪异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

“可是过了亢奋期的人呢,他们不是会感到巨大的痛苦吗,怎么没听见他们的声音?”照我想来,那些人的哀嚎声应该如厉鬼的嘶喊,在这里回荡不停才对。

“他们和亢奋期病人不在一个区,有面隔音不错的玻璃墙挡着,而且他们都打了针。哦,我不能在这里和你聊天,你现在准备?可能没什么人有时间接受你专门采访。”护士说。

“没关系,”我看了眼童童消失的地方:“我不会打扰到你们的。”

“叔叔!”

我拉开布帘走了进去。

小女孩躺在简易的钢丝床上,看着天花板发愣,看见是我,惊讶地坐了起来。

我在她旁边的木椅上坐下,帮她拉好被子。

在进来之前,我犹豫过。

先前抱她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对她的同情,没多想,后来回过神来,说不怕是假的。万一染上了,那种全身膨胀到爆炸的死法,实在太过可怖。

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在心里狠狠对自己说。既然进到了这里,首先考虑的,绝不是怎么和病人保持距离。童童只是一个开始。

“童童,你想听什么故事?”我笑着对她说。

从童童的隔间里出来,已经是傍晚。我没吃午饭,其他所有的医护人员也没有,因为吃饭就要把衣服脱下来,全身需要重新消一次毒。所以他们只吃两顿,早餐和晚餐。伦勃朗早已经回来,我是在有人给童童送晚饭的时候向她告别的,送晚饭的人穿着淡蓝色的防护服,是她双眸的颜色。

“能不能帮我也准备一份晚饭?”我回到一楼,见过了双眼满是血丝的欧阳局长,稍微说了几句,就提出这个要求。

“怎么?”

“我想留在这里,和你们一样。”

伦勃朗这时正好走进来。

“小那说想二十四小时留在这里,你看怎么样?”

“不行。”伦勃朗断然拒绝。

“我没办法让自己走出莘景苑,这里……”

“听我说那多,”伦勃朗打断我:“这很正常,每个有良知的人看到这样的情形都会愿意尽最大的努力帮助这些病人,让这场瘟疫不要散播出去,何况你的父母也在这里。但是作为一个没有经过医疗救护专业训练的记者,说实话我很担心你给我们捅娄子,所以你必须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和体力。”

欧阳局长冲我摊了摊手:“我们必须听专家的意见,他说得对,这里的压力真的太大,我有时都精神恍惚,不敢待在下面太久。”

“你每天在这里不能超过八小时。剩下的时间,我劝你去放松一下。”伦勃朗说。

“放松?”我苦笑。

“是的,你离开这里之后必须去放松。选择合适你的方式,或许你可以去蹦迪。”伦勃朗建议。

“好吧。”在离开之前,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对欧阳局长说:“我建议在小区入口附近,路人看不见的死角设一个接待点,像我换穿防护服最好也在那里。否则路人经过要是正好看见防护服,会有不太好的猜测,我想现在已经有很多附近的居民注意到这片封锁区了。”

欧阳一拍脑袋:“真是,我怎么会没有想到,必须立刻这么规定,否则流言传出去,我们就被动了。就找个点,用简易材料搭间屋子。”他向我点点头:“非常感谢你,补了我们一个大漏洞。”

我此刻想到的却是地下室那种简易屋子,不由打了个冷颤。

脱下穿了一天的防护服,莘景苑外的空气冷冷的,很清新。

被冷风一吹,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今天一天的节奏紧张得我现在的太阳穴还“突突”直跳,否则我早就该想到的。

抬腕看表,时间应该还来得及。

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林医生吗?”

“我是。”

“太好了,您还没下班。我是三个月前曾因为程根来采访过你的晨星报社的记者那多。”

“啊。”

“有件事问您一下,那个程根,他真的好了吗?他后来,真的完全病愈了?”

“是的,完全好了。哦,我还有事,就这样吧。”对方着急地说了一句,就挂了电话。

看来是自己想错了。我跨上出租车,靠在坐椅背上,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睁开,看着自己的包。

我打开包,取出采访本,在里面,夹着一只白色的纸鸟。

是一只抽一抽尾巴,翅膀就会扇动的纸鸟。

在它左面的翅膀上写着“送给那多叔叔”。

右面的翅膀上是“请不要忘记我”。那下面写着两个小字,“童童”。再下面是“6岁”。

我不会忘记你的,如果有一天,采访能发表,我会把报纸寄给你的父亲。

如果不能发表,那么,你就会一直在我的电脑存档里、笔记本里、记忆里。

童童。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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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者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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