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两天,陶园下了场大雪,是十年来少见的。朝霞只记得在她小学毕业那年,下过大雪的。四周的高山,银装素裹。集镇上,远近高高低低的房屋上面,象盖上了厚厚的棉絮。这样,镇上的人,一年到头就可以有个在家安心休息的理由了。
朝霞同尹中通了电话后,更加心神不定。她急切想见到尹中,但不是在陶园。她害怕他到陶园来,她担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这几天,她一直同陶自力谈,陶自力却只有一个回答,只要她爸爸同意,他就同意。这不等于没谈吗?爸爸的态度那么坚决,她算是彻底失望了。不知道尹中来,会有什么办法,除了表示他们爱的坚定以外,还能改变什么呢?想到这些,她心里烈烈作痛,眼泪又唏里华啦地洒落下来。
尹中说三天后来的,这是第四天了,该到了。一早,朝霞裹一件灰色领子的黑色大衣,站在东宫小学门口。嗖嗖的冷风,刮得木门吱吱作响。门口通到镇上的小路上,积满了雪,一串零星的脚印,可辨认小路延伸的方向。朝霞竖起大衣领,整个头缩进衣领里,但她的脸还是冻得紫薇薇的,两眼眯缝着,瞧着来路。
陶自力出来叫了她两次,她没有理他。她现在觉得是陶自力把事情搞复杂了,不然尹中就不会来冒这个险了。她在心底升起了对陶自力的恨意。她认为他是一个大傻瓜,不懂爱的艺术,只知道蛮干。简直不能同尹中比。尹中来了,会怎样呢?大不了,同尹中一起走掉。她横下了这条心,反正,再也不会和陶自力这样的人捆在一起了。她幻想着,尹中从小路那头走过来的情景,心里暖融融的。
到正午了,小路还是空寂的,没有尹中的影子。朝霞倒有些高兴,也许尹中不会来的。他应该权衡权衡,不来的好。她害怕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抱定尹中不会来的心理,回到屋里。正好妈妈做好了饭菜,大家围着桌子吃饭,没一个人说话。平时,弟弟喜欢和自力打趣的,不知为什么,今天这样安静。朝霞吃完了饭,伸手去拿汤勺,“朝霞。”听见门口有人叫她,她猛然回头,见尹中立在门口,口里哈出大口的白雾,微笑着看着屋里的人。
朝霞放下碗,站了起来。陶自力也站了起来,显然,这个人是他最不愿看到的。朝霞赶忙向她的爸爸介绍,“爸爸,这就是尹中。”爸爸一脸的不高兴,不再看尹中一眼。
尹中走到屋里,和朝霞站在一块,用手背,碰了碰朝霞的手,朝霞回头看他,他笑了笑,然后看着朝霞的爸爸,平静地说道:“曹校长,对不起,我老远的来打扰您,实在是万不得已。因为我真心爱朝霞,朝霞也爱我。我担心她在家里受苦,所以我来了。我来是向曹校长和陶老师说声对不起,更主要的是想得到你们的宽恕和支持。虽然,我这样来,有些唐突,但是,我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了。但是,我坚信,真爱是没错的。”
“你真是欺人太甚了,居然跑到我家里来了。你真是太气人了。”朝霞的爸爸指着尹中,高声地喊起来,脸色铁青。
陶自力站上前来,点着尹中的鼻尖,厉声说:“你胆子真不小。你来找死呀?”
尹中拉着朝霞的手,仍然笑着说:“我知道你们都是读书人,我相信我们会用文明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所以,我不怕死。即使是死,只要是为爱的人死,也死而无憾。我希望我们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商量,找到最佳解决问题的办法。”尹中说完,扭头向朝霞深情地一笑。
朝霞的爸爸,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拍着桌子,指着朝霞和尹中,骂道:“你两个出丑卖乖的东西``````”话没说完,一仰身子,跌坐在椅子上。眼睛紧闭,额头上冒出了大汗。
朝霞的姐姐围上去,急急地叫:“爸爸,你怎么了?”
她的弟弟也叫开了。朝霞的妈妈急着说:“快,快,去拿药。”
陶自力,咬着牙,冲上前,一把抓住尹中的衣领,往里一拽,再用劲一推,尹中向后退去几步远,然后,一仰,直直地倒在门外的石板上。朝霞正拉着爸爸的手,见尹中倒在了地上,冲过去,撕心裂肺地叫:“尹中``````”
尹中躺在地上,把手伸向朝霞。朝霞抓住他的手,不停地叫道:“尹中,尹中,你怎么了?你说话呀。”尹中的手软了下来,眼睛微微地闭上了。无论朝霞怎么叫,他也没再答应一声。只有那只右手,紧紧地抓住朝霞的手。
屋里乱成一团。朝霞见尹中不说话,已经吓得没魂了。她大声叫道:“陶自力,你把他杀死了,这下你舒服了吧。”于是,她趴在尹中的身上,嚎啕大苦。陶自力也吓坏了,他赶忙跑过来,见状,拉起尹中的手,背在背上,朝镇医院跑去。
朝霞紧跟在后面,口里不停地叫着尹中。她的眼睛模糊不清,根本看不清小路,摔了好几交,滚得满身都是雪泥。
医院离小学只有一里地。陶自力一口气背到了医院。医生见是陶自力背来的病人,都赶紧行动。尹中被送进了简陋的手术室。朝霞也跟进来了,她挤上前,依然拉着尹中的手,焦急地看着尹中,嘴里不停地小声叫着,尹中依然没反映。医生做了检查,只发现尹中脑后有一个指头大的伤口,但是,没流血。他们初步断定,是脑溢血,提议,需要马上手术。但是,这个小小的镇医院是没这个能力的。尹中需要马上送往县医院,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朝霞一听,天啦,她已经六神无主了,感觉跟天塌了一样。这样的大雪天,在这个时候,在哪去找车,唯一的一趟班车早就走了。尹中就是赶那趟车来的。陶自力跑出去了,大概是去找车去了。朝霞仍然一遍遍呼喊尹中的名字,可尹中象是累坏了,沉沉地睡去了。医生还是给尹中打上掉针。朝霞喊累了,她把头轻轻地靠在尹中的胸前,聆听着他的微弱的心跳。她想到曾经靠在尹中怀里的情形,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她害怕这样的时刻不复再有。她再次抓牢尹中的手。
陶自力又进来了,他摇了摇头,没有车。他说即使有车,这样的大雪天,谁愿意出山去,这也是很危险的。陶自力也很焦急,他不想把尹中怎么样,更不想要他死。他找了医院里的几个有经验的医生,他们都表示没别的办法。
所有的医生都围着尹中,他们眼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要消失而无能为力,会有什么想法呢?也许,他们已经习惯了。
尹中的手渐渐凉了,心跳也弱了,手上挂的点滴停止了。医生做了最后的象征性的救助――心脏按摩。最后,摇摇头,走了出去。陶自力摊坐在地上,他听见朝霞撕裂的恸哭。他还在想,如果死的是他,朝霞会不会这样悲天怆地的呢?他感觉到了,他还是输给了眼前这个死人。他认命了。
朝霞的爸爸只是暂时休克,吃了几片药,就醒过来了。他听说尹中送医院了,预感情况不妙。
他知道尹中的死讯后,还没有见尹中上门时的震动。他心里明白,这个悲剧是他酿成的,他才是杀害尹中的凶手。他在人生的尽头,是一个年轻人给他上了生动、悲壮的一课。但是,他明白得太晚了。他现在真正心疼自己的女儿,他担心她怎么度过眼前的难关,怎么度过没有爱的日子。
尹中的遗体是在第三天才运回他的老家。朝霞自然跟过去了。她不再撕心裂肺地哭了,只是默默地守在尹中的旁边,她的眼睛未曾离开过尹中的脸,她觉得尹中这张刹白的脸,依然是那么有生气,她就喜欢看他的脸。这张脸,她永远看不够。就是这张脸,给她带来了多少快乐呀!她知道,随着这张脸的消失,她的快乐之门就永远的关上了。她的心只属于尹中。尹中走了,也带着她的心一起走了,尹中不孤独,尹中是幸福的。她反而觉得孤独的是她,尹中留下她的躯壳,在这个世上,再也感觉不到冷与热了,再感觉不到喜与悲了。她的躯壳,只是为了抛不开的责任,才留下的,不然,她一定早早同她的爱人一起飞往天国了。其实,真正的比翼齐飞,不是同生,而是同死。不然,为什么有那么多爱侣,会双双徇情呢?刘兰芝和焦肿卿,他们才是比翼齐飞,他们用结束生命的方式,为后人写下了一部悲壮的爱情史诗。
陶自力送走了尹中的遗体之后,把儿子托付给了妈妈,自己到公安局自首了。
朝霞送到了尹中,就住在尹中家没回来了。尹中是个独生子,他的爸爸妈妈都很憨厚。尹中走了,她觉得自己有责任照顾二老。她要两位老人把她当女儿。她帮老人做些家务事后,就到尹中的坟上去,陪尹中说话。
这个寒假,这个年,是过得凄苦了些,朝霞瘦得露出了颧骨。
该上学了,朝霞照常去了。班上三十五个人,就是尹中缺席。
她上完了课,就爱去图书馆。吃了晚饭后,上后山,无论刮风下雨。
在学院余下的日子,就这样充实而又孤寂的过去了。
陶自力因过失性杀人,论其态度良好,判了十五年的徒刑。判处之前,他理好了离婚协议,并签了字,寄给了朝霞。
朝霞在放寒暑假的时候,回去看了儿子和自己的爸爸妈妈。她爸爸对她说:“不要担心我们,我们有你的姐姐和弟弟,你好好照顾尹中的爸爸妈妈吧。”
朝霞毕业了,正赶上母校龙潭中学扩充规模,大量招聘老师。这个消息是舒欣透露给她的。一转眼,舒欣在去年一毕业,就顺利分到了龙潭中学教语文。放暑假了,她回到陶园,正好朝霞也回去了。两人好久不见,在一起长谈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朝霞去了县城。
龙潭中学,是这座古老县城的重点中学,历史近一百年。学校的陈旧建筑,依稀可见,东面还保留了一幢土木结构的教学楼。西面,今年建成了一幢四合天井式的现代化教学楼。这样,使得东楼显得及不协调,就象一村姑和一都市女郎,同时亮相在大舞台。学校有了足够的空间,县委决定走科教兴县的路子,想办一所省级名校。于是,对学校领导班子,做了狠心调整。校长是从全县公开招聘上岗的。新校长,叫孙开来。是从乡村中学选拔上来的,三十四岁。据说,是全县最年轻的校长。
已是六月天了,朝霞穿了一条米色起暗花的旗袍,露着光洁的膀子。合身的旗袍,衬出她绝好的腰身。她走进简单的大门,备感亲切。她首先搜寻曾经的教室,就在东楼的三楼。她最喜欢操场中央那棵大树,枝枝丫丫很洒脱,遮挡了半个操场。她还记得常靠在树下背英语单词的情景。原先的办公楼,被新教学楼取而代之了。现在,她不知道在哪里去找校长。
正巧,从她面前走过一个男的,身材矮小。朝霞不知道他是老师,还是学生家长。从外表上看,看不出他的确切身份。朝霞追上前,客气地问:“请问,在哪找得到孙校长?”
那人站住了,对朝霞上下一扫描,眼睛陡然一亮,高兴地说:“我就是。”
朝霞脸上的惊讶,没来得及遮掩,孙校长显然捕捉到了。还好,他的心里承受力,早就垂炼出来了,根本不会影响他的情绪。他问:“有什么事情吗?”
朝霞平静下来,说:“我叫曹霞,也是龙潭中学的学生。我刚从地教院英语系毕业。听说孙校长招兵买马,我就慕名而来了。我曾在陶园中学教了几届高三,可以说有些教学经验。想向孙校长咨询一下,我要来,需要做些什么准备?”
“哦,你要来,很好呀。我们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来,不需要什么准备了。就来讲堂课,还要做一套高考题。听你一说话,就知道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嘛。我们就需要你这样的骨干。讲课嘛,就讲高三的,题呢,就是近两年的高考题。”孙校长始终看着朝霞的脸,话里没一点官腔。全然不是朝霞想象中的县中学校长的派头。他说完,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笔和一个黑色的笔记本,飞快地写着什么,写完,撕了下来,递给朝霞,格外和气地说道:“这是我办公室电话号,不明白的,就打电话。”
朝霞接过纸条,心里荡过一丝喜悦。先前设计的几套方案,都派不上了。抬头看孙校长,他挥起右手,边走边说:“你回去吧。去好好准备,后天上午九点来新楼考试。”
上午九点,朝霞准时来到新教学楼。考室设在二楼的一间大会议室。门口挤满了人,看样子,都是来考试的。只见他们手里提着大包的资料。朝霞心里一顿,难道还要带这些?她仅带了一只笔。
考室门打开了,人蜂拥而入。监考老师大声宣布,各科老师坐的区域。原来,这是场大杂汇考试。也就是,考语文的、考数学的,都在同时、同地进行。
考卷发下来了,这不就是昨完做的那套高考题吗?朝霞不明白,既然把考试的范围规定得这样明确,还有什么必要考。她不用多想,就连答案都能背下来了。不到一节课的时间,朝霞就做好了。抬头看其他人,有几个把带来的资料拿出来,放在膝盖上,瞥一眼监考的,然后快速抄写。再看那位考语文的,居然在抄书上的现成作文。
不管那么多了,朝霞起身交上了卷子。所有人都抬头看她,好象她是外星人似的。
第二天,是讲课。朝霞觉得没什么紧张的。她大大方方走上讲台,看到下面的评委席上,坐着孙校长,孙校长主动向她微笑点头。
朝霞只有站在讲台上,那分自信和沉着,才表现得更加充分。课讲完了,朝霞刚走出教室,只听见孙校长在讲:“这样的老师,你们不给她把分数打上来,你们就不诚实了。”孙校长的一点拨,朝霞讲课分数,嗖地窜到了第一。
不用急,朝霞轻松地被选上了。这是在别人还没得到消息的时候,朝霞打电话问孙校长,得到的确切消息。孙校长还叫她做好开学的准备。
朝霞能在龙潭中学工作,也算是最幸运的事了,总比回到陶园中学好。孙校长特别关心她,给她分了一间住房。
朝霞回了趟陶园,准备把儿子接到城里来上幼儿园。陶自力的妈妈舍不得孙子,不大愿意。朝霞费尽口舌,说服了她,连同她一起接到城里。虽然和陶自力离婚了,但她仍没改口,妈呀妈的叫着。
朝霞把学校给她的房,(不,应该是孙校长给她的房,因为其他选中了老师是没有这个待遇的,还得自己在外面租房)布置得清清爽爽。她在屋中间,拉上浅蓝色的布帘,在里面摆上两张单人床,边上还安放了一个小衣柜。外面是书桌,吃饭的桌子,椅子什么的,每样东西都放在恰当的位置。婆婆把小火炉放在外面的走廊上,煮饭炒菜。
孙校长几次好象是顺路来看望朝霞,走进房间里,上上下下看,边看边说,“暂时就这样委屈你了,以后慢慢来。”然后,抛给朝霞一个笑容,风风火火地走了。
开学的头一天,龙潭中学召开了全校教师大会。孙校长是第一次与全校老师见面,自然讲话是要做精心的构思。他坐在主席台正中,两边分坐着全校能跟长字号挂上勾的人,从副校长到团委书记,直到教研组长,长长的一排,阵容可算庞大。他个儿实在是特矮,大概只有一米六左右,坐在那儿,象半大不小的孩子,坐错了地方。不过,这年代,矮人吃香,而且,往往矮人中出能人。
孙校长讲了三个方面,九个大点。声音洪亮,有大首长检阅部队时演讲的气势,跟他的矮小身段,很不相合。你不仔细看到他的嘴巴在动,会以为是在放录音。孙校长讲完,副校长张校长和贾校长,也分别讲了三个方面六个小点,另外,教导主任对教学工作做了详细布置。大会开了三个多小时,老师们没什么怨言,他们老早都习惯了这样的盛会。
朝霞担任高一(1、2)的英语。上课前一天,孙校长又特意找到朝霞,把她叫到办公室。朝霞满脸笑容走进办公室,孙校长顺手推了一下门,门没有关严,留着很小的缝。孙校长很客气地让朝霞坐在他的对面。
今天的孙校长,穿鱼肚白短袖衬衣,打深色细花领带。看得出,头发是专门理过的,油光发亮,衬得他的额头格外亮堂。两只炯然有神的小眼睛,在朝霞的脸上和胸部,扫上瞄下。
“曹老师,你的能力我十分佩服。本来这次学校进老师,是有很多烦琐程序的,可你的我都给减了。我主要看你是个难得的人材,而且人也是少有的漂亮。这一切,完全是我一个人的主张。在你的问题上,学校的其他领导意见有分歧,认为你不合条规。你应该知道,是我一个人把你留下来的。你可是要找机会请客呀”孙校长说完,端起茶杯,边喝边看着朝霞。
“那是应该的。只要孙校长有时间。到时候真请了啦。”朝霞顺口答道。
“我是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只要你好好工作,这就是对我莫大的奖赏。当然,还不止这些。”
“那还有什么?”朝霞眨了眨眼。
“没有什么。跟你在一起,就是不说话,也是很愉快的。以后,有空多和我交谈,不要孤立我,就行了。”孙校长笑着看朝霞漂亮的脸。
“我就是话多,到时候你别在大会上批评我就好。”
“我怎么舍得批评你呢?”孙校长注视着朝霞。
朝霞不知道接下来怎么说,眼睛只是看着别处。之间有短暂的沉默,但朝霞感觉得到有双锐利的目光,在扫射她的肌肤。
“听说你的家庭出现了变故,自己带着儿子。这实属不易呀。不过,生活上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对我讲,我一定帮你。真的。”孙校长打破沉默。
“生活上没什么。我自己能行。工作上,就希望孙校长多多指导。”朝霞大胆地看着孙校长。
“其实,找你来,就是谈工作的。你所担任的这两个班,是重点班。班上有邓县长的儿子,正好这个邓县长又是分管教育的。你把这两个班教好了,我们全校的英语教学就没问题了。你有信心吗?”说完,孙校长认真看着朝霞。
朝霞知道自己得到了孙校长的重用,这是其他老师求之不得的事。朝霞觉得是应该表表决心了。她看着孙校长,坚定地说:“您放心吧,我会好好干的。”
孙校长笑着说:“不要您呀您的,我虽然比你大,但不至于那么老吧?”
朝霞笑开了,说:“好,我错了,我改。”接着,孙校长又绕过办公桌,走了过来,抬起右手,轻轻地拍了拍朝霞的肩膀,却又象个老者那样慈祥地说:“去吧,我对你有信心。”朝霞赶快退出了办公室。
这次招聘的老师,大多是从农村中学进来的。他们进个县城,是要经历很多道筛选的。夫妻双双在农村的,不能申请,教学成绩排在全县五名后的不能申请。有和和美美的夫妻,为了进城,先离婚进城,然后复婚的,大有人在。这就是中国,上边有奇奇怪怪的政策,下边就有形形色色的对策。象朝霞和舒欣能这么顺利分到县城,那肯定别有原因的。只是她们暂时还不明白。或许,朝霞已经多少明白了。
舒欣现在教高二语文了。她本来坯子都不错,到大学里去度了金回来,自然是洋气多了。见人举止大方,笑容得体,既不是阿谀逢迎,又不是清高傲气。再加上,至今还是单身,那自然是县城里的香饽饽了。但是,她比朝霞聪明的地方,在于有一个清醒的头脑,特别是在个人问题上,她决不急躁冒进。朝霞的个人经历,给了她一面镜子,她时时刻刻在提醒自己,一定要沉稳。在工作上,她更是爱动脑筋思考了,她总觉得,现在的教学问题严重,问题在哪,她似乎找到了。她发现,现在的学生,都是被动学习,这样的学习效率怎么能提高呢?学到的东西,又怎么能记得牢呢?她自己就是一个例证,在中学时,老师花那么大的精力教,自己也学得那么辛苦,可是到头来有什么用呢?老祖宗说:“学以致用”,可我们却是干的“学不能用”。她个人大胆地想,在自己的教学中,做一些小实验,小改革,看有没有有效。这一年来,她的学生,非常喜欢她上课,可就是期末成绩个个都不理想。所以学校对她的工作能力持怀疑态度,家长也在过问了。这个结果是在她的预料之中。学校考试,始终是围绕高考的指挥棒跳舞。而她却视那根指挥棒而不见,她注重对学生兴趣的培养,对他们各种能力的提升。学生进步了,可用什么标准来衡量呢?用什么方式来测定她的教学成绩呢?没有。她只能被划在工作不务实这一类里了。
这学期开学前,学校的有关领导,找她谈话了。领导却只对她过去一年的成绩,给以充分的肯定,并希望在这一年里,有更大的进步。可她是聪明人,谈话的目的很清楚,这一年不好好干,就可能要凉拌她了。
该怎么办呢?死不悔改,将毁了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前程。顺应时局,又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对不起教室里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
她找到朝霞,把自己的烦恼说了出来,朝霞劝她还是依了学校的,赶快把自己的那一套收起来。可她仍在犹豫。
朝霞所担任的高一(1、2)班,是高一年级十个班中的两个重点班。这两个班师资力量的配备,成了孙校长刚上任工作的重中之重了。因为,县委常委给他下了死命令,要建省级名校,必须在三年内初见成效,也就是说,要从这个高一抓起,三年后要在高考中,打个大胜仗。这个命令是邓县长亲自下达的。事情真是凑巧,邓县长的儿子邓桥,今年正好读高一。
孙校长花去大半精力,来部署这两个班的工作。首先是班主任的问题。一定要找有经验的,在全县都有一定声望的。按照常规,学校的骨干老师,都配在高三了,而且他们是年年教高三,教低年级的老师,要升上去教高三,那是要费很大周折的。有的老师教了七八年了,至今还没有教过毕业班。实际上,学校的高低段老师,早就有分工了。虽然有分工,但没有协作。低段老师,可以随意的教,反正到了高三,有高手能够力挽狂澜。正到了高三了,专职高三老师,怎么使出绝招,也收效甚微。高考成绩平平,于是,高三老师就会照例认真总结出:基础太差了。
孙校长知道,关于这两个重点班的问题,必须要牺牲高三了。他找到了高三年级优秀班主任崔老师和邱老师,慎重地向二位言明了学校的战略部署,以及战略意义,希望得到二位的支持。二位老师,如果是在老校长面前,还可以凭资历和功劳,摆摆架子,但是,他们明白现在不能,因为这个新校长的底还没摸透,只能听从他的了,而且要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于是,班主任的事敲定了。科任老师,除了朝霞纯粹是意外,甚至是冒险,其他的都是从高三调任下来的。难怪,孙校长那么神秘地找到朝霞,谈工作的重要意义。
邓桥当然是在高一(1)班,班主任是崔老师。这样一来,各级领导的子女,都自然进了这个班了,在校老师的子女,以及兄弟姊妹,也都沾光了。所以,这个班,论成绩还不及普通班。说白了,就是一个关系班,还有人称是贵族班。这样的班,老师可是要小心才是。你得首先把底细摸清楚,就象《红楼梦》里的贾雨村,断案时,必须得有个护官符。否则,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就可能把哪位要人官员,得罪了。
孙校长明白,三年后,要靠这样一个班,去考大学,去争门面,那也是不可能的。他还得有措施。这才有了高一(2)班的诞生。这个班才是真正的升学尖子。成绩差的,一律不许进。当然,这两个班的科任老师完全一样。
朝霞上课,反响一开始都不错。你想,有哪个学生不喜欢美女上课。何况,朝霞确实是一块真材实料。学生在课堂上,既赏心悦目,又悦耳。
孙校长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开学不到一周,就听了她两节课。朝霞虽然是这个学校的新手,但是她不怕领导,更不怕孙校长这样年轻的领导,课堂上一点也不怯场。她在想,孙校长到底是竞选上岗的,对她的英语课能上隐,是个全材。
孙校长听完了课,又把朝霞叫到了办公室。
朝霞急匆匆地走进办公室,见今天的孙校长穿一件白色衬衣,没打领带,头发也没上蜡,蓬松地梳在一边。比上次少了几分庄重,多了几分随和。
“孙校长,你找我?”朝霞不再用“您”来称呼了。
“对了,你还是改得快嘛。”孙校长笑着说。
朝霞知道他说的是称呼的事。她走近办公桌,头一偏,笑着说:“有什么指示,不要顾及。有什么批评,不要心软。”
孙校长不急着说话,却指着桌前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朝霞坐下了,和孙校长仅隔着一张窄窄的桌子。
“你的课上得真好。真是少有。看来,我的眼力不错。我见到你的第一直觉,就觉得你是个人才。听你的课真是一种享受。当你的学生,真是很幸福呀。可惜,我没这个福气。”孙校长停了下来,微笑着看着朝霞。
“你不要老是表扬我。最好是给我提点宝贵的意见。”朝霞认真地说。
“是的,人无完人。象你这么年轻的,有点小错误,是极其正常的。”孙校长停下来。
朝霞心里一惊,他还真发现了课堂上的什么问题呀?
“孙校长有什么要说的,尽管说吧。不要有顾及。”其实,朝霞的心里有些发抖。
孙校长端起杯子站起来,转身去倒水。
校长又坐下来,接着说:“我要给你建议,要注意高一(1)的同学。特别是邓桥。上课多叫他答问。我听了你两节课,都没见你叫他。不过也没什么。你注意一下就行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朝霞明白了孙校长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