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发如雪
百里无双决定第二天回娑定城,这就意味着,他们只剩十个时辰在一起。
人的一生会有无数的时辰,但再也没有那十个时辰,会比这十个让人觉得甜蜜又辛酸。
他们都是做惯了决断的人,这个时候却犹豫又惆怅起来。
“多待一天,也是可以的。”她想。
“送她回城,也是可以的。”他想。
然而即使多呆一天,临别也依然会这样不舍。纵使送她回城,这一年的别离滋味仍然要承受。
这样想法,觉得辛酸起来。央落雪叹道:“真想什么都不管了,你不管娑定城,我不管药王谷,咱们找个地方,就这么过一辈子。”
这话当然是随口说说,他们的肩上都有不能推卸的责任。
黄昏时候,两人走在小径上,风迎面拂来,带着花香与药香,看到天边慢慢涌起绯红色,他拉了她往后山掠去,上了顶峰。
顶峰陡峭,下面就是那片山壁,甬道和那奇异的世界,都在脚下连绵的山体里。药王谷鲜妍又静谧地躺在群山的怀抱里。
晚霞很美。
他的长发浸在霞光里,好像被染成了一匹软红缎子,百里无双伸手拈起一缕,像他自己经常做的那样,轻轻绕在手指上。非常细腻光滑的触感,像一束上好的丝。
他轻轻开口:“娑定城也可以看到这样的晚霞吧。”
“嗯。”
“回去之后,要记得看。”
“嗯。”
她看上去安静极了。
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浸泡,这样酸软,整个人都没有力气。只希望时光停在这一刻,不要再往前走了。
她低着头,反复地将他的头发绕在手指上,一圈,又一圈。绕得太多了,终于散开来,于是重新再绕。他托起她的下巴,发现她眼眶里竟噙着泪,一震。
他开始总觉得她没有人类应该有的情绪,所以格外喜欢看她情绪起伏的样子。生气也好,微笑也好,总胜过板着脸没有表情。可是,这些“起伏”里,不应该包含她的眼泪。
他没有想过她会哭。
流泪的她这样令他心疼,他只有更温柔地拥住她,竟说不出话来。
她别过头,把泪倒回去,声音有些低哑:“别看……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她的眼睛,已经很久没有流过泪。
这样酸楚又这样陌生。
“百里无双。”他的声音低低地,响在她耳边,“我会比你先一天到达虚余寺,我要在桃林里布置我们的婚礼。我要向花千初订做一件落满桃花瓣的衣裳给你做嫁衣。我要在我们相遇的那天娶你为妻。我要一生一世照顾你,不让你流一滴泪。如果我做不到,让我不得好死。”
“不用发誓,我知道你可以做到。”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好像要把胸膛里酸涩情绪全都吐出来,悠长的气息在胸腹内回荡,山林间的空气这样清新,风猎猎地吹动衣袂与头发,她用另一个话题把自己从这样的情绪里拉出来,“来,猜个谜语吧。淡竹积壳,白芷防风,红花在风,熟地不用半夏,生地乃用车前。这是你的本行,可曾听过?”
“咦,没听过。”
他们那天猜了那么多则,都是彼此听过的,这下倒觉得特别,他道:“我猜不出来,我师父未必猜不出来,你跟我去见见他。”
百里无双诧异,“你师父?”
“猜谜的师父。杜师叔。上次在娑定城说给你的那些谜语都是他小时候教我的。”
谁知杜子新只听到这条谜语的第一句,整个人就愣住。非常明显地,所有表情全部冻结。
“……淡竹积壳,白芷防风,红花在风,熟地不用半夏,生地乃用车前。”他喃喃地重复着这道谜语,忽然望向央落雪,“你从哪里听来的?”
央落雪和百里无双互望了一眼,情知有异,百里无双道:“有一位名叫卜知书的女子,前辈认识吗?”
“卜知书?”杜子新的神情茫然,这名字对他来说很陌生,“不对,不对,这个谜语,除了她之外,不会有人知道。大小姐,我问你,这个叫做卜知书的——”他自己的声音蓦然顿住,脸上神情变幻,两人从来没有在哪个人脸上一瞬间看到过这样复杂的表情,他已大笑起来,“卜知书,卜知书,原来如此,是她,是她!”声音却又低下来,他颓然地坐下来,叹了口气,“她在哪里?”
央落雪便把知道的事说了,末了,转脸向百里无双,道:“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一个小小虚症难倒那么多大夫的原因了。你大师父,是自己不想好起来。她需要治的,不是虚症,而是心病。”
“我出来这些天,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央落雪道:“可惜我近日有事,没有再去娑定城。师叔,你代我走一趟可好?”
杜子新的神情很奇怪,眼中明明有压不住的光亮,眉头却紧紧皱起来。
那必定是一段令他痛苦又欢喜的往事,必定是一个想解却无从去解的心结。
央落雪没有多问,和百里无双离开,走出一阵,“唉”了一声:“忘了问谜底。”
“灯笼。”百里无双说。
央落雪一想,果然。白芷即白纸,红花即红烛,可不是灯笼?这样说起来,我有个谜面也是猜这个的。”“哦?说说看。”
“墙里开花墙外红,思想摘花路不透。道得路来花要谢,一场欢喜一场空。”
很贴切。只是,最后一句隐隐她令觉得不祥。也许每一个在爱情中的女孩子都不喜欢听到这样惨淡的话,她道:“看来你师叔和我大师父从前经常猜谜玩,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央落雪一笑,晚风拂起他的长发,有丝丝缕缕轻轻碰到她的面上,他道:“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的。师叔他,一定会去娑定城。”
杜子新不叫杜子新,苏子新。卜知书也不叫卜知书,叫何远碧。卜知书,就是“不知苏”吧?不知道她给自己取这个名字的时候,是怎样一种心情——希望自己从来不知道苏子新这个人吗?
苏子新和何远碧,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夫妻。婚后第二年,苏子新收留了一位女病人,引起了何远碧极大的不满,几次争吵之后,女病人悄然离开,不久就死了。一个大夫最不能面对的就是自己病人的死亡,那次夫妻俩吵翻了脸,何远碧远走他乡,苏子新在家留了一年,再也待不下去,也改名换姓,到了药王谷。
从此天各一方。再见已是十五年后,他们花了十五年的时间赌气,然后证明一点:对方才是对自己最重要的人。
知道这些,已是一个月后。娑定城送来的信上字迹挺拔有力,是那双铸剑的手写出来的。央落雪细细看过一遍,收起来。
后面附了一封杜子新的信,大意说他在娑定城好好调理治妻子的气虚之症,中医苑要继续托付给央落雪云云。
于是央落雪的日子大部分在中医苑度过,其余时候在上医苑查看弟子的医案,或者去下医苑看小研。百里无双那时也进了北凌楼,两人几乎没有时间空出来写信。但一天央落雪躺在竹床上,忽然想起百里无双说药王谷好消暑的事,便命人做了张竹床送去娑定城。
半个月后,娑定城送来一瓶酒。央落雪闻了闻,是那一夜,他们在细雨的凉亭中喝过的女儿红。
九月的时候,杜子新带着何远碧回到药王谷。
当天师叔侄两个在中医苑里交接医案到深夜,结束的时候,杜子新忽然道:“百里无双身上的剑气你知道多少?”
可能任何一个大夫发现了百里无双的奇异心跳都会好奇吧?央落雪微微一笑,灯光下长发似缎子一样闪光,反问:“师叔知道了多少?”
“远碧告诉我,百里无双十岁时候初具剑气,十三岁上运用自如,不过,自从遇到你之后,她额上红芒变得很淡,剑气也不如从前。”
“但她回到北凌楼,应该好了起来吧?”
“咦?你知道?”
“这件事说出来你未必会信,连我自己也不大信。她身上的剑气,很有可能是自剑中吸取而来的。北凌楼到处是剑,她回到那里,自然大有助益。”
杜子新呆了呆,人从剑上吸取剑气……这当真是闻所未闻,“那,当剑气不断提升,剑气的脉搏压过她本身的脉搏,会变成什么样子?”
央落雪自椅中站了起来,看了看门外,秋月光洁,他悠悠道:“无论变成什么样子,她都是百里无双。”如果剑气强大只是她能力的提升,他会欢喜。如果剑气强大会影响到她本人的身体,他拼死也会去救她。
为了做到这一点,他会努力地提升自己的医术。
忽然隐隐地感觉到师父说到的“医道”——一个大夫的追求并不是自己的医术到底能有多高,而是到底能不能够治好他要治的人。
不是为追求自己的能力,而是为了治好病人——这就是师父一直遗憾他没有的医道吧?
月华如水,仿佛要流进人的心里来。师父的脸仿佛就在眼前,又如水面波动,慢慢地模糊,他回过身来,不知是一时适应不了屋子里的灯光还是其它,杜子新就在面前不远处,可央落雪发现自己看不清他的五官。
“落雪,落雪,你怎么了?”
这声音在央落雪听来也是遥远的,带着嗡嗡的回响,片刻之后,视线才重新清晰起来。杜子新的指尖已搭在他的脉门上,皱眉道:“你的脉象怎么浮得这样厉害?简直比远碧的还虚。”
央落雪脸色已然如常,道:“没事,这几天熬夜太多了点。”
“是因为那个孩子?”
“嗯。”
杜子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一直最要强,可是,按她如今的身体——”
“我自有分寸。”他说。
小研清醒的时间很少,只能靠药物来维持最后一口气。展元喂完最后一口药,手心抚了抚她的头顶,几根白发随之脱落下来。
央落雪走进来,便看到展元对着手心白发眼眶发红。他没说话,直接去看小研。小研双目紧闭,脉如悬丝,已经无知无识。
“央神医……”展元的声音犹有沙哑,克制着,问道,“小研……还有多少日子?”
“已经没有日子了。”央落雪淡淡道,“小研其实已经死了,眼前只不过是一具用药物维持着最后一丝呼吸的尸体。”
展元如当场被捅了一刀,脸上再没有一丝血色。
“所以……”央落雪转身望着他,凝视的时候眼睫如一条墨线,“你想再多看她几天的模样,还是让她趁早了断——”
“胡说!”展元吼道,“她还活着!还活着!为什么要了断?”他冲动地捉住央落雪的衣襟,“你、你不是神医吗?你不是央神医吗?”
央落雪平静地看着他,眸光似月光一样照进人的心里。展元的双渐渐松下来,狂乱的眼神渐渐失神,他颓然地坐在地上,背脊塌了下去,“对不起。”
央落雪站着,灯光在身后拖出巨大的影子,忽然道:“你出去。”
展元不明所以,央落雪叹了一口气,“我可以给你一天的时间。半个时辰后,你再进来。”
并没有等到半个时辰。
展元坐在门前石阶上发怔,眼前心里,俱是这些年兄妹相依为命的一幕幕,而今她却躺在里面,唤也唤不醒。眼眶胀得通红,泪落下来,身后传来“吱呀”一下开门声,他忙用袖子在脸上一抹,回头道:“央——”
声音生生吞在喉咙里。
面前的不是白衣蓝袍的央神医,而是微笑着的女孩子。
小研。
她看着他,张开手臂,扑到他怀里来,“哥哥。”
这一刹恍如梦境。
也许真的是在做梦,他欢喜地抱住她。她看得到,听得到,笑容甜甜,声音清脆,她看到蝴蝶就笑着扑过去,他不敢让她多跑,抱着她去追。
蝴蝶翩跹在花上、树上、竹墙上,他抱她,多开心。天空朗朗万里无云,两个人的笑声渐行渐远。屋子半开的门里,央落雪半伏在床上,听到那样的笑声,也微微一笑,想站起来,晃悠悠走了两步,跌在地上。
扑起的细尘吸进鼻腔里,他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咳得佝偻,蓦然嗓口有一丝甜意涌上来,血丝溢出嘴角。
他看到指上沾到的鲜红,笑了笑,眼一闭。
整个人昏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床上,天正蒙蒙亮,身子软绵绵使不出半点力气,却听到耳旁有人道:“醒了!醒了!”
“落雪!”
“大师兄!”
声音分明很大,听上去却觉得很遥远,他费力地抬起眼皮,瞧见几张脸在面前晃,却看不清眉目,好像有人在他的眼睛上盖了一层轻纱似的。有人走来在他颈间扎了一针,手法极准,他知道是师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清晰起来。
站在最前面的果然是杜子新,他脸上又焦急又是紧张,待央落雪睁开眼,却又恶狠狠地道:“你不要命了么!身子这么虚还使金针度穴!你的手背已经有一个换脉的针孔了——你,一年之内竟使了两次禁术?!”
他的声音大极了,震得央落雪耳内嗡嗡直响。旁边有弟子劝杜子新:“大师兄醒来了就好,有话慢慢说。”
央落雪慢慢问:“我昏睡了多久?”
弟子回道:“四天。”
“这么久?”
无怪师叔要发脾气了,央落雪也觉得意外。即使是二度换脉,也不应该昏睡超过十个时辰的。他伸手搭了搭自己的脉门,脉象乱而虚,情形十分糟糕。他苦笑了下,“那孩子怎样?”
杜子新没有说话,众人从床前让开,展元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眸子乌黑,重重地向床上磕了一个头,道:“舍妹已去。她……去得很开心。”说罢,又重重叩下,“神医大恩大德,展元愿做牛做马相报。”
央落雪闭了闭眼,清秀的面庞在病中看来如女子般文弱。
第一次,第一次留不住手里的病人。
倾尽全力,也只能从死亡手里挣来一天。
还是不够,不够啊。
众人退了开去,展元却留在了央落雪的屋子里,替他熬药、传话,照顾他的起居。由一个问武院状元来做小厮的事,大家都觉得有些不妥,但展元执意如此。第一天被央落雪赶出屋子,他跪到屋外直到天亮,央落雪终于无法。
半个月后,央落雪终于可以起床。但身体虽然虚弱,再多再好的补药都无法起到效果。往往走不到几步路便觉得头晕。央落雪自己也心急,可是金针度穴之所以是禁术,就是因为它对大夫的损伤极大。除了慢慢调养,也没有别的办法。
上医苑每十天会集齐全谷弟子商讨眼前最突出的医例,虽然常务都落在杜子新肩上,但这样的重要场合,央落雪也会出席。
这次说的是痰症。痰症虽不算大症,但这名病人却因为病得太久,药石无力。一般大夫多半会让病人的家人开始准备后事,但药王曾经说过:“只有死人和治愈的人,才能抬出药王谷。”
有几人站起来提出医案,杜子新每听一个,便望向央落雪一眼——诸多老法子行不通的情况下,这些弟子们提出来的都是极大胆的设想——央落雪怏怏地靠在椅子里,眼睛半闭,瞧不出什么神情。
到了巳时三刻,展元端了药送到央落雪手里,随即站到央落雪身后,黑衣如墨,眼眸沉稳冷静,像一个安稳的影子。央落雪端着药盅,像品茶一样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又听了几名弟子的想法,忽然问:“展元,你怎么想?”
展元道:“若是我来救这个人,会先用真气将他五脏活络,疏动积痰,然后再下药。”
众人听得一愣。
展元道:“我医术不精,只是随便说说。”
央落雪薄薄的唇却微微弯起来,“这个病人,就交给你去治。”
这下连展元自己都愣住,“我?”
“嗯,我觉得这法子不错。只是能够用这法子的,只有你一个人——药王谷的弟子可没有你这么好的内力,他们一出手,要么真气没法渡入,要么渡过了头,直接把人震死。”
说着,央落雪已站了起来,表示这次合议结束。一名弟子带展元去看病人。杜子新跟着央落雪一起出来,皱眉问道:“展元毕竟不是大夫啊。我们可不能拿病人的性命开玩笑。”
“师叔不放心他,难道也不放心我吗?”央落雪拈了一缕头发,慢慢绕在指尖,“展元内息深厚,深知四经五脏六腑七骨八脉,而且在下医苑的日也学了不少医理,这样一个人,只要稍加雕琢,就是块美玉。”
“你难道想让他留在药王谷?”
“嗯。”
“可是你当初不是说过,等小研去了之后,就送他去阅微阁?”
“我改主意了。”央落雪拈着头发微微一笑,“与其把一个人送上死路,倒不如留下这个人,帮更多的人找着活路。”他仰起头来,看那高高的树梢,“阅微阁的知书人如果真是通彻天地的话,一定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杜子新仍不放心,“可是,收留阅微阁要的人——”
“谁说展元是阅微阁要的人?谁知道这事?再说,阅微阁迟迟不曾找展元,便说明展元无事。”他拍了拍杜子新的肩,“放心,出了事我由我担着。唉,师叔,看那几只是什么鸟?”
这个师侄一向说一是一,旁人难以插话,杜子新也只好作罢。答道:“麻雀。”
“是吗?”央落雪眯起眼来看了看,“师叔眼力不错。隔这么远还看得清。”
“是你自己眼力不济,还不如我这个老人家。”说着,有中医苑的弟子迎上来,杜子新便去中医苑。
央落雪站在原地,仍仰着头去看那几只麻雀。
在他眼里,只看到一只只灰色的影子。
出乎药王谷弟子们意料的是,展元治好了那名病人。
然而更让他们震惊的消息还在后头:央落雪执掌药王谷三年,神医之名遍天下,终于在这年十月收了一名弟子。
这名弟子就是展元。
虽然展元原本已经有师承,但这个太平江湖,师承已不像百年前那样被看重。尤其问武院本身就是汇集各大门派的武艺与高手开设的新门派,一个弟子有十几名夫子,更无所谓师承。
不过问武院状元拜在药王谷门下,也不算一件小事。礼貌上,药王谷还是要修书一封给问武院院主,由展元亲自送去。院主萧平君极洒脱,赞展元集武术与医术于一身,是江湖中了不起的创举。还道:“既然在问武院都拿到了状元,在药王谷也得拿个什么名号才好。”
药王谷弟子懂得内功的很少,更别提用内功来治病,因此都对展元格外崇拜,纷纷要展元指点。央落雪便时不时地指几个病人给展元,一面在私下相处时教他一些医理。
展元进境极快。不到三个月工夫,人人都知道药王谷里多了一名展大夫,不用药,不下针,只以内息救人性命。这话传得虽然有点夸张,但用内息治病确实是展元的创举,带动谷中不少弟子都开始修习内功。
央落雪的身体却一直没有多大起色,行动虽然已经如常,但很容易疲倦,又睡不安稳。他自己知道是气虚,但养了这么久还同有恢复,渐渐也不耐烦起来。
更令他烦躁的是,金针度穴之后,他的视力下降许多,替病人扎针,竟会偏离穴道——这种错误他八岁的时候都不会犯!
他吸了口冷气,将针交给身的展元,“你来。”
他自己走出医苑透透气。
他的指尖在袖子里轻轻颤抖。
禁术。
果然是禁术。
金针度穴这一技,在药王谷里本来就是嫡系单传,只有被确定为下任药王的人,才有资格修习。
因为一个病人,毁掉一个大夫——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而自己,也的确太任性了。他不是不知道金针度穴的危险,可是,他不能容忍自己有能力却不为病人作什么改变。而且,他以为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他啊,可以医得好别人,难道医不好自己?
他咬了咬牙,飞快向前掠去,撞翻了弟子的药盘而不自知。
弟子们也都知道他病着心情不好,但看着他这样狰狞的脸色还是第一次,呆呆怔住。夕阳下,他去已得远了。
央落雪离开的事,展元和杜子新晚上才知道。杜子新连骂那弟子糊涂:“他还病着你不知道吗?你拦不住,怎么不来告诉一声?”
那弟子咕哝:“大师兄要去做的事,别说我们拦不住,师叔您也未必拦得住。”
杜子新一瞪眼,待要训斥,展元忙拦住他,问出央落雪往东走,杜子新一愣便知道了。
他往娑定城去了。
其实他并没有打算去哪里,只是上了马一阵疾奔之后,才发现自己在去娑定城的路上。
这一点发现让他的内心焦灼地牵动一下,想见她的念头潮水般涌上来,明知她现在一定在北凌楼里铸剑,还是一夹马肚,向前奔去。
见一面,听她说说话,她的模样清晰地显现在眼前,他这样想念她,就像沙漠中的人想念水源。
他没有带银子出门,不休息也不吃喝,再疲惫也不顾,好似要狠狠折腾这具令他失望的身体。
以他此时的状态,第二天晚上就到了极限,头渐渐地晕起来,星子在头顶闪烁,忽然飞旋起来,像一带带光幕。他的手终于乏力,再也捉不住缰绳,跌下马来。
大片的星幕展开在眼前,朦胧地发着光。冬天的草地有格外干燥的气息,浸到肺腑里去。
这是他最后的知觉。
醒来是在一间农舍里,青布帐幔映入眼帘,还有一张童稚的脸。一见他睁开眼睛,孩子向外叫道:“爹爹!爷爷醒了!”
门口传来脚步声,是个三十上下的汉子,作猎户打扮,快步走进来,问:“老人家可好?”
看来这父子俩眼神都不怎么好。央落雪叹了口气,问道:“是你救了我?”
“是您的弟子带您来的,他说您现在太虚弱,不能奔波,不然就带到镇上去了,现在他自己去买药了。”又羡慕道,“老人家真是保养得宜,若不是见您的弟子都那般年纪,我还当您这头发是假的呢。人家常说的‘鹤发童颜’,就是指老人家这样子吧!”
他嗓门又大,说得又快,震得央落雪两耳嗡嗡作响,脑子里也嗡嗡响,“你说什么?”
猎户见他脸色发白,忙向儿子道:“快去看看展公子回来没有——”
此时猎户妻子听说病人已醒,忙照展公子吩咐送了白粥进来,道:“老人家喝点稀粥吧,展公子说您两天没吃东西呢。”说着,在床畔坐下,勺起一勺送到他唇边。
他的唇色极淡,仿佛没有了血色,心头毕毕直跳,眼前发白,费力地抬起手,从枕头掳了一缕头发,送到眼前。
只一眼,所有血色都消失,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蓦地坐了起来,一头长发都拂到胸前——那流水一样的长发,一直深得他爱惜的长发,已变得他不再认识了——他忽然大叫一声,手一挥,正中粥碗,滚烫的粥洒在手背上,肌肤迅速伤红起来,他丝毫没有感觉,剧烈地喘息,眼睛慢慢地抬起来,望向两人,眼眶隐隐泛红,眸子却似变作灰色,他问:“镜子——镜子——把镜子拿来——”
声音嘶哑,跟方才的那个淡淡的,有点轻悦的声音比起来,判若两人。
猎户夫妻被他吓住,颤声道:“家里穷,没、没镜子……”
浑身骨骼轻轻碰撞,发出“咯咯”的声响,他慢慢抬起颤抖的手,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
头发很长,很光亮。
只是,从发尾到发梢,雪白。
只有八十老妪才会有的、没有一丝杂色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