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不哭
她是一直不惯于在人前淌泪的女子。
她认为流泪是弱者所为。
──做为一个女子,可以温柔,可以温顺,但不可以动不动就流泪:流泪也分为两种,感动伤心时流泪不妨,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一个还会流泪的正因为他仍有情,唐方觉得自己正是个多情女子;可要是受了委屈、觉得恐慌时的泪就不能流,而且还万万流不得,因为在劣势时流泪,岂不是示弱?在软弱的时候流泪,岂非博人同情?人生在世,有强有弱,何必把自己列作弱者那一类,让人同情!
唐方一向觉得向别人博取同情是件可耻的行为。
她是唐门唐方,为啥要博人同情?有什么事是自己的聪明和双手及一身光明正大的暗器所不能解决的?
所以她从不因害怕而流泪。
“悲愤”二字对她而言,她只“化悲愤为力量”,一旦好打不平,不惜一怒拔剑。
可是一切的经验都是从教训中得来的。
谁都曾经历过刚出道的日子。
刚出道的时候,唐方也“哭”过一次。
当众流了一次泪。
──那次的事可真教唐方“没齿难忘”。
不过,那一次后来唐方的反扑,也教武林中人“大吃一惊”。
从此对她也“印象深刻”、“刮目相看”。
那时唐方还只初涉江湖,名气已相当大。
她在唐门的辈分虽然不算高,在蜀中唐门一家里至少有七百三十五人可以算做是他的“长辈”,可是她的武艺却是主掌唐门大权的唐老太太亲授,何况,她还是隶属唐门嫡系,唐老太太特别宠爱的孙女。
那次她哭了。
──那一次哭换来哄笑。
(如果当时他们不笑,就不会有后来的大吃一惊。)
那是"一风亭“发生的事。
事件的起因,皆因“争强斗胜”。
十八名当世年轻一代的暗器好手,谁也不服谁,于是聚在“一风亭”,请来了暗器名宿:“火鹤”雷暴光和“朱鹳”唐不全。
“火鹤”、“朱鹳”都是暗器高手中的前辈,一位是川中唐门的供奉,一位是江南霹雳堂的长老。
由他们出来甄试:谁才是年轻一代暗器的“第一把手”,似是最公平不过的事。
而且没有人敢不服气。
──就算有人会不服火鹤朱鹳,但敢于无视于四川唐家堡和江南雷家庄的威望和实力的人,恐怕再等三百年都不会出世。
所以有火鹤朱鹳主持公道,人人服气。
这一次“一风亭暗器大赛”,也可真是风云盛会,就连向来看不起暗器也不使暗器的黑山白水、绿林红袍大阿哥“山大王”铁干等人,也率众来看热闹。
九场比试下来,剩下了十一个人──其中有两场是打和,其余七人输得不敢吭气。
又打了五场下来,剩下了六名得胜者,这六人谁也不服谁,所以又战了三场,其中有一场两败俱伤,一场平分秋色,一场是唐方得胜,故此只剩了三个优胜者。
按照道理,只有唐方是完完全全的击败了对手,理应独占鳌头才是。
可是打成平手的那两人绝不服气。
他们都是江湖上极有名的使暗器好手:
“大石公子”杨脱和“志在千里”雷变。
他们两人打成平手,不分胜负,唐方却觉得两人似都未尽全力。
──就算他们都竭尽所能,她觉得自己绝对可以稳胜过他们。
“朱鹳”唐不全偷偷的跑过来劝她:“小方,我看你还是不要打的好,杨公子和雷少侠的暗器,可难防得很,万一你有个什么闪失,我也不愿。”
唐方笑了:“我应付得了,五十七叔放心就是了。”
“火鹤”雷暴光也悄悄过来劝她:“世侄女,我看你还是算了吧,这儿高手如云,你拿个第三,也该心满意足了,何必栽在台上呢!”
唐方不以为然:“雷叔叔以为我输定的么!说明要分高下的嘛,就算是雷叔叔和五十七叔上台,我也要打了才说、比过才算!”
雷暴光冷笑,跟唐不全摇了摇头,唐不全似是叹了一口气。
唐方才不管这些。
那时候,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唐方,只顾以自己绝世之才求俗世之功,并不懂得太多的人情世故,自抑自制。
──直至现在,她也依然故我。
那时已入暮,火鹤朱鹳宣布明日才作决赛。唐方看见唐不全和雷暴光跟雷变杨脱喁喁细语,小声说话大声笑,她也不以为意。
那十八名年轻一代暗器高手中,除唐方之外,另有两名女子,一个叫“三生有幸”古双莲,一个叫“红唇刺”梅琪,她们两人都来劝唐方:“你还是不要打下去了吧,认了第三名,那也不算丢脸呀,你看,我们可是一早就给淘汰出局了呢!”梅琪苦口婆心的说。
“第三名?”唐方说,“要嘛就拿第一,捞个第三名来作什么?当压岁钱?”
“唉,小方,你有所不知哩,杨脱是唐不全的大女婿,雷变是雷暴光的亲子侄,”古双莲执意劝唐力弃战:“你想,雷暴光和唐不全怎会让你独占榜首呢?”
“我打赢他们,不就得了么!”唐方仍不放在心上,“你们放心吧,第一,我会赢的;第二,我看五十七叔和雷叔叔都是公私分明的人。”
唐方就是不听劝。
第二天早上,唐方在客栈房间木盆洗澡。
她有清晨沐浴的习惯。
忽然间,楼下有人大叫:“抓小偷呀!”接着人影晃动,人声浩荡,在门前闪晃。
唐方忙叫道:“别进来,我正在……”“砰”的一声,门巳给撞开。
为首的是杨脱和雷变,相继闯了进来,其他十一、二名暗器好手,也全都涌入房里来。
唐方身无寸缕,只好缩进木盆里。尴尬异常,胀红了脸,叫道:“出去!”
那些进来的登徒子,大呼小叫,还故意走前来涎看笑脸张望:
“哇,唐姑娘可真有兴致……”
“啊呀,唐小妹不怕冷着吗?”
“唷,唐师妹的身段可真棒啊,我行遍天香楼都觅不看一个──”
“唐大妹子,冒犯了,咱们原是来抓贼的,却大饱了眼福!”
雷变和杨脱领头起哄。
唐方气得快要哭出来了。
她的兵刃都不在身边,自然也不会把暗器带到木盆里。
她无计可施,只有把身子尽量往盆里缩。
偏偏那一干人又往前逼来。
“无耻!”唐方怒叱:“滚出去!”
“滚?”雷变笑得连左颈那颗“美男痣”都弹动了起来:“我们还要抓贼呢!你盆底里有没藏了一个?”
“咦?大清早的唐女侠不穿衣服候在这儿。莫不是想色诱我们?”杨脱用手背敲了敲木盆沿口,故意要蹲下身去,凑过脸去,一面道:“想咱哥儿俩在擂台上俯首称臣不成?”
唐方忍无可忍。
她出手。
她手上没有兵器。
也没有暗器。
她身上并无寸缕。
──她总不能赤裸裸的跳出来跟这些浮浪无行之徒动手吧?
她并没有离开木盆。
盆里有水。
她泼水。
力注于水,千滴万点的水,在阳光晨色照出斑斓绚丽的色彩中,成了最密集而透明的暗器。
这些暗器虽还不能每一滴都把对方打穿一个窟窿,但至少把那些浮滑年少攻其无备的打得掩目的掩目、遮脸的遮脸,狼狈不堪,大声呼痛。
这时,梅琪和古双莲已及时赶了过来。
唐方说什么都是蜀中唐门最有权力的女人──唐老太太──的宠孙女,他们毕竟都不敢闹得太过份。梅琪和古双莲一到,他们只好哄笑散去。
唐方的花容月貌,其实早已使这一干登徒子色授魂销,只是唐方憎厌他们若非浮滑无行,就是嫌他们使暗器的手段卑鄙阴狠,总瞧他们不上眼,从不假颜色。
这干无行之徒,趁闹闯入唐方住室,窥她出浴,之后多神魂颠倒,念念不忘。
倒是唐方自己却真的咬牙切齿、念念不忘。
她誓雪此辱。
当天正午,比试继续。在开战之前,每人总要把“暗器囊”交予朱鹳火鹤检核,以防有人淬毒和携带杀伤力强大的暗器上阵,可免伤亡。
──例如雷家霹雳堂的高手,向以火器成名,要是他们在暗器里装上强烈火药,只怕当者披靡,难免血肉横飞了。
要是擅使毒药的“老字号”温家,或是雷家的“毒宗”好手,把无形剧毒喂在暗器上,只怕不但见血封喉,连不见血只遇风便夺人性命,更是防不胜防。
是以,参赛者的暗器都得要先行检验过。
毕竟,这种擂台比武只为分胜负,而不是十冤九仇,非定生死不可。
唐方带了十一种暗器,其中有两种是她的绝门暗器。
她把镖囊交给雷叔叔和五十七叔检查。
然后,她便上了擂台。
雷变和杨脱笑咪咪的,眼色完全不怀好意:“唐小妹子,你可穿上衣服了,大家见惯见熟了,这回咱们就让你一让又如何?”
“唐小姑娘,自今晨别后,为兄可想念得很啊,我们哥儿俩,你选哪一个先上,都随你意好了。”
唐方寒着脸、用力抿着唇,昂一昂首,道:“你们两个一起上吧。”
杨脱和雷变一齐笑了起来。“姑娘兴致可真不小,胃口忒大的呢!”“一齐就一齐,是你叫的。咱们可乐着呢!”
唐方没听懂雷变和杨脱话里的狎侮之意。
她只听到台下的怪笑和怪啸。
她很气愤。
她脸白如春雪,腰细如纤草,玉靥如乳,粉肌如蜜,眼色柔媚如夏月,眉宇间英爽如剑气。她用力的抿着唇,以致两颊陷了两朵深深的梨涡。连欲泣时都是带看两朵教人眼神失足的梨涡。
她气得要哭。
想哭。
(我不哭。)
(我绝不哭。)
(我绝不能在我鄙恶的人前流泪。)
她等。
她等他们上台来。
他们一上台,她就出手好好的、狠狠的、痛痛快快的教训他们:
──好让他们知道我唐方是不好惹的,不是好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