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亲

杀亲

他要杀死他的父亲。

他的计划已决意进行。

他的计划命名为“锄暴”。

“锄”是他的行动,“暴”就是他的父亲。

关于前者,会里几个结义兄弟都知道有这一回事,而且会配合行动,至于后一项“目标”,除了他一位心腹子弟白晚之外。天下间就再无人知晓。

只有两个人知道。

他必须要这样做。

“老头子”又把他叫了进去,毫不例外的又把他训了一顿。

──老头子是越来越唠叨了。究竟是一个人年纪大了,经验多了,冲劲少了,对事情也婆婆妈妈起来,总是喋喋不休的──还是老头子对他已生疑惧?!

虞永昼自己也忽生疑虑。

随即他又放了心。

──老头子至多是有些不放心他,总不会怀疑他有二心的。──虎毒不伤儿。他正是老头子的亲子。──老头子只有他一个儿子。

想到这一点,他的心立即大定。而且,尽管老头子是老狐狸,也万未料到,对他最虎视眈眈的正是他的亲儿,就算万一,万一,老头子发现他的密谋──那也不怕。他想,他现在已是“多老会”里掌握最大实权的人。“多老会”是“‘七帮八会九联盟”中极为重要的一股势力。而他这几年苦心密谋,影响力早已逾越老头子,大部份会里的兄弟,都以他马首是瞻。

就算老头子知道了又怎样?他可不怕。他只不想予人垢病。也不欲激怒会里的几个长老,而且,任何想继续在江湖上混的人,都不敢沾上这弑父的恶名。

因而他要沉得住气。

──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所谋者大。

所以他更要能隐忍。

隐忍的结果:会里会外、江湖道上的人,在提到他的时候都会竖起拇指叫一声:孝子!

他的表面功夫做得实在好。

有外人在的时候,他对老头子必恭必敬,唯命是从,斟茶倒酒,磨墨备砚,总之老头子不坐他只敢站着,老头子坐下了没吩咐他坐他也只有站着。

然而,他却已是名动江湖的人物。

并且,在“多老会”里,他是总堂主的司职。

他的年纪已不小了,有妻有室有儿有女,对老头子还是“恭敬”如故。

所以,江湖上人人都羡慕虞老头子。

──虞老爷庞大的势力和事业固然可羡,但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有这样得力而又孝顺的好儿子。

──人称“金枪不倒”的虞永昼。

不过,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到底虞永昼待他父亲如何,一个人年纪大了,只损害体力,并不损害判断力,老头子一向精明强干,倒是心里有数。

心里有数的是:虞永昼毕竟是他儿子,知子莫若父,老头子一手把他栽植起来,虞永昼有几分做作几分伪饰几分真心,老头子看不出来也猜得出五六分!

不过心里有数归心里有数是一回事。虞永昼毕竟是他的孩子,况且,他在人前待自己至孝,也总比连场面都不充上一充的好。

老头子心里总在想:急什么?反正,我的事业将来是你的,你要我交给你总得要我放心才行。

虞永昼可不是那么想。

老头子看来还很有精神,虽然常常呛咳得不能停止,腰肾也有点坏了,但一年前才纳了第十一位小妾,才不过在三个月前,“孤寒盟”的盟主“一毛不拔”蔡戈汉想并吞“多老会”,派了三名杀手去杀他,结果,一名被老头子生生踢死,一名被老头子一声狮子吼震成了白痴,另外一名,还给老头子硬生生撕成两半。

看来,老头子还龙精虎猛,三五年里,恐怕还死不去。

虞永昼可不能等。

他也不想再等下去。

──谁知道老头子什么时候才死!

因为老头子还在,所以他一切都不能尽情:他想立威,把“多老会”的”望、闻、问、切”四大长老消权撤职,老头子偏就是念旧不肯。他要立功,意图进攻“孤寒盟”,老头子又说为了“七帮八会九联盟”的大局,定不肯发动攻击,他曾力图立言,改会规,把“多老会”变成“七帮八会九联盟”里最有组织力的一个派系,但老头子说什么旧规不可废、新矩不可立,一概延宕不理。他欲立德,大力举荐“多老会”第三代高手,取代老一辈人物,老头子自然不赞成。连他想娶青楼名妓步小璇,老头子也大加反对,反而不许他对“生癣帮”帮主的女儿盛小牙始乱终弃,逼他迎娶了他只是一时贪欢结下孽缘,但毫无感情的盛小牙。

为这件事,虞永昼表面上不敢说什么,暗地里却把老头子恨之入骨。

──不是因为老头子,他才不会娶盛小牙!

──他才不会娶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女人!

只不过,当这个女人已为他生了孩子、建立了小家庭,而且把“生癣帮”的势力成为拥护他在“多老会”中的实力之后,虞永昼心里已感受得到,老头子的决定,是十分有远见的。

可是他仍一样的恨老头子。

“多老会”里的“望、闻、问、切”四大长老,尸位素餐,倚老卖老,老是对自己争权和革新有诸多阻挠,这四人要是一天不除,自己的地位,绝不会巩固,日后想要大展拳脚,只怕也不能如愿。

至于不先毁灭“孤寒盟”,“孤寒盟”就必定会对“多老会”下手,是谓“先下手为强”,管他什么江湖道义!对于这一点,虞永昼认为老头子不但古板,简直迂腐!

“多老会”的帮规要是不改,很多规律就无法雷厉风行,“多老会”原本是“七帮八会九联盟”里“资格最老”的派系,声强势壮,但近日来却已被帮会盟友超越,“老规矩”已不合“新形势”,会规再要是不变,可不行了!

“多老会”的第三代高手,多跟他有密切关系,上一代的人要是不撤换,这一代的人就上不去,也就是说,接近权力中心,他的手下始终不够分量,只有白晚等几人勉强挤了上去,这也等于说明了:他在会中还不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至多不过是要雨得风,要风得雨而已。

──这在一般人来说,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梦寐以求,求之不得的事,但在虞永昼而言,他只差一步便可登了天,没有理由就此心满意足,不求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

迎娶盛小牙的事,他虽不情不愿,但娶了盛小牙,虞永昼间接得到“生癣帮”的支持,声势大增,不过,只有虞永昼心知肚明,他不欲娶盛小牙为妻的事,只有老头子知道。

他那时只想娶步小璇。

老头子大力反对。

老头子认为虞永昼如果那样做,“生癣帮”的人绝不会放过他,虞永昼树此强仇,可谓有百害而无一利。

虞永昼当时执意不允,老头子几乎是把他绑住了才能“押”他去拜堂的,当时老头子对他下了“决绝令”:“你要是不娶盛姑娘,我这儿的一切家当,都跟你无关!”

虞永昼可以说是为了这句话才忍辱负重的。

等到虞永昼娶了盛小牙,发现盛小牙果真是他事业上的强助之后,他又开始担心一件事:

当年他不想娶盛小牙的事,只有老头子和白晚一清二楚。

白晚是他的心腹,自不会说出去。

但老头子可不同了。

老头子有分量。

他说的话,别人一定会信。

就算盛小牙也不会置疑。

假使有一天,老头子忽然对他生疑,把当年他“避婚”的事说给盛小牙听了,他的局面可不好扳:既在“多老会”失势,又得不到“生癣帮”的支持,难道他还可以独力回天不成?

──不行,这始终是他心头上的一块大石。

而这块“大石”的阴影越来越扩大了。

尤其在最近,老头子人老心不老,娶了婢女小帽。

小帽其实早已跟他有染。

想到那晚,他借着七分的酒意,故意摸错进了小帽的房里。对她用强,那种恣肆,激欲的滋味,他还是引为平生一快,念念不忘。

之后,他还常溜到小帽的房间里去,小帽半推半就,最终总是委婉相承。

小帽很温驯。

他把许多心事都向小帽倾吐──包括对老头子的种种不满。

没想到,小帽竟会嫁给老头子,这还是“望、闻、问、切”作的主,说什么:“根据命理,老爷子的命盛极桃花,总要应了风流彩杖之命,对官禄权位更有助力,敝会正值发扬光大之际。老爷子若再添香报喜,诚‘多老会’上下之福也。”就这样,老头子就迎娶了小帽。

──这还得了!

小帽迟早都会把自己的事情,尽告予老头子知道。虞永昼接触过不少女人,他知道女人眼实口疏,藏不住秘密。杀了小帽,他又不忍心,不舍得,要杀,惟有……

为了要让盛小牙不会太相信老头子,虞永昼已在她面前说了老头子不少坏话,以防老头子有一日对自己发动攻击时,盛小牙不会成为敌人的支持者。

可是,要是小帽向老头子说了自己的事,事情一旦闹开来,小牙又知道他和小帽的关系,这……

在虞永昼心里,逐渐的,“杀人灭口”比“杀人夺位”还切要了。

在权位上,老头子若不早些撒手,日后,就算他死了,大权仍牢牢的握在长老们的手上,他总不能逐一的等待这些老人家们死光了才掌权吧?

在私情上,便更感觉得到他的一切,都掌握在老头子手里,如果老头子有一天忽然六亲不认,要把自己毁掉,那只是易如反掌的事。

不行。

他可不能这样“全面挨打”。

全要“先下手为强”。

杀了老头子。

可是,该怎么下手呢?

──在江湖上的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斗争里,要杀死一个人,似乎是轻而易举而且理所当然的事。

不过,这回要杀的,是“多老会”的老当家虞厉之!

──何况,这人还是他的父亲……当然,这种事,不方便(也不能)找旁人商量。

除了一个人。

白晚。

白晚比他年轻十二岁,是他一手培植出来的心腹兄弟。

白晚很能干,能干得成了“白晚”。

白晚当然姓“白”,名字本来不叫做“晚”,但因为他太干练了,办事都能上察主意,下知人心,办事不但快,而且好,总能在千头万绪中一下子把握住重点,准确。有效而又事成不认功,所以永不会发生“功高震主”的情形──因为他的“功”全给“上头”和“下层”认去了。

白晚年轻。英俊。能隐忍,还文武双全。

像他这种人才,“多老会”里绝对不多。

就算在江湖上、武林中,也一样没几个。

──无论在哪里,都需要人才。

──白晚这种人才!

──在“多老会”里,欲图壮大,对人才求之若渴。

所以白晚忙极了,由白天,忙到晚上,从晚上,又忙到白天。

人说只要虞永昼在,就是“永远的白天”,这当然是支持他的一伙人对虞永昼个人形象的“颂赞”。

“白晚”在,却成了“白天晚上”,白天要有他,晚上也一样要有他,无论是白天或晚上,都不能没有了他。

所以人人都叫他“白晚”。

由此可见,白晚的能力和重要程度。

虞永昼一向都很器重白晚。

他扶植他起来。

他为他挡掉一切阻力,除掉一切障碍。

他要白晚成为他的心腹。

他当白晚是兄弟。

──当然,他的目的也许不过是为了:要白晚为他卖命;不过话说回来,他也一样维护白晚的地位和利益:这一种互相的授受,越发使他俩“同一阵线”。

他成功,白晚也一样成功。

白晚得利,他亦有利。

白晚跟他,就在同一条船上:谁也不愿见那船沉没,故尔遇上风吹雨打的时候,他们都互相依赖,共同抵御。

所以,“锄暴”的秘密,别人不可得悉,虞永昼却敢向白晚透露。

因为他需要白晚的相助。

白晚不但相助,而且还主动献计。反复研讨,毅然执行。

执行“锄暴计划”。

──虞永昼的“弑父夺权”大计。

白晚召来了几名心腹手下,其中包括了会里年轻一代的几名好手,“三八病夫”蔡绝、“风水轮”张壹圆、“口是”庄独钟、“心非”杨独错、“龙飞凤舞”宋小鸡、“大彻大悟”曾今觉等人。

这些人,无疑已是“多老会”中第三代高手中的高手。

他们只对虞永昼和白晚效忠。

──要成功顺利地除掉老头子,就必须要有人帮手。

──这些人就是帮手。

──强而有力的帮手。

“锄暴”就在老头子跟“孤寒盟”秘密展开的和谈上。

“孤寒盟”的盟主蔡戈汉当然没有亲自出动。按照“七帮八会九联盟”的位份,“盟”大于“会”,江湖地位也似是高人一等,所以蔡戈汉只派了副盟主“逐日天王”秦向阳来。

“望、闻、问、切”四大长老,总有二人朝夕不离,一直维护着老头子,这回来的是司空望和司徒闻两人。

秦向阳当然也不是单刀赴会。

他也带了盟里三个高手前来。

他们约好在两派势力都不涉及,但由“生癣帮”纵控的“赐儿岩”上会聚,商讨和谈大计。

本来,这次彼此都真有和谈的诚意的。

“孤寒盟”因行事太过冷酷无情之故,使得“万劫盟”和“猛鬼帮”联手,要对付“孤寒盟”,“孤寒盟”不欲树敌太多,只好跟“多老会”化干戈为玉帛,暂时谈和。

“多老会”则一向不欲与“孤寒盟”为敌。

这场眼看可以“一笑泯恩仇”的和谈,终究还是破灭了。

因为虞永昼派出了白晚,白晚“冒死”通报秦向阳:这次“和谈”的目的,是老头子意欲先除掉“孤寒盟”里的几名强敌。

秦向阳得悉此讯,已没有了退路。

因为他发觉“生癣帮”已蠢蠢欲动,他们要是即退,恐怕也难以全身。

秦向阳性子一向刚烈,否则也不会被称为“逐日天王”,何况,他一向自恃轻功极佳,万一不敌,要独自撤退不算太难。

所以他决定“先下手为强”。

他不动声色,与老头子在“赐儿亭”里谈判,说到一半,他对老头子神态自若的定力,已不得不由衷地佩服。

──越是佩服,便越是心虚。

──越是心虚,就越要壮胆。

为了壮胆,只有出手。

出手定生死。

秦向阳和盟里带来谈判的三名高手,一齐向虞老头子猛下杀手!

虞老头子也不是省油的灯。

司徒闻和司空望也一起动手,一边痛骂“孤寒盟”的人不守信约,不顾江湖道义,那九名“多老会”里年轻一代的高手,也加入战团,出手围攻,但都未尽全力。

厮杀的结果:两名长老在剧战中身亡,“孤寒盟”的三名高手无一幸免,秦向阳杀了曾今觉后,图施展轻功,眼看可以逃脱,不意却让白晚近了身,给他一记“天外天”劈在脑后,登时了账!

老头子惊魂未定,痛失两位长老,可是他并未因悲痛而失却精明,向庄独钟、杨独错、宋小鸡、蔡绝、张壹圆等人厉声问:“你们刚才为何未尽全力?”

老头子的威望,会里无人不敬之畏之,一时相顾变色,白晚向虞永昼一使眼色,虞永昼会意,踏前一步,低声道:“爹,还有更强大的敌人未死,他们得要保全实力。”

老头子奇道:“更大的强敌,是……”

话未说完,虞永昼的“擎天金枪”,已全扎入了老头子的肚子里,再自脊梁里冒出一截枪尖来。

老头子惨嚎,悲吼道:“你……你杀我!”

虞永昼退后几步,道“我不是已经杀了吗?”

老头子咆哮道:“我是你的父亲……”

虞永昼面无表情的道:“那又怎样?”

白晚加了一掌“天外天”,把老头子劈倒,向虞永昼道:“斩草要除根。”

虞永昼这才舒了一口气:“虞老爷子当然是‘孤寒盟’的人杀的,大家要替先父报仇,当然去找蔡戈汉。”

白晚道:“对了,可是……”

虞永昼问:“还有什么问题?”

白晚徐徐的道:“如果虞老爷子和虞大少爷全都遭了‘孤寒盟’的毒手,你要是身为‘多老会’的一员、会不会再听保守怕事的长老所言,受他们管制,对敌人仍一味只守不攻?”

虞永昼一怔,就在这时,那一干“多老会”年轻一代的好手,全部对他动了手。

虞永昼在一刹那间身负重伤,虽伤了多处,不过他也一出手就杀了杨独错。

然后他走。

逃走。

白晚力追。

就在这时,一人出现了。

正是他的妻子盛小牙。

虞永昼一见盛小牙,心头狂喜,以为有救:心想这是“生癣帮”的势力范围,不容白晚逞凶。

不料,盛小牙的“同心剪”,不向追兵招呼,却一剪搠入了他的小腹里。

虞永昼痛入心肺,倒下,在自己的血泊中。

但他还没有断气。

他还看得见盛小牙和白晚眉目之间极其暧昧的表情。

他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明白这种表情。

──他跟小帽也曾有过这种表情。

他还听到白晚向那一群“心腹”沉重的说:“他虽然是我的拜把子兄弟,但他胆敢弑父,一个人要是不能善待他的双亲,也必定不会善待他的兄弟,我们多老会耻有他这样的人物,所以我要除掉他……”

那些“多老会”的第三代精英,全是神色凝重,唯唯诺诺。

虞永昼想笑。

他想大笑。

他还想说:一个人若不能善待他的父母,固不会善待他的兄弟;可是一个人要是不能善待他的兄弟,也不可能会善待他的手下……

──总有一天,他也会……

可是他太痛了。

他笑不出。

白晚一面说着:“斩草不除根,风吹……”一面已逼了近来。

他虽然笑不出可是还是很想笑。

因为他知道这样杀下去的结果。

稿于一九八七年五月十日半夜:赴台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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