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运筹手

四十、运筹手

——那灯油中居然有毒!

一念及此,李浅墨胸中就忍不住怒火一沸。他眼前似一直晃着耿鹿儿那小鹿似的长腿。可那条腿上,现在却已经伤痕累累。看异色门主一脸郑重的样子,这毒伤还必然难治。

所以离开异色庵之后,李浅墨只草草在郊外休息了一下,醒过来时,他终于忍不住要去寻找李泽底。只觉得,无论如何,自己要代耿鹿儿出出这口恶气。

可他也不知道李泽底究竟落脚在哪里。

想来想去,只有先到金城坊看看。不为别的,只为李泽底是五姓族人,而子婳姐姐,现在就住在金城坊里。

金城坊在皇城之西,借御沟之水流经之利,整个坊内,滋润得草木葱茏。站在宫墙之上向西边望,但觉得这里锦绣成堆,家家都在绿树成荫的锦绣堆里。

这里也正是长安城富贵人家的聚居之所。所谓画栋雕梁,玉宇琼阁,以此形容,也不为过。

“汲镂王”府邸,就座落在这里。它在所有的朱楼玉户之间,显出一种不一样的、低调的华丽。

汲镂王府的建筑式样颇为古旧,其间甚或看得出汉魏遗韵。所有的色彩都似经过了岁月的淘洗,略显黯淡:比如它那铺路的阴绿色的青石板,比如那一面面黯淡的泥金照壁,再比如那些略褪了色的糊窗的细纱,上面满是折枝连锦的图样……

但就是这份守拙的暗色,反更衬出其细节雕饰之密丽。也正是那些黯旧的色彩,映衬得来往其间的世家子弟个个眉目清朗,意态舒徐。

整个金城坊,无疑是以“汲镂王府”座落于此感到自豪的。

——这里,现如今也正是王子婳的居所。自她来后,屋舍廊庑,亭台楼阁,都修缮得更加细丽。她甚至不惮亲自动手,来装点自己的居所。

这时,她正在自己的后花园里莳花。

侍弄方罢,她抬袖拭了拭额角的汗。一直腰,容色间显出一种极欢愉的神情,可那欢愉中也有落寞。

旁边的卜老姬默默地看着,伸手接过了她脱下的罩裙,却忍不住怀想起枇杷来了。

枇杷若在,这时多半会怀想起罗卷,会说若是罗卷在此,和小姐该是如何一对璧人。卜老姬一向对男人没什么好感,只情愿小姐可以如自己一样孤独终老,可这时也觉得,没有罗卷,王子婳毕竟还是孤独的。

只见王子婳直了直身,随手在旁边候着的小厮手里接过今日来访的客人名刺。她自入长安以来,交游颇广。那些名刺盛放在一个雕花的漆盘内,却也有厚厚的一摞。

她随翻随拣,最后挑出三张来,微笑道:“这些客,却是不能不见的了。”说着,她把名刺递给小厮,自己就去更衣——自有小厮去迎候那些客人去他们该去的花厅或客厅,见什么人,在什么地方见,他早已谙熟在胸,不需另外吩咐的。

长安县的主薄姓陈,名博。

——长安城皇城之外,俱属外廓城。外廓城以朱雀大道划分,分为东、西两县。东为万年县,西为长安县。而所谓金城坊,就归长安县管辖。

时值盛夏,蝉声阵阵,整个汲镂王府显得说不出的宁静。陈博也是第一次来。他出身庶门,自没见过如汲镂王府这般贵传数代的世家风范。一进门时,就觉得目不暇接。这时候坐在偏厅里,只觉得王府的装饰,却与别处不同。细说起来,不过是极讲究物料的肌质纹理,对颜色与款式倒不是那么在意。但那些铺地的石纹,壁间的木纹与所有织物上的织纹,凑在一起,交相映衬,实有种文质相辉之美。

他候了有一时,才听得环佩叮咚,却见一个丽人一身淡色罗衣,裙裾长垂地走了出来。只见她冲陈博微微一笑:“陈大人今日得空?惠临寒舍,却不知有何赐教?”

陈博忙起身答礼,笑道:“王女史乔居于此,下官本该前来拜候,无奈官小事多,身陷冗务。今日前来,勿以疏慢见责。”说着他咳了两声,“下官此来,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

王子婳坐下,吩咐仆人看茶,一时掀着茶杯盖问了声:“噢?”

只听陈博笑道:“下官来意,却是为昨日香油街失火一事,不知王女史可曾听说?”

王子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静静地看着陈博。

在她一双美目的明明相视之下,怕甚少有男子抵敌得住的,大多人都会随即转眼他顾。

可陈博却静静地盯着她的眼,一动不动。

王子婳不由心下一奇,这时方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长安县的主薄来。只见他相貌平常,不过是个四十许的中年男子,身材也不见魁梧高大,整个人却有种定定的神气。

只听陈博定定地道:“失火的人家姓方,是本地久营灯烛营生的人家。昨夜,他院里近百口大缸的灯油一时为人点燃,火耀坊里。不只他家损失严重,因风势所及,还祸延了左右几栋房舍。虽抢救及时,却也有几户被烧得惨重……这事王女史不知道吗?”

王子婳淡淡笑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却听陈博笑道:“下官只是听说,昨日似有五姓中人在场,虽缺乏人证,但似乎起火之事与他有关。”

王子婳笑道:“也许是吧。不过,难道只有他在场?我倒隐约听闻,说魏王府中人似乎也在场。陈主薄怎么不去他们府里问问,却先问到我这儿来了?”她口气里已隐有责备之意。

要知,天下五姓在当今朝廷虽还未获高官贵爵,但当朝权贵,无不以与天下五姓攀亲为荣。所以王子婳虽只一个太原王氏的娇女,长安县主薄也不敢对她不敬。

只听陈博笑道:“职责所在,下官自当一一查问。王女史既说有魏王府中人在场,在下一会儿只有登门叩问了。下官只是听闻,在场的那位似乎名叫李泽底,这位李兄似与王女史家门渊缘,彼此甚熟,甚或有人传说,他有时就客居在王女史府邸。不知王女史可否请他出来一见。”

长安县主薄,在冠盖京华中,也不过是一个区区正六品的小官。王子婳听了他这番话,不由略微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她分明话中已提及了魏王府,这陈主薄还是这么不通情面,对那纵火一事还是要一查到底。

只见她皱眉想了想,含笑道:“我怎么像还听闻,当时大内的三大高手也在,如覃、许、袁三位前辈。他们供奉大内,统领骁骑,若是在场,必知其详,陈主薄怎么不去他们那儿问问。”

陈博笑道:“骁骑若在,缉查不轨之事自是他们的份内之务。但下官既是一方父母官,这辖区内居民受损之事,却是我不得不管的琐事了。”

只见他言辞虽然客气,对纵火之事依旧不肯松口,王子婳再次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陈主薄好风骨!”

陈博笑应道:“哪里哪里!倒是一向听闻,王女史慷慨不让须眉。五姓中人,同气连枝。王女史想来也不愿看到一干小民为了上面大人物之间恩怨的余波所及,有倾家荡产之虞吧?”

王子婳笑着点点头,垂头想了想,一挥手,笑道:“其实我早备下了。今日一早,我就叫人去看了受灾人家的损失。也预估了一个数,大致够了……”说着,她侧目一顾,她手下早有人端了一个盘子上来,盘上只见一个黄包袱皮,下面盖着的自是金银之物。

只听王子婳笑道:“要不这就劳烦陈主薄先带这些回去,对那些受损人家酌情赔偿,如若真是五姓中人一时大意所致,改日我再专遣人一一登门致歉如何?”

陈主薄笑道:“下官岂敢私接财物!回头叫县里的孔目来王女史府上账房处交接吧。他们自然会当面点清,签名收下。若有余数,也自当退还。”说着,他起身一拱手,笑道,“王女史事忙,下官不敢多扰,就此告辞。”

那陈博想来也知似这等说不清道不明的宫廷争斗,他要想认真提走人犯,也断无可能。但职责所在,他却也不惮冒犯权贵,与民作主。

王子婳望着他的背影,半天没吭声,眼见他快走出门,口里才叹道:“朝廷果有人材。”

她有意让陈博听到,因为她已有意要结交这个人。

眼看陈博出了门,王子婳方冲卜老姬一笑:“下面就是魏王府的人了,我懒得动,你叫他们带过来吧。”

魏王府今日来的人却是瞿玉。

他是瞿长史的侄子。自从五姓中人与魏王府订交以来,两边的人也就走动得密切起来。

他一进门,行了个礼,随即笑道:“果不出王女史所料。”

说着一拍手,只听他叹道:“昨日,白动用了那么大的阵仗,终究还是无功而返。且这一番行动只怕还惹怒了覃千河、许灞,也招来袁天罡的疑虑,真真有害无益。”

王子婳笑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说着,她嘬了一口茶,望了一眼瞿玉,笑道:“可这麻烦也惹得大,刚才,居然惹得长安县的人来我这儿问东问西。说昨夜那一把火烧了好几栋民宅,逼得我不得不拿出点金银之物以为赔偿。”

那瞿玉忍不住就面色一怒,冷声道:“是长安县主薄陈博那小子?这小子果然不上道!等回头,魏王怒起,随意找个由头,看不削了他的官才是。”

王子婳淡淡道:“那又何必。依我看,他却是个好官,倒是该留意招纳才是——若是无这等能员,那这个朝廷,你家魏王又争它何益?”

瞿玉忍不住愣了愣,只觉得王子婳虽是一女子,但胸中识见,果然异于常人。只听他笑道:“可为了魏王的事,叫王女史费心已然惭愧,哪有更叫王女史贴补的理。等在下回去,禀告魏王,那点钱,该是魏王府出才是。”

说着,他叹了口气:“只是,近来形势实在不好,魏王他也是老大不开心。圣上居然心中还眷顾着太子,哪怕他不争气,为安太子之心,前日还放出话来,说若太子实在不争气,他宁可立皇太孙,也不做其他打算。这话魏王听到后就很不开心,何况昨日之事又功败垂成,魏王此时,正自苦恼,实在无计可施。所以今日,专遣在下前来,问问王女史可有甚主意。”

王子婳微微一笑道:“我一个女子,又能有何主意。”

瞿玉方待插话,却见王子婳摆了摆手,笑道:“不过,却有些平常的计较在此。以我看来,太子身边,也尽多人材。何况太子本身不笨,寻常争斗,纵可让他立于下风,恐怕也难撼动他的根底。何况似这等储君废立的大事,如没有重大的悖逆情节,只怕圣上也不好轻易施为的,毕竟事关天下之本。”

说着,她沉吟了下,似在斟酌着剩下的话该怎么说。

默然了会儿,才听她又说道:“不过李承乾的弱点,怕就在于他的脾气暴躁。不过他暴躁固然暴躁,却极为聪明,行事又不依常规,喜怒难测。我想,除非、毁了他最心爱的东西,惹他失常,他也不至于做出大为悖逆之举,魏王自然也就无机可趁了。”

只听瞿玉笑道:“那太子性如流水,喜好不一,斗鸡走马,无一不爱,哪说得准什么是他最心爱的。”

王子婳沉吟了下,似乎心里也颇犹豫,可终究还是说道:“那称心呢?”她说完,两眼笑吟吟地看着瞿玉。耳中却似听到窗外隐有声响传来。

她面色不动,瞿玉也未察觉。想了想,他忽一拍大腿,冲王子婳竖起了一个大拇指,笑道:“高!极高!”

王子婳低头饮茶,淡淡道:“当今圣上,身负弑兄杀弟之名,怕是最不想在自己的诸子之间再造成这等局面。所以废立之事,一直不愿提起。魏王如有心,略施小计,或可令圣上与太子之间,永生隔膜之意。太子受激,必有不测之举,那样的局面,该是最好的了。”

她不愿再多说,貌似无意地扫了窗外一眼,脸色倦怠,已有了送客之意。

瞿玉何等乖觉之人,喜孜孜地站起,笑道:“王女史,领教领教,在下这就回去复命。王女史果不愧是女中萧何,难怪家叔私下提起时每每都佩服不已。”

一时,瞿玉已去。

王子婳用指敲着椅子的扶手,半晌,忽然冲窗外道:“小墨儿,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只听窗棂一响,一个人影一翻,已翻了进来。

王子婳微微一笑:“怎么,头一次上姐姐的门,就要这样翻窗子进来吗?”

她口里还是笑言。可一抬头,面对的,却是李浅墨涨得通红的脸。

看来他全听到了。王子婳心中不由一声低叹。

却见李浅墨怔怔地望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似的,半天才在口里挣出了一句:“为什么要害称心?”

却见王子婳神容不改,笑吟吟地看着他:“为什么?”

她用手指抵着额头,装作认真思考,一边笑道:“我想想,可能不为别的,只为,不想让你有一天必需要跳到称心面前,问他为什么要害你子婳姐姐。这等难为人的事,我情愿你还是问我好了。”

李浅墨听着不由一呆。

却听王子婳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又何需问?要问,你该问称心,好端端为什么要卷入长安城这个局。”

说着,她直视李浅墨的双眼,轻声道:“你要知道,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可如你师父,不是所有人都享受得了他那份自由,也不是所有人都耐得了他那份寂寞。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像一个提线木偶,没有那么多进退余地的。而如果不甘于做那个木偶,就只有费心当那个提偶的人了。”

“或者,你问过你叔叔为什么一定要杀你父亲吗?他不杀他的话,你父亲为什么又容不下他的弟弟?这世上为什么一定要有玄武门?甚或,为什么又会有长安城?如果,有这个长安城不可避免,那其他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

说到这儿,她看到了李浅墨手中提的剑。

——李浅墨此来,本是要找李泽底寻仇,所以手一直握在剑上。这时翻窗进来,也还未及收之入袖。

却见王子婳微微一笑:“怎么,为了那称心,你可是要杀你这个姐姐吗?”

李浅墨不由尴尬,方待开口解释。

却听王子婳笑道:“不用解释。要杀我的人正多,你就算为称心不忿,也不必出手,姐姐不会让你陷入这两难之地的。不信,你躲到屏风后面,看看下一个我要见的客人就好了。

“他,说不定现在远比任何人都更急切地要杀我。”

说着,她冲下边拍了拍手:“有请十九弟。”

不一时,仆从就引上来一个人来。

那人一身青罗长衫,身材俊俏,举止风流,却是与王子婳同出五姓的崔姓子弟。

他本名崔缇,行十九,所以王子婳叫他十九弟。

王子婳见他进来,随口让了座,笑吟吟地招呼道:“十九弟。”

崔缇也回了声:“婳姐。”

却听王子婳笑道:“害你等了半天。我刚被长安县与魏王府闹得头疼。好容易算见到了自家人。怎么,你是刚从太原过来?”

崔缇笑应道:“正是。”

王子婳扫了他一眼,笑问道:“那、娉婷可好?”

崔缇略低了头,腼腆道:“在她家只匆匆见了一面,她挺好的,还问候了子婳姐姐。现在,她出落得更加……”

说到这儿,他忽顿住了,脸上升起一抹红晕。

王子婳望着他的脸色,一脸关切地道:“前两日我快马传书回家,商量娉婷小妹的婚事,个中情由想来十九弟都知道了。这事儿,十九弟你觉得如何?”

说着,她又解释道:“自入长安以来,局势纷扰,说起来,好多事我一时也没看清楚。如不是那晚,听江南谢衣提起,我怕是到现在都还回不过味儿来。”

她细细地品着茶,缓缓道:“那晚,我们在嗟来堂喝酒。席散后,索尖儿高叫着要押宝,他那一群混混小兄弟都跟着凑趣,说是要押这将来的天下终究归谁。有人押太子,有人押魏王,只谢衣淡淡地说了句:‘就没有人押晋王吗?那我押晋王如何?’”

“就是这一句点醒了我!长孙皇后嫡子中,只有晋王年纪尚小。他脾气仁懦,所以,天下之人一直很少想到他。可依我看,这满朝的龙虎之臣,在强势如秦王之后,能接受的天子,怕不只有晋王?对他们这些积功老臣,无论是太子,或者魏王继位,难保不有冲突。那时,权贵如长孙无忌、李世绩之辈,只怕不免要日日担心了。”

说着她微微一笑:“可笑咱们五姓中人一向只知道惦记着太子与魏王,甚至为了选谁,李家与卢家还争得个面红耳赤,却无一人把注意力放在晋王身上。也是直到那天,我才想起这个关节。我想,娉婷今年也快好有及笄之龄了,正是待字闺中。若能把她许配给晋王,岂非好事?”

“这也算是为了娉婷好。那晋王,哪怕他继不成位,以他的脾气,这个晋王之位总可以坐得安稳吧。”

崔缇在一旁一时垂头不语。

王子婳望着他,轻声地一笑:“你还在想着她,可是?”

屏风后的李浅墨闻之一怔,他先只觉得崔缇提及娉婷时神色扭捏,似有什么不对。可其后听到王子婳细言细语跟他商量娉婷的婚嫁之事,只道自己想错了,万没想到王子婳会突然问出此语。

崔缇却一点头。

王子婳笑道:“你总算敢于承认。”说着,她轻轻一叹,“五姓中人,凡是年轻子弟,只怕惦记娉婷的人不少。但却甚少有人上门提亲,都道我王家会把这个小妹奇货自居。可我知道,一直以来,最惦记娉婷的应该就是你。”

崔缇的面色一时红涨。

却见王子婳笑望向崔缇道:“所以,一听了信儿,你即刻飞马赶来,可是?

“是不是想问我这事可不可以就此作罢?”

她望向崔缇的眼,崔缇的眼中果有问询之意。

王子婳摇了摇头:“不,我们太原王氏心意已决。”然后,她定定地望向崔缇的左手,“你很失望吧?我想你事先既已猜到了这个答案,所以,不惜连你一向不肯轻易显露的左手剑也带来了。既带了来,为什么不出剑,趁现在就杀了我,以泄一时之愤?”

屏风后的李浅墨先听到王子婳居然跟幻少师一样,也把主意打到了晋王身上,忍不住吃了一惊。这时,猛地听到这一句,不由更是惊异。

却见崔缇笑了笑:“连这也被子婳姐看出来了,果然五姓族中,最懂我的人就数你。”

说话间,只见他言笑晏晏,行若无事。可他左边的衣衫猛然破裂,衣衫一破,一把雪白的长剑就破衣而出,一击,就已击向王子婳的脖颈。

李浅墨直至此时,才知道:子婳姐姐说有人要杀她,原来并不是虚的!

可奇的是,王子婳并没有动。

李浅墨方待出手相救,却见王子婳垂在椅子扶手旁边的手指却对自己做了个手势,意似阻止自己出手。

李浅墨略犹疑间,崔缇的左手剑已直指到王子婳的颈侧。

这一剑,让李浅墨也不由悚然心动:好快的剑!

五姓好手他见过多矣,万没想到崔缇年纪轻轻,这出手一剑,不只超过一般年纪的五姓中人远甚,甚至比起号称五姓第一高手的李泽底,也不遑多让。

却见王子婳静静地笑道:“好快的剑!我早猜测,十九弟的这一手剑法,可谓独步五姓,看来果然没有猜错。”

却见崔缇一脸怅然:“剑法再好,却难得娉婷,说起来,于我又有何用?”

只听王子婳道:“可是娉婷再好,娶回家中,空惹一干族人之嫉,于你在崔姓一族中称雄之心又有何用?”

她这话似说到了崔缇心里,只见崔缇默然不语。

却听王子婳笑道:“你凝势不发,不过两个选择。其一,既然你出身崔氏旁枝,久久不得重用,那今日你盛怒之下,索性杀了我,再回太原掳走娉婷,远遁江海,以你一身功力,也不为难。如此,也算你泄了多年之忿,也可遂你成名之愿。如何?”

崔缇手中的剑尖微颤。

却听王子婳笑道:“其二,你已跟我显示了你真正的实力。何况此事,算是我欠你的。从此,你放下娉婷,你我二人联手,我会助你别开一番事业。到时,岂只崔氏一门,鹏举天下,也非无可能。这个选择却又如何?若是晋王果然日后登基,大出卢、李、郑三氏之意外,你挟重振崔氏一门之威,何求不得?这是你考虑过的第二个选择吧?”

却见崔缇剑尖晃动,似是心意难决。

王子婳一闭眼,冷冷道:“男子汉,大丈夫,做个决定,别婆婆妈妈的。”

却听崔缇一声长吟:“妻子事小,家门事大。”

王子婳一睁眼,崔缇已收回长剑。

却见他望向王子婳,淡淡笑道:“可是李泽底不好控制,子婳姐只怕尾大不掉,所以引我来以为牵制?”

王子婳淡淡笑道:“可是娉婷有妹,名为袅儿,姿容略逊,却更堪内助。假以时日,失之东隅,得之桑隅,也未为不可?”

两人相视一笑,却听王子婳淡淡道:“娉婷嫁晋王之事,我有意托鸿鲈寺少卿左青然代为参详。至于与长孙无忌交接之事,就拜托十九弟了。”

只听崔缇低声一笑:“等我亲手把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嫁了出去,子婳姐是否就不会再嫌我稚嫩,觉得可以与谋大事?”

说着,他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李浅墨在屏风后一时听得已经呆住,只觉得匪夷所思。

眼见崔缇已去,他走出屏风来,望着王子婳,只觉得都不知再说些什么好。

只听王子婳笑道:“不认得子婳姐姐了吧?”

李浅墨一点头。

却听王子婳笑道:“难道你不相信,有的人身体里流着两种血液?在我,一种是让我想跟罗卷在一起,视天下人腹诽为无物,鸥游江湖,尽畅平生之意;一种,却也让我依恋我这百年阀阅之门,觉得这场人世的游戏,大为有趣。”

李浅墨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赞同眼前的这个子婳姐姐,可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阅世经验,如何辩得赢她?

只听他道:“可是,原来你要跟罗大哥在一起,别的五姓中人阻拦,你却依旧执意。今日,那崔缇不过如你一样,想跟那个娉婷在一起,你怎么好阻拦他?”

王子婳微微一笑:“娉婷是我族妹,你以为我会让她吃亏?”说着,她微微扬首向天,“如果刚才十九弟果然肯为了娉婷,仗剑逼我改变主意,那说不定我真的会改变主意的。”

“但这世上,男人可信吗?我隐隐听闻,索尖儿暗恋异色门弟子铁灞姑,还要过三关六试,三刀六洞那一关。娉婷是我族妹,也算王氏一门的掌上明珠,十九弟如想娶她,不过过我这道关,我凭什么许他轻易去娶。”说着,她冲李浅墨明艳一笑。

“事实证明,男人果然大半靠不住的。”

“旁人常跟我说罗卷那样的男人靠不住……”她微微一笑,“……其实,恰是那些看似靠不住的男人,在关键时刻,恰恰是靠得住的。”

她似回想起当日在虬髯客威逼之下,罗卷突然而至时那一刻的幸福感。只见她轻轻笑着,冲李浅墨道:

“耿鹿儿碰到你,也是她的运气。”

人都走了。

无论是陈博、瞿玉、崔缇,还是李浅墨。

王子婳独自坐在花厅中,黄昏的阳光熏着花厅外的栀子花,浓郁的香让人有些头晕。她享受着这一刻,又怅然又欣然地感受着自己此刻的孤独。

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可以独自面对自己的心事。

……为什么最终最终,还是缠进这些无聊又有趣,有趣又无聊的家门之事?为什么自己终究会陷入这些世事纷争里?果然就只为除了这个,自己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吗?

她知道眼前的长安是个乱局:人人都不知道未来,人人都如盲人摸象一样地理解着未来,所谓“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每个下了赌注的人,其实脚下的危局也不外如是。

可她终究还是乐意缠绕其中,是不是只是因为她知道:如果终于有一日,她把这出戏玩到无以复加,玩到终于赔上了所有的赌本,最终不得不面对最坏的结局时——她也并不会惶恐与疑虑。

也许只为,她知道,即使到了那一天,她终究有一个人可以倚仗。

那是——罗卷。

也许,如果有一天自己真正玩过了火,那火最后烧毁了一切,也就可烧毁掉自己所有的羁绊,烧毁掉所有的缠绕与自尊,也就可以让自己终于无所挂碍地离开……

也就、终于、可以全无牵挂地和她心头的那个男人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想到这儿,王子婳不由一笑,暗道:我终究是那个自许聪明的女子啊,哪怕赌上最大的,可无论如何,总是自信,我总会赢。

甚或,自己最期待的,也许正是那场先输后赢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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