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陶园镇,离县城一百多里地。四围的高山,似粗糙的摇篮,装着陶园。一条小河,呈S形,蛮横地从镇上划过。S上半环是学校,下半环是集镇。河流由北向南,顺着山谷流到山外。沿着河谷,一条普通公路艰难延伸到镇上。这是小镇与外界联系的唯一动脉。八十年代初,每天只有一趟班车往返。如有人要进县城,得提前几天买票。镇上的人,八成没走出过大山。
曹霞七岁就进过县城了。她爸爸是镇上唯一一所小学校长。难得一次上县城开会,就带了曹霞。进城见过世面的曹霞,是不一样。她知道县城门口有一条长江,江里有大轮船,嘟嘟一叫,就会开向远方的大城市。县城里的冰棍最好吃。其实,她爸爸也只给她买过冰棍。
七岁的曹霞,已长成美人坯子了。加上小嘴叭叭,能说会道,在东宫小学已是小有名气了。
镇上难得放一回电影,是《天仙配》。孩子们看后,老争七仙女和曹霞谁漂亮的问题,居然有半数的孩子,认为曹霞漂亮。一个高年级男生,把曹霞改成朝霞,在学校一下悄悄传开了。从此,没人叫她曹霞了。连老师也叫朝霞。听别人这么叫,曹霞高高兴兴地答应着,她很喜欢这个名字。
东宫小学的左侧,不到一里地,是镇上唯一的中学,叫陶园中学。学校很简陋,只有一排平房做教室。简易的操场,长满野草。
朝霞小学毕业了,进入陶园中学读初中。堂堂一个陶园中学,仅三个教学班。初中三个年级,各一个班。能考进陶园中学读书,镇上的人认为,是祖宗积德,那是很荣耀的。
朝霞的初中三年,跟小学一样,同样是在同学的羡慕,老师的赞美中度过的。初中毕业了,这届仅朝霞一人考进了县重点中学。
朝霞还有个姐姐和弟弟,可是,都不及朝霞那样聪慧,没她那样讨人喜欢。她爸爸很满意这个女儿,他把一切美好的愿望,都寄托在朝霞身上了。他好象已经看到了一线曙光。
朝霞考上重点中学的消息传来那天,她爸爸在镇上最体面的餐馆,大宴宾客。其实,也就是请了朝霞的三位老师和东宫小学的全体教师。朝霞的三位老师可是全才,语文政治一个人,数理化一个人,音体美一个人。可以说,到场的人,就是陶园镇的文化精英。这么排场、体面的宴会,在陶园还是第一次。以至不懂内情的陶园人,到处误传:曹校长的女儿考上大学了。这样以来,朝霞的美名就传遍了陶园。
陶园中学应运时代的要求,也开始招高中了。朝霞去县城读高一的时候,学校也招收了一个高中班。这班上大多是朝霞的初三同学。学生是招起来了,可老师的问题就严重了。陈校长运作了一个暑假,请回来了一位高才生,担任高一的数理化。为什么是请回来呢?因为,这高才生本来就是陶园人。他叫陶自力。改曹霞为朝霞的人,就是他。他比朝霞高三届,在陶园中学读完初三后,顺利地考上了县师范学校。他爸爸是陶园乡的党委书记,本想走后门让他留在城里的。经陈校长苦口婆心一劝,陶书记心一软,就答应让儿子回来了。
陶园中学能不能办高中,就看陶自力的了。因为,人们已经熟悉这样的顺口溜,:“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陈校长坚信自己是伯乐,陶自力应该是一匹千里马。
就这样,当朝霞去县城读高中的时候,陶自力来到了陶园中学。
陶自力生活在一个特别的家庭。他爸爸是镇上的能人,为陶园的陶氏家族撑起了门面。那年代的党委书记,哪有不吃香的。走街窜巷,一路吃香的喝辣的。男人见了,躬着背叫陶书记。女人见了,甜蜜蜜的一声“陶书记”,叫得人骨头都酥了。
一位叫得最甜的黄花闺女,自然被陶书记带进了党委大院。从此以后,陶书记就没有回过家了。陶自力的妈妈,是个裁缝,手灵巧得很,可就是不善言谈。陶自力十岁时,就开始过着这种不明不白的日子。他也象妈妈一样,不喜说笑,时常一个人呆着,既不看书,也不写字,手在桌子上不停地画。现在的陶自力,个高一米七五,就是左肩比右肩高,这可能与当时的不良习惯有关吧。陶书记却很挂记这个儿子,不光是往家里拿钱,还很是担心儿子的前程。在这方面没少动脑筋。陶书记除了贪女人这一杯外,其他的,还真没说的。在陶自力心里,还是有这个爸爸的,只是从不叫他。
陶自力从小学、初中、师范一路读上来,偏就爱数理化。现在,他担任高中的数理化,就怕是茶壶里的汤圆,有货倒不出。
开学了,第一天的课上下来,对陶自力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没想到,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往讲台一站,思路清晰,表述清楚,再加上他的朴实和自然,学生很是欢喜他。看来,这点很象他的爸爸,沉着,冷静,能干正经事。由此,陈校长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
这样一所中学的发展,至少是提前发展,就跟这样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小伙子密切相关,让镇上的孩子,有了过年一样的盼头。
朝霞凭成绩进了高一年级的重点班。上第一节课就是英语。班上的大多数同学,都是城里的,初中都学过英语。老师自然以他们的基础为准,一开学就学高一的教材。这节课,朝霞云来雾去的,第一次为学习急得哭了。
朝霞生来有一股倔劲,这是爸爸教给她的自信。哭过之后,有了自己的打算。她来上学时,爸爸把一学期的生活费都给她了,让她自己合理安排。她拿出一个月的生活费,去买了一个微型收录机。这也是她的同桌出的主意。于是,一有空,就收听电台上的英语讲座。从此以后,女生院,那个睡得最晚,起得最早的美丽女孩,就是朝霞。
第一学期完,朝霞学完了一至三册的初中英语,可以勉强听懂老师的课了。第二学期,她就可以轻松自如地上英语课了。在高二上半学期,她已经是班上的英语尖子生了。老师常请她上讲台教同学们读单词和课文。朝霞的声音清脆,甜美,吐词清楚,她原本就是一块天生的学语言的料。
有一节课,英语老师因故没来,朝霞因为充分预习过了课文,居然大胆地往讲台上一立,有板有眼地给同学们讲起课来。那个时代的学生,没有一个人笑话,有的只是羡慕和敬佩
朝霞觉得手中的教材已经吃不饱了,她象一个饥饿的孩子,四处去觅食。凡是她看得懂的英语书,她都捧在手上读。在高二的最后一学期,她已经学完了高中教材。她的其他各科,也遥遥领先。看来,考大学对她已不是神话了。可是,人的命运有谁说得准呢?就有人说,聪明漂亮的女孩子,命运是多劫难的。
高中最后一个暑假,为了迎接来年的高考,英语老师义务为同学们补课。朝霞认为自己没有必要了,就早早地回到家里。
现在,朝霞倒觉得可以轻松一下了。她想起了初中最要好的同学舒欣。舒欣也是镇上的人,在陶园中学读高二。朝霞在学校找到了舒欣,她俩一见面,象两只喜鹊,叽叽咋咋,欢喜得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高兴一阵后,舒欣才知道问朝霞:“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朝霞说:“别问了,说说你们。”
这时,朝霞的其他同学,都闻讯而来,把朝霞围了个密不透风。只看见朝霞高出他们半个头,一张白皙的脸,似一朵盛开的白莲。
朝霞一问到他们的成绩,个个都低下了头。他们最担心的是英语。学校没有英语老师,而明年英语要以满分记入总成绩。朝霞一看同学们焦虑的脸,心也揪成一团。
朝霞本想找这群老伙计好好乐乐,这样一来,已提不起半点兴致了。
朝霞回到家里的第一个晚上,很晚才睡着。她在为初中的那帮同学着急。她听说他们的数理化还可以。那个陶自力教得不比城里的老师差。可他们缺了一门课程,升学的希望何在?
第二天吃午饭时,爸爸告诉朝霞,因为身体的原因,决定退休。家里可以让一个子女接班,镇上的小学、中学可以任意选。可现在家里没有合适的人选。姐姐有工作了,弟弟今年考上了技校。但爸爸是绝对不会让她去接班的,因为,爸爸替她设计好了更好的未来。
爸爸的消息,让朝霞忘了扒饭。接班?陶园中学不是严重缺英语老师吗?去陶园中学教英语,有可能救活那帮可怜的同学。
想到这里,她搁下碗筷,拽着爸爸的手臂,很严肃地说:“爸爸,我要去陶园中学教书。”爸爸看了看女儿,感觉不象开玩笑。
“你说说理由。”爸爸也搁下了碗筷。
朝霞陈述了三点理由,“第一,早点工作,早点挣钱,可以让爸爸早点放心。第二,陶园中学正是危难之时,能为之解危救难,功德无量。第三,自己还可以边工作边学习,同样可以圆大学梦,只不过推迟而已。”
朝霞的爸爸是个讲民主的人。一辈子饱读经书,对教育有自己信奉的理论,更有丰富的经验积累。他骨子里倒希望有个子女能继承他的事业。他思考良久,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长长吐了一口气,重重地说:“你长大了,你自己决定吧。”
朝霞是一个不会掩藏情感的女孩。她跳起来,在爸爸那皱巴巴的脸上,亲了一口,飞身跑出去了。
陶园中学是第一次面临来年的高考,所以,得拼死一搏。朝霞的到来,给学校及时注入了一剂强性针。
十七岁的朝霞,已知道怎样去展示自己的美了。她特别喜欢日本的当红明星――三口百惠。平时,她总爱穿幸子服。她一穿上幸子服,同学们都说她很像三口百惠。又有人给她改名了,叫朝霞百惠。说实在的,她的五官,长得真像三口百惠。三口百惠还有两颗龅牙,而朝霞却是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三口百惠的剧照,很少看到她笑,也许是因为她有龅牙的缘故。可朝霞爱笑。她的无邪的笑容,让你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朝霞第一天上课,特别注意了把自己装扮得成熟一点。她就怕同学们觉得,她不像个老师。她喜欢翠绿色。今天,她脱下了喜欢的幸子服,穿一件翠绿短袖,左胸锈一朵白色的菊花,还有枝枝蔓蔓的装点,恰到好处。大翻领子,把那张俏丽的脸,衬托得白玉一样的透亮、润泽。下配白色的大喇叭裤,站在地上,是看不见她的脚尖的。她还特地剪了个发型――“包包菜”。这种发型,适合任何年龄段。
朝霞一走进教室,不用说,掌声雷动。朝霞虽然是见过世面的,但毕竟是第一次上讲台,而且,下面坐的有一半是她的同学,心里咚咚直跳。但一看同学们那急切的眼神,朝霞很快平静下来了。
于是,在这样的教室,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一群特殊的学生面前,朝霞翻开了她教育生涯的扉页。同学成了同学的老师,这可不是在编故事,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就是中国这样一个落后的国家,在八十年代的教育怪事。
下课了,有几个同学还在跟朝霞学单词发音。初学外语,舌头难免有点僵硬,发出的音是很好笑的。朝霞忍住笑,认真纠正。
这时,陶自力走过来了。他难得露出一张笑脸,“好了,让曹老师去喝口水。”
学生们看看曹老师,又看看陶老师,诡秘地一笑,散开了。
走进简易的办公室,陶自力递过来一杯水,象是早就预备好了。朝霞正渴,接过来,一饮而尽。她抬头看陶自力,他也正看着自己。陶自力的神色不大自然,象是在接受考官的审视,满脸通红,嘴角抽动了两下,似要说什么,可又没有开口。
还是朝霞爽快,“你就是陶老师吧,我们同是一个地方的人,很遗憾,我却不认识你。”
陶自力眼睛看着别处说道:“我可是很早就熟知你了。”
接下来是沉默。
上课铃响了,朝霞抱着讲义,咯噔咯噔,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陶园中学有英语老师了,这应该载入史册。全校三个初中班,三个高中班,一共三十节英语课。不过,她只需写一个教案,因为,全校的起步是一样的,内容自然是一样的了。这也是一件怪事了。你得明白,这是在八十年代偏僻的山村,自然也就见怪不怪了。如果是现在,朝霞可正好捞钱了,每个月多上课的补贴,比工资高。可那时,人就这么犯傻,不知道捞钱,只知道傻干。要说,这才叫无私奉献。
朝霞上完正课,还急猴猴地要抢占早晚自习。也就是说,从早到晚,她都泡在教室里。她的工作重心是在高三。其实,就是占了陶自力的辅导时间。陶自力是不会和她计较的,无论从哪个角度想,他都得让步。
朝霞在教室里上课,陶自力就在外面偷听。他听不懂英语,只想听听朝霞的声音。小学时候,给朝霞改名,那是他酝酿了好久的事。那时,对朝霞,有一种莫名的欲求,究竟是什么,他也弄不清楚。现在,那种欲求似乎清晰起来。朝霞,就是他心中最美丽的一片云彩。他希望,这片云彩,永远漂浮在他的心海,永远升挂在他的天空。他很感谢陈校长,如果没有陈校长请他回来,他哪有机会听这样的滋肝润肺的天籁之音?
晚自习下了,朝霞回家需走一条幽黑的小路。陶自力说也要回家,提出和她一起走。朝霞当然高兴。朝霞走在前面,陶自力拿着手电紧跟在后。小路是顺着河堤延伸的,夜晚,须小心才是,一不留神,就会下河洗澡。朝霞脚穿高跟鞋,腰身一纽一摆,婀娜飘逸,在陶自力看来,这是世界上最美的舞姿。但他又怕朝霞摔跟斗,他才不喜欢残缺美呢。维纳斯没有了手臂,那就不美了,干吗还说是最美呢?这是人类在欺骗自己。他真想伸出一只手去护着朝霞的腰。但是,他没那个色胆。朝霞走在前面,机关枪似的述说课堂上的趣事,陶自力只是嘿嘿地笑。他一直只重复一句话,“小心点!”
朝霞到家了。陶自力觉得这段路,是世上最短的路。
陶自力还得回学校去,他根本就没有住在家里。进陶园中学以来,他一直住在学校简陋的宿舍里。只是星期天回去看看妈妈。
这条路虽然是短,但重复的次数多了,就是一条幽长的路了。
每天晚上,同一个时间,同样的人,同样的话题,陶自力也只讲同一句话,“小心点。”不同的是,朝霞衣服的颜色变了,款式变了。就在这样无数个朦胧又清晰的夜晚,朝霞为陶自力展示的是缤纷的世界,是浪漫而又回味无穷的体验。陶自力只有在这个时候,离朝霞最近。他甚至可以听到朝霞的呼吸,那是芊芊女子的呼吸,均匀,和缓。还有她体内溢出了香味,独特。独特得让他想入非非。陶自力的心里,溢满了幸福。他不求占有,只求伴随。近来,老师们见他笑容多了,都意味深长地问他,“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只是开心地一笑。
可朝霞只把这一切,看成是顺理成章,没什么特别。她仅以为是和陶自力同路而已。
朝霞的爸爸退下来了,但还是没有完全离岗,仍留在学校做调研。新上任的校长,姓毛,是本校的原教导主任,跟随曹校长多年.。他的提升,当然是老校长的力荐。他一上任,烧的第一把火,就是优化教师队伍。他还真有两刷子,居然向教育局要来了两位应届师范毕业生。一个叫李权升,一个叫王自富。
两位老师,一来就担任六年级课程,明显是挑大梁。
刚开学几个星期,曹校长时不时地听他俩上课,听完之后,两人自然要请曹校长提宝贵意见。一次,两人跟随到曹校长家里来。曹校长对人一惯平和,就和他俩推心置腹地谈开了。自然就谈到自己的教育理念。他一贯主张爱心教育。他说,唯有爱心,才能打开教育的僵局;唯有爱心,才能推动教育;也唯有爱心,才能使中国的教育在国际上产生一定影响;唯有爱心,作为老师,也才能在繁琐的工作中,体会到快乐。
他们的谈话,一直延续到吃晚饭。朝霞正好回来了。朝霞一进门,看见家里有客人,就随口问候了一声,连人是男是女,都没看清,就钻进厨房,大声叫饿。朝霞的妈妈也是一位退休教师,饭菜做得是一流的香。朝霞跌跌撞撞地帮妈妈把菜端上来,摆满了一桌子。李老师、王老师赶快起身要走,曹校长执意留他们一起吃。朝霞也随声说了一句,“别客气嘛。”俩人就不好再推辞了。
这顿饭,对朝霞来说,没什么两样。她照常狼吞虎咽。两个小伙子,看得有些不解,这么苗条、貌美的姑娘,怎么是这个吃象?曹校长在一旁会心地笑了。他最了解自己的女儿。女儿实在是太累、太饿了。唯有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女儿才象个十七岁的孩子。
这顿饭,李老师和王老师吃得很不自在。他们刚到学校,就听说曹校长有个女儿,在陶园中学教书,人长得十分漂亮。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今天看到的,是一个自然、真实,当然更是美丽的朝霞。他们俩个是从县城里来,多少也见识了几个美女。可在他们的记忆中,却没有能象朝霞这样美得让人心服口服的。如果要用词语来形容他们眼中的朝霞,任何词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从此以后,李老师和王老师,就多了一件心事――思念。
王自富和李全升是同班同学,平时的关系没说的。两人一起从县城分到陶园,都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但是,自从在朝霞家吃了那顿晚饭后,两人都觉察到了对方的微妙的变化。一起谈论的时候少了,就是谈到一个话题,也不象以前那样坦诚,彼此总有些遮掩。最关键的是,他们都很关注朝霞的行踪。只要朝霞在家,他俩总会出现在她家门口。王自富天生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一见了朝霞,总有讲不完的奇闻怪事。而李全升一句也插不上。他也不是随便认输的人。他记得妈妈说过一句话:“男孩子找媳妇,只要仗母娘喜欢,就有希望了。”于是,他另辟蹊径,有事没事,围着朝霞的妈妈转。她妈妈姓杨,于是,他就杨阿姨杨阿姨的叫开了。
王自富正对朝霞吹得天花乱坠的时候,朝霞的妈妈提着一大桶衣服,从屋里走出来,准备下河去洗。站在旁边的李全升快步上前,一手抢过桶,说:“杨阿姨,我帮你。”不容杨阿姨推辞,李全升已经提着桶跑远了。
从此以后,只要杨阿姨有什么重活要干,譬如买米、打油什么的,李全升总是固执地揽过来。有时,连朝霞的妈妈都不好意思。看着李全升一副好身体,还有麻利的手脚,朝霞的妈妈真还有点喜欢他了。她觉得像李全升这样的,要知识有知识,要身体有身体,基本具备了佳婿的条件了。
王自富见李全升忙碌的身影,常出现在朝霞家里,他也加紧了对朝霞的攻势。他不但嘴上生烟,而且笔下也生花。他隔三叉五的,总要为朝霞创作几首小诗,亲自交到朝霞的手中。可这些诗,朝霞却读不出一点诗意来,她反而觉得好笑。特别是那首《致朝霞》,让她忍俊不禁。很明显,那是模仿有个诗人的诗写的。朝霞读了一遍,还能记得其中的一句:“我如果爱你/决不做摇尾乞怜的哈巴狗/只是得到你的同情和怜悯/我如果爱你/我要做那高枝上的黄鹂/为你唱出动听的歌谣。”
朝霞读完诗,找不到一点感觉。她在想,是不是自己缺少欣赏能力。
好不容易盼到星期天,朝霞想好好轻松一下。她还不习惯把弦绷得太紧。紧紧张张地上一周课,她真的觉得好累。她没别的要求,只想好好睡个懒觉。平时,早上天不亮,就要往学校赶,风风火火的,就是一整天,连午睡都没有。
快九点了,朝霞还在蒙头大睡。妈妈担心她饿了,做好了早餐,叫了她几次。朝霞很不情愿地起来了,蹲在大门口漱口。
王自富很快冒了出来,好象早等在一旁似的。他无声无息地站在朝霞的前面,默默地专注地看着朝霞。
朝霞洗完,站起身来,朝他笑一笑,转身进屋里了。王自富跟了进来,笑着向屋里的人招呼,然后,很随和地坐下了。
朝霞吃妈妈准备好的早餐,不去看王自富。王自富和朝霞的爸爸曹校长聊了起来。
朝霞要的轻松不是这样的,她觉得王自富在,有些别扭。正好,妈妈要下河洗衣服。朝霞抢过妈妈手中的大桶,高兴地说:“妈妈,我去。”
“这么多,你不行。”妈妈很不放心。
这时,该想到的人来了。是李全升。他总是来得很巧。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才能显示他的优势。他从朝霞手中抢过桶,一声不吭地下河去了。
朝霞没趣地回到屋里,见王自富和她爸爸聊得还投入,就又回到卧室,重新躺下。这个星期天没劲。
“朝霞,来客人了。倒茶。”朝霞听见爸爸在叫她。
朝霞走出来,爸爸指着坐在王自富身边的人,介绍道:“这是钟亮。我的学生。现在有出息了。快去倒茶来。”
朝霞递过茶,顺便看了那人,穿黑色的西装,打着鲜红的领带。朝霞想笑。那人也冲着朝霞不转眼地看。
“你怎么这样客气,还拿东西。来玩就是了。”朝霞爸爸客气地说。
朝霞看见桌子上放了一大堆东西,估计是钟亮提来的。
“好久都该来看您了。可我一直很忙。”钟亮亮开喉咙说,生怕别人听不见。
“你行呀,房子修得那么漂亮。”曹校长看着钟亮,很高兴地说。
“房子是修好了。主要是这几年开车好挣钱。这要谢谢您。”钟亮的眼睛一直看着朝霞。
王自富这时候插不上话,他觉得该走了。他站起来告辞:“曹校长,你们慢慢聊。”朝霞没事也跟了出来。王自富心里一热,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他似乎感觉到了朝霞的偏心。走出大门,王自富急着问:“我给你看的诗怎么样?”
“我读不懂诗。”朝霞很随意地答道。
“那都是我的心里话。”王自富语气沉重。
“我知道。我还不大懂这些,你就别费这个劲了。”朝霞认真地说完,转身回到屋里去了。
王自富有些扫兴,刚才的那点高兴劲,随风散尽。但是,他还没到放弃的时候。
朝霞一走进屋里,钟亮的眼光像磁铁一样,粘着她。她什么也没说,回到自己的卧室。甚至是躲进卧室的。她觉得家里,已经不清净了。
吃晚饭的时候,她把自己的新打算给爸爸讲了。
“我想住在学校去。家里现在很烦人的”朝霞边吃边说。
爸爸知道女儿的意思,“也好。这样你就可以安心上课了。”
妈妈却很担心朝霞,“行吗?学校什么都不方便。”
“没事。只要清净就行。”朝霞下定了决心。
星期一,下了早自习,朝霞找到陈校长,说明了自己的打算。陈校长一听,脸上显出为难的神情,想了一想,才说:“你别急,我来给你想办法。房子倒是有一间,但不适合你住。”
“为什么?我能的。”朝霞住校心情太急切了。
陈校长摇摇头,说:“你等着。行不行,我中午给你回信。”
朝霞点头答应了。
原来学校仅有一间空房,已经有两年没人住了。那间寝室,正好是教师寝室最边上的那间,右侧靠着围墙。除了朝霞,学校的老师都知道,那间屋子,是死去的廖老师住过的。廖老师就死在屋里,而且死得惊心动魄。他是为情所困,最后那个晚上,吸了整夜的烟,丢下满地的烟头,然后高声叫着爱人的名字,嘴里含着雷管,奋力地一拉,轰隆一声巨响,血肉横飞,沾满了墙壁和天花板。
廖老师的死,给学校蒙上了一层阴影。那个年代,一个老师,为了女人而轻生,实在是不光彩。学校决定薄葬。
他的尸体,是几个民工,收拾了一个上午,才装进一只草袋里。就由他们顺手抬到操场边,在实验地里,挖了坑,悄悄地埋下了。没有墓碑,就连一个土堆都没有。从此,那实验地里的禾苗不长,草却风长。
那间屋子,学校派人重新粉刷了几次,可还是能隐隐看得出,墙壁上大块小块殷红的血迹。在那以后,别说住人了,就连隔壁的老师都不敢一人住。
这房子的事情,实在是让陈校长为难。但也不能拒绝朝霞这个救星的这点小小要求吧。陈校长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找到了陶自力。
陈校长走进陶自力的寝室,正好杨青老师也在。陈校长在屋里转了一圈,才开口说:“两位都在,正好有件事情要同你们商量。朝霞老师要住进学校来,可是没有合适的房子,我想请你们两位想想办法。”
杨青是个很爽直的人,正好也是朝霞初中的音体美老师。年龄比陶自力大两岁。他笑着说:“这好办,我和陶老师一起住吧。”
陶自力伸手挠挠头发,慢条斯里地说:“这不好吧。杨老师要谈恋爱。”
杨青马上跳起来,指着陶自力,笑着说:“你说的是你吧?我哪有呀?”
看来,两人住一间屋子,是行不通的。陈校长只有执行第二个方案了。
“我们还有一间空房,难道永远空着?你们都是唯物论者,谁敢去住?”陈校长的眼里,尽是期待。
两位年轻老师,你看我,我看你。这也真是很为难。
“我去住空房。”陶自力反而很高兴地说道。他觉得,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他决定,为了朝霞,连鬼都不怕,朝霞说不定感动得一塌糊涂。
“不,我去。我在这里呆的时间久些。而且廖老师在生时,我们关系不错。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说不定还会保佑我找个媳妇。”杨青说完,还哈哈大笑起来。
“不,我去。”陶自力毫不让步。
这下又给陈校长摆出新的难题了。先是怕没有人住,这下又争着住。这可怎么办?
陈校长在陶自力的桌子上,随手拿了一样小东西,在背后双手捣来捣去,然后伸出来,神秘地说:“我们来玩个游戏,你们两猜,我的哪边有。猜到有的就去住空房。”
陶自力猜中了。这也许是天意。
中午,陶自力就搬进去了。听说陶自力要住进鬼屋,全校的老师都围拢来了。有人提议,放挂鞭炮冲冲邪。陈校长高兴地派人立马买来了。噼噼啪啪,惹来了全校的学生,一个个边跑边叫:“陶老师结婚了。”
陶自力听到学生这样一喊,心里真有些喜气洋洋的感觉。老师们也高兴地附和着,“陶自力结婚了。吃喜糖了。”
杨青也跟着起哄:“陶自力,你真得去买喜糖呢。”
“好。”陶自力掏出一张十元大钞,递给杨青,“你去帮我操办。”
杨青就在小买部,买回来一大包东西。正在散糖的时候,朝霞来了。杨青赶快给朝霞发了糖,还一本正经地说:“这是陶自力的喜糖。”
朝霞扒了一颗糖,塞进嘴里,却急着问:“新娘呢?”大伙一阵哄笑。
陶自力看着朝霞喜形于色,心里灌满了蜜糖,美滋滋的。
陈校长从人群里叫出朝霞,高兴地说:“你可以住到学校来了。房子是陶自力让出来的。”
“陶自力?他不是住在家里的吗?”朝霞有些疑虑。
“是的。真是他。他一直住在学校的。”陈校长再次证实道。
“陶自力住进去的房子,已经有几年没有人住了。那屋里死过人的”陈校长顺便补充道。
“什么?他怎么敢去住?”朝霞满脑的问题。
“你看陶老师真是不错呀!”陈校长看着朝霞,意味深长地说。陈校长的内心,真想朝霞在陶园中学,找到一个栓马桩,长此安家落户。他的陶园需要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