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党人碑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沉默了几秒,我从胸腔底迫出一声嘶吼:“快、快跑啊——!”喊毕我撒腿就往下来时的洞口跑去。到洞口下,我一把扯过绳子正要向上爬,却被人一把拽开。我一回头,竟是海哥。更令我吃惊的是,他竟然说:“让我先上!”说完不由分说,攀着绳索就上。
这下我惊呆了,这可完全不像海哥一贯的作风!只见夏文海一纵身跳起来,在空中双手抓牢绳索,两腿呈八字形大开,整个身体的重量顿时全坠在了两条胳膊上。就见他两膀用力,口中“嗨嗨”着噌噌几下就上到了顶。
我见了急忙也要跟上,不料陶子业又抢了先,“你先让开!”我正来气,不料竟连畜生也挤到我前面,口中还道:“你得最后上!”
我这回可真怒了,正要开口骂他。可就在这时,身后又是哗啦猛地一响,我一回头,只见那堆尸体又被顶高了一截,堆在上面的尸骨纷纷滚落。看来下面的一定是个大家伙,正拼命向上拱出来!
我也顾不得骂人了,立马抓了绳子向上爬。可人越慌手越笨,撅着腚努了半天,才上去一米多。而这时尸骨已快被顶穿了,我已经可以依稀看出有一个黑色的巨大柱体正拼命向上拱顶。
我心里发急,手脚却不听使唤。正不知所措间,绳子竟带着我一起向上快速升去。我抬头看,原来夏文海三人在上面一齐拉绳子,把我拽了上去。
三人一齐用力拽我一个并不费劲儿,只几秒种的工夫,就把我拽到了上面。
我爬上洞来,一屁股坐倒在地,顾不上喘气就指着三人嚷道:“好啊你们几个,我爬的最慢还把我挤到最后……!”
夏文海说:“小生,你误会了,就是因为你最慢才把你放最后的。你想想,你如果地最前头,你一个人慢就是所有人慢,到时可能一个人都上不来。而如果是你在最后,我们三人先上来,三人一齐拉你上来就容易多了。这样反而更快,对不对?”
我一想是啊,自己根本没练过攀绳,哪像这三人,跟专业登山队员似的。我这人有个优点,有错当面就改,不怕跌份儿。我于是说:“不好意思,刚才我太急了,别见怪。”
三人其实根本没见怪,郑楚生挤兑我道:“你以为我们都跟你似的……。”话没说完,自地洞底下传来哗啦一声大响——“那东西”到底出来了!
我们四个立刻趴到洞口边上,挤着伸头往下张望。只见尸堆已被整个顶翻,一个漆黑的巨物自地下笔直地耸挺而出。
我想用手电去照,可装备全撂在了下面。郑楚生摸出个萤光棒扳亮,一把丢进去。萤光棒在空中翻转着一下砸在了巨物身上,但这巨物只是直挺挺地立在尸堆之中,并没有什么反应。
难道不是活的?我原以为上来的会是巨型鬼蛭之类的玩意儿呢!看来是美国电影看多了。
“这个……?”郑楚生说,“好像是根柱子。”
我也看出黑暗中那个巨大的黑色柱体不像活物,倒像是个什么雕塑。我回头问夏文海和陶子业,“你们看,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夏文海说:“别怕,看来不是咱们想的东西。不过也不能轻易下去,别是什么机关,那样麻烦反而更大。”这时我看到陶子业盯着下面的大家伙死看,便问他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陶子业只摇摇头,“看不清。”
夏文海道:“我来试试。”他从腰间解出一柄匕首,探身入地洞口内,甩手将匕首掷向黑色柱体。匕首唰地划出一道白光,叮当一声刺中目标,但显然柱体表面过于坚硬,又弹落到了地上。
“不是活的!”夏文海说,“先下去一个人,别都下去了。”
“我去!”夏文海话音未落,陶子业便开口道。我心想,这小子准是又有什么发现了。
陶子业口噙匕首,绾着绳索重新进入地洞。下到地面,他从脚边拾起一个EOS氙气手电,一边照着一边向巨物走去。
待走的近了,我们在上面也看出,这巨大的柱状物体原来是一座石碑。
我心里一动,这莫不就是当年洪太尉发现的无字石碑?想到这儿我可忍不住了,便顺着绳子又滑了下去。脚刚一沾地,我便三步并做两步跑到了石碑前。
只见石碑高约五米,宽约两米,厚若廓墙,通体漆黑。借着手电光亮,可以看到碑顶弧圆,且雕有复杂精美的图饰。再向下看,碑身上还雕刻了无数小字。我从头来读,不觉大吃一惊。那文首第一句就赫然写道:“天有眼,六贼可杀不可留!”这是什么意思?“六贼”又是谁?我又往下看,下面一句更加让我震愕:“天无眼,子规啼血向朝阳!”
这时夏文海和郑楚生也下来了,两人围过来看石碑。夏文海说:“怎么会这样?”我说:“暂时说不上来,好好读读碑文吧。”
只见碑文接下来写道:
忧戚家国,世沐皇恩,衿惜白羽,何负圣期!夫天之以宇覆,地之以物载,上下乾坤始得相乘,万物源灵安得昌衍。圭尺不尽,晷仪影漏,廉耻倘不存于方寸,礼义何能教化于天下?今方国事蜩螗,劫际红羊,外逢虎豕鹰犬相恶,内有青犊铜马为乱,前起濮议闱廷之争,后生半山护法之变。现今上建隆,世人正翘首待沐新朝圣德,孰料鼠豸之辈,甘行鄙侫之为,倒行逆施,肆践人道,人神慨然同忾,天地欲以戡诛!
今我侪既为“党同”所公污,其心意反得所酬,试问天下,岂有不欲与苏黄公“同党”之理?
古已有训:在封疆者死封疆,在社稷者死社稷。若臣子都是自完之计,则朝廷养仕何用!
“这个是……?”陶子业读完碑文后直摇着头,一副失望至极的神情,看来这石碑并非他所想像的东西。我想,也许他以为这就是当年洪太尉发现的石碑吧,那他可真要失望了。可话又说回来,这到底是座什么石碑,而且这碑文又为什么充满了如此怨毒之气?从内容来看,这应是北宋末年获罪于党争的朝臣所作。开头处说的“六贼”,则应就是北宋末年的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朱勔、李彦六大奸臣了。而碑文中提到的“前起濮议闱廷之争,后生半山护法之变”,应该是说北宋中期朝野的两次政治地震。
首先是英宗朝的“濮议之争”,宋英宗的生父并非先皇仁宗,而是濮安懿王。结果濮安懿王死后,英宗对其生父的称呼究竟是用“皇伯”(伯父)还是“皇考”(先父)的问题,引发了朝廷臣僚之间一场激烈而持久的大争论。而之所以加之以“闱廷”二字,是因为当时主持后宫的曹太后也参与到了其中。在我们看来这场争论可能荒唐至极,但对于当时的群臣儒生来说,却是关系到“人伦德理”和“国家气运”的天大之事。就连晚年的欧阳修也卷入了这场旋涡,并为此背上种种骂名,最终被迫离开朝廷。
其次是“半山护法之变”,其实就是王安石和吕惠卿的恩怨斗争(“半山”是王安石的字,吕惠卿起初是王安石志同道合的政治战友,更是王安石变法的最坚定拥护者和执行者,所以时有“护法善神”之称)。王吕二人早时合作无间,但在王安石初次罢相和二次出山之际,吕惠卿的思想发生了变化,开始排挤王安石,二人最终反目,结果对北宋的第一次变法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吕惠卿于《宋史》之中被列入《奸臣传》,但现在历史学界对吕惠卿有了不一样的评价,认为他是由于的价值取向偏见而千百年来一直蒙受了不白之冤,其功绩非凡,应该与王安石一样作为一代改革家而被肯定)。
这石碑的建造者为什么留下这样一篇文章?这根本不像碑文嘛。而且这石碑的形状外观看起来也有点儿怪,有点儿不协调的样子。比如说碣顶的雕兽,虽然血口大张,但状若欲吐,而且其态平静,并无应有的威严庄重。难道是立碑者有意为之?可从碑文的通篇怨懑来看不相称啊。
我边暗自思忖着,边移动脚步,转向石碑的侧面来观察。结果这一转让我大吃一惊,原来我们看的这一面是石碑的背面!
我连忙招呼夏文海三人转到正面。只见石碑的正面颜色稍浅,但青色更重,碣顶的兽形狰狞可怖了许多。碑身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小字,字体遒劲洒逸,但不知为什么,结合了碑身的色泽和兽形,竟给人一种肃杀恨戾的强烈压抑的感觉!
再看碑身文字,前面数排竟都是人名。我读来一看,不觉大吃一惊,这些名字之中竟尽是司马光、花纯仁、苏辙、苏轼、黄庭坚、程颐、吕公著、文彦博等宋代名臣!
“这个是……。”我不禁咋舌道,“党人碑!”
此语一出,余人皆惊。夏文海说:“这怎么可能?那不是当年被陨石击毁了吗?”
党人碑,又名元佑党人碑。“元佑”是宋哲宗的年号(1086—1093),在这些年间蜀党当权,施行元佑变法。宋崇宁元年(1102),徽宗以绍述神宗为名,任蔡京、赵挺之为左右相,立禁元佑之法,并在端礼门外立元祐党人碑,以司马光等一百二十人为“奸党”(一说后扩大成三百零九人的超长黑名单),以司马光、苏东坡为首。碑上著名之人及其子孙永远不得为官。皇家子女亦不得与此名单上诸臣之后代通婚姻,倘若已经订婚,也要奉旨取消。这是“六贼”将政敌一网打尽,并使之千年万载永受羞辱的办法。但随后“六贼”倒台,碑上人的子孙便反过来都以碑上有他们祖先的名字向人夸耀。实际上这些碑上的祖先之中,有的并不配享有此种荣耀,因为在立碑时“六贼”及其党羽把不少与自己有私仇的仇敌的名字也“破格”列入了,所以此一黑名单上的人是好坏兼而有之的。
在徽宗崇宁五年(1106)正月,天空出现辇星,在文德殿东墙上的元佑党人碑突遭电击,被一击为二。徽宗大惧,认为是上天降怒,使人在深夜时分偷偷儿把端门的党人碑毁坏。宰相发现此事,十分懊恼地说道:“此碑可毁,但碑上人名则当永记不忘!”
如果眼前的这座黑青石碑真的是“元佑党人碑”的话,那么它是如何躲过“陨击”而留存至今的呢?而且这还不算一个“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它怎么会出现在这座龙虎山的地宫之中!
我一下头大了,这可太让人难以理解了。一个是御笔钦册的铭罪古碑,一个是暗藏于山腹的千古地宫,这两者之间难道还有什么联系不成?我看看另外三人,也都眉头紧锁。尤其是郑楚生,双臂交叉抱着膀,还咬着左手大拇指,一副世界之谜摆在眼前,就等他去破解的模样。不过引起我注意的还是那个“世家子弟”陶子业。那家伙正以一种出奇的兴奋与镇定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古碑,那眼神就好像能把厚厚的石碑看透看穿似的。
我想他又有发现了,正想问他,他这回却主动开口了。他仍盯着石碑说:“这个,就是宋江用来排梁山座次,称为‘天降’的那块石碑。”
“你就扯蛋吧!”郑楚生道,“你别侮辱我们的智慧……!”夏文海挥手制止他道:“让小陶说完。”
陶子业接着道:“你们听了可能觉着不可思议,觉着我在鬼扯。确实,以你们一贯学的东西来说,我这个说法根本没有可能性。然而很多的可能就包含于不可能之中,而且你们所说的‘可能’,是以你们所能掌握的知识边界来界定的,超出你们知识范畴的你们就都当做‘不可能’来解释了。”
“你丫别绕这么多废话。你就直说吧,这碑是咋回事!”郑楚生嚷嚷道,“净扯那些没用的干啥!”
陶子业的涵养实在很好,仍平心静气地说:“小郑哥,你别急啊,你不问我也得说。”说着他清清嗓子,“简单点说吧,一句话。宋江的先人也是这元祐碑上之人!”
“什么?!”我吃惊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陶子业说:“我说野史你可能不信,我先讲正史吧。海瑞编撰的《元祐党人碑考》你们知道吧?这里面记载的党人碑名单可谓最多最全,远多于马纯的《陶朱新录》等书,有些像王亓、马翌、刘思成这样的无名之辈也被列入。而且开列党人碑名单时,因为建碑的都是蔡党之流的肖小之辈,就故意把自己的仇敌也列进去。所以党人碑上的人也并非都是元祐党人。可笑那些碑上人的后代,还都以祖先能入碑而争相自矜夸耀。”
我问:“那碑上真有宋江的先祖?”
陶子业用手一指说:“呶,那一个就是,‘赵临河’。”
我顺着他指的方位一看,果然有一个“赵临河”的名字。“赵临河?难道宋江的先人不姓宋?”
陶子业笑道:“卢哥,你怎么也糊涂了。宋江能是真名吗?而且从两人的名字来分析,其实很容易联系上。‘赵’即为‘宋’,赵宋赵宋,宋是赵家的天下嘛。而‘临河’者,‘江’也。”
我听了倒觉着有三分道理,因为《水浒传》里的人起名艺术是很高明的,类似这样的例子也有很多。比如说“金眼彪”施恩,“施恩”就要“图报”嘛,所以他对武松所做的一切都是要求等价回报的。他的名字很符合情节需要,也暗示了以后武松替他助拳等情节的发展。还有宋江的弟弟宋清,这位纯正的乡里农民是一百单八将中的头号废物,文不能武不成,只能管理餐饮,相当于梁山泊的食堂主任。再看他的外号,“铁扇子”!铁做的扇子还有什么使用价值?本身就成了废物一个。“铁扇子”这名字起的,真可谓名符其实。再有就是柴进赴方腊处卧底时用的假名“柯引”,这则更明显了。“柯”既“柴”也,“引”即“进”也,真是高明。
我问陶子业:“你怎么能确定赵临河就是宋江的先人,宋江的本名是什么?”
陶子业说:“应该是叫赵沐恩。这个‘沐’字也挺特别的,水旁加木。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水浒》中几乎每一个重要人物的名字中都有‘木’和‘水’。”
我一想还真是哎,宋江、林冲、李逵、鲁智深、武松、花荣、秦明、柴进等等,名字里还真都是带“木”或“水”的。
我又问:“可是党人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陶子业说:“我推断是这样的。宋徽宗亲笔题了三百零九个元祐党人的名字,尽刻于党人碑上,其中包括了宋江的家人赵临河。宋江便窃此碑匿于此地,以表心意。而这个赵临河不是宋江的父伯那么就是宋江本人。历史上的赵临河无半点名气,但有记载其曾因取‘阴藏’而丢官,刺配了江州,这一经历和宋江是吻合的,但后来赵临河从牢城逃走了,赵沐恩也许就是他重新出现后使用的假名。还有这‘阴藏’,就是死人的东西。所以取‘阴藏’,其实就是倒斗儿,只不过赵临河可能是官盗而已。”
我说:“可这也解释不了党人碑在这地宫的出现啊?”
陶子业说:“史说记载,党人碑是被陨星一击而裂。但我找了许多线索,我认为党人碑是被碑上留名之人的后代窃走了。如果宋江是赵临河的后人或者干脆就是赵临河的话,党人碑的出现就能解释通了。而后来小说中说宋江得天降石碣,则全是以讹传讹了。”
郑楚生听了走到石碑前,用手电仔细照了一遍,“你丫吹牛不打草稿,这石碑完好无损,连个崩凹窝窝儿都没有,怎么可能是被陨星砸过,又被人弄碎的?”
陶子业没有立刻回答,显然也是在琢磨。不过这时我倒有了个想法。
我说道:“我想,也许这石碑其实就是洪太尉发现的那块……。”话没说完,郑楚生打断道:“哎哎哎,想象力也得有个限度。”
我说:“你先别急着下结论。我是这样想的,这块碑并非是宋江或者赵临河弄到这儿来的,而是修建地宫是就有的。小陶不是说宋江等梁山三十六人是洪太尉招来的盗墓贼……呃,盗墓人的后代吗?这碑应该是他们先发现的。后来宋江或者赵临河因大名上了党人碑,为避祸就按先祖留下的办法找到了这里。可能是出于激愤在碑上刻了元祐党人的名字,并撰写了背后的碑文。”
夏文海说:“小生,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有一点你想过没有,洪太尉当年可是召集了大批行家来开这石碑的,这碑上的字如果是后刻上去的,那一座无字的石碑有什么用?”
夏文海这话一出口,我们几人本能地都看向了石碑的底部。
石碑的基部仍在成堆尸体之下,我们几个互对了一下眼神,不约而同地开始动手搬挪尸骨。
搬了一会儿,郑楚生嫌慢,就踩到尸堆上去下手。不料他双脚踏上去,刚要猫腰伸手,就觉脚下一空,耳边轰地一下,就和成对的尸骨残肢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