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卿来皆是客
天亮了,阳光落在纳兰脸上,她突然感到了一阵刺痛。那是她的眼睛感觉到的。这么多年来,她的脸上一直蒙着面纱,从没有让阳光直接照射过,因此她很不适应。
纳兰醒了过来,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这张床不是很宽大,但却铺得很软,她整个人像是陷入了云堆里。“这是哪里?”她猛一起身,就觉得天旋地转,身子像飞起来一样,差点栽下床来。
这时,有一个声音在门口处响起:“你身子太虚,最好不要动。”这正是那晚救她的人的声音,她以前从没有听过,也算是个陌生人。这倒让她安了心。至少比落到熟人手里要好得多,因为现在“熟人”也就意味着“敌人”。
纳兰不会说话,但却感觉得出来,脸上的面纱不见了。这使得她突然有了一种赤裸的感觉。她平生最不愿意的,就是用真实的、毫无遮掩的脸孔对着别人。因为她知道,那不但是对别人的残酷,也是对自己的残酷。
她又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脸。
那人来到床边,用手隔着被子碰了碰她,递给她一样东西:“这是你的面纱,我已经缝好了。你戴上吧,我不看你。”他转过了身子。纳兰接过面纱,用手摸了摸,知道是这个男人缝的,因为再笨的女人也不会缝出这么粗的针眼。她蒙上面纱,用手拍了拍床,以示他已经可以转过身了。
男人又递给她一碗浓浓的鸡汤,里面还有一个鸡腿,纳兰听着这个男人走出去,越发疑惑起来,但她一向极看得开,所以再如何心存疑问,饭总是要先吃的。
第一天,男人就说了这几句话。第二天更少,之后的几天里,他甚至一句也不说,只是送来饭菜,等到她吃完了,拍拍床铺,他就来收走碗筷,不说一个字。
这样过了五天,纳兰已可以下地了,她的伤虽然很重,但以她这样的人,只要能动,就绝不会赖在床上。纳粹兰摸索着向门走去。
她并不是绝对看不到任何东西,因她眼皮接近透明,所以能够看到一些亮光,也能感觉到一些黑影,当年有一位妙手神医为她看过,说不能割开眼皮,那样的话,她的眼睛就会完全失明。
纳兰下了床,一步步挨向门口,就在她刚跨出一只脚的时候,一只手按向她肩膀。纳兰何等样人,手掌一翻,向那只手的肘关节处砍下,如果被砍中,那只手就要废了。
那人也是应变奇速,沉肩侧身,躲过这一掌,叫道:“是我。”纳兰从对方的动作中已感觉到,这人竟就是凤凰集客栈里向自己袭击的人。她一个跃身回到床边,抄起了那张琴。五指一抚,就要奏响。那人见了,急叫:“不要作声,我没有恶意。”
纳兰手指一停,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人道:“你不能出去,这里离无名寨很近,他们随时会来,以你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出手。”纳兰性子极倔,拇指一勾,发出一声裂帛之音,那意思是:你是何人,敢来对我指手画脚,你不要我出声,我偏要弄出点响动。
那人也不动气,好像知道她的性子,缓缓道:“我知道你想报仇,我也想,但是现在不行,我们的伤都很重。”纳兰突然一拨琴弦,发出三个音,依稀竟是人说话的声音:“你、是、谁。”
这手功夫却是新奇的很,天下谁也想不到,纳兰的琴竟会有这种功能,可以代替人说话。那人似也怔了一下,赞叹了一声,然后却是一声苦笑:“我跟你一样,也是一个未亡人。”
秋塞鸿当然是一个未亡人,可是他没死的原因不是被树枝挂住,崖下不要说树,就连半尺高的草都找不到,也不是掉进崖下的河里,那下面本就没有一滴水,他没有死,全是因为四个人,四个三年以来始终无怨无悔始守候在崖下的义士。
当秋塞鸿把那块断碑踢下崖的时候,那四个人就听到了,这是一个信号,然后秋塞鸿就落了下来。第一个人守在离地面二十来丈高的一个石洞里,他的眼睛看得非常准,当秋塞鸿下落到他头顶上时,他突然从洞里横着窜出来,一把抱住秋塞鸿,去势不减,将下落之势变为横向之势,划出一道弯曲的弧线向下落去。但他们离地面仍有二十多丈高下,也难免会摔得七窍出血而亡,但紧接着第二个人就出手了。
他们又落下十余丈,第二个人一抖手,挥出一条十多丈长的长鞭,半空中缠住了二人的身子,用力一扯,将他们斜着扯了过去,这一来,二人下坠之势又减了一半,第三个人呼的一声,撒出一张渔网,裹住了二人,就手一抡,将大网几乎平贴着地面扔了出去,而第四人双手一圈,将二人连同渔网全都抱在怀里,身子如同箭一般向后退去,直退出五丈远近,才将二人下落之势完全化解。
三人一同脚踏实地。他们之间配合的天衣无缝。
秋塞鸿向他们四人看了一眼,目光中竟然隐隐有泪光闪动,然而他们谁都没说一个字,立时护着秋塞鸿跳进了一个洼地,搬开一块大石,露出一个黑黑的洞口,五个人先后钻了进去。最后一个人将秋塞鸿身上的血衣脱下,撕得烂了,扔在崖下,然后从崖边开始,将留下的足印一个个扫平,钻进洞里后,又将大石盖好,然后他用手将一根大腿粗细的木头一抽,只听一声沉闷的声响,那洞口部分已完全塌陷下去,从外面看上去绝没有一点人走过的迹象,除了一件血衣外,秋塞鸿从此在人间消失。
而现在,他又出现了,可没想到的是,他这次出手相救的却是自己的死对头,纳兰春水。
若在平时,他们二人相遇,只怕要拼个你死我活,但现在,秋塞鸿眼里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个又哑又瞎,双手畸形的弱女子。
他被心底里的一种什么东西深深的震撼了,他并没有见过纳兰,只听说这个女子很神秘,很可怕,由此他便将她想象成一个极美艳极冷峻极狠辣的绝世美人,但现在看来,他的猜测全都错了。
这样的女人,只怕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而纳兰,却能挺过这一关,而且创立了飞霜谷那一片足以与他抗衡的基业。以前无名寨的二当家“一夫当关”万夫雄,就是和飞霜谷的“云神”花无尘的决斗中互殁身亡的。万夫雄中了花无尘的三枚无影神针,而花无尘也被万夫雄的百步神拳击破五脏而死。两家的梁子,也算是那时结下的。
现在秋塞鸿只要一举手,就可以了结他们之间的恩怨,如果纳兰是一个正常人,秋塞鸿可能真的会那么做,但她如今站在眼前,仅仅是一个无助的残废女子,他还能下得了手么?
两人无言相对,但心中都没有放松警惕,因为毕竟他们之间并不熟悉,而且在饱经苦难的情况下,他们已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谁了。
出卖他们的,就是他们最亲近的兄弟,让他们从权力宝座上砰然坠地,像丧家之犬般躲在黑暗中的,就是平时最忠诚的手下,这场恶梦来得太突然,太迅猛,太不可预料,现在,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能真正懂得他们此时的心。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大声说着:“谈老板在么?在家么?”秋塞鸿听了,心中猛然一怔,这声音为何如此熟?他连忙走出去,嘴里应道:“在,在。”
他来到门外,门外阳光满地,但他的心却一下子冷了下去。
门外是间棺材铺,这是凤凰集上唯一的一家做死人买卖的地方,而现在的秋塞鸿,就是这家棺材铺的老板,谈生。这不是一个化名,事实上这个铺子早就开张好几年了,老板谈生是个令人可厌的生意人,但现在谈生除了脸上的一张皮外,整个人都已经完全从世上消失了,连同他那不生育的老婆一起消失了。这就是江湖,残酷的江湖,为了自己的命,秋塞鸿也顾不得别的了。
现在秋塞鸿就是这里的当家,当一个人的家。
门外站着七八个人,为首的一个人紫面微须,目光阴冷,正是暗逐流萤周白水。他身后站着那位雷神,莫惊云,此外还有几个山上的喽啰,都是曾见过他的。秋塞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咽喉。
他躲到这里是有原因的,纳兰在凤凰集出现,他又惊走莫惊云,想来莫惊云必定猜出了他的身份,那么这凤凰集就是一个极危险的地方,他们绝不可能还敢呆在这里,但秋塞鸿毕竟不是常人,越是别人不敢做的事,他越敢做,而且一做到底,他索性就在这里住下来,化妆成一个不太引人注意的棺材铺老板,他是在赌,赌一下自己的运气,这些天来,他最需要的就是运气。
但现在看来,他的运气并不是很好。
周白水站在厅屋中,四下里看着这间铺子,见到秋塞鸿出来,便问:“谈老板,近来发财呀。”他们常到这镇子,所以并不陌生。秋塞鸿苦苦的一笑:“还过得去,周大当家,是不是山上出了什么事情?”周白水一笑:“不是,山上一切平安,只不过有个兄弟病故了,要口上好的棺材。”秋塞鸿忙道:“有,有。”他不敢多说话,幸好这谈生老板平时的话也不多,常言道:言多有失,棺材铺的老板更是如此,每个字说出来都像在棺材板上钉钉一般。
他挑了一副上好的檀木棺材,周白水吩咐喽啰们抬了,由莫惊云带路,出门去收西门的尸体。他们走了,周白水随后跟着,可就在他出门的时候,突然身子一定,鼻子抽了几下,回过身来邪笑了一声,道:“老板娘呢?在不在家?”秋塞鸿心里猛的一紧,他立时记起,周白水平日风流好色,与山寨周围集子里的很多女子不清不楚,谁想到竟连这棺材铺的老板娘,也与他相好。
那老板娘他当然见过,而现在,却是连她一根头发也找不到了。幸好他扮演的是一个戴绿帽子的角色,不论脸上怎么变色,也不会引起周白水的怀疑,他迟缓了一下,才结结巴巴的说:“她……她……不在家。”周白水看了看他,脸上露出一种可怕的笑容,道:“是么?怎么这么不巧,我每次来,你都说她不在家。”他说完,抬手一推秋塞鸿,秋塞鸿不敢运功抵挡,就势一倒,撞在一具棺材上,周白水抬腿就进了屋。
屋子里没有老板娘,却有一个重伤未愈的纳兰,由于她的伤,现在她的夺魂魔音发不出两成,就算加上秋塞鸿,也不一定是周白水的对手。秋塞鸿心里开始后悔了,如果一早就离开这里,哪会撞到这种事。
他已准备拼命了。秋塞鸿在等着屋子里的动静。
没有动静,周白水进了里屋,向里面张了一眼,就退了出来,笑嘻嘻的走到秋塞鸿跟前,道:“果然不在家,谈老板,好好做你的生意,再见了。”他说着用手去拍秋塞鸿的肩膀。秋塞鸿当然不能露出一点会功夫的样子,因此并不躲闪,但周白水的手方到中途,突然一变,五指如闪电般点了秋塞鸿三处大穴。
秋塞鸿张着嘴倒在棺材板上。
周白水嘿嘿一阵冷笑:“这功劳可不能让别人分享,姓秋的,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逃得过我的眼睛么?易容术你差得太远了。更何况你身上还有股子金创散的药味,我要还看不出来,就是瞎子。现在就让我来揭开你脸上这层丑陋的面皮。”他伸手就去抓秋塞鸿的脸,秋塞鸿闭上了眼睛。
一声轻响,那张面皮果然被揭下来,那里面露出的——露出的脸竟不是秋塞鸿,而是另一张周白水从不认识的脸孔。这张脸又白又嫩,红扑扑的似乎能吹弹得破。竟是一张娃娃脸。
周白水一下子怔住了。就在此时,他只觉得身后风声大响,一物直打他的后心。周白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来袭,不敢硬接,向边上一跳,那物打空,直钉入对面石墙。
那是一柄剑,剑锷如同一头展翅的大雁,剑身尽没。
周白水一看这柄剑,吓得头发都立了起来,他不敢再留在这里,飞奔出门,一溜烟逃了。秋塞鸿的眼睛一闪,已看到外面墙壁后面依稀有人影一晃,好熟的身形。这会是谁呢?他一时也记不起来了。
那柄剑当然是他自己的,至于他的那张娃娃脸,当然也是张面具,不过这张面具可不是秋塞鸿自己装上去的,而是另一位易容高手。
可究竟是谁取了自己的剑,吓走周白水呢?秋塞鸿没有再想下去,因为这时,他看到了纳兰。
蒙着面纱的纳兰,一步步从屋子里走出来,方才她藏在床帐后面,并没有被周白水看到,但是,她却听到了周白水的说话。难道这个救她的男人,就是与飞霜谷势不两立的秋塞鸿?
如果她能看得清秋塞鸿的脸,也许不会相信眼前的人就是秋塞鸿,但是她看不见,秋塞鸿只觉得满嘴里都是沙子,又苦又涩,他并不能肯定纳兰也会有他这般好心,会放过他。
但秋塞鸿救纳兰,是一片好心么?好像也不全是。两个人都在经历着同样的事情,同样的心境,同样的煎熬。但后果会是一样的么?
纳兰关上大门,猛然转身,对着秋塞鸿,她微微点头,将琴放在棺材板上,弹起了一支曲子。秋塞鸿当然听得出来,那是一曲《塞鸿秋》,这表明纳兰现在已断定这个人是谁了。秋塞鸿听着这曲子,好像在听为他自己送行的葬歌,只见纳兰越弹越激动,突然一声响亮,琴弦崩断,纳兰猛然站起,一掌向他头顶拍了下去。
秋塞鸿脑袋里响了一声,他好像看到,天空有无数颗亮星,但在一刹那都被吸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连同他自己。
琴声仍在远处响着,秋塞鸿觉得阳光刺眼,他想睁开眼睛,却连眼皮也抬不起。他的脑袋晕晕的,全不知所以然。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力气有些恢复了,又想睁开眼,却发现眼皮就是动不了,像是长合了一般。秋塞鸿突然想到了一件最可怕的事,他挣扎着抬起手,向眼睛摸去。
他的手指突然停顿,他摸到了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还是好好的长着,但不同的是,眼皮竟被人缝了起来,密密的缝了起来。
这一惊非同小可,秋塞鸿几乎是从床上凭空飞了起来,落下去时几乎将床砸碎了,但他不愧是无名寨的首领,硬生生将挤到咽喉的一声大叫压了下去。他努力平静一下心思,向四外摸了摸,觉得仍旧在床上,被子却掉到了床下。
他下意识的去拾被子,突然鼻子里闻到一阵香气,越来越浓,直到床前。那是鸡汤,浓浓的鸡汤。而且听来人的脚步声,却是一个陌生人。
那人走到床边,舀过一小勺鸡汤,喂到他嘴里,鸡炖得很软,连骨头都熬烂在里面,喝起来浓香可口。但秋塞鸿只呷了一小口,就一并吐了出来,吐到了那人身上。
这个可怕的女人,她这样折磨我,到底为了什么?难道这就是她报答别人救命之恩的方式?秋塞鸿轻轻骂了一句。幸好纳兰没有将他的嘴一并缝住。
那个陌生人并没有动气,只是笑了笑,说:“脾气再大,饭总是要吃的,不然苦坏了身子,可不划算。”秋塞鸿并没有听过这个声音,但肯定这是一个男人,他问了一句:“纳兰在什么地方,她不敢见我?”
男人沉默了一下,说:“她眼睛不太好,看不到你,但她的心却很好,你放心躺在这里,过不了几天,你就会复原的。”
秋塞鸿哼了一声,又问:“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男人又沉默片刻,才轻轻的说:“这是我的家,纳兰——是我的妻子。”
这句话一说出来,秋塞鸿第一个反应就是不信,不可信,断不可信。纳兰从未嫁过人,这已是江湖中尽人皆知的事情。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丈夫?
秋塞鸿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他的心里竟莫名其妙的产生了一种怅然的感觉,连他也不知是如何产生的。他最后只是笑了笑,说:“恭喜恭喜,可喜可贺……”男人轻轻笑着,又开始喂他鸡汤,这次他并没有吐出来,他的头脑里已开始想别的事了。
男人一边喂他一边说着:“外面的人一定不知道纳兰有个丈夫吧,其实就连她自己也从不承认我这个丈夫。我们只是从小指腹为婚的。但她是个很要强的女孩子,我知道我配不上她,所以她要走,我也没有阻拦,我对她说,以后如果想回来,什么时候都可以。我会为她烧饭烧菜,洗衣服,伺候她过日子,也许以后我们还会有个孩子……”秋塞鸿听他说着,感觉他的语气很有些欣喜,就是没有笑出来罢了。
秋塞鸿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男人喂了他半碗鸡汤,又将一个鸡腿送到他手里,自己接着说下去:“我知道,这都是我自己做美梦,纳兰怎么会喜欢上我?她喜欢的一定是你这样的人。”秋塞鸿的鸡腿吃不下去了。
男人轻轻笑着,说:“吃吧,不会有毒的。我知道她喜欢你,不然也不会带着你来,你伤得很重,我想你一定是为了保护她而受伤的。我知道自己远远比不上你,你能在很危险的时候保护她,而我却没有这个力量,还要受她的保护。”
秋塞鸿突然觉得这个男人非常可笑,很有些女人气,可能他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吧,书呆子!
男人当然不知他心里所想的,还自顾自的说下去:“她说你的眼睛受了伤,一时不能见光,所以让我把你的眼睛缝起来,等到再过四五天,就可以为你拆线了。到时候你就能看东西了。”
秋塞鸿的嘴停住,他心里几乎要大笑起来:真是个顽固不化的女人。
他现在明白纳兰的意思了,这个女人虽然是个又哑又瞎的残废,但却是那么要强,绝不受别人一点好处,也不肯接受别人对她的施舍。她宁可得罪人,也不有求于人。
男人将一碗鸡汤全送进他嘴里之后,好像显得很高兴的样子,说:“现在你的脸色好多了,我看过不了几天,你一定生龙活虎,活蹦乱跳,你们练武的人,身体真是好得很。”听着他兴奋的语气,秋塞鸿也淡淡一笑,他也有点奇怪,在这个人面前,他好像一点脾气也发作不出来似的。这个男人好像天生就有一种力量,使你没办法对他生气。秋塞鸿不禁很好奇,他真想现在就看一看这个男人的样子,是不是真的一副书呆子模样。
琴声还在响着,听起来好像并不算太远,就在这屋子左近。秋塞鸿凝神的听了一阵,忽然道:“她的琴是跟谁学的?”男人笑了笑,说:“这可就不知道了,纳兰十三岁就离开了家,那时她并不会弹琴,这本事肯定是她后来学的吧。”
秋塞鸿哦了一声,说道:“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有回来看过你?”男人道:“没有。可是我知道,她一定会回来的。”秋塞鸿道:“可你说纳兰并不承认你是她丈夫,她便回来了,你能留住她么?”
男人没有回答,过了一阵子,才说:“她是个很有本事的人,我并不想留住她,只要能看到她,我就心满意足了,更何况现在她还很需要我,这就更让我感觉到快乐。从来没有人需要我做什么,我也一直以为自己帮不了别人,但现在看起来,并不是这样。”
他说得非常诚恳,秋塞鸿听得出来,每一个字都是从这个男人内心发出来的,他突然觉得这个男人是那样的平淡,平淡的让人崇敬,让人仰视。
面对着一个自以为是自己妻子情人的男人,他居然能这么平淡,这么快乐,这个人的心是什么做成的呢?至少可以肯定,这个人的心里从不会有仇恨二字。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本是不共戴天,但这个人居然能看得这样淡然,还为自己能够照顾这个“夺妻之人”而感觉到快乐,秋塞鸿觉得面前站立的男人如果不是一个白痴,那绝对就是一个圣人。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真想现在就看一看这个男人的样子。
但是他并没有说出口,多年的江湖历练使得他有了一种习惯,从不把自己的想法轻易说出来。但他却从这个男人口中知道了不少关于纳兰的事情。
纳兰一生下来就是个怪胎,没有眼睛不会说话的怪胎,但她并没有自暴自弃,而是争强好胜,要做一番正常人都做不到的大事情。所以十几岁时就离家出走,不要任何人照顾,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才会有飞霜谷那一片基业,但人生无常,祝福无定,千辛万苦才得到手的东西,竟在一夜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不是纳兰有一颗坚强无比的心,早就失去了生的意愿。
这一点,他们竟是如此相像。
过后的四天里,秋塞鸿就一直躺在床上,他并没有恨纳兰,他想要纳兰安心的还完这几天欠他的人情债。
果然,到了第五天,等到他吃喝完毕,男人坐到他床头,摸索着为他把眼皮上的线拆了。秋塞鸿终于见到了第一丝光线。
他并没有马上睁开眼睛,而是习惯了好一阵后,才抬起眼皮。
屋子里并没有人,那男人在拆完线后,离开了屋子。
几天的疗养后,秋塞鸿觉得身体里的伤好了很多,他走下床来,拉开门,走出去。
门外已是深秋,叶子不断从树上飘落,象征着一种凋零肃杀的意味,而秋塞鸿就像是一只单飞的大雁,失群失地,更失去了方向。可他知道并不只有他一个人是这种境遇。
纳兰呢?今天怎么没有听到她的琴声?这几天来,一直是那种平和舒缓的琴声伴着他,秋塞鸿几乎要习惯了这种生活,但现在她却不见了。
门外有个人正在坐着看天,天边一只孤雁飞过,其声哀切,秋塞鸿缓步走到他身后,也看着那只大雁,突然叹息一声,道:“孤雁失群,命只怕不长了。”
这句话他曾经说过,现在不知怎么又突然说了出来,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令他想像不到。
这次并没有暗杀,那个坐着看天的人突然一笑,说:“就算它死掉了,也没有关系,因为它毕竟是死在了故土,我想它在掉下来的那一刻,心里也不会有多少悲伤吧,至少它比那些千里奔波为求活命的同伴,要幸运多了。”
秋塞鸿听得心里一惊,这种吃惊有两个原因,一是这种非常乐观的心态是他从没有过的,另外一种吃惊是来源于说话的人本身,这正是那个照顾他五天的男人。
他为什么不站起来说话?莫非他站不起来,也是个残废?
秋塞鸿连忙转到他的前面,仔细一看时,这种吃惊的感觉又增加了几倍,他看到那个人并没有坐着,而是一直站着,他的身高只到常人坐着时的高度。
这个人竟是一个侏儒。身长不及三尺的侏儒。
秋塞鸿无语半晌,最后才轻咳几声,拱手道:“多蒙恩顾,在下不胜感激,还望恩人将大名见告。山高水长,相见有期,秋某日后定当补报。”
那个男人皱了皱眉头,说:“你这番话咬文嚼字的,我听不大懂。”秋塞鸿只得道:“敢问高姓大名?”侏儒笑了笑,说:“名字很重要么?为什么人们一定要记住某个人的名字呢?就算记住了,也不敢保证以后会不会忘记,就算忘不掉,也不敢保证以后还见不见得到本人,就算见到了本人,也不敢保证还记不记得以前的事,所以不必这么麻烦吧。”
秋塞鸿被这一番话说得怔在当地,他自负口才不错,但此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过了片刻,秋塞鸿才道:“纳兰呢?”侏儒道:“走了。”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盯着秋塞鸿,说:“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她可是个非常好的女人哩。”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出的竟是一片至诚之色,好像在为一个朋友着想的样子。秋塞鸿忙咳了几声,道:“你可能误会了,我并不是纳兰的……那个……情人……”侏儒并不吃惊,道:“我知道,你不但不是她的情人,还是……她的仇人。”
秋塞鸿吃了一惊,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侏儒道:“就是今天,给你拆线的时候,我发现你的眼睛并没有任何毛病,她这样做自有她的目的,但她从不对自己喜欢的人有一点点冒犯,所以你不可能是她的情人。”秋塞鸿负手对天,道:“不错,我们本就是冤家对头,直到现在还没分出胜负。也许会一直斗下去的。”
侏儒笑了,他抬起一只小手,指着门外那条小路,说道:“这么多年来,我每天都站在这个地方,看着那条路,等着纳兰从这条路上走来看我。虽然我从不指望着这个愿望实现。对我来说,这并不只是个愿望,也是一种乐趣,因为我有期待,如果这种期能成为现实的话,那就不单是乐趣,而是幸福了。几天前,她真的来了,背上背着你,那是我一生里最幸福的时候。”
“现在,她又离开了,我知道她一定是去做她非做不可的事了。我没有拦她,也不想拖她的脚,那样的话,我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若是在别的时候,秋塞鸿一定会笑得弯下腰,这个侏儒居然还认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可现在,他必须承认,这个高不满三尺的侏儒,就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他的心,远比任何一个江湖人都刚强,江湖中人认为,男子汉就是两肋插刀全道义,冲冠一怒为红颜,但他们真正顾全的,却是自己的脸面。
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高不及三尺的侏儒,竟然有着如此豁达的心胸,如此乐观的心绪,秋塞鸿一时觉得,在这个人面前,自己才是个侏儒。
为什么很多身材矮小的人,思想都那般高大?
秋塞鸿只有离开,他并没有告诉这个男子汉,纳兰这一去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他知道这个男人一定还会站在那个地方,天天望着这条路,秋塞鸿不想打破他的这种乐趣与幸福。
但秋塞鸿在走的时候,心中的仇恨之气竟减弱了许多,连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些杀死他兄弟的兄弟,是不是非要死在他手里才算一个圆满的结局呢?
他不知道,他的心已开始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