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穿寿衣的老人
都是骗人的。
从天桥上走过的时候,徐沫影忍不住看了一眼路边的旧书摊,除了几本绘着裸女色男的老杂志,就是一些风水占卜之类的书籍,封面上的尘土和污渍显示出这些书的历尽沧桑。
他知道,这些书多数都是骗人的。易学真实而奇妙,但这些所谓大师所写的预测书籍,未免有些浮躁和虚假。他们太急功近利了。而易学预测真正的精华也不会如此落魄地流落街头,与那些不入流的旧书杂志为伍。它们应该像家传的宝贝一样,被珍视,被收藏,被反复研读。
但他已经不关心这些,因为,易学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
徐沫影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一元钞票,递给了地铁门口卖唱的瘸腿小孩,因为当他从那孩子身边走过,他突然觉得,自己比他命好。虽然徐沫影也穷困潦倒没有工作,但至少他四肢健全,至少他还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至少他身边还有个善解人意的女孩支持着他,让他不至于沦落街头乞讨为生。他实在比这可怜的孩子好命多了。
在小孩的千恩万谢声中,他走出了喧闹的地铁站。他要赶着去做一份家教。就在昨天,他把陪伴自己三年的手机卖掉换了二百块钱,然后用其中的一百六十块从中介那里领了两份家教。今天要去做的这份,科目是化学。
“阿姨,我做过三年家教,带过很多高三的学生,化学是我最拿手的科目,高中参加竞赛还拿过二等奖。您就放心把孩子交给我,我保证能教好……”一进门,徐沫影就忙着向那学生的妈妈推销自己。
“其实啊,我这孩子已经高中毕业了。”学生的妈妈微笑着打断他的话,“但她学的是文科,去年会考的时候化学没有及格,现在高考完了又需要把会考补上,所以请您过来教一次。”
“一次?”徐沫影不禁愣住了。一次课两个小时七十块钱,中介费都不够。
“是啊,一次就行了。孩子后天就补考。”
徐沫影有一种上当的感觉,这摆明就是一桩赔钱的买卖。可是家教已经接了,人也已经来了,就算是上当,也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完,把该拿的钱拿回来。他无奈的点了点头,准备开始讲课。
学生是个女孩,长得稍有些胖,眼光呆呆的,似乎极不情愿地坐在了徐沫影的对面。
“既然你准备会考,那我们就把基础知识复习一遍吧!”徐沫影尽量做出微笑的表情,“请你把课本拿出来。”
“那东西有什么用?”女孩双手一摊,耸耸肩,“我扔了!”
徐沫影又是一愣:“课本扔了,那你基础知识都会了吗?”
“不会,会了还用你教吗?”女孩轻描淡写地说完,转过身向屋外喊道,“妈——,给我拿一袋薯条过来!”
徐沫影突然觉得,他来这里讲课就是一个笑话,他强忍着想要离开的冲动,继续和颜悦色地问道:“那你平时复习都看什么书?”
女孩站起身,在床角一堆凌乱的书中翻了几下,把一本绿色封皮的书扔给徐沫影。徐沫影接过一看,是一本《高中化学会考指导》,翻开看了看,里面全是一章章的练习题。徐沫影把书合上,抬起头一本正经地对女孩说道:“如果没有基础知识,做再多的题也没用。题目稍微变通一下恐怕就会答不上来了。我们还是按部就班地学一下基础知识吧,两个小时,我可以给你系统地讲一遍。”
“我说你这人烦不烦呀?”女孩重新坐下来,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道,“我叫你讲什么你就讲什么不就得了吗?废话这么多!谁说做题没用了?我同学都是靠这本书过关的!”
徐沫影愣了半晌,不禁自嘲地轻笑了一下。既然主顾要你放水,做服务的又何必这么认真呢?总是一味地想要负责未必是什么好事。他把那本绿皮书摊开在桌上,很轻松地对自己的学生说道:“好!现在我们开始讲课吧!”
纱窗外,垂柳间传来一阵阵浮躁的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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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沫影走出学生家门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攥着辛苦挣到的七十块钱,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郁闷。由于午饭的严重缩水,他的肚子早早就饿了,于是先在附近找了一家小饭馆买了点吃的。小饭馆比较冷清。徐沫影坐在角落里边吃边想心事。找一份家教不但没挣到钱反而还赔了十块钱,不知道该怎么跟女朋友说。她一定会握住他的手说,“没事没事,可以再找一份来做嘛!”
是啊,他手里还有另一份家教,这份应该不会再赔钱了吧?
徐沫影吃完饭,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附近是某路公交车的终点站,那路公交车正好可以直达浅月的学校。他一眼看到路边停着一辆车,车上灯火通明,估计是要准备出发了,便走到车前门门口,问里面正在大口吸烟的司机师傅:“师傅,这车能上吗?”
“能上。”师傅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在那里吸烟。
能上就行了。徐沫影爬上车,发现车里空荡荡的,除了司机师傅,就剩下后排的一个老头。那老头看上去七十多岁,满脸的胡子茬,脏兮兮的头发一团乱,正斜倚在靠背上闭眼睡觉。这些本没有什么奇怪,怪就怪在,那老头身上穿的,竟然是一套黑底白花的寿衣!
老年人一般都比较忌讳与死亡相关的东西,即便有一些看得开的,最多也就是在家里把寿衣偷偷试穿一下,穿了寿衣还满大街乱跑,甚至跑来坐公交车的,这还真是少见。
徐沫影觉得这老头很稀奇,找个位子坐下来之后,便扭过头不住的打量他。大凡对五行术数感兴趣的人,都会对风水和相术有所涉猎。徐沫影自小学易,当然也不例外,平常人从他眼皮底下经过,他就能大概地看出这个人的脾气秉性和福祸寿夭,但从这奇怪老头的身上,他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既然看不出什么,徐沫影便放弃了。他坐直了身子,一面想自己苦恼的理想,一面等司机师傅开车。
十分钟,一刻钟,半小时。那师傅除了狠狠地抽烟,根本没有开车的意思,而且这车上也不再有其它的乘客上来。
“师傅,请问您这车,什么时候开?”实在忍不住了,徐沫影问了一句。
司机又使劲吸了一口烟:“这车今天不开了。已经下班了!”
“您不是说这车能上吗?”
“能上,”司机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但是不开!”
徐沫影心里暗呼倒霉,今天怎么老遇到这种窝心的事情。估计这司机家里出了什么事,所以心情不太爽,下班了不回家却在这里闷头吸烟。徐沫影知道,这时候说什么也没有用,下车才是正道。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车门,迈步刚要下车的瞬间,却听见后面传来一个苍老的略带沙哑的声音:“天府坐命的小伙子怎么可以瘦成这样?”
话音虽轻,却像一个炸雷一样在徐沫影心里猛地爆炸开来,让他禁不住大吃一惊。
说话的是在后面睡觉的那个寿衣老头。车上没有其他的年轻人,这句话显然是对徐沫影说的。
天府是紫微斗数预测中的一颗主星,而徐沫影恰好就是天府星坐守命宫的人。天府本是财库,天府守命的人多半体态肥胖,而徐沫影看起来却十分瘦削。这是半年来节衣缩食的结果。那老头没有看过他的命盘,初次见面,竟然一眼瞧出他守命的主星,必然是易学高人无疑了!
徐沫影惊奇地转过头,脱口向那老头问道:“老师傅,您怎么瞧出我是天府坐命的?”
老头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从座位上站起来,一面用脏兮兮的袖子抹着嘴角的哈喇子,一面轻描淡写地说道:“哼,这都瞧不出来,还学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做什么!”
司机听到两个人说话,这时候也转过头来,不耐烦地说道:“行了快下车吧,有什么话都下车去说!”
徐沫影赶紧走上两步,扶着寿衣老头胳膊下了车,正准备请教刚才的问题,那司机却跳下车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道“你小心点吧,这老爷子八成是个疯子!我每天一下班,他就准时爬上我的车睡上一个多小时,拦也拦不住。你呀,能离他多远就离多远吧!”
听到司机的话,老人也不计较,反而嘿嘿地笑了两声:“你这可就说错了,我是从墓场里爬出来的,可不是从疯人院逃出来的。”说着,老人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寿衣,“看到没?这身行头还没换呢!”
老人一脸认真的样子,把司机吓得赶紧又走开两步,转过头对徐沫影说道:“得了,这老爷子八成是真疯,我还是闪人吧!兄弟你自个保重,白白!”说完,他迈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老人突然像孩子一样裂开嘴笑起来,然后转头问徐沫影:“我是从坟场里爬出来的,你怕不怕?”
“不怕!”徐沫影摇了摇头。他认定这老头是精通占卜的高人,而印象中,世外高人往往有些癫狂,但若说老人是从坟场爬出来的也并非全不可信。只有死人摆脱了五行阳气,从面相上才看不出任何生命信息。徐沫影强烈的好奇心促使他继续问下去:“老师傅,您到底怎么看出我是天府坐命的?”
老人收敛了笑容看着徐沫影,把眼睛一瞪,问道:“现在的年轻人都像你这么笨吗?”
徐沫影一脸尴尬。学占卜是需要悟性和机缘的。像徐沫影这样,十几岁就能精确推算到事情发生具体时间的人,已经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很多当代占卜界所谓的大师,推算的命中率和精确度也没有这么高。不懂易学的人,认为易学很神秘,充满了深不可测的玄机;粗通易学的人,认为易学很简单,不过是一些有章可循的演绎和推理;只有真正精通易学的人,才能够灵活而充满创造性的去进行推演和测算,这其中智商不够高或者思维不够缜密的人同样不能达到较高水平。尽管徐沫影中途放弃了对易学的修习,但他的水平也绝对不容小觑,而眼前这来历不明的奇怪老头,明显对他的能力充满了不屑。徐沫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师傅,我确实不懂,还请您指点一下。”
老人又瞟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道:“其实这很简单。我不但知道你命坐天府,还知道你整个紫微天盘的布局。事业宫是天相、禄存、文曲、左辅,迁移宫是廉贞、七杀,财帛宫是文昌、右弼。”说到这,老人顿了顿,向徐沫影问道,“对不对?”
说得一点都没错。徐沫影心里更是惊讶,他真有点怀疑这老人事先看过他的紫微命盘。中国的紫微斗数与西方的占星术有着不少类似之处,同样都分十二个宫度,同样都是利用人出生时星辰落入各宫度的位置来推算人生的命运玄机,不过宫度的划分方法有些不同,用来测算的星辰更是炯然有异。紫微斗数分为命宫、父母宫、福德宫、田宅宫、事业宫、奴仆宫、迁移宫、疾厄宫、财帛宫、子孙宫、夫妻宫、兄弟宫这十二个宫度,主要取北斗和南斗主星落入各宫度的情况来作为测算的基础,期间再辅以各种杂曜,推测精准者,自然可知人生祸福。在这十二个宫度中,最重要的宫度有四个,人称“三方四正”,也就是命宫、事业宫、迁移宫和财帛宫。老人刚刚所说的,正是徐沫影紫微天盘上三方四正的主要星曜分布情况。
“您说的太对了!”徐沫影更加确定他遇到了真正的高人,脸上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激动。
“你明白把一种文字翻译成另一种文字的道理吧?”老人继续问道。
徐沫影点了点头。
“这跟翻译的道理是一样的。我从你的面相读出你的生命信息,然后把信息再转化成原始的紫微星盘,就是改变了一下表述你命运的方式罢了!就好比把一篇文章,由文言文转化成白话文,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把面相翻译成紫微盘?听起来似乎相当简单,但徐沫影知道这样做的难度究竟有多大。从人的八字、命盘、面相等提取人的信息,这是比较正常的做法,虽然多数人无法正确提取,但至少很容易接受这种提取信息的方式。反之,从人的命运信息去反推整个八字和星盘,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要知道人生虽短,但信息也足够庞大驳杂,如果具体写下来的话至少也是一部洋洋数十万言的
小说。试想,把这样一本
小说凝缩成数十个字甚至八个字,有几个人能够做到?若不是极为精湛地掌握各种命理模式,并全面而正确的提取了人的信息,再辅以精妙不差毫厘的计算,要完成这种“翻译”简直是天方夜谭。一般的占卜师们,最多也就是在预测对象出生时间不确定的情况下,推算一下时辰,还往往出错。若不是亲眼目睹,徐沫影还真不相信有人能做到对命运的全面“翻译”,而且还是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您真是太神了,竟能达到这种水平!”徐沫影不禁错愕出神,也难怪,这实在有些惊世骇俗。
老人似乎也有几分得意,嘿嘿地笑了两声,摆了摆手说道:“这不算什么。小伙子,我今天高兴,给你看个绝活。你带了纸笔没有?”
徐沫影出门的时候,一般都会带着纸笔的,以便灵感来了能及时地记录下来。见老人问他讨纸笔,他赶忙打开背包,把自己随身携带的圆珠笔和一叠白纸取出来递过去。
老人点了点头,接过东西,抬头向四周看了看,便向一盏路灯走过去:“小伙子,来,这里比较亮堂。”
徐沫影很想知道老人要做什么,赶紧跟了过去。只见老人把厚厚的一叠纸放在平滑的地面上,蹲下身子,借着路灯的光亮飞快地画着什么。不一会儿,老人便把画好的一张纸递给徐沫影,说道:“你看看这是谁?”
徐沫影好奇地接过那张纸,却见上面潦草地画着一个人。虽然画得潦草,但是面目分明,细长的眼睛,挺直的鼻梁,有些杂乱的胡子茬。徐沫影一见之下不禁惊呼出声。老人画得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爸爸徐正林!
“您,您认识我爸爸?”徐沫影惊讶地问道。
“别出声!”老人有点不高兴,斥责了他一句,继续头也不抬地在纸上画着什么。徐沫影虽然有一肚子话要问,也只能暂时咽了回去。
又过了几分钟,老人将画好的第二张画递给徐沫影。还是一张画像。徐沫影一眼就认出画中人正是自己的妈妈。那眉眼和线条实在太熟悉了,绝对不会错,就是自己的妈妈!
徐沫影把画收起来,见那老人还在全神贯注地在纸上飞速地画着,只好垂手站在一边继续等待。他怀疑老人在画他的全家福。爸爸妈妈都画出来了,那么下一个就会是他的妹妹。
果然,第三张画递到徐沫影手里的时候,他看到了妹妹熟悉的调皮的笑脸!
至此,徐沫影全家都已经画完了,他发现老人依然笔走龙蛇,在纸上“唰唰”地画个不停,由于画得认真,老人的身子几乎整个趴在了地上。徐沫影呆呆地等待着,一面猜测老人笔下的下一个人物会是谁。难道是自己的爷爷奶奶吗?徐沫影的奶奶死得很早,连他自己都没有见过,这老人会画得出来吗?
不一会儿,第四张画已经完成。徐沫影迫不及待地拿过来一看,却发现上面画着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女孩子。那女孩二十岁上下,瓜子脸,眼睛很大,眉弯如月,嘴角露出一丝倔强的笑意。女孩十指纤纤,正在翻开一本书,打开的书页上依稀便是一张八卦图。虽然这是用圆珠笔画出来的肖像,但看上去已经是十分的美丽。若是真人出现,一定是美得惊世骇俗了。
这到底是谁?
徐沫影正拿着画揣摸之间,第五张画也已经画好了。画上却又是个不认识的女子。这女孩鼻子小巧,眼神灵动,长得英气勃勃、乖巧聪明,额心有一颗十分明显的美人痣。他注意到女孩的肩头上露出半截剑柄,显然是背后背了一把宝剑。
端详了一会儿,徐沫影更加摸不到头脑。估计老爷子画得上了瘾,接二连三地画起了美女图。但是看老人还在聚精会神的作画,他又不便打扰,只好继续等着。
又过了几分钟,第六幅画终于收笔完成。老人拿着笔沉思了许久,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把最后一张画交给徐沫影,拍拍推上的尘土说道:“我老人家累了,先不画了,下次再给你画完。都拿去吧!”
徐沫影毕恭毕敬地把画接过来,却发现画中又是一个年轻女孩。女孩长发披肩,身体的线条十分柔和,五官端正平和,却透出一丝丝性感的诱惑,让人无法拒绝。看起来七分的贤良端淑,却另有三分的飞扬妖冶。
这个人徐沫影认识,正是自己的女朋友,苏浅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