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烟雨琼花

第五章 烟雨琼花

大隋陛下杨广下朝之后,径直来到皇后的中宫。

踏上凤阶,透过弘仁殿的敞开的窗棂,杨广看见厅内花团锦簇的一群嫔妃们,正低头围着一身胭红襦裙的萧皇后,不知在瞧着什么?

小太监正要通报,却被杨广悄悄拦住了。

风采翩翩的杨广悄悄迈过门槛,踱到案前,俯身去瞅时,只见皇后伏在大大的紫檀画案上正在作画。

众嫔妃和皇后忽然觉得站在一边的小太监和女官们的神色不大对头,转脸时,突然发觉一身明软罗龙袍的陛下驾到,众嫔妃接驾不及,一时又惊又喜又忙问安。

杨广挥了挥,令诸位嫔妃免礼,径直来到案前,见案上原是一幅题名《江南烟雨琼花图》的画,见画中山水缥缈、烟雨琼花,一位美人倚栏远眺,意境悠远,令人心醉。

后面还有萧后刚刚题了一半的诗,墨迹未干,香润犹在:

翠钿斜玉树,

绿髻曳琼华。

陛下微微一笑,接过萧皇后的笔,略一沉吟,添上了两句:

烟幽前溪柳,

雨瘦后庭花。

嫔妃们凑近前去,轻言细语地读了一番,纷纷俏笑夸赞起来,这个说幽雅飘缈,那个说凌然清奇。

不料,萧皇后一俟看见陛下所添的两句诗,心内竟蓦地一沉……

萧皇后是八九岁上便被大隋独孤皇后接到大隋后宫一手抚养长大的。又为她专门遍请了境内名家大儒,为她传授六经。她每天跟在母后身边,自小跟母后学习参禅打坐,久而久之,也颇懂几分吉凶福祸的占卜之术。

今天陛下所添的两句诗中透出的谶兆,实在令她感到心惊——她记得,当年,先帝杨坚曾作过一首"红颜讵几,玉貌须臾。一朝花落,白发难除。明年后岁,谁有谁无"的诗,独孤皇后闻知,当时便感到骇异:"天哪!陛下如何发此悲谶?"果然,时日不久,三儿子便一病不起……

大业初,陛下南巡的路上,曾赐运河两畔的柳树为杨姓,人称杨柳。自古至今,"烽烟"就是暗喻兵事紧急者。而烟幽杨柳……如此一联想,实在令人感到不祥。

自己作什么不好,为何偏偏作起江南烟雨琼花图来?明知陛下这段日子天天都在催逼训斥督造船舶的朝廷大臣,恨不得一时三刻就离开中原,乘船前往江都去清静。可是,值此四海动荡,一国之君怎么能丢下江山万民而效仿六朝当年,偏安于江南一隅呢?

一幅烟雨琼花图,只怕又给他添了一个偏安江南的借口。

虽说心内甚是忧虑,皇后却依旧笑道:"呵呵,陛下!陛下今天的兴致这么好啊?"

杨广掷了笔,怜爱地亲手为皇后扶了扶她刚才低头作画时有些微坠的金步摇:"琼花乃江南独有之花,怎么,珺妹又思念故乡江南了么?"

萧皇后名萧珺,因自幼便被接到长安隋宫,与杨广青梅竹马,除了夫妻之情外,彼此还多了一份兄妹般的亲情,杨广有时还记起儿时的称谓,唤她"珺妹"。

萧皇后忙道:"陛下,臣妾今见御苑内白海棠盛开,想起有些象江南的玉树琼花。其实,臣妾自小便来到北方,只知北方就是臣妾的家,已经很少记得原是生在江南了。"

杨广哈哈一笑,"话虽如此,朕见你作这江南烟雨琼花图,便知你心内还是思忆江南故乡的。珺妹,今天,朕要送你一个惊喜!"

萧皇后望着杨广:"不知陛下要送臣妾什么惊喜啊?"

"珺妹请更衣,随朕前往便是。"

中宫内外眨眼便忙碌起来。

萧皇后乘车来在外朝时,四处早已旌旗猎猎,仪仗肃立,武卫宫人俨然待发,数十辆宫车也已整整齐齐地排列等候在宫掖内外。

一时,宫掖外朝内廷正门訇然洞开,高而厚重的朱红门槛也被摘下,以便车辂仪仗的驶过。

朱轮叠鼓声中,龙辇凤辂缓缓启动,隆隆出宫。垂朱拖紫的文武大臣和王公命妇紧随其后,或车或马或轿,流水一般涌过御街。

御街两行,百姓商贾早已被开道的宫监武卫肃清回避,不见闲杂人等,只见满街旌旄华盖流金溢彩一般滚滚而过。

御辇仪仗终于停驻在烟波萦徊的洛水大码头边。

桅樯如林,旌旆如林,侍卫如林。

在王公命妇、内外大臣和侍卫宫人的簇拥护卫下,杨广亲自扶着皇后下了御辇,相携而下十几级青石铺就的台阶,放眼望去,宽阔浩荡的大运河面上,停泊着不见首尾的船队,宽阔平静的大运河于正午的阳光辉映下波光粼粼。紧靠码头边的,十几艘格外高大耀眼的龙舟水殿凤船楼舸拔地而起,赫然耸立在洛水码头。

这些格外高大的龙舟凤殿,是专为陛下和后妃,王公大臣所备。而为首的最高最大的龙舟水殿,比起被杨素之子杨玄惑作乱时烧毁的那艘龙舟水殿,更加高大宏丽。船长二百尺,高三十尺——足足可以和当年伐陈之战时的五牙战船媲美了!

萧皇后虽微笑颔首地望着面前新建的龙舟凤船,心内却在暗暗叫苦:看来,陛下是一定要南巡不可了!

陛下指着龙舟水殿对萧皇后说:"皇后,这就是朕送给你的惊喜。朕知你思念江南故乡,所以,朕要陪你到江南好好巡游一番。你看,紧挨朕这艘龙舟的,就是皇后的凤船。"

陛下现在的性情有时简直像个孩子一样任性,漫说自己的话,就连满朝王公大臣们的冒死劝谏,他还不听呢。可是,萧皇后清知江山社稷的万千之重:"陛下,水殿龙舟虽说华丽宏大,可是,毕竟比不得宫里。加上,这一路之上,还要承受风雨颠宕之苦。这两年,兴许是臣妾的年纪大了?不仅不似当年那样盼望出京游玩,反倒畏惧出门走路了。何况,陛下刚刚为臣妾所建的西苑湖和景华宫,臣妾十分喜欢,实在舍不得离开。"

杨广摆摆手:"皇后不用担心。虽说路途遥远,毕竟不是车马,倒也不怎么颠簸。而且,龙舟凤船本身十分浩大,又是一路顺着新开凿的大运河一路南下,哪里是在大江大海狂风巨浪里行走?这一路之上,每行一二百里,就有咱们的离宫,随时随地都可以在离宫歇上几天,看上一看。既领略了各处的风土民情,也巡察了地方官吏,哪里就会淋着皇后、颠着皇后?"

说完,他丢下皇后,携着身边一位刚刚被晋为夫人几天的太乐坊宫伎——贺若含烟,登上了他自己那般宏大的龙舟。

萧皇后一时默然无言,在左右太监女官的簇拥下,忧心忡忡地踏上了自己的凤船。

萧皇后伫立在高大宽敞的甲板之上,蓦地望见西山那边一轮红圆的落日正在一点一点的向西山那边坠去,不觉悲从中来:陛下如此不知轻重缓急,不知大隋这艘大船,还能否撑得过这场惊涛骇浪?也无法预料,此番南下,除了留守大臣,整个朝廷百官、后宫嫔妃,加上十万禁卫将士全部都要随驾前往。如此庞大的人马船队,数月行程,想要在一两年内返回是不可能的。

难道,陛下真的要置北方大半个江山于不顾了么?

做为一介国主,他的心志怎么能如此不堪一击?

她从小就曾听母后独孤皇后教导过,说先皇文帝外表宁静,其实,心志却是最顽强隐忍的一个。母后说,其实,做为一国之主,最珍贵的圣质就是心志的顽忍和坚固。天下大英难们的竞争,谁输谁赢,首先是心志和定力的较量。

谁先在较量中彻底乱了方寸,惊慌失措,谁注定就是最后的败者……

大隋皇帝陛下杨广伫立在自己宏丽高大的龙舟水殿之上,一眼望去,洛水浩荡,波光流金。美人如云,脂粉沁人,环佩叮咚,巧笑悦耳……再看岸边码头,团团绿柳,队队禁卫,至尊至贵的大隋陛下何其风光耀目!

可是,有谁知道:此时,面露微笑的大隋陛下杨广的心内,竟然是满腹的悲怆和一腔的戚然?

先帝给他留下的朝廷粮仓钱库,有着二三十年都花不完的钱,吃不完的粮。可是,他并不想做一个只会贪图欢娱和享乐的国主,自从登上帝位那一天起,他便雄心豪迈地发誓要建功立业,要做父皇文皇帝那样的千古明君。他想要效仿汉武、光武、魏武和周武,成为武功昭烈、辉煌灿烂的一代雄主,想要完成先皇文帝当年未竟的遗愿,征服周边,号令天下,使大隋成为有史以来版土最辽阔的一个朝代!开创一个超迈前人、千古流芳的"大业盛世"!

他把年号定为"大业",便是这揣着这样一份雄心和梦想的。他甚至已经给百年以后的自己拟好了两个响亮的谥号:大隋光武皇帝或是,大隋孝武皇帝。

征服高丽,是父皇文帝辉煌一生却未能了却的唯一一个宏愿——高丽称臣,既可威慑西北突厥吐谷浑,又可使东北各小国伏首听命。

他自信,倾其大隋兵力,大军压境之下,小小一个高丽国岂有招架之力?那时,必然会举国而降,摇尾乞怜!

他万没料到,自己御驾亲征,亲麾二百万将士,加上百万役夫,兵分十二路,包抄围攻高丽国的举国征伐,结果,却在高丽的殊死抵抗下,加之各路军之间协调失当,最终,竟然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这不只是一场战争的惨败,而是大隋帝国的巨大耻辱。

第二年,他调整战术,继续率军北上。不料,大军刚刚接近高丽,国内突然传来急报——乱臣贼子杨玄感乘朝廷空虚,突然率部叛乱,攻入东京、占领粮仓,还把大隋国南巡所用的水殿凤船并上千艘的船只一把火焚为灰烬!

虽说大隋将士拨马而回,最终平定了这次叛乱,也杀掉了叛臣杨玄感。然而,原本胜券在握的第二次的东征,却被生生拦腰断送了!不仅一下子毁灭了他的战略计划,也使大隋社稷骤然陷入了巨大的危机……

征伐高丽的一再挫败,谋乱者的一呼百应……虽明明清知天下百姓和地方官府已是负荷过重,然而,要想恢复大隋和自己在四海之内的天威,他必须进行最后的搏弈……

第三次出征,高丽果然因无力招架而终于遣使请降了。可是,与此同时,大隋也像一只不堪重负的战车,终因连年征战,百姓不堪其重,终于就要支撑不住了——此时的大隋,流民聚啸,乱兵遍起……

驾驭这辆战车的他,也终因疲乏过度而不支了……

面对八方动荡的局势,他突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惊恐和惶乱。

帝宫已几番闯入刺客。

他要尽快避开某种越来越逼近的危机,尽快寻求一方清静安全之地,好好地喘息一番……

武卫大将军宇文述请来占卜者——陛下大利南方。卜者的话,正好暗合了他的心思:凭借着长江天堑,凭着无法逾越的长江天堑和强大精良的大隋水军,凭着身边左右十几万骁果军*和武卫将士守护,到了南方,不独可以使自己的身心得以安憩和休养,而且,不管是调兵遣将,还是平乱讨贼,他都可以静下心来,与群臣从长计议了。

只要他这个一国之主能够安然无恙,大隋总有彻底平定叛乱的一天。

前往江都巡游的诏命一下,朝中百官果然俱都拚死阻挠。右候卫大将军赵才格外执着,一次又一次地上表,说什么"今百姓疲劳,府藏空竭,盗贼蜂起,禁令不行,愿陛下还长安京师,以安亿万庶民,万不可久耽于东京,更不可南下江都……"

其实,这些道理,做为一国之君他什么不清楚?什么不明白?还用得着他们一个个絮絮叨叨、满篇废话?

他实在忍无可忍,喝令左右将赵才拿下,押入大牢!他以为,如此一来,朝臣便明白自己是去意已决,再无敢阻行者。他没有料到的是,拿获了一个赵才,朝中一下子又出来了那么多不要命的张才李才王才,冒死上谏者竟然不绝如缕。甚至,连市井乡野的布衣百姓也设法上书,阻挠他南下起来。说什么"陛下若遂幸江都,恐天下非陛下之有!"

他再也不耐烦了:诏命,所有敢谏阻南巡者,无论王公百姓,格杀勿论。

一连斩首数十人之后,果然,再也没有敢多嘴多舌的人了。看来,不独自己怕死,原来,天下所有的人都一样怕死!

一再催逼之下,他的龙舟,皇后的凤船,还有乘载王公大臣和后宫妃嫔们的凤阁水殿,乘载武卫骁果将领的数千艘大中小型船只,终于全部竣工,分别从江都、信州等地沿大运河相继驶入洛水码头。

今天,当他看见龙舟凤船和大小船只已经整整齐齐地停泊在洛水码头,绵延排列数十里时,他反倒觉着,其实,这些船只要等在这里,眼下正值暑热天气,启程的日子往后拖一拖也不妨。

他想再看看,各地讨伐平定乱军的形势如何……

*骁果——帝京宫掖禁卫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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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棍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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