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魂逝山野
1
岩永刑侦科长看着片冈战战兢兢拿出来的“合同”复印件,好像没兴趣似地问道:“这有什么可疑的吗?”
找到的“合同”已经是复印件,可浅见还是不同意就那样交给片冈。用万华楼的复印机,又拷贝了一份,才交给片冈。
作为警方的人,证据物件像那样被普通人掌握主动权不是心甘情愿的。可是,所有这些都是浅见努力获得的,所以片冈说话也不能太强硬。
而且,这个果真像浅见说的那样,是重要的物证吗,说老实话,连片冈自己都没有自信。
缺乏自信的样子甚至在刑侦科长的面前表露了出来。
“实际上,这个是在平野洋一的遗物中找到的。”
“嗯,所以……”
“也就是说,我认为平野洋一拿这些文件来恐吓高槊。”
“什么?恐吓?总而言之,你是想说平野洋一是被高梨杀害的吗?”
“啊,是的。”
片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但是,片冈,我觉得这份合同并没有什么地方能推测出有违法行为呀。‘为牙科医疗的发展做贡献’,我不认为这违反公共秩序和良好风俗。究竟什么地方会成为你所说的恐吓的把柄呢?”
“那还不清楚,但可以认为这里面存在着什么问题。”
“你说认为……”
岩永吃惊地看着片冈。
“怎么回事?像你这样的老警察,找着这些东西,说些刁莫名其妙的话……”
“不,这个……”
片冈急着想辩自几句,可连片冈自己也莫名其妙,没有把握,不知如何说好。
“这是假设哟。即使这些文件有什么重要意义,在这些合同中有高梨父亲的,也没有高梨继仁呀。”
刑侦科长哗哗地翻着这三十多页合同,说道。
“但是,他们是父子俩……”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是想说被恐吓的是高梨良雄,他儿子高梨继仁就把平野洋一杀了吧。”
“是的。”
“可是,那有些勉强吧。高梨继仁有不在现场的证据,这点已经很清楚了。”
“其中肯定有什么诡计。”
“什么样的诡计呢?”“那就是接下来要考虑的。”“喂喂,那案子,你自己不是也说高梨不可能是凶手吗?
岩永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总之,片冈,你可以对平野洋一横死事件的自杀认定表示不满,可是拿出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大吵大闹就不太好了。”
“什么不满呀、闹事呀,我可没想过那些。”
片冈撅着嘴。焦躁无意中变成了反抗。
“这样吧,把这些增加的材料放起来如何?我们现在忙得不得了,请不要再说些外行的话。”
岩永在说“外行”的时候,特别地加了点劲,像赶狗似地挥了挥手,背过了身去。
片冈血直往上涌,他自己对借用外行浅见的发现电觉得别扭。可是,考虑来考虑去,还是觉得无论如何要向刑侦科长建议一下,可是……
那个怎么办?——事情就这么被打发了。
“明白了。”
片冈顶撞似地说道,一把夺过科长桌上的文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定睛一看,都把合同攥坏了。也许浅见不想把原来的复印件给他是正确的。
傍晚时分,一到下班时间,片冈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要是平常的话,即使没什么重要事情,也会磨蹭近一个小时,可今天他想迅速下班,去小酒店。不,或许他电偶尔想早点回家,享受享受家人团圆的片刻。不久以前,在万华楼庆祝女儿高中毕业的时候,特别重要的父亲迟到,就被亲戚朋友说了一大堆挖苦话,还遭到妻子和女儿的冷眼相待。
换好衣服,走出刑事科房间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浅见打来的。“怎么样了?”他问道。
“不行不行,不行哟。根本不值一提。”
片冈斜视着科长说道。
“你说不行,到底是什么不行啊?”
“总之,高梨有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据……”
刚一说完,心想“糟了”,岩永正直直地往这边看。
“喂,片冈,电话是谁打来的?”
片冈慌忙把话筒捂住。
“啊,不,并……”
“给我听听。”
岩永迅速地走近片冈,一把从他手中夺过了话筒,速度快得让人怀疑这个胖男人会有如此敏捷的身手吗?
“嗯……喂喂,是哪位?”
他冲着电话那头就问。
“什么?啊,你是浅见吧,发现车的那个人。那时蒙你多多关照。刚才片冈有点急事出去了,你是有事要问吧,如果是问那些合同书的话,和我谈也是一样的。嗯,嗯,的确,的确……”
片冈忍耐着,他不得不佩服岩永的快速反应。不愧是升到刑侦科长的人啊。
即使那样,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朝着科长舍身一击,夺过话筒。
岩永没有注意片冈的紧张神情,专心地听着浅见说话。或许他接受了浅见的说法。
但当岩永把电话放下的时候,片冈才深刻地领悟到刑侦科长是多么顽固。
“片冈,这小子怎么回事?”
岩永就那么站着问道,这么看来他说的“这小子”好像指的是浅见。
“这个……”
“不要支支吾吾。”
岩永骂了一句,把身子转了过来,一张肥嘟嘟的、肉好像要撑破了似的脸因充血而变得通红。
“听任这种家伙的摆布,你打算干什么?首先,你说那些合同是在平野洋一的遗物中找到的,这不是撒谎吗?所有这些都是那个叫浅见的男人干的。不好意思把那种东西拿来作为证据物件,所以就跟我撒谎吧。那个叫浅见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人?”
“他是东京来的自由撰稿人。”
“这个我昨天就听说了,可是不知道他真正企图是什么。也许不是普通的采访记者吧。我甚至觉得他是平野洋一的同谋。知道租车的所在,也知道那些合同隐藏的地方,这些不是很奇怪吗?”
“我想不是那样的……”
“你想?不要自己在那想当然,觉得可疑的话,就立刻把对方的真实身份查清楚,这是警察的职责。那么说你能胜任警察这一行吗?你当警察几年了?一把年纪了,甘当什么都不懂的外行人的走狗,更有甚者,还来欺骗刑侦科长,你知不知道羞耻啊……”
那种话都说出来了?大概不仅是片冈,房间里的警察肯定都这么想。四十二岁的人,被比自己小的刑侦科长告诫“要知耻”,片冈真是走也不是,不走电不是。
“科长,话虽这么说。”片冈辩白道。
“不管是怎么得到的,要是找到了表明有可能是犯罪的证据的话,不是应该立刻进行搜查,调查这些东西与事件的关系吗?说那是些什么东西?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如果毫不重视的话,警察干得还有什么意思。确实,这些合同书是从浅见那拿来的。可是,不管向谁要,不管从哪来的,有价值的东西就是有价值的。不注意到这些,对重要物证置之不理,在这样指挥官的领导下,犯罪逮捕率低也是可以理解啊。”
片冈有些后悔“最后多说了几句”,可已经晚了。
岩永科长的愤怒达到了极点。
“你给我滚出去。赶快回去,头脑冷静冷静!”
即使不说,片冈也不想在这种地方多待哪怕是一秒。
不,不是说现在,将来只有离开这熟悉了二十年的职业了。
在门口的时候,片冈一下子觉得受不了,可还是决定放弃,不知伺时命运已走到了这一步。
即便如此,我也好,科长电好,会津人都是这样易怒、死心眼的人吧。
夏目漱石的小说《哥儿》中出现的热血男儿“山岚”也是会津人的脾气,和江户人“哥儿”一块,总是吃亏。
(那幺说,那个叫浅见的家伙伙是江户人呢。)
片冈非常想念浅见那张有点不可靠似的孩子脸。
他决定不去喝酒,而是直接回家,如果喝酒的话,今晚可能会醉得不可收拾。
一回到家,妻子和女儿正在吃晚饭。妻子铃江一看见片冈,就问道:“哎呀,你这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可是,你在这个时候就回来了,被解雇了吗?”
“哦,你很清楚嘛。不愧是警察的老婆。”
“你说什么傻话呢?晚饭吃了吗?”
铃江嘴里嘟嚷着:“真麻烦呀……”可还是兴冲冲地替丈夫准备晚饭去了。总是一喝多,就发牢骚,可是今晚却很难得烫了两瓶酒。
“爸,你还没喝,脸就红了。”
女儿保美说道。
“我天生就是红脸。如果红脸不好的话,邮筒(日本的邮筒是红色的)就要被关在拘留所了,哈哈哈……”
片冈开着无聊的玩笑,一个人独自发笑。
“可是,爸,你的脸真的很红哟,是不是发烧了?”
铃江也注意到了,偷偷地瞧着丈夫的脸。即使说话刻薄,总是很冷酷似的,可毕竟还是家里人好。
(今后,要找份稍微能在家里待得住的工作……)
片冈每次倒酒的时候,心情都变得感伤起来。
才两瓶酒就醉,片冈心里这么想着,可肚子一撑就犯困,把脚伸进暖炉里,听着女儿保美正在看的动画片的轰响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听到电话铃响,由于职业的本能反应,片冈猛地爬起身来。不知什么时候,连肩膀上都盖上了毛巾被,头还枕着枕头。
“是的,啊,总是蒙您多多关照。好的,他在,请稍等。”
铃江偷偷往这边看了一眼,喊道:“孩子他爸,电话。”
“嗯?谁打来的?”
“是科长哟。”
“科长?”
片冈反射性地就要站起来,可又坐了下去。
“跟他说我不在。”
“那……”
铃江慌忙用手捂住了话筒,可对方应该确实听见了片冈的声音。
“没关系的,你就说不在,没错的。”
“你要干什么嘛,别说傻话了,他有事找你,你就接一下吧。”
看着妻子都快要哭了,没办法,片冈粗暴地拿过了话筒。
“我是片冈。”
“啊,片冈,是我,岩永。”
令人吃惊的是,那个肥科长的声音倒是像讨好般地温柔。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片冈心中暗想:“不敢相信,这难道不是在做噩梦吗?肥科长变成了红衬衫教导主任了。”
“究竟怎么了?”
“啊,刚才我确实有些不对劲。也许轻视了你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找到的证据,使你心里不痛快,可我有时也会想错的嘛。”
沉默了片刻,岩永啰啰嗦嗦,好像还要继续道歉似的。
“那么,科长,你说有事找我,到底什么事?”
“嗯,是那样,那个叫浅见的人,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
“浅见?你想见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人?”
“啊,那个,你就当我没说过那些话。实际上,后来我去调查了一下浅见的身份。”
“什么?你调查了吗?”
片冈心中暗想:“真固执的家伙,是个警察的料。”
“啊,大体上以前我也担心过的,不,也许应该说是预感吧,结果我发现浅见是警察厅刑侦局长浅见阳一郎的……怎么说呢……亲弟弟。”
“啊?你说什么?”
片冈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警察厅刑侦局长、浅见警视监是浅见的哥哥哟。”
“真的吗?”
“啊,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反正这是事实。这是……”
刑侦科长就像要把世上的不幸一人承担下来似的。
2
岩永刑侦科长一拿出名片,若松鹤屋饭店的掌柜吃惊得睁着眼睛,显得非常害怕。
“有个叫浅见的人在这儿住吗?”
片冈在一旁问道。
“是的,确实有这么个人住在这里……是嘛,我就觉得这个人不是普通人,并不像工作的样子,可却开着高级车到处转,说不定是幼女诱拐犯呢……不,我们饭店并不知道那位客人的真实身份,所以和我们完全没有关系……”
“你不能安静点吗?”
片冈严厉地说道。掌柜吓了一跳,很可怜似地闭上了嘴。
“请你带我们去浅见的房间。”
片冈这次说话倒是很客气,可掌柜反倒像很害怕似的,哆哆嗦嗦地朝电梯走去。
四楼昏暗的走廊的尽头就是浅见的房间。
浅见打开门,一看见这两个男人,就好像很高兴似地说道:“啊,欢迎。”
“那么说,科长立刻就明白了。”
浅见不知道那通电话后发生的争端,所以似乎深信岩永是理解力好的上司。
“不,实际上……”
片冈刚想解释,被岩永拦住了。
“当然。那件事,我想一定要尽早听听你的高见,虽然晚上打扰不太好,可还是……”
岩永说着,朝浅见的背后偷偷看去。片冈也注意到了。这是间狭小的、粗糙的单间。刑侦局长的弟弟住在这里,不太相称。
“这里不方便,我们还是去附近的咖啡店坐坐吧。”
“好的。反正离睡觉还早着呢。”
浅见披上一件像网一样的夹克衫,走出了房间。
说是咖啡店,可附近没有间合适的店。更何况这个时间被警察带走也太引入注目了。
“这样吧,借一间万华楼的房间吧。”
片冈想起了一个好办法。
“万华楼?你,不知道那儿很贵吗?”
作为岩永州侦科长,得考虑警察那点可怜的预算。
“没关系的哟,跟那儿熟。是吧,浅见。”
“啊,大概吧。”
“是吗?要是浅见说了的话,就没关系了。”
真是个注重实利的家伙,岩永于是走在了前头。
从若松鹤屋饭店到万华楼,仅有七八分钟的路程。大淹老爷子远远地看见他们三人,就好像察觉到一切似的,把朝院子的一间小房间借给了他们。
“对不赚钱的客人,我们只提供茶哟。”
话虽这么说,不多一会儿,女佣还是拿着茶和点心进来了。
“实际上,片冈,那通电话之后,我通过某种渠道,对在那些合同上签名的人进行了调查。”
浅见首先开口说话。
“是嘛,的确,是某种渠道。明白,明白。”
岩永自以为是地点点头。片冈也推测到恐怕这个“某种渠道”指的是警察厅刑侦局长吧。
浅见自己倒没有任何变化,可不知为何,他完全不觉得寂寞,那种身处遥远地方的人该有的寂寞。
“因此,我搞清楚了一个很意外的事实。那些人当然都是牙医,不仅如此,他们几乎都是大学教授,而且是非常有经验的哟。”
“噢,那样的话,也就是说,他们即使在牙医当中,也都是公认的精英啰。”
“是那样的。而且,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实际上,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不知为什么,他们都是要获得牙医资格所必须参加的牙医国家考试的命题委员、或者曾经参加过命题的人。”
“什么?”
岩永的表情稍稍地沉了下来。片冈也看出了他表情的变化,可不知道其中原因。
“还有一点,我不知道是不是这点很重要,几乎所有的老师,都有一个或两个儿子,已经成为牙医,或在牙科大学学习。”
“浅见……”
岩永刑侦科长咽了口唾沫,蜥哑地说道。
“你能不能稍等等?”
“啊……”
“如果你刚才说的是事实的话,问题好像有点太大了。”
“是的,是那样的。我觉得案件的背后有着相当大的、深奥的问题。”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不是一个小小的会津若松警署的刑事科能解决的……”
“是吗?我不那么认为。的确,从案件的整个情况来看,这似乎是个关系到国家行政的大的社会问题。可是,发生的案件本身永远只是凶杀案。”
片冈被浅见“只是凶杀案”的说法吃了一惊。同时,他觉得终于发现了有意思的对象,把凶杀案说成“只是”的“案件背后的问题”是什么呢?
“我只对会津发生的凶杀案感兴趣。所以,关于案件背景和案件背后的关系,警方将如何处理,如果允许我说句失礼的话,我不知道。可是绝不能放过杀人凶手……”
突然停下来不说话的浅见脸上浮现出一片凄惨的阴影,简直就像个杀戮者一样,但那只是一瞬间,以至于片冈认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可是,话虽那么说,如果要追查凶杀案的话,肯定要面临那个问题。”
岩永很忧郁似地说道。
“是的,我想那样的话,对社会正义是件好事。”
“嗯,问题是你说的那样,你哥哥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什么?为什么说起他……”
浅见吃惊地看着岩永,立刻又回过头来看着片冈。
“不,不是我。”
片冈急忙摆摆手。
“你是刑侦局长的弟弟这件事,是我调查得知的。”
岩永苦笑着说道。
“是吗?对不起。”
浅见同时向岩永和片冈低了下头,简直就像是认罪的嫌疑犯一样垂头丧气。
“我不说不是想隐瞒什么,而是因为哥哥和我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即便这么说,你们也会认为我是个好辩解的讨厌的家伙吧。”
“不,我们没这么想。”
片冈认真地说道。
“浅见,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最普通的,而且我们不觉得你在隐瞒什么。即便现在,我们也这么认为。你哥哥虽然了不起,可我们一点也没在意这一点。你是个好人。”
说着说着,片冈都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装腔作势。
浅见不好意思,很为难似的脸都红了。
“比起那事,倒是浅见……”片冈从感伤中摆脱出来说道。
“我脑袋不好使,浅见和科长说的还不能完全懂。可是,如果高梨继仁是凶手的话,那他的不在场证据究竟该怎么解释呢?而且,即使杀人动机是要夺回那些合同,那些东西为什么那么重要呢?还有案件背后的关系、背景等,我说的有些烦琐了,可你能不能解释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是啊……”
浅见扫了一眼岩永,大概是要争得刑侦科长的谅解吧。
岩永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放弃似地点了点头。
“要成为牙医,在牙科大学毕业后,必须通过国家的资格认定考试。可是,有传闻说根据大学的不同,有的大学参加国家考试的合格率只有百分之七十,事实上比这还低一些。要努力提高合格率,就要采取一些措施,例如泄漏考题什么的。”
“什么,会有那种事吗?”
“遗憾的是,我想一般都认为有这种事。实际上,值得吃惊的是这种体系。考试的命题委员几乎都是在各大学执教的教授们,厚生省委托那些老师出题。如果认为这样就能进行公正的考试不觉得有些奇怪吗?教授们出一些对自己的学生有利的题目,更有甚者,也许他们教的就是考题本身。至少即使实际情况是他们真的讨论出题倾向和对策,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要考的学校的考试答案由准备入学考试的学校的老师制定,这种精心策划连小孩子都知道。这可以说是厚生省、大学和学生相互勾结所成的体系。”
“确实是这样,问题严重啊。”
连片冈也能明白这种解释。
“可是,这个体系中只有一个难关。要问那是什么的话,就是一个教授——命题委员能够负责的考题只占总考题的几分之一或者十分之一以下。要是这样的话,懒惰的学生仅靠教授教的一部分题,不能保证一定合格。”
“这样的话,不是请几个教授共同教就行了吗?”
“是那样。可是,被厚生省提名委员的教授,每个大学只有一两个。这样考生就必须活跃在几个大学之间。这操作起来比较困难,而且带有风险,所以事实上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想因此随之而来的就是那个‘日本牙科医疗推进同盟’。”
片冈紧张地凝视着浅见,等着他继续往下讲。
“如果串通参加那个推进同盟的命题委员,就能泄漏大半考题。而且,不是采取在命题之后泄漏考题这么露骨的方法,而有可能是采取预先决定明年考题的方针,在半年前或者一年前将此情报透露出来的做法,因此基本上算是合法手段。”
“的确如此……真令人吃惊啊,严重啊,这个问题……”
片冈目瞪口呆。岩永也好像还没有考虑到这么具体的方法,不禁感叹道:“的确如此啊,真是考虑得周全。”那语气倒像是在赞叹这一非法行径。
“可是,浅见,做那么出格的事,不是会造成牙医的粗制滥造吗?不,给我们患者带来麻烦暂且不说,这也关系到牙医自身的信用问题呀。”
片冈提了个实在的问题。
“当然是那样的。有可能出现这种非法行径,全是因为命题委员这一制度存在缺陷。可是,连厚生省可以说都成为同谋,作弊制度能够持续下去的背后,还有围绕牙科治疗的若干问题。”
“是什么?哪些问题?”
“一个就是牙医的不足。现在还不如说有的地方有点过度竞争,可过去是慢性牙医不足。因此,就存在这么个迫切问题,每个牙科医院都必须使自己的学生成为牙医。医疗器具很多价格昂贵,而且学费也相当高。尽管如此,如果自己的儿子不能通过国家考试——也就是说,不能继承医院的话,他们的父母亲会死不瞑目的。”
“可是,如果在大学认真学习的话,不就能通过考试吗?虽说一样是考试,不会像司法考试那么难吧。”
“是的,只要认真学习,就能通过考试。实际上,还是通过认真学习,成为出色牙医的人占压倒性多数吧。不,我希望相信那是事实。可是,其中也有根本不学习的学生。特别是那些牙科医院的子弟,经济上宽裕,什么高尔夫球呀、快艇呀……其他许多许多,过着诱惑颇多的大学生活,等一发觉学得太少、玩得太多,都快要毕业了。这种情况也很多。”
“那种人虽说本人不争气,难道是毫无办法吗?”
“是的,毫无办法是因为世界上哪个地方都有这种人。连我也不能说别人,我自己至今还不能独立,老婆也找不到,在家吃闲饭。总之,解决儿子不长进的牙医和牙科医院经营者的那些不安和烦恼,类似相互保险机构的东西就是那个推进同盟哟。”
“的确如此啊……”
房同里传来一阵长吁短叹。
“但是,如果这些内幕被曝光的话,不是很严重的问题吗?”
“是那样哟,片冈。”
岩永刑侦科长严肃地说道。
“所以,我会向浅见说那样的话。你哥哥浅见刑侦局长知道这件事吗?”
“哥哥还不知道。”
浅见好像很痛苦似的,脸都扭歪了。
“不,说老实话,他也许已经知道了,装作不知道罢了。因为不仅是哥哥,就像厚生省那样,政府、执政党和在野党,甚至连媒体都注意到了制度的矛盾,可都闭口不言。”
“真差劲啊,那种事。”
片冈感叹道。
“上面人干那种事,下面人即便干坏事,不是也会觉得理所应当的吗?……啊,不,我并不是说刑侦局长。”
“确实像你说的那样哟。可是,那个问题不是片冈或者岩永的职责范围,恐怕连福岛县警察总部也无能为力,而是从警察厅、检察的特搜,最后到国会应该处理将关系到日本社会和全体国民的重大问题。更何况,像我这种一点来历都没有的人。因此,我只要解决目前的凶杀案就行了。这之外就是厚生省和我哥哥这些共犯的事了,我想我们可以佯装不知。”
浅见淡淡地说道。语气虽然很冷静,可他的心中一定翻腾着遗憾和焦急。
3
走进客厅,面对面坐下的时候,高梨继仁被父亲良雄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良雄原本不是那么结实,可正因为那样,平日里特别留意健康问题,所以气色总是很好,不记得生过什么大病。
那样一个良雄现在憔悴得眼窝深陷,脸颊都消瘦了。
“继仁,真的没事吗?”
良雄像看恶魔似地看着继仁问道。
“我说了没事吧。爸爸总是爱担心。那以后,就连警察不是电根本没来过吗?”
“那倒是,可是,报纸还没有报道说案件结束了。”
“也许不会报道吧,顶多是自杀,这类事件没有什么新闻价值。”
“也许吧,可我觉得他们还在继续进行调查。”
“即便那样,反正他们也弄不明白。这是彻彻底底的犯罪哟,可警察反应太迟钝了。”
“你为什么那么轻视社会?”
“不是我轻视,而是现实社会本没有那么美好。所以,即便是那种作弊,连厚生省看了也装作没看见,才会一路畅通无阻的。”
“喂,别那么说了。做那种事我是非常痛苦的,像我这种有良心的人,正受到犯罪意识的折磨呢。”
“别那么装腔作势哟。干这些非法事情的可是你们这些当长辈的。虽然看起来我们是直接的受益者,可事实上不是那样。是你们做父母的想把自己苦心经营获得的财产和地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出于这种私心才想出那么做的。要是不喜欢的话,可以不做呀。我们并不是渴望成为牙医,整天看着那些上年纪人的脏兮兮的嘴,一点也没有意思。”
“你说什么……”
良雄紧锁眉头,闭上了眼。看着父亲苦恼的表情,继仁也涌起了些许同情。
“不,我嘛,还是非常感谢爸爸为我着想,把钱给我用。虽然我不认为牙医有那么好,可要让我说是不是还有其他什么好的职业的话,我只有摇头。”
“这样的话,你就稍微花点心思在治疗上怎么样?你去会津不在医院的时候,我看了几个患者,大家都对你不满呢,不要年轻牙医,而拜托我给他们治疗。事实上,你处理的手法非常粗糙。我倒想听听看,你究竟在大学都干了些什么。”
“所以嘛,我在大学都玩去了。如果好好学的话,就不会要推进同盟照顾了吧。”
“说话别那么傲慢!”
“您用不着那么生气,就算我不行,技师不是干得很好吗?牙医是招牌,实际工作可以交给技师嘛。”
“混账话……”
良雄气得脑袋充血,嘴唇哆哆嗦嗦直抖。
“让你这种家伙当牙医,岂止是错,简直就是犯罪啊。要是患者认为每一个牙医都像你这样的话……也许我做了件无法挽回的错事。”
“不要想那么多嘛,刚才我是跟您开玩笑呢。”
继仁安慰着可怜的父亲。
“我嘛,每天不停工作的话,技术自然就提高了。到爸爸过世的时候,我已经成为一个出色的高梨牙科医院的院长
了。然后,再靠那个推进同盟,让我的儿子也成为牙医。”
良雄终于沉默不语了,他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只会是怒骂或者叫苦。
“那么我可以走了吧。”
继仁准备起身走。
“啊,等等。”
“什么事?”
“那些合同的复印件你还是没找到吗?”
“是的,还没找到。”
“你说还没找到,难道你现在还在找吗?”
“差不多吧。可是,就算我要找,不是不知道明确的地方嘛。总之,在平野那没找到。但是不知情的人即便看见那些东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是,要是有人问推进同盟是一个以什么为目的的团体,我该怎么回答?”
“那个,你可以说目的是为牙科医疗的发展做贡献嘛,事实上也是那么写的。”
“如果调查成员的身份,也许会被别人看出来他们都是命题委员。”
“可是,不是没发生任何问题吗?”
“如果追查合同上写的章程的话,那该怎么办?”
“要查到那的话,我就不能再帮你们了哟。和我没什么关系。”
“你说什么呢。合同书被偷这件事,不是你的重大过失吗?”
“所以我对此负责了吧,而且是采取了最强有力的手段。”
这次父亲终于没有再说话。继仁斜视了一眼父亲,离开了房间。
走廊的电灯坏了一盏,大门附近,有一块沉沉的黑影。
继仁从脊梁骨里感到透心凉,缩紧了脖子。
继仁讨厌夜晚的黑暗,像害怕夜晚的动物那样,傍晚一临近,就会幻想夜行性动物要出来四处晃悠。
一到晚上,蠢蠢欲动的那个男的总是出现在继仁的脑海中。
无论如何,那个男的什么时候肯定会来的。继仁觉得那个男的不可能会为了区区三百万就杀人。之所以一直沉默到现在,肯定是在等待警方调查的风头过去。
开口提出要他杀人的时候,那个男的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什么时候?杀谁?怎么干?”
最后没有问为什么?对那个男的来说,行动本身才是问题,杀人理由等和他无关。那一瞬间,继仁就有种不好的预感,预感到和这个男的混在一起,是自寻死路。
本来,只要晟初的计划能够顺利进行的话,电没必要找那个男的去杀人。
在平野正月以来,时隔两个月回会津前,继仁把平野常服用的胃药胶囊偷偷换了一粒。
听平野说这药是他在免下车服务设施①中就餐前服用的——
①以汽车使用者为对象在道路旁营业的食堂、休息场所等服务设施。
他应该恰好在去或者回来的路上,在高速公路上发生重大事故而死亡。据继仁的推算,应该是那样的。可是,计划被打乱了。
第二天夜里,平野平安地从会津回来了。他的药盒中少了两粒胶囊,似乎发生了什么预料之外的差错。
当平野的母亲从会津打来电话,告知平野父亲死亡时,继仁顿时明白了计划失败的原因。平野从外出地回来的时候,继仁拜托平野说:“借一辆租车,把我爸送到房总饭店。”还补充说中途在浦和接个朋友。
平野好像没觉得有什么可疑的地方,立刻就去了租车店。倒是被动员共同演这出戏的良雄面露难色,哆哆嗦嗦地说:“那么可怕的事……”
“没有其他办法哟。”
继仁冷酷地说道。
“已经死了一个人了。”
良雄得知平野的父亲因继仁放入的胶囊而死时,彻底绝望了,于是按照继仁写好的剧本,在荻窪车站附近的青梅街道坐上平野的车,朝浦和的朋友家开去。
那个“浦和的朋友”就是那个男的。继仁打电话告诉他杀人的方法,他毫不犹豫地说道:“好的。”在六本木强奸女人的时候,他也是轻描淡写地说声:“好的”,就答应了下来,抓住了从店里下班回家的女人。与那个时候语气一样。
问道报酬,他说,“三百万”,六本术那次是“三万”。其中差了一百倍,理由当然不用说啦。
那个男的把事情干得非常漂亮。用安眠药使平野睡着,然后开车往会津方向去。良雄则从浦和步履沉重地回来了,远没有共同出演电视剧的满足感,对继仁的询问一句话也没说,扔下皮手套就进自己房间了。
那天以后,那个男的也没有和他联系过。听说一声不响地收下了良雄带去的三百万。
“那家伙,简直是面无表情。”
良雄说着自己的感想,还称他是“像蝎子一样的家伙”。继仁说道:“是毒蛇哟。”那副冷漠的、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人联想到蛇。可是,袭击时的毫不留情和机敏伶俐也许就像蝎子。
阴湿、狡猾、残忍……形容那个男的的词汇,要多少有多少。
继仁认为那个男的不会就这样把他的事忘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种心情像几何级数似地递增起来。惯于夜行的那个男人如果要传递什么暗号的话,还是夜晚最合适。
今晚、今晚会……胆战心惊地迎来每一个夜晚,当天快亮时,又放心地松了口气,继仁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
就好像在等他进房间似的,电话响了起来。继仁心里猛地一惊。他犹豫了一会儿,拿起了电话。
“晚上好。”
不是那个男人,话筒里传来抑扬顿挫的欢快的声音。
“还记得吗?我是在会津遇到的浅见。”
“啊,是你吗?……”
继仁不自觉地加强了戒备。听说浅见确实是自由撰稿人,找到平野车的就是浅见。虽然看上去傻乎乎的,也许是个不容小看的人物。
“有什么事吗?”
“实际上是这样。我们在会津找到些挺奇怪的东西,所以我想最好还是通知高梨先生一声。”
“奇怪的东西?什么东西,那是?”
说着,继仁有种不祥的预感。在会津,“奇怪的东西”,他能想像得到。
“文件一样的东西哟。不,是合同书。”
果不出所料。
“合同书吗?……什么样的合同书?”
继仁拼命克制着自己紧张的心情,假装平静地问道。
“啊,我想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所以正琢磨着呢,不知是交给警方还是怎么处理。突然想起其中有高梨的地址和名字,所以先打个电话通知一声。或许最好还是交给警方?因为是捡到的东西,多少会有些酬谢吧。”
“啊,不,酬谢的话,我来出哟。”
“这么说,也就是说这是你丢的东西吗?”
“什么?不,并不是那样。可是因为我认识相关人员,所以由我来寻找失主,并归还哟。”
“是嘛。那么,我们最好见面谈。对不起,你能来我这吗?”
“当然可以,你家在哪?”
“不是我家,吉祥寺有一家叫‘巴马’的店,你知道吗?我在那等你。”
“巴马”与其说是年轻人,倒不如说更受中年女性的欢迎,是一家气氛和谐的咖啡店。
从高梨家步行都能到。
浅见在“巴马”二楼最里边的地方等着。一看见高梨,就像饿鬼一样,举起手示意。
桌上只有咖啡杯和烟灰缸,根本没有文件之类的东西。
向女服务员要了杯咖啡后,高梨在浅见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文件呢?”
高梨张嘴就问这个。
“啊,那些合同书啊,在会津哟。”
“在会津?你不是带回东京了吗?”
“不,要是随便乱动,以后出问题的话,就不好了。”
“的确如此……那么,在会津的什么地方……平野家吗?”
“平野?……为什么会是平野家呢?”
浅见好像很吃惊似的直直地盯着继仁。
“啊,不,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是那样。”
“那很可笑哟。因为,要是在平野家找到的东西,当然是平野家的吧。”
“啊,是,是那样的。哈哈哈,你看我说胡话。”
继仁笑着掩饰自己的惊慌,可背上已是冷汗直流了。
“那么,是在哪找到的呢?”
为了不让人察觉,他很快地问道。
“那实际上是个很奇怪的地方,我想想在哪呢?叫什么近藤勇之墓里面。”
“近藤勇之墓?……”
“是的,也许你不知道。在会津若松市的东山,有一个近藤勇之墓,我去那参观,无意中往插花台的后面瞅,一眼,看见有什么东西塞在里面。原来是用塑料包着的文件一样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一捆‘合同书’,好像是叫牙科医疗推进同盟吧。”
“啊,要是那个的话,一定是我们牙医的相关人士丢的东西了。那么,那些东西还在近藤勇之墓里面吗?”
“是的,大概吧。”
“大概?”
“因为我能发现,说不定其他人也能看见。”
“那么,不快点去的话,不是会被什么人拿走吗?”
“也许吧。”
看着浅见不紧不慢的神情,继仁真想上前揍他一顿。
“可是,平野那案子,犯罪嫌疑极大的嫌疑犯似乎要露出水面了。这件事你知道吗?”
浅见问道。
“不,我不清楚。”
继仁脸上笑着,可心里却吓了一跳。
“从那辆租车里取了好几个指纹,有很多是租车公司的人的。可是,在平野的指纹上,发现了一个最新的指纹。听说开始认为是自杀的警察电由此而清楚地断定是他杀。”
“从那个指纹,能找到杀人凶手吗?”
“大概吧。”
“大概”好像成了浅见的口头禅。每次听到那两个字,继仁的紧张感又加剧一分。
“警方从犯罪手法来看,认定凶手是一个有前科的人。现在,正在通过电脑调查有犯罪纪录的人名单,所以找出嫌疑犯只是个时间问题吧。”
要说的都说了,浅见站起身来告辞。
“那么,我告诉你这么多信息,作为答谢我的谢札,等着你下次什么时候请我。这次就由你来结账吧。”
浅见露出雪白的牙齿,好像嘲笑牙医一样,抓起椅子上的夹克衫,大步地走了出去。就算从继仁这个男人的角度来看,浅见那张像4月的春风一样、爽朗而充满魅力的笑脸也令人讨厌。
4
浅见离开店之后,高梨继仁略微想了想,立刻就起身朝电话走去。一切果真如浅见预料的那样。
“他是个急性子,所以一旦决定就会争分夺秒,应该会立刻付诸实施的。”
浅见那么说道。只接触了很短时间,就能把对方看得如此透彻,片冈觉得浅见这个男人真是可怕。
偷拍相机清楚地把高梨拨号的手指照了下来,电话号码是崎玉县浦和市内的。
设置照相机时,当然要考虑桌子间距离、顾客层,而且还要考虑到能从对面大楼里用望远镜监视这个问题,所以浅见选择这家店作为舞台。
浅见这个男人不管在何种场合,都能把即将要发生的事预测得清清楚楚,片冈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这是令人难以相信的,可是连高梨是杀害平野洋一的凶手这一点,浅见似乎在和他初次见面时就看出来了似的。
“那是高梨自己说自己是凶手的哟。听说平野母亲往东京打电话,告诉洋一他父亲死于非命时,高梨继仁就去打电话了。而且,平野回会津的时候,把他送到三鹰车站的是高梨。把这两件事连起来一想,就能很容易推断出能够随心所欲操纵平野行动的只有高梨继仁。”
浅见极其简单地说了几句,可片冈不用说了,警察里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些,真是可悲可叹啊。
“可是,不知为什么警方一口咬定高梨有不在场的证据,完全不想让步,这让我很难办。”
作为不想让步的其中一人,片冈一声没吭。
“所以我在与高梨见面的时候,对他说如果平野的尸体找不到的话,就没法追查不在场证据。对于相信完好无缺的不在场证据是保护自己的惟一法宝的人来说,如果好不容易安排的不在场证据没有用的话,会很没有意思的,因此他要设法证实自己不在场。也就是说,我这么说正好迎头痛击了凶手的自信。果真如想的那样,高梨自己告诉我们平野会在121国道沿线的水坝湖附近。”
这种只能认为是狡猾的圈套,对于重视一丝不苟的搜查的警察来说,无论怎么逆向思维,也是想不到的。
“然而,高梨对不在场证据有绝对的自信,连警方也确实承认了这一点的话,那么高梨本人是不可能杀平野的,所以当然存在共犯,这点是不言自明的。如果让高梨坦白很困难的话,我们可以把那个共犯引出来嘛。”
浅见那么一说,听起来就像是非常当然的事似的,要是问:“可是,怎么做呢?……”都会觉得不好意思。总之,一切交给浅见,事态将如他说的那样向前发展,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简直就像看变戏法一样。
接下来的事实,的确如浅见说的那样,所有的事都有了进展。
高梨对打往浦和的电话那头说道:“我们再见一次吧,很久没去六本木了。”窃听器的性能也正如说明书上写的那样,清楚地获得了高梨的说话声。
“最好快一点,明天晚上怎么样?”
在高梨的话语中,能感觉到一丝焦虑,似乎要在警方找到这个有犯罪记录的凶手之前……
可是,对方好像没有丝毫怀疑地、轻易地就答应了。
“那么,明晚9点,我去接你。”
高梨说完后挂断电话,走出了店。
有整整一天的时间,非常充裕。片冈他们从会津来的七名警察对浅见是心服口服,他怎么说就怎么做。那种情况以前在电视剧里才会出现,七名警察完全按照浅见的指示行动。让人觉得刑侦科长不用说,即便是署长亲自指挥,他们也不会这么老老实实地服从。
浦和的那个电话号码的屋子里,住着一个叫德濑房次的男人。
那是靠近浦和市区边缘的一个地方,一栋相当破旧的、让人觉得曾经是农家的平房孤零零地建在那儿,好像被周围的繁荣遗弃了似的。听说德濑在那出生,是农家的长子,靠把父母亲留下的农地一块块拿去出售成住宅用地为生,没有固定职业。今年三十五岁,没有结婚,也几乎不和亲戚来往,简直就是个“怪人”。
德濑果真是有前科。大概在八年前,因诱拐幼女未遂被捕。那时因为是初犯,以不起诉而告终,除此之外,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犯罪记录。可是在崎玉县内发生诱拐幼女杀人案时,他被当作嫌疑最大的嫌疑犯,而屡次受到警方追拿。尽管多少有些变态的习性,可不能否认那件事是使他无法真正就业的原因。把他赶上了犯罪道路,或许警察也要对此负一半的责任吧。
晚上9点整,高梨准时出现在德濑家。夜视照相机从五十米外的商品房中观察着高梨的一举一动。
高梨走进德濑家,好一阵子一直没有出来。
“不跟进去行吗?”
片冈有点担心,可浅见却无动于衷地说道:“放心好了。”
“高梨必须把德濑的死和平野事件联系起来,通过德濑的死,来结束对事件的调查。因此,在这种地方害死他的话,没有任何意义哟。”
“的确如此……”
无论任何事情,都只有点头表示对方说得对。
大约一个小时左右,高梨出来了,背上背着个好像很重的东西。他步履蹒跚地向车子走去,把背上的东西放在了副驾驶座上。
所有人都聚在浅见的周围,等着车子离开。
“不快点追的话……”
不仅是片冈,大家都很焦急。
“放心好了。我知道他要去哪,而且对于现在的高梨来说,与其以涉嫌杀人罪逮捕他,还不如我们来个超速驾驶,把他抓上警车更令他害怕呢。我们立刻就能超过他。”
又一次被浅见说中了,高梨正沿着东北车道,稳稳地向北开去。他当然没有发现浅见的赛欧和警方的共三辆车已通过激烈的超速驾驶,超过了他。
片冈他们到达大约一个小时之后,高梨的车才缓缓地来到了若乡湖。可是,实际上片冈最害怕他不来。
高梨把车停下,略微等了一会儿,似乎在观察周围的状况。然后他走出车,打开副驾驶座的门,把“东西”拖了下来。桥旁的灯模模糊糊地照亮着这一切。
德濑一直在睡着,肯定是因为高梨不仅让他服了安眠药,服药之后,还给他打了麻醉。
“浅见……”
片冈看着夜视照相机捕捉到的显像管图像,忐忑不安。现在他们正躲在若乡湖对岸、会津铁路旁的一个放货的小屋子里,距离现场大概就三百米吧。
“没关系吗?他难道不是已经死了吗?”
“活着呢。如果死因不是溺水而死的话,对高梨来说,情况就不妙了。”
浅见沉着地说道。
“那倒是。”
要是片冈的话,就想以杀人未遂的现行犯的名义逮捕他,觉得那样做对案件的解决比较好。可不知为什么,浅见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说法。大概他另有什么打算吧,片冈也只有听从他的了。
这次,高梨又再次验证了浅见的推测,来到了大川湖上的桥上。夜视照相机中高梨的身影渐渐变大,如果就这么不管的话,高梨就把德濑扔进湖里了吧。不,浅见连这件事也预料到了。
“危险哟,浅见。”
片冈几乎尖叫道。
“安静……”
浅见冷冷地说道。
高梨把背上的德濑抱在手上,往桥栏杆上一放,立刻就把人推了下去。
“糟了……”
片冈惊得目瞪口呆,觉得湖面上溅起的飞沫就出现在自己眼前。
只过了一小会儿,就传来一声闷响。
那个时候,高梨已经向自己的车子走去,也不想看看湖面的情况。可是,即使看的话,湖面也是一片漆黑。
车子离去的同时,片冈从货仓中飞奔出来。
“危险哟,这……”
片冈一边嘟嚷着,一边跑着。
桥下,警察们的营救工作正在展开。
“喂,行吗?”
对于片冈的呼唤,一个声音缓缓地回答道:“没问题。”听说德濑正好落在事先张着网等的那个地方。
“喂,被我说中了吧。”
浅见慢慢地走过来,在片冈背后说道。
“说那种话……如果他扔在别的什么地方,那事情就无法挽回了。”
片冈不由得怒喝道。单就这件事而言,就连片冈也无法理解浅见的做法。
“至少搭上了一条人命哟。德濑也许已经死了,这点你没有想到吗?”
“不……”
浅见摇着头,迅速转过身去,往车站方向走去。浅见白色的夹克衫渐渐远去,直到走过长长的桥,才消失在夜色中。
片冈愕然了,他想也许浅见连德濑可能会死都预料到了。
5
这天会津地方的天气预报是“晴”,听说“因放热冷却,所以气温低”。
虽说已经进入4月,可会津的春天还尚早。黎明前的天宁寺,山脚寒气袭人,片冈担心刚治好的痔疮又要复发。
小鸟醒来的声音像是暗号似的,高梨的车就在这时开来了。
山那边曙光初露的天空还很暗,山里更是漆黑一片。汽车打开了前车灯,可也许是考虑到发动机的声音吧,车开得非常慢。
高梨的车从片冈他们隐藏的附近开过去,上了通往天宁寺方向去的坡路。警察同时看了看手表,再等十五分钟,就到逮捕高梨的约定时间了。
“行吗?只靠浅见一个人?”
岩永刑侦科长似乎不安地问道。
“没办法哟,他说要那么做的。”
片冈焦急地回答道。
山脚一带被岩永带领的五十名调查人员包围着。万一出点什么情况,他也不可能跑掉,可是浅见的人身安全却令人担心。
高梨在墓地下面的空地附近停下车,立刻就把车灯关了,发动机也关了,耳旁再次响起鸟儿们相互招呼的叫声。
灰暗的夜色中,高梨打着手电筒,照着脚底下的路,在若干个墓中摸索着,渐渐靠近近藤勇之墓。
站在近藤勇之墓前面的时候,高梨小声地、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是这个吗?”这短短的几个字里,似乎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高梨走近墓,正想往插花台里窥视的时候,墓后突然出现一个白色的朦朦胧胧的身影。瞬间,高梨“啊”的一声惨叫,摔倒在地上。
“哈哈哈,是我哟,我是浅见。”
幽灵欢快地笑道。高梨的手电筒的光束中,出现了浅见雪白的牙齿。
“喂,搞什么鬼,你,是你吗……”
高梨恢复力真是惊人,一站起身,又立刻虚张声势道。
“希望没有吓着你。”
“我才觉得吃惊呢,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浅见绕过墓,与高梨面对面站着。
“什么?啊,不,我想还是早点好,心里有事,就睡不着,所以昨晚开始就往这赶了。”
“确实如此啊。那么说,你是奉行速战速决主义——想到什么事,就迅速处理,非常认真的一个人。平野的事是那样,德濑的事也是按照速战速决主义处理的吧。”
“你说什么?……”
这次高梨吃惊得都要蹦了起来。
“你为什么说德濑?……”
“你在浦和让他睡着,然后在若乡湖‘咚’地一下……很残忍啊。”
“为、为什么……怎么……?你、不、您、究竟……”
高梨紧张得断断续续地蹦出一些不成话的单词,最后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沉默了。
“我只有一点想确认一下。”
浅见正好与高梨相反,口齿清晰地说道。
“你杀平野,果真是因为他用那些牙科医疗推进同盟的合同书来威胁你吗?”
“嗯……”
高梨立即答道。语气坚定得似乎只有那一点,他拥有绝对的正义。
“那家伙,没有自知之明,竟然来威胁我。他顶多是我雇的会津佬……”
“够了!”
浅见严厉地像难得敲打这个男人似地说道。
“那么,那个你最讨厌的会津警察就在我的身后等着你呢。我们请他们出来吧。”
“什么……”
高梨往浅见身后的树林看去。白色的黎明的天空下,不知不觉夜色已淡去,淡淡的雾在林间缭绕着。
“平野父子和德濑,你杀了三个人,这是一场值得一看的审判吧。”
“嗯?”高梨吼叫道,“我竟会被会津那些家伙抓住吗?”
“虽然你那么说,可还是逃不掉的。我想只有自首。”
“哈哈哈,你们绝对抓不到我的,我的自尊心不允许。”
“仅靠自尊心,你是逃不掉的。”
“嗯,那不一定哟。你过于相信自己脑子好使了,也许你以为你什么都可以料到,可即便是你,也想不到我最后逃跑的道路吧。”
“这个,怎么样呢。即使你巧妙地逃掉了,神还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神?什么东西,那是?”
“好了,我们不谈那个了,已经到时间了。天已经亮了,警察也许看得见你了。”
附近突然响起了警铃声。就像突然醒来时那种不知何故慌慌张张的感觉弥漫在整座山上。
“他们好像过来了。”
浅见慢慢地向高梨靠近。
高梨“倏”地往后退了一步,从口袋中掏出胶囊,扔进了口里。
也不知道浅见是否注意到高梨的这一举动,依旧神情未变地一步步靠近高梨。
“别过来。”
高梨又往后退了退。脚踩着枯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我怎么能被会津那些家伙抓住呢?”
高梨一转身,朝着山那边刚刚冒芽的树林跑去。
“那儿的山很深的哟,你会迷路的。”
浅见吃惊地叫道,像和高梨搭话似的。
高梨回过头,哈哈哈大笑道:
“反正我的人生已经误人歧途了。”
说完后,像头狮子似的不顾一切地跑了。
“还有十五分钟、还是二十分钟?……”
浅见小声嘟囔着,看了看表。黎明的天已经亮到能清楚地看见指针了。
到了约定的时间,片冈终于跑到了高梨的车旁。
“没事吧。那家伙呢?”
片冈和同事一边气喘吁吁地穿过墓地,一边大声喊道。
“跑了。”
浅见面无表情地指着与片冈他们来的相反的方向,通向山北侧的斜坡。
“是嘛,要是那样的话就放心了。科长他们正绕道那边呢。”
一来到浅见身边,片冈像突然累极了似的,大口地喘着气,蹲了下来。
但是,高梨没有被抓到。浅见指的那个方向的准备应该是万无一失的。尽管那样,警方的搜查网还是没能找到高梨。
浅见在警方展开搜查的时候,一动不动地坐在天宁寺主殿的厢房里,眺望着远方的鹤之城。
“是吗?他跑了吗?”
听完片冈的汇报后,浅见也没有表现出那么遗憾的样子,倒是不由得满足似地抬头仰望春霞缭绕的、刺眼的蓝天。
“那么说,高梨说了他有办法绝对不被我们抓到啰。”
片冈的脑中瞬间掠过一丝疑惑。
“浅见,你,难道?……”
片冈没有说下去。原野的尽头,高梨完全腐烂的尸体像奇怪电影的一幕,掠过片冈的脑海。
抬头仰望蓝天的浅见,眼角处滑下一道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