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寂寞的雏鸡
下雨了,下雨了。
小雉鸡呃喔呃喔啼叫着,
小雉鸡也很冷很寂寞吧。
面对雾越湖的中庭广场,没有一点阴影,白得让人以为是某个国度的神殿——一个根本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国度——如果真的存在的话,一定也只存在于遥远的神话时代,一个梦幻般的国度。
太阳快要下山了,天空一片昏暗,厚厚的云层微透着风化后的绣球花颜色。刚才飕飕狂吹的风暂时停止了呼吸,雪也变得不可思议的温柔,无声无息地从空中飘落下来。
好安静,仿佛整个字宙都被消音了,时间的流逝也冻结了。
一时,四周笼罩在无限的寂静中。
铺着纯白绒毯的广场一隅,躺着一个人的身躯。身体朝向湖面,双手向前延伸横躺着。身上裹着几乎跟白雪溶成一体的白色蕾丝,乌黑的长发像扇子一样散开来,胸前鲜艳的血绽放成深红色花朵。
那种姿态简直就像正在祈祷中、突然断了气的巫女,也像被镶在广场这个巨大画框中的一幅画。
一双眼睛正在阳台上俯视着这幅画,那是一双没有感情的干涸玻璃眼睛——雉鸡标本的眼睛。雉鸡收起深紫色的翅膀,伸直长长的尾巴,黑色的嘴巴微张着,好像随时会尖声叫起来。
1
“她”在厚厚的透明玻璃的另一面,拼命敲打着;举起白皙纤细的手,张大嘴嘶喊着。声音被墙壁阻隔,传不到这边来。不久,她的拳头开始渗出血来,染红了半面玻璃墙。
深月、深月——我梦呓般呼叫着她的名字,可是,我的声音一定也传不到那一面。
深月——她在求救,一定是的,她想打破这面墙逃到我这里来。
我这么确定后,握起拳头,举起手往墙壁上挥去。这一击,玻璃墙壁龟裂出蜘蛛网般的细纹。接着,“嘎锵”一声,四角玻璃突然变成了金色画框,画框中镶着跟她一模一样的美女肖像画。画在灰色墙壁上左右摇晃着,越来越剧烈,嘎哒嘎哒震响着,突然间就掉下来了。
当——响起了笨重的声音,我的头盖骨也产生了共鸣,咯嗒咯嗒震动着。余音呈环线运动在我头颅中缭绕着。
我仿佛从黏度极高的泥沼中爬上来,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
震响的余韵还微微残留着,那不是梦中的声响,而是现实中的声响——好像是日光室的长箱形挂钟敲响的声音。
我轻轻摇着灌入铅般沉重的头,看看自己的手表,眼睛朦朦胧胧的,好不容易才看清楚时间是下午5点半。再看看日期,不用说当然是显示11月18日星期二。
我一时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刚才好像是趴在餐桌上睡着了。不只是头部,连全身都觉得麻痹;眼睛的焦点无法固定,眼皮也沉重得一不小心就会阖上;喉咙干涸,舌头上有某种苦昧。
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这里是……对了,这里是二楼餐厅,大家聚在这里喝茶,枪中跟的场谈论着戏剧的事……
当我觉得意识开始模糊时,还来不及察觉不对劲,就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只觉得身体好像在波浪中荡漾着……
这之前,我记得我看过装饰架上的时钟,当时大约是3:45。
我努力撑起趴在桌上的无力身躯,环顾四周。坐在餐桌四周的枪中跟甲斐两个人,都趴在手臂上沉睡着。枪中隔壁的的场,从椅子上掉下来,躺在胭脂色的绒毯上,旁边滚落着白色的咖啡杯。从她上下起伏的肩膀,我可以确定她还活着。
“枪……”我惊慌地想叫醒枪中,可是,不由得阖上了嘴。
深月呢?她不见了。在我沉睡之前,明明还坐在我斜对面的她不见了。我跳起来,撞倒椅子,踩着宿醉般的步伐,绕到餐桌另一边。我以为她跟的场一样,从椅子上摔下去了,可是,地上也没有深月的身影。
我整颗心都在颤动作响,莫名的不祥预感袭向我,我面向隔壁沙龙。通往沙龙的门敞开着,我看到沙发上向后仰的忍冬医生的秃头,还听到轻微的打鼾声。
包括忍冬医生在内,有三个人睡在沙龙里。其他两个是躺在“忍冬图案”绒毯上的名望奈志,以及躺在沙发上的彩夏,还是不见深月的身影。
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我打开图案玻璃门,走进日光室。面对前院的玻璃外一片漆黑,我左右观看,都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身影。
我又跑到图书室去看,确定她也不在那里之后,立刻拔起穿着拖鞋的双脚,步伐蹒跚地冲到走廊。不祥的预感,让我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仿佛踩进半睡眠中的朦胧状态,让这个预感弥漫着噩梦般的阴影。
走廊很暗,没有开灯。照亮中庭的灯光,从落地窗透进来,微微照亮了脚下。
我往左奔驰,想去深月的房间看看。当我跑到尽头的转弯处前时,双脚的拖鞋都已经脱落了。
“芦野!”我向微暗的空间呼喊,“芦野,你在哪里?”
在蓝色双开门前面一点,有一条侧廊,芦野的房间就在这条侧廊上的右边。
“芦野!”我又叫了一声,随即“唔”地停止了呼吸。我发现我要去的那个房间的门敞开着,一个全黑的人影突然从那扇门的背后跑出来。
“谁?!”
那个黑影个子娇小纤细,不理会我的呼喊,很快穿过了走廊。他整个人融在黑暗中,看不清楚长相,但是,看得出来行动不是很方便,走路时好像拄着拐杖,拖着一边的脚。
“谁?!”我大叫一声冲过去。可是,人影很快打开对面房间的门,唰地被吸走了一般,消失在那个房间里。
我跑到那个房间前,距离并不长,我却喘息不已,心脏跳得好快,仿佛就要炸开来了。我先试着打开黑影钻进去的那个房间的门,可是,打不开,从里面锁上了。我立刻放弃,右转回头往敞开着的门冲进去——这里就是深月的房间。
“芦野……”声音冻结在半空中,微暗的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可是,我注意到散落在床上的衣服——黑色毛衣、黑色长裙、白色衬衫……是她今天穿的衣服。还有,正面阳台的落地窗也开着,外面的寒气不断灌进来,冻结了整个房间。
我深深吸一口气,战战兢兢地往敞开的落地窗走去。心跳得比刚才更快,我仿佛听到了越来越激烈、越来越尖锐的心的倾轧声。
不会吧……
窗外阳台上的积雪,只有小孩子打过雪仗般坑坑巴巴的凌乱痕迹,但没有够鲜明的足迹。不过,大约到胸部高度的栏杆前面,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走到窗户前,才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深紫色的翅膀、白色条纹的尾巴——是那只雉鸡;放在走廊尽头门厅的那只雉鸡标本。
此时,我确定已经发生了不可挽回的事。
下雨了,下雨了。
北原白秋的《雨》,第三段歌词。
小雉鸡呃喔呃喔啼叫着,
小雉鸡很冷也很寂寞吧。
我用力甩着麻痹的头,企图否定自己的想法。我告诉自己,不可能发生那种事,绝对不可以发生这种事……
身体好倦,脚也站不稳,我像个故障的机器娃娃,摇晃着头走进阳台。太阳已经下山,天空一片漆黑。风停了,雪静静地飘着。
我走到雉鸡标本旁边,伸出双手握住栏杆。屏住呼吸把身体探出栏杆外,俯视外面灯光照射下的广场。于是,我看到了横躺在那里的深月。
无尽的绝望涌上来,嘶吼的冲动蹿到喉头。我想压抑,却怎么也压抑不住。那一点都不像我声音的凄厉叫声,瞬间划破了笼罩着四周的寂静。
2
我握着栏杆,站在原地盯着白色广场。刚才自己的叫声,还在耳际拖曳着长长尾音。
她——深月,被杀了!
认清了这个事实,我的身体还是无法采取下一个行动。我全身麻痹,不仅手指头都无法动弹,连眨一下眼睛都办不到。
是因为受到深月被杀的事实的打击,还是发现了这个现场的打击?当然都有,但是,除此之外,浮现在眼前的死亡景象,简直就像一幅远离世间的“画”,也是让我全身动弹不得的原因之一。我的心的一部分,好像被活生生扯离现实,丢入某人虚构出来的幻想模型庭院中。强烈眩晕的分裂感侵蚀着我,让我的身体冻结了好一阵子。
直到从某处传来不属于我的叫声,我才从困住我的束缚中稍微得到解脱。我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右斜前方——广场对面突出部的三楼,有个截断倾斜屋顶的风雅露台,声音的主人就在那里。黑色人影背对着房里的灯光,在逆光和距离的阻碍下,一时看不清楚是谁。不过,从体格来看应该是那个鸣濑管家。他一定是被我的叫声吓着了,冲了出来,发现了广场上的尸体。在他探出栏杆的身影背后,又出现了一个人。个子比他矮一点,应该是白须贺先生。
我好不容易才把手从栏杆挪开,走回房间。可是,身体的麻痹感还是没有退去,广场的景象深深烙印在眼底,头也依然有强烈的分裂感。
深月被杀了,被杀了!被杀死榊跟兰的同一个凶手杀死了。
我步伐蹒跚地走到走廊,看到对面刚才黑影进去的门还是紧紧关着。我振奋起精神,再走向那扇门。我下定决心,如果打不开,撞也要把它撞开。我边想,边握住了门把——门已经没有刚才的阻力,门闩已经拉开来了。我打开门,里面一片漆黑。
“有人在吗?”
我对着黑暗喊,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手在墙上摸索着灯的开关。
“不要躲了……”
灯亮了,照出房间的光景。是跟其他房间同样构造的客房,家具盖着白布单,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是我在阳台的时候溜走了,还是刚才走廊上的人影只是我的错觉?我没有时间再去思考这件事,再次用力地甩甩头,冲到黑暗的走廊。我知道我必须赶快把这件事告诉大家,于是,我在走廊上奔驰着。
刚才的麻痹感和分裂感已经逐渐退去,但是,好像还是有看不到的网从头上网住了我,让我的身体变得非常迟钝,纠结在一起的双脚更激起了我的焦躁感。总觉得两边的墙壁正发出怪声,扭曲歪斜地向我倾轧过来。
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餐厅时,摔到椅子下熟睡着的的场,已经清醒正要站起来。枪中跟甲斐还维持刚才的姿势,趴在餐桌上。沙龙里的三个人,也完全还没醒来。
“啊,铃藤先生。”起上半身的女医,看到我进来,叫住了我。
“我到底怎么了……”她扶着眼镜,不停地转动着脖子,舌头还没办法控制自如。
“刚才——我好像听到很凄厉的叫声。”
看到我大口喘着气,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她才咕嘟吞了口口水,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看着我的脸。
“她——”我从干燥的嘴唇中,吐出沙哑的声音,“这次是她……”
“她?”的场皱起眉头,瞪大了眼睛,“你说她——难道是……”
“是芦野,她被杀了,死在广场上!”
女医尖叫一声,可能是听到这个声音,趴在桌上的枪中动了一下肩膀。
“大家都睡着了,我也睡着了,这期间有人杀了她。”说完,我全身无力地当场跪在地上。刚才看到的广场光景,啪叽啪叽在我眼前闪烁着。
为什么会这样!我在心中嘶喊着。
那么美的深月!在几年后生命即将燃烧殆尽、静静活着的深月,为什么会成为连续杀人案的第三个牺牲者呢?
的场像浮游在半空中般,脚步蹒跚地冲出餐厅。我握紧拳头,发出野兽般的呻吟声,敲打脚下的绒毯,两下、三下不停地敲着,酸麻的疼痛深深侵入了心扉。
我用力咬着嘴唇,咬到嘴唇渗出血来,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3
最先赶到广场的是末永耕治,因为当我惊声尖叫时,他正好在一楼备餐室。备餐室在厨房跟正餐室之间,他一听到叫声就冲到正餐室,从窗户发现了异状。
的场从走廊回来后,我跟她分头叫醒大家,一起冲到楼下。
被叫醒的人,都是先揉揉眼睛、甩甩昏沉的头、用拳头搓搓太阳穴。大概是还处在意识朦胧的似梦非梦状态,所以听到又发生凶杀案,也几乎没有人当场就做出正常的反应。
女医带着我们,从正餐室的落地窗走到阳台上。拖鞋已经脱落的我,光着脚走下广场,站在积雪中,茫然看着两个医生检验尸体,完全顾不上已经冰冷的脚。
“凶手好像给我们下了药。”蹲在尸体旁的忍冬医生,慢慢撑起肥胖的身子。
“药吗?”枪中表情沉痛地说,他跟忍冬医生一样,都还穿着拖鞋。
“没错,”医生皱起圆圆的脸,用舌头舔着厚实的嘴唇,“你不觉得嘴里有苦味吗?喉咙也很干渴吧?”
“嗯,的确是。”
“恐怕是我带来的安眠药。”
“你是说有人偷走,让我们吃了?”
“没错,我要回房间检查我的皮包才能确定。”
“可是,什么时候让我们吃下的呢?”
“枪中,”我沉不住气地插嘴说,“先把她搬到屋里去吧。”
把她搬到里面,然后当成日后要交给警察的横死尸体,跟榊和兰一样搬到地下室去吗?我对我自己说出来的话感到难过、后悔,要把她搬到地下室去,还不如让她埋在纯白的大雪中——我心中掠过这样的想法。刚才从二楼阳台看到的光景,又成为一幅镶在巨大画框中的“画”。
“说得也是,”枪中怅然地点点头,“忍冬医生,您已经检验完了吗?”
“反正再看也看不出更多线索了。”老医生手贴在光秃秃的额头上,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如你们所见,死因是被刀子刺中胸部。大概是让她吃下安眠药,等她睡着时瞄准目标刺下去的,一刀贯穿了心脏。”
染红白蕾丝布的鲜血,被飘落的白雪覆盖掩没。只看到中央一带,突出一把黑色的刀柄。
“凶手杀了她之后,就把她从阳台扔下来。幸亏有大雪当垫背,身体并没有出现明显的伤痕。不过,还是太残忍了。”
深月的双手祈祷般伸向湖面,缠绕身体的白蕾丝布下,好像没有穿任何衣物。她眼睛紧闭、嘴唇微阖的脸庞上,没有一点因痛苦或恐惧而产生的扭曲皱纹,她安详而美丽。这是因为在睡眠中死去,几乎没有任何疼痛感吗?或者,这就是她的“舍弃”
——从对生的执著中得到了自由?
“她的身上没有遭到凌辱的痕迹。还有,身体还残留着微微的体温,所以,应该是刚死没多久,顶多只有两个小时左右吧。
不过,这次也不必做那一类的检验了。的场,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的场看着尸体,无言地摇摇头。
这期间,雪还是不停地下着,平静了一段时间的风也开始再度增强。跟今天早上抬兰的尸体时一样,由我跟枪中、名望三个人抱起深月的尸体,在冰冻的风中,走上阳台的阶梯。
手握着栏杆,站在阳台上怅然看我们的彩夏,用沙哑的声音呼唤着深月的名字。我没有看她的脸,但是我知道她哭了。甲斐抱着膝盖,蹲在落地窗前面。从他不停微微抖动的肩膀,可以看出这件事对他造成多大的冲击。
从正餐室走到走廊时,正好碰到白须贺先生。我们停下脚步,他也在我们抱着的深月身旁停了下来。
“啊,”穿着墨绿色外袍的屋子主人,在俊秀浅黑的额头上刻画出深深的皱纹。他注视着深月的脸庞,压抑着声音说:“太残忍了!”
从来没有表现过任何心境变化的他,现在完全变了一个样,嘴角的招牌微笑不见了,表情充满了悲哀。他紧紧闭起眼睛,痛苦地猛力抽动一下肩膀,摇了好几次头。他一定是在深月的脸上,看到了四年前往生的妻子。
“枪中先生,”白须贺先生看着抬着尸体双脚的枪中,说,“这到底是……”
“我知道您一定很生气。”枪中打断他的话,吐出心中的沉重负担,“我只能说我完全无计可施,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现在就卸下我侦探的职务。”
白须贺先生顿时绷起脸来,用愤怒的眼神瞪着枪中,但是随即转身背向他,举起一只手来示意“不要再说了”,走进正餐室里。目送他走后,枪中面向默默在一旁的的场,用十分疲惫的声音说:
“的场小姐,麻烦你带我们去地下室。”
4
把尸体放在地下室的那个房间后,我们就直接上了二楼,因为枪中说要去案发现场——深月的房间看看。刚才带路的的场,也跟着我们一起去。
在开着灯的房间里,我听从枪中的指示,说出我发现尸体的经过。我努力依序说明,可是,大脑还没有从打击中清醒过来,声音不断颤抖,根本没办法好好说完一句话;描述得既没要领,又不清不楚。
大致听完我说的话后,枪中用犀利的眼神,仔细看了房间一圈。
“凶手把跟我们一样沉睡的深月,抱到房间里杀死,杀死她的地点是……”枪中走到衣服散落的小型双人床边,“在这床上吧?嗯——你们看,床单上有血迹。凶手在这里脱了她的衣服,用蕾丝布裹住她的身体,再刺穿她的胸部。那条蕾丝布应该是挂在那个窗户上的窗帘吧?”
枪中说得没错,面对中庭的垂直拉窗上的窗帘,已经被拆下来了。
“至于那把凶刀……”枪中说到这里,面向悄然伫立在房间角落的的场,“那是这房子里的东西吗?你清楚吗,的场小姐?”
“应该是收在餐厅餐具柜里的小刀吧,我好像看过那把刀柄的颜色。”
“可以请你稍后确认一下吗?”
女医点点头。枪中离开床边,往敞开的落地窗走去。
“凶手杀了她之后,就把尸体从这里扔到广场上。铃藤,”枪中回过头来问我,“你来的时候,阳台上没有足迹吗?”
“我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当我冲到这里时,阳台上的积雪好像被刻意踩踏过,坑坑巴巴的,非常凌乱。现在上面又铺上了一层新雪,连我的脚印都快消失了,根本无法辨识出凶手的足迹。
“是凶手故意弄成这样的,真是个毫无破绽的人。”枪中叹口气,走到阳台上,“这就是那只雉鸡吗?是放在那边走廊尽头的东西吧,的场小姐?”
的场小姐从枪中后面往阳台看,回答他说“是的”。
“又是‘雨的模仿杀人’吗?”名望奈志在胸前摩擦着双手,说话时吐出来的气息,冻结在冰冷的空气里。“《雨》的第三段歌词是‘小雉鸡呃喔呃喔啼叫着”对吧?”
“嗯,”枪中注视着被大雪覆盖的标本,接着说,一小雉鸡很冷也很寂寞吧’,所以把雉鸡标本放在积雪上。不过,这并不是‘小’雉鸡,只是看起来比一般雉鸡小。”
“这是帝雉,栖息在台湾高山的品种。”的场小姐补充说明,“听说比日本的国产雉鸡稍微小一点。”
“原来如此,羽毛的色调也跟日本雉鸡差很多。”说着,枪中又叹了一口气,“这样一直放在外面也不是办法,拿到里面来吧。我想,上面应该不会有凶手的指纹吧。”
他蹲下来,从口袋掏出手帕,用手帕包着手,以免留下自己的指纹,然后握住雉鸡站立的木制台座,把标本拿进房间里,放在床上。
“对了,铃藤,”风不断夹带着白雪,从落地窗吹进来,枪中边关上落地窗门,边用犀利的眼神看着我说,“你说你看到人影从这个房间走出来?”
“是的。”
“可不可以说得详细一点?”
枪中说完,瞥了的场小姐一眼。的场小姐的表情僵硬,直盯着自己的脚下。
“长得怎么样?有什么特征?”
“我不知道,”我无力地摇摇头,含含糊糊地说,“走廊上没有开灯,所以看不清楚……那个黑色人影——大概是穿着黑色衣服吧,体格瘦弱,走起路来好像不太利落。”
“拄着拐杖吗?”
“看起来很像,啊,不行,我还是不能确定。”
“你说他从这个房间出来,没错吧?”
“应该是。”
“跑出来后又躲进了对面房间,是吗?”
“嗯,我看到他跑进去了。我追上去,想打开门,可是打不开,好像锁上了。后来我又去开一次,门闩已经拉开来了,可是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你有什么意见,的场?”枪中转面向女医,“铃藤看到那个人影时,大家都在餐厅跟沙龙睡着了。所以那个人当然是这个房子里的某一个人吧?”
的场还是看着自己的脚,不做任何回应。
“你认为会是谁呢?”枪中再问一次。
她从容不迫地抬起头来,说:“可能是他眼花了吧?”
女医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说话的语气也非常坚定。
枪中有点生气地说:“眼花?不会吧。”
“很抱歉,我认为铃藤先生的话并不可信,因为他刚刚从沉睡中醒来,又很慌张。而且,他不是说走廊很暗吗?再加上安眠药的药效还残留着,所以产生了错觉。”
“说得太勉强了吧?”枪中耸耸肩,转向我这里。“铃藤,你没有话要反驳?”
现在的我,根本没有气力跟她争论,甚至消极地认为,既然的场如此坚持,或许那真是我的错觉。于是,我缓缓地摇摇头。
枪中碰了一鼻子灰,很不高兴地耸耸肩,但是没再碰触这个话题。他再看了房间一次,就把我们赶向房门。
出了深月的房间,枪中直直穿过走廊,打开对面的房间的门,观察房间内部。
“这是什么房间?”他回过头问的场。
“是客房,不过不能使用。”女医淡淡地回答。
“为什么不能使用?”
“暖气设备坏掉了,没有暖气设备怎么可以让客人住。”
“哦,”枪中摸着戽斗似的下巴,盯着的场的脸说,“什么时候坏掉的?总不会是最近的事吧?”
“我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星期六为各位准备房间时,鸣濑才注意到这个房间的暖气坏了。”
“这个房子包括这个房间在内,一共有十间客房吗?”
“是的,大厅夹层二楼有两间相邻的大客房,专门用来招待重要的客人,不过,现在完全不使用了,所以一共是十间。”
“我知道了。”枪中喃喃说着,关上了房门,“本来十间的客房,一间不能使用,变成九间。除了餐厅椅子的数目之外,这个家还用房间的数目显现了预言。”
听到“预言”两个字,反应最敏感的人是我。我仿佛被冰冷的手打了一巴掌,猛然抬起低垂的头,用沙哑的声音说:“枪中!”
“嗯,什么事?”
“老实说……”我把几小时前发生在大厅的事告诉枪中——名叫美月的已故白须贺夫人的肖像画突然从墙壁掉下来。
枪中眼镜下的眼睛瞪得斗大;的场小姐也用手捂住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名望奈志吁了一口气,露出痉挛的表情,夸张地摊开双手。
“的场小姐,看来我们得相信你昨天说的话了,”枪中从喉咙深处勉强挤出声音来,“这个房子确实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而且越来越明显了。”
5
白须贺先生没有像昨天早上或今天早上那样召集我们,我们自己在晚上7点半后,再度聚集在二楼餐厅。
现场的空气沉闷得无可救药,没有人想开口说话。彩夏边揉着哭肿的眼睛,还边呜咽着;甲斐低垂着头,肩膀不停地颤抖着:名望把嘴巴抿成乁字形,双手环抱在胸前;忍冬医生不知道带了几包糖来,还是咬着他的糖果,只是显得有点难以下咽,还用严厉的眼神窥伺着其他人的表情。
包括的场小姐在内,每个人都坐在刚才喝下午茶的位置上。
空杯子和大托盘也还放在餐桌上,唯一不同的是,我斜对面的位子上,已经不见深月的身影。
“大家都不说话也不行啊。”枪中沉重地打开话匣,“该讨论的事,就得提出来讨论,这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懂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大喊一声“我受够了”。
我真的受够了。但是,不管凶手是谁,即使现在找出了凶手又能怎么样?人死不能复生,深月已经不会再活过来了,不管怎么做——即使把凶手大卸八块,也不能再看到深月美丽的微笑了。
可是,我不能在这里说出我内心的想法。接触到枪中的眼光,我也只能默默地点点头。
“首先,医生,”枪中面向医生,“您检查过您的药了吗?”
“的确是被偷了。”医生严肃地眯起了圆圆的镜片下的眼睛,“皮包里排装的安眠药,一整排被偷走了。”
“那些分量足够让我们所有人睡着吗?”
“当然,一般人只要吃一粒就会呼呼大睡了。这种药的药效非常快,但是维持不久。我刚刚看过,至少偷走了十颗。”
“对不起,医生,您的皮包里经常装着这么多的安眠药吗?”
“怎么可能,只是这次比较特别。因为不久前制药公司的业务员给了我一些样品,我就一直丢在皮包里没有拿出来。我这个人本来就不太会整理东西……”
“皮包一直放在您的房间里吗?”
忍冬医生点点头,很不好意思地用手掌拍打脸颊说:“我真的太粗心大意了,可是,我实在没想到会被利用在犯罪上……”
“您最后一次打开皮包来看是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啊。铃藤跟乃本——啊,不对,是矢本,他们说要安眠药时,我把皮包拿来这里,给了他们一人一颗,那是我最后一次打开皮包。”
“药是在那之后被偷的,也就是说任何人都有机会。”
“的确是这样。”
“问题是怎么让我们吃下去的。”枪中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桌上的空咖啡杯,“您说过药效非常快,那么,最可疑的就是在这里时喝的红茶以及小馅饼,或是那之后喝的咖啡,问题应该出在这三种东西上。”
大家的视线,很自然地集中在坐在枪中隔壁的的场脸上,因为我们当时吃的红茶、点心、咖啡,全是她为我们服务的。
“是我不好,”的场突然激动地说,“都是我不好,一定是我……”
“什么意思?”枪中问。
她露出忧郁的表情,转过头去看着她斜后面放煮咖啡器的木制餐车,说:“那时候,那个煮咖啡的机器里,有一人份的未使用咖啡豆。”
“未使用的咖啡豆?一开始就在那里?”
“是的,我想应该是之前本来有人想煮咖啡又作罢了,所以留在里面,就直接再往上加进了新的咖啡豆。”
“我懂了,你是说安眠药掺杂在咖啡机里原有的咖啡豆中。”
“我应该提高警觉,问问大家是谁留下来的;或是直接就把它倒掉。”
“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责备你也没有用。”枪中无奈地看着手中的咖啡杯,“原来是掺在咖啡里了,难怪那么苦。”
这时候,默默听着他们对话的名望奈志,突然缓缓站起身来,往房间壁炉走去。大家正怀疑他想干什么时,他突然瞥了一下壁炉旁的藤制垃圾桶,惊叹一声“哟”,就把手伸进了垃圾桶。
就这样,他拉出了一张银色的排装药的包装。
“你们说的好像没错。”
枪中从名望手中拿过排装药的包装,放在桌上的杯子旁,又面向女医说:“在警察来之前,最好保留这些杯子不要洗,可以吗,的场小姐?”
凶手应该是在早上发生尸体骚动之后,到下午大家聚集在这里喝茶之间,从忍冬医生的皮包里偷走了安眠药,任何人都有机会。偷偷潜入这间餐厅,把偷来的药先放进煮咖啡器里。这样的事也是大家可能做得到,包括这个家里的人在内。
凶手企图把药掺在咖啡里让我们喝下,趁大家睡着时,进行他新的杀人计划。
要在咖啡里加入安眠药,简单来想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把安眠药溶在煮咖啡用的水壶里;一种是混在咖啡豆里。若着重于药性,应该是前者比较占优势。因为可以确认药是否完全在水中溶化了,而且不管任何人煮咖啡时都不会产生怀疑。只是这样的事情准备比较费时,因为要等大量的安眠药完全溶于水中,要花很长的时间,有它的危险性。
就这一点来看,后者只要把安眠药放进煮咖啡器里,再加入适量的豆子就行了,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好准备工作。实际上凶手也是采用了这个方法。如果咖啡豆放在煮咖啡器里引起他人的怀疑:或安眠药没有完全溶化,被过滤器过滤掉了,没有出现预期的效果,也只要在当下中止计划就行了。只要不嫌随机应变的作战方式麻烦,这可以说是最安全的方法。
“如果凶手是我们当中的一个人,”枪中冷冷地扫视餐桌边的每一个人,“那么,这个凶手会假装喝下被他掺了安眠药的咖啡,等大家都睡着之后,再把咖啡处理掉。犯案后再回到这里假装睡觉,直到有人醒来引起骚动为止。”
我回想当时跟的场一起叫醒大家的情形,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可是,好像没有人的反应特别不自然。说不定凶手办完事后,自己也吃下适量的安眠药,混进了“被下药熟睡”的一群中。
“总之,就是我们喝下咖啡睡着了,才让凶手有下手的机会。”枪中特意隐藏感情般淡淡地说着,“确定大家都睡着了之后,凶手就把深月带到房间,杀了她。的场,你确认过刀子了吗?”
女医点点头,往餐具柜看去,说:“本来放在那里的小刀,果然不见了。”
“听到了吧?凶手脱了她的衣服,用蕾丝窗帘裹着她的身体,再用那把刀刺进她的胸部。忍冬医生,溅出来的血呢?”
“大概是因为刀子没有拔出来的关系,并没有喷出太多血;而且,裹在身上的蕾丝也有吸血效果。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也在凶手的盘算中,总之,凶手身上说不定完全没有溅到血。当然啦,如果做鲁米诺尔试剂反应的测试,即使少量的血也可以检验出来。”
“只能等警察来吗?”枪中皱着眉,咂了好几次嘴,“可是,凶手也可能一开始就注意到这一点,自己也先脱了衣服才下手;或是很小心地在犯案后沐浴过。”
“那就只好向凶手投降啦。”忍冬医生说完,自己做出投降的动作。
“说得没错。”枪中附和他,用力闭上眼睛。虽然极力保持冷静,不过还是看得出他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我仿佛又听到了他刚才对白须贺先生说的话——我希望可以卸下侦探的职务。
6
“最大的疑问是,为什么是深月?”名望奈志打破一时包围四周的沉默说。
“为什么是深月?”他又重复一遍,懊恼地看着双手环抱在胸前的枪中,说,“枪中,你认为呢?杀了榊跟兰,我还勉强可以理解,这两个人本来就很容易跟人结仇,或让人反感,可是,深月……”
没错,他说得一点都没错。我难过地望着半空中,嘎吱嘎吱地磨着牙齿。我实在不相信有人会讨厌深月,像讨厌榊跟兰一样。她美,却从不夸耀自己的美,是个非常内敛沉静的女孩。她思虑周详,绝不会做出轻率的举动,也很懂得怎么去体谅他人。
用这样平凡庸俗的话来形容她,也许有人会笑说这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但是,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的想法都不会改变,也不想改变。
“对不起:”的场小姐开口说,“可不可能从剧团内的立场、利害关系,找出他们三个人被杀的共通动机?”
“什么意思?”枪中反问她。
女医不是很有把握地说:“我对剧团不是很了解,这是我自己随便猜测的,譬如说,为了争夺下一次公演角色之类的。”
“好龌龊,”枪中缩着肩膀说,“如果是一流的剧团还有可能,像我们这种小剧团,根本体会不到那种龌龊的事。”
“是这样吗?”
“如果真是因为这样的纠葛而萌生杀意,也不必连续杀死榊、兰跟深月三个人啊。如果名望跟甲斐想争取下一场戏的主角,那么他们只要杀死榊就行了。如果是彩夏,只要杀死兰跟深月或她们其中一人就行了。怎么想都不可能为争角色杀死三个人。”
“那么,可不可能是这样的动机?”的场小姐继续述说她的意见,“故意制造事件,让剧团出名?”
“哟,你是说我为了让大家注意到我的剧团,杀了演员们?”
枪中摊开双手,愤愤地说,“太荒谬了!如果真是这样,我也会选人杀啊,兰还没什么关系,榊跟深月的死,对‘暗色天幕’而言是致命的打击啊。即使剧团因此成名了,剩下几个三流演员也演不了戏啊。”
“喂,枪中,你说这种话太伤人了吧?”被说成“三流演员”的名望奈志,皱起又浓又丑的眉毛,瞪着枪中。
枪中嘟着嘴巴,不理名望奈志的抗议。的场对这样的枪中说:“那么,反过来说,有人跟你有仇呢?”
“跟我有仇?嗯……所以杀了我重要的演员,想让我这个团主陷入困境中?”
“对。”
“因为这样杀死三个人吗?我不记得我做过什么让人如此恨我的事。”
“可是……”
“其实,我也想到了一个动机。”枪中说着,看了我们大家一眼。他犀利的眼神,让大家的表情都僵硬起来。
“那就是——”枪中欲言又止,很快地摇摇头说,“算了,”他又转向女医,“反正我说了,你也一定会否认。不过,我还是不会放弃对你们的怀疑,凶手未必在我们这几个人当中。”
一直低垂着头的彩夏,听到枪中这番话,猛然抬起头来,往我这边看。她嘴唇抖动着,好像想跟我说什么。
下午在礼拜堂,我们曾谈过四年前在横滨白须贺家的火灾起因,可能跟这次事件的动机有关。我猜她大概是想跟我说,要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吧。
我虽然注意到她这样的反应,却什么都不想说。没错,那可能成为杀死榊的强力动机,而榊的女友兰被杀,也可从这里得到解释,可是——眼前又浮现外面灯光照射下的四角形广场和横躺在广场上的深月。她的身体裹着纯白的蕾丝布,乌黑的头发散开成扇子的形状,胸前的鲜血像绽放的花朵,闭着眼睛的美丽脸庞显得十分安详。
问题是深月的死!
如果真是那样,为什么深月也得死呢?这个房子里的人,为什么要杀死跟已故白须贺夫人长得一模一样的深月?
我暗自摇着头,终于按捺不住从椅子上站起来。
“怎么了,铃藤?”枪中讶异地问我。
我像个只会摇头的机器人,迟缓地摇着头,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
“对不起,请让我离席,我想一个人清静一下。”
7
走出餐厅,我直接前往一楼的大厅。
没有开灯的大厅,一片漆黑。我在楼梯平台的墙壁上摸索,找到了灯的开关。按下开关,回廊上的灯泡——攀缘在墙上的黄铜骨架,呈现出草木的曲线,骨架上装着附有灯罩的电灯泡——亮了起来。
墙壁上的灯泡不多,所以宽敞的挑高空间的光线比白天时暗多了。走到黑花岗岩地板的大厅时,光线就更黯淡了。我想应该还有别的电灯吧,回廊下通往礼拜堂的阶梯附近,也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鸣濑已经交代末永来修理过了,那幅肖像画又像往常一样,悬挂在壁炉上方的墙壁上。我被吸引了般站在画前,抬头看着她泛着寂寞微笑的脸庞。
被迫来到这栋雾越邸,已经整整三天了。这个时候,我们本来应该已经回到东京,在熟悉的狭窄天空下,各自过着平稳而无聊的生活。当然,也有人没办法这样,例如榊由高,因为8月那件案子,可能一回到东京就会被警察带去侦讯;和榊同时被怀疑与案件有关的兰也是一样。可是,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被某人夺走了生命。
如果那一天没有遇上大雪,平安回到东京——明知这么想毫无意义,我的意识还是拼命逃向虚无的假设中。
那么,名望奈志也许可以说服妻子,避开离婚的厄运。甲斐大概会为了凑几十万还给榊而到处奔走。彩夏可能正为三原山火山爆发的事大惊小怪。枪中还是一样边经营他的正业,边构思剧本。而我呢,一定是一个人待在肮脏的公寓中,懒散地写着杂文赚钱。还有——还有深月……
——我活不长了。
这是几个小时前,我在这里跟她之间的谈话。她所说的字字句句,都仿佛成了遥远的往事。
——我觉得心情很平静,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不希望拿别人的心脏来延长自己的生命,因为我不认为我有那样的价值。
我告诉她不可以放弃,她回给了我一个美丽的微笑,说“谢谢”。她说她忍不住想告诉我这件事,还说她希望我知道她的秘密。
“嘎哒”的剧烈声响,在我耳边回荡。那是肖像画在我们谈完那段话之后,突然从墙上掉下来的声音。跟深月同名同长相的已故白须贺夫人的画,以“掉落”的方式预言了她的将来——短短几小时后的将来……
此时,一个颇理论性的思考在我脑中浮现,——这个房子是个镜子。
昨天傍晚,的场小姐这么说过。
——外来的访客,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将来,为将来而活。
对各位而言,现在的时间通常只是接续未来的一瞬间。所以,这个房子会映出这个现象,如同跟各位的心态产生共鸣一般,开始看到各位的将来。
她还说,包括她在内,住在这栋雾越邸的人们,都对将来毫不关心。我想他们都是失去了所爱的人,厌倦世间,宁可活在最珍爱的过往回忆中,才会躲在这样的深山房子里,过着平静的生活。所以,对他们来说,这个房子永远不可能成为“映出未来的镜子”,那么……
被医生宣告很难活过30岁的深月说,她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放弃了自己的未来。亦即,对未来一点都不积极——也就是对自己的未来失去了兴趣。没错,就跟住在这屋子里的人一样。
可是,这个房子却“动起来了”;这个房子以“动作”映出了她的未来——即将被杀死的命运。这样的矛盾,该怎么解释呢?
如果的场说的是真的(啊,我也开始相信这个家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了!),那么,在那一刻,这个房子应该“跟深月的心态产生了共鸣”。也就是说,至少在那一刻,她所说的和所想的不一样,“并没有放弃她的未来”。也许是我自己太自作多情,我怀疑是不是在跟我谈过之后,让她死寂的心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波动?
如果真是这样,实在太讽刺了。当她对已经放弃的未来开始心动时,这个房子立刻感应到她的改变,预言了她的将来,而这个将来竟然是不久之后降临的死亡。
我站在那里抬头看着肖像画,两手紧握,指甲深深嵌入了手掌中,手臂不断颤抖着。我努力镇定下来,却怎么也镇定不下来。
如果那时候我把肖像画掉下来的现象,更慎重地视为这个房子的一个“动作”,提醒自己深月可能是下一个遇害者,也许……
在我不停诅咒自己的同时,对杀死深月的凶手的憎恨与愤怒,也不断涌出意识表层。当榊跟兰被杀时,我并未如此憎恨凶手。有的只是遇到这种非寻常案件的震撼,以及对凶手就在这个房子中的事实所产生的不安与害怕,顶多只是这样而已。身为这个社会的一分子,我认同“杀人=坏人”的社会规范,但还不至于为这个理由去“憎恨”一个犯罪者,因为我的心还没有完全适应这个社会。
可是,现在我打从心底感到愤怒与憎恨——对夺走芦野深月生命的凶手;对这个凶手的行为。
为什么非杀了深月不可的疑问,开始占领我的思绪。我可以感觉到,刚才占据心中的彻底绝望心情,已经逐渐变质了。
即使知道谁是凶手,她也不会回来了。即使强烈憎恨这个凶手;亲手打死这个凶手,也不能让她重生了,可是——我想质问凶手,为什么要杀她。我想知道凶手为什么一定要杀她,我迫切地想知道。
我控制不了手臂的颤抖,眼泪不知不觉地滑落下来,模糊了我仰望肖像画的视线。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当背后脚步声逐渐靠近时,我才被拉回现实的洪流中。
“枪中先生很担心你呢。”
我回过头,看到的场小姐正从楼梯上走下来。她接着说:
“你还是回上面去吧。”
“会议已经结束了吗?”
我用沙哑的声音问她,她默默点点头,在楼梯口停了下来。
“讨论出什么结果了吗?”我问。
“你走了以后,我应枪中要求,把房子里的人都叫来了。不过,老爷并没有来。”
“结果呢?”
“我们问过所有人,下午4点左右到5点半之间的不在场证明。所幸,在这一段时间内,这个房子里的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真的都有吗?”
“嗯,鸣濑一直待在三楼休闲室跟老爷下西洋棋。”
“三楼的休闲室……在深月房间斜对面吗?"
“是的。”
当时,我在深月房间的阳台上大叫后,出现在三楼露台上的人影,果然就是鸣濑跟白须贺先生。
“那么,井关和末永呢?”
的场继续回答我说:“那个时间段内,他们各自待在厨房跟备餐室。井关在厨房工作,末永在备餐室修理损坏的橱柜。厨房跟备餐室之间的门开着,所以他们彼此都可以看到对方。”
“是吗?”
我又回过头去,越过肩膀仰望壁炉上方的肖像画,不由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接着,我仰望挑高大厅的天花板,又很快低下头来俯视自己脚下。好一阵子,女医什么话也没说,就那样看着无法克制自己情感的我。
“我了解你的心情。”
过了一会儿,的场小姐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让我觉得好温暖好温柔,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很爱她——很爱深月小姐吧?”
我正要开口回答她时,她缓缓地摇摇头阻止了我,说:
“要不要一起去温室?”
“温室?为什么?”
“我想在那里放点花。”女医平静地看一眼装饰架,“她真的跟夫人长得一模一样,我刚见到她时,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呢。”
我想,她应该是想为美月、深月——这两个同样年纪轻轻就去世的“Mitsuki”,在这幅肖像画前供上花朵吧。
我点点头,跟在女医身后。
8
“关于四年前的火灾,”正要弯入通往温室的侧廊时,我下定决心问的场,“你说是电视起火引起的事故,今天下午我想到——”走在前面的的场,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我,“我想起那个电视是李家产业的产品,我想你们老爷应该也……”
我还没问完,女医就回答我说:“他知道。”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榊就是李家产业社长的儿子?”
“我知道这件事,是在昨天榊先生死了之后,在电视新闻听到的。”说完,女医用非常诧异的表情看着我,“就是因为这样,枪中才怀疑我吗?”
“不,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想到这一点,我还没告诉他,这是我自己的猜测。”
“你认为是我们之中的某个人,为了复仇而杀了榊?”
“我是说有这种可能性……”说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说的话很不得体,顿时噤口。
“绝对没有这种事。”她坚决地说,“我——不,我们在这里,过的是与‘憎恨’这种东西无缘的生活,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
我当然不可能因她这一句话,就消除了我对这一家人的怀疑。但是,我开始相信至少凶手不会是这个女医生——虽然没有确凿的理论性根据。
走在侧廊上时,的场小姐叫我等一下,说要拿一个花瓶,自己走进了右边一排房间中的一间。过了一会,她拎着一个暗绿色的花瓶出来了。这个浑厚的玻璃花瓶,有球形的胴体、细长的颈子。
到了温室,女医直直走到中央广场,扫视一屋子的兰花。好一会儿,她才指着一丛盛开的喜姆比兰说“这个不错”。喜姆比兰挺直的花穗上,争相绽放着许多白花,娇小可爱,看起来非常朴素雅致。她把花瓶放在圆桌上,往那丛花走去。
我跟在她后面往里面走时,通道上的一个鸟笼吸引了我的目光。淡绿色的鸟笼中,有一只黄色小鸟栖息在杯状的窝巢中。这只鸟好像就是女医在喝下午茶时提到的,那只叫“梅湘”的金丝雀。它还活着,只是看起来很没精神。听说会唱歌的金丝雀中,纯黄色羽毛的德国种的声音最好听。可是,我只看到它微微地呼吸着,身体都没动一下,更不要说听到它的叫声了。
“怎么了?"
我正弯腰盯着鸟笼看时,的场小姐拿到她要的花,回到通道上,站在我旁边这么问。
“这只鸟……”我指着鸟笼,“它就是你说的梅湘吗?”
“啊,没错。”
“好像真的很虚弱呢。”
“是啊,我也是只听末永说而已,现在才刚刚看到。——末永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因为昨天还健健康康的。”她注视着笼子里的小鸟,百思不解地说,“听说金丝雀是很好养的鸟,不太容易生病呢。你觉得有问题吗?”
“没有。”
我们没有再多谈关于鸟的事,就那样走回了广场。其实,我是觉得蛮奇怪的,不过,并不认为跟事件有任何关联。
的场在圆桌上把剪来的兰花插进花瓶里,徐徐地说:“我觉得枪中这个人,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地方。”
“怎么样不可思议?”
“我也不会说,”她结结巴巴地说,“例如思考方式、兴趣,还有性格等等。”
“你是说特立独行吗?”
“跟特立独行又不太一样。”女医缓缓摇摇头,“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来说,他经营古董店,又经营戏剧活动,在我看来就是非常不可思议的组合。”
“说得也是。”我在脑海中描绘着这个十年朋友的脸——拥有艺术家气质的瘦削的脸。我突然想到一句话,就不经意地说出来了:“说不定,他也对活着没有多大兴趣。”
“这……”女医惊讶地眨着眼睛,“说古董品我还能理解,可是,戏剧演出跟那种想法有什么关联呢。”
“这是我自己的感觉,他所创作的戏剧都是那种样子,怎么说呢,应该可以说是‘死之生’吧。”
“死之生?”
“这个形容很奇怪吧?可就是这种感觉。今年秋天演出的戏剧,出场人物都是西洋棋的棋子,没有一个活生生的人物。剧本本身充满了人类龌龊的世俗味,可是,那只是在外部操纵棋子的某个人的属性、意志,棋子本身都只能淡淡看着自己的命运,接受这样的命运。仿佛早已觉悟到,自己一开始就跟龌龊的世俗之‘生’无缘——这就是我所谓‘死之生’的意思。”
“啊。”
“还有,他也很喜欢用‘走向死亡之生’的题材。拖泥带水地走向死亡,不断倾斜滑落而下——一种一开始就只有朝向‘灭亡’的力量。”
我把涌向心头的感想,一一说给她听。看着的场小姐疑惑的表情,我自己也很怀疑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饶舌。
“另一方面,他对自己的‘生’——自己活着的意义,也有所坚持;他说他在寻找‘风景’,在这个风景里,他可以切身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意义。他曾经说过,他创办‘暗色天幕’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啊,对不起,我一个人说个不停,又说得这么词不达意,你一定听不太懂。”
“不会的,没这种事。”她嘴巴这么说,还是掩不住困惑的表情,“那么,铃藤先生跟其他团员,也都有枪中先生那样的意识吗?”
“应该没有吧。”我摇摇头,“通常,演员的心,只会跟非常世俗的‘生’产生共鸣,‘死之生’或‘迈向死之生’之类的东西,几乎跟他们无关。”我哽咽了一下,说:“只有她——芦野不是那样子的。”
“你呢?铃藤先生。”
“我吗?”
我沉默下来,看着圆桌上的花瓶。绿色的不透明玻璃花瓶,从形状跟艳丽的配色来看,应该是中国的“干隆玻璃”。清朝时代所制作的玻璃俗称“干隆玻璃”,大多是这种不透明的东西。
据说,为了让色泽尽量接近中国非常珍惜、视为权力象征的“玉”,所以,特意混杂了许多不纯物质。
“我没有枪中那种知识和鉴识眼光,但是,我也会被古美术品或工艺品深深吸引住。不过,我觉得我是被他们各自从中散发出来的种种‘生’的形态吸引了。”
“什么‘生’的形态?”
“例如这个花瓶,”我看着桌上的玻璃花瓶说,“创作者的心与其灌注的炽热视线,会挑起我的兴趣,就像它本身的美一样,不,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喜欢让自己神游在信匣里的信里,以及器皿上纵横交错的谈话中……”
“你好罗曼蒂克。”的场微微一笑,拿起插好白色兰花的花瓶说,“我们走吧。”
9
我们离开温室,回到大厅。的场小姐把花瓶放在装饰架中央收藏木屐的玻璃箱旁边,闭起眼睛来默祷。我站在她旁边,抬头看着肖像画,拼命压抑洪水泛滥般涌上来的悲哀与愤怒。
“铃藤先生,你对这个房子有什么看法?”的场小姐离开壁炉,这样问我。
“叫我怎么回答呢?”我没听懂这个问题的真正含意,有点惊慌,但是,很快会意过来,回答她说:“现在我开始相信你昨天说的话了——这个房子有不可思议的地方。只是以常理来判断,实在很难认同这种事,所以,还是有一半无法相信。”
“我并不要你相信,我要说的是,也可以从那个角度来看这个房子。”
“不,”我摇摇头看着女医,“你说过这个房子是一面镜子,会映照出来访者的未来。”
的场再度看着墙壁上的肖像画,点了点头。我又问:
“那么,的场小姐,对住在这个房子里面的你们而言,这个房子是什么呢?是不是也会映照出什么来呢?”
“你还记得刚才去温室途中我所说的话吗?我说我们都抛开了恨与怨的痛苦情感,才生活在这个房子里,这房子就是为我们这种人存在的。”
“你是说你们的心是向着过去,而不是未来吗?这个房子映出了你们这样的心态吗?”
“你要这么说我也不否认。”
我看着女医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也无意再继续谈下去。石砌墙壁外的飕飕风声陡然增强,包围了我们四周的沉默。
“来到这里后,我一直有一种感觉,”过了一会儿,我缓缓看着微暗的大厅,说,“觉得这个房子好像在‘祈祷’;这个房子的每一个部分、每一个收集品,都结合成一体,各自向某种东西诚挚祈祷着。”
“祈祷?”的场重复着这个词,把手贴放在穿着灰色背心的胸前。
我继续说:“那也许是建造了这个房子的人的祈祷;或是被收集在这里的每个收集品的创作者的祈祷;或是收集了这些收集品的人的祈祷。”
“也许是吧,是创作者的祈祷;也是收集者的祈祷。”的场眯起厚厚镜片下的眼睛,凝视着远方。
“说不定我们家老爷也跟枪中先生一样——如你刚才所说——有厌恶生、倾向死的心态。而且,说不定这就是这个房子、这个建筑物自古传承下来的……”
说到这里,的场缓缓摇摇头,说:
“不对,我收回刚才说的话,老爷跟我们绝对没有被‘死’吸引。吸引我们的不是死,而是……”
“而是什么?”
“不知道。”的场有点迷惘地喃喃说完,向我点头致意说“该走了”,然后转个身又说:“铃藤先生,你最好也回二楼去。”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说:“我想去礼拜堂坐一下,可以吗?”
“请便,不过,最好还是不要一个人独处比较好。”
“我知道,谢谢你。”
“那么,我走了。”
我目送的场离去后,一个人走向礼拜堂。
墙壁上的灯泡发出微弱的橙色光芒,在礼拜堂内刻画出清楚的阴影。冰冷的空气让我的身体颤抖,我盯着祭坛上的耶稣的表情,走在中央通道上,在前排右侧的椅子前停了下来。
“铃藤!”
有人在背后喊我,我立刻听出来是谁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然是矢本彩夏,她站在门后面看着我。
“怎么了?”
我惊讶地问她,她才从门后面钻出,说:
“我担心你,所以来看看你。”
“担心?你担心我吗?”
“是啊,我怕你自杀跟深月走了。”她说话的语气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怎么可能!”我的嘴角自嘲般地抖动了一下,“放心吧,我没那种勇气。倒是你,怎么可以一个人随便走动呢。”
她好像想跟我说什么,脚拖着地走过来。走到我旁边时,突然看着我的脚说:
“啊,铃藤,你只穿着袜子呢,会着凉的!”
被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的脚已经冻得毫无知觉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她,就这样坐在椅子上。
“你刚才跟的场说了什么?”彩夏在我身边坐下来,试图打探消息。
“你遇到她了吗?”
“刚才在楼梯跟她擦身而过。不过,我在楼梯平台听到了你们说话的声音。你们谈了些什么?”
“很多——干吗,看你一脸怀疑的样子,”
“因为……”
“你还是怀疑她吗?”
我再看了彩夏一眼,不禁大吃一惊。她为深月的死而哭肿的眼睛已经复原了,可是,神情却黯淡得令人不寒而栗,我从没看过她这么沉重的表情。
“因为……”彩夏不安地回头看入口大门,用比平常低沉而且稳重的声音说,“深月比我们都确定这个房子还有另一个人存在。”
“咦!”
“昨天最先提出这个问题的是甲斐,其实,最害怕的还是深月。”
“到底是怎么回事?”
“把知道太多的人杀掉灭口,这种事不是常有吗?而且,我们今天不是也在这里说过,被杀的都是比较醒目的人,深月也很醒目啊。”
“你是说的场从比较醒目的人开始下手?”
“我是说那个‘另一个某人’!”彩夏很正经地说,“的场是为了保护这个人,特地来监视我们的。”
那个在屋子里徘徊的黑影,不时发出坚硬的拐杖撞击声,躲在阴暗处盯着我们的人。他湿淋淋的眼,像对血十分饥渴的野兽,舔着舌头,咽着口水,屏住了喘息声。而那些家人,却拼命想隐藏他凶残的爪子。
刹那间,我心中清楚浮现出那个黑色人影——在这个礼拜堂看到的那个影子、在里面楼梯看到的那个影子、穿过微暗走廊的那个影子……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这时候,突发的某种异声打断了我的思绪,那声音夹杂在外面卷起旋涡的风声中,在礼拜堂里回荡着。
彩夏“啊”地惊叫一声,我也大惊失色地抬起头来往上看。
“啊!”我在扩展开来的视界中,找到了异声的来源,不禁发出了喘气般的声音,“啊,怎么会这样……”
右前方墙壁上的彩色玻璃图案,出现了异状。以“创世纪”第四章为主题的图案,某一部分出现了白色龟裂。左边的人物——跪着的该隐头部,整个粉碎开来。
10
我跟彩夏走出礼拜堂时,已经是快晚上9点多了。正要上楼梯回到二楼时,碰到神色慌张,从上面冲下来的男人——甲斐幸比古。
“怎么了?”
我看到他那身打扮,吓了一大跳。他的砂色对襟毛衣上穿着茶色皮衣,手上拎着自己的旅行袋。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他想现在离开这里吗?
“我已经受不了了!”甲斐苍白着脸,一再地摇头,“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别这样,外面还……”
“不要阻止我!”他变了一个人似的,用粗暴的声音说,“我要出去!”
“甲斐!”
“甲斐,你怎么了?”彩夏冲上前去,抓住他的手。
“放开我!”他用力甩开彩夏的手,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很抱歉,”他顿一下,用力吸口气,“我要开他们说的那辆车逃离这里。”
“不要胡闹了,不可能的!”
“你让开,铃藤!"甲斐用力推开上前阻挡的我,猛然冲向通往玄关的黑色双开门。
“等一下!”我叫住他,他看都不看我一下,就消失在门外了。
“快叫大家来,不阻止他的话,会有危险!”我命令傻傻地站在楼梯下的彩夏,自己则跟着甲斐冲出去。
门后面是挑高二层楼的门厅,十个榻榻米左右的空间里,摆着一套还蛮高级的会客桌椅。甲斐打开门厅右侧墙上的门,进入应该是玄关的地方。
“甲斐!”
我喊住他,他瞬间停下脚步,背对着我猛摇头。我对他说:
“不要这样,冷静一点!”
“不要管我!”
在大雪封闭的房子里,同伴一个一个被杀——处在这种异常的状态中,是不是已经快让他崩溃了?他害怕杀人魔的魔手下一次会伸向自己,所以在绝望无助的心情下,不愿意继续留下来,决定离开这里。
甲斐打开门厅的门时,霎时“飕”的一声,吹进了冰冻的强风。甲斐瞬间犹豫了一下,很快又握紧旅行袋,不顾我制止的呼叫声,冲出外面。
我也跟着出去。
玄关门阶上覆盖着乘风而来的厚厚白雪,虽然已经铲过雪,积雪还是相当高。踏出去的脚,膝盖下全陷入大雪中。
“甲斐!”风声吞噬了我的呼喊,大雪在冰冻的黑夜中激烈狂舞着。
“甲斐,快回来啊!”
这时候,他已经走出几米远,胸部以下都埋在大雪中。他奋力拨开柔软的新雪,像游泳般前进。
这简直就是自杀行为,他想走到的场小姐说的前院对面的车库,可是,在这么深的积雪中,根本不可能走到那里。
我冲出去追甲斐,可是,走不到几步,脚就被大雪困住,丑态百出地趴倒在雪上。寒冷的空气像针一般,戳刺着我只穿了衬衫、对襟毛衣的身体。只穿了袜子的脚,再也承受不住寒冻,开始感觉到麻钝的痛感。
我试着爬起来,又重重摔下去,企图撑住身体的手腕,窝囊地沉入积雪中。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甲斐是否会在这个雪地中丧生?刚才在礼拜堂看到的现象——整个碎开来的脸,是不是显示出了这样的状况?
“甲斐……”
当我好不容易站起来时,大雪和黑暗已经吞噬了他的身影。
11
那之后不多久,彩夏就把枪中他们都找来,鸣濑跟末永也随后赶到。
枪中跟名望奈志正要冲出去时,鸣濑拦住他们,先打开前院所有的灯,然后准备好手电筒跟铁锹,才让枪中、名望、末永三个人去追甲斐。我用双手紧紧抱住冻僵的身体,站在门阶的屋檐下看着他们。
不久后,甲斐被他们三个人带回了。他好像是走到车库前就动弹不得了,身体冷得像冰一样,意识也呈现半昏迷状态,不过幸亏捡回了一条命。
12
晚上10点半。
骚动终于平息了,我们疲惫地躺在沙龙的沙发上。甲斐服下忍冬医生给的营养剂跟镇静剂,稍微恢复平静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的场小姐为我们冲泡了热腾腾的绿茶,可是,没有人敢喝。
因为即使不是直接怀疑她,也怕又会被谁下了药。当她问起要不要吃晚餐时,大家一致摇头表示不要,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对了,刚才井关告诉我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的场发现大家都没喝,自己先喝了一口,突然想到似的说,“她说厨房餐具柜里的银色大汤匙,有一根变形了。”
“汤匙?”枪中皱起眉头问,“被折弯了吗?”
“不是的,好像被折弯又被折回来的感觉,有点变形了。”
“不是本来就那样吗?”
“我也是这么说,可是,她很坚决地说绝对不是,因为她向来很仔细处理餐具。”
“哦,难道是有超能力者吗?”枪中摸着湿湿的头发,不以为意地说,“汤匙又不能杀人,应该跟事件无关吧。”
“对了,的场小姐,”忍冬医生开口说,“这里的食物没有问题吗?”
“这一点不需要担心。”的场回答说,“井关是个很勤劳的人,火腿跟乳酪都是她自己做的,其他也还有很多存粮。”
“可是,已经四天了呢。”老医生还是显得很不安,两手交叉放在肚子上,无力地吐了一口长长的气。
“您饿了吗?我替您准备一点吃的吧?”
“不用了,谢谢你。”忍冬医生无精打采地挥挥手,“我今天晚上没什么胃口。不过,电没有被切断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如果连电都被切断了,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您说得没错,我们虽然有自备发电机,可是从来没有用过,不知道能发挥多大的功效。”
外面暴风雪的声音,从日光室的玻璃墙壁穿透进来。胸前口袋里的香烟所剩无几,我从中拿出一根,无心听大家谈话,只听着暴风雪的声音。那个摔坏的烟具盒已经被拿走,换上一个蓝色大理石的圆形烟灰缸。
想到刚才礼拜堂的彩色玻璃图案裂开来的那一幕,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这栋房子虽经过整修,但毕竟是老旧了,玻璃被强风吹裂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可是,我已经无法把这件事当成“纯粹的偶然”。甲斐现在虽然平安无事了,可是……
这件事我已经告诉了枪中,他只是面带难色地点点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喂,铃藤,”两个医生的对话停下来后,四周又陷入沉默中。枪中打破这个令人窒息的沉默,对我说:“你想过犯罪的本质吗?”
“犯罪的本质?”我不太了解他的意思,反问他。
“杀人就是犯罪,几乎没有人会反驳这种说法。对受过一般社会洗礼的人而言,这是一种常识,可是,如果说杀人这个行为本身带有‘犯罪’的属性,就会有很多人产生怀疑了。”
我逐字思考枪中所说的话。枪中继续说:
“一个世纪前,法国的社会学家爱弥尔·杜尔克姆曾经说过,‘并非因为某种行为是犯罪行为才遭到指责,而是因为我们指责那种行为,那种行为才成为犯罪。’”
“这好像是一种反论嘛。”
“也就是说,杀人这种行为,本身只是单纯的‘杀死人’的行为,不是坏事也不是好事。就价值而言,应该说是完全‘中间性’的东西。要等到该社会成员的意识总体——杜尔克姆将之称为‘集合意识’——赋予这个行为‘犯罪性’的负面价值,才会因应这样的认定产生反应,让这个行为成为犯罪。总而言之,‘犯罪性’并没有实体存在,纯粹只是社会——集合意识的认识格局,以及反应方式而已。”
同样是杀人,有人要面对大家公认的死刑制度,有人则是在战争等特殊状况下采取的行为,不被视为犯罪。我不知道该不该用这么单纯的例子,来诠释枪中所说的话。
“所以,以偏激的理论来说,犯罪应该可以说是社会制造出来的。事实上,60年代以后开始流行的所谓‘标签论’的犯罪理论,就是要仔细研究、分析,对某种行为冠上犯罪这个标签的过程。”
大家都听得目瞪口呆,我也很疑惑枪中为什么开始在这里上起课来。
“你们觉得这样的主张如何?”枪中继续说,“要怎么样才能消除社会上所有的犯罪呢?答案就是——取消所有的法律。”
“枪中,”我不耐烦地插嘴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总之,我一开始这么想,就深深觉得侦探这种行为,真的是很无聊的行为。”
说着,枪中的脸上浮现出自嘲的表情。
“有人说,推理剧是恢复秩序的戏剧,说得一点都不错,侦探的任务就是揭发被赋予负面价值的他人行为,恢复集团秩序。
这个集团有社会所谓的‘正义’,而这个正义也是来自于社会所制造出来的价值;其背后更有以‘民主多数’这个字眼来粉饰的无聊权力结构。不管愿意与否,侦探都得意识到这些,真的是很令人讨厌的图示。
“有些警官,很明显就是那种图示的典型人物。请你回想一下校园纷争的光景,我无意美化学生们的运动,但是,你想想暴力棒和警棒、火焰瓶和催泪弹——这两者之间的暴力,究竟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以硬铝合金的盾牌为界线,划分成腐败权力下的‘正义’,以及会妨碍到这个正义的‘恶’。不管个案的状况有多少差异,只要以犯罪名义来揭发,并制裁他人的行为,就是一种仰仗低级权力的暴力,对吧?”
“我了解你的意思,可是,你干吗突然谈起这种事?”我非常不谅解地看着枪中,“难道你想以这种理由来同情凶手?”
“同情?怎么会呢!这是我本身的问题。自己亲近的人被杀了,我当然非常愤怒,不能原谅凶手。可是,我一想到自己被迫站在侦探的立场,不得不仰赖自己平常最讨厌的社会权力结构,就觉得……”枪中耸耸肩,面向默默听说话的的场,“你好像想说什么。”
“啊,没有。”女医推推眼镜镜框。
“还说没有,都写在脸上啦。我知道不该在这种时候喋喋不休地说一堆无聊的话,我都知道。”
枪中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线,企图甩开迷惘似的摇摇头。
“今天我说过,我有一个关于事件动机的想法,那就是一”
枪中停下来卖个关子,轻轻眨一下眼睛,说,“‘凶手为什么一定要在这栋房子里犯案?’——这恐怕是这次事件的重要关键。就某些方面来说,‘暴风雪山庄’对凶手来说是最危险的状况,他为什么选择在这里犯案;为什么非犯案不可,我现在还不是很清楚,但是,我打算循这条线索来调查,说不定……”
他大概是要说,这么做也许可以揭开真相吧。
“可不可以转告白须贺先生,再给我一点时间?”
枪中好像真的察觉到了什么线索,可是,即使我现在要求他说得具体一点,他也不会告诉我的。跟他交往了这么久,我知道当他以这种吊人胃口的方式说话时,再怎么问他都只是白费力气。那种不学也罢的“侦探恶习”,他似乎是天生就具备了。
“今天晚上你们打算怎么办?”的场小姐问枪中,“大家都不休息吗?”
“这……”枪中看着我们说,“大家的脸色都很不好,这也难怪啦。”他又转向女医,露出非常疲惫的神情说:“总不能这样彼此监视下去吧,不睡觉也只能熬到一个限度,该休息的时候我们会休息的,而且会把房门锁好。”
13
晚上11:50,我们各自回到自己房间。外面的雪减弱了一些,风声也安静下来,白色的雪在深沉的黑暗中以奔放的曲线飞舞着。我擦擦玻璃窗上雾蒙蒙的水蒸气,从温暖的房间透过窗户章着外面,追着甲斐出去时的暴风雪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空气中飘荡着的寂静与我们正面对的血腥现实似乎完全无关。
我离开窗边,坐在床边。摸摸胸前口袋里的香烟,发现只剩下一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上了火。
在上升的烟雾中,我看到房间的门,视线不由得移到刚才在无意识中拉上的门闩。我沉浸在尼古丁溶入血液后的轻微晕眩中,突然——
下雨了,下雨了。
不知道是哪个小孩的声音,开始在我耳边哼起那首歌。
我想去外面玩,没有伞,
红色木屐的夹脚带也断了。
是北原白秋的《雨》,被杀死在八角形温室里的榊由高的尸体,随着旋律浮现在我脑海中。他的后脑部遭白秋的书敲击,颈子上缠绕着自己的皮带……被搬到中央广场的尸体,呈现两手环抱身体的不自然姿态。水从吊在半空中的洒水壶洒出来,淋在他身上,脚边还放着一双红色木屐。
凶手为什么要用“雨的模仿杀人”?我觉得这个原因是整个事件的关键。
下雨了,下雨了。
再不愿意,也在屋里玩吧。
我们来折色纸,来玩折纸游戏吧。
在湖面上的海龙塑像背上的希美崎的尸体,也跟榊一样,后脑遭打击,脖子上缠绕着绳子……身旁有用这个家的信纸折成的纸鹤,暗示着《雨》的第二段歌词。
我发现图书室有一本书上下颠倒放置在书架上。那本肮脏、凹角的书,是西条八十的诗集。恐怕凶手就是用这本书当凶器,敲打兰的后脑部;至于另一个凶器,就那样缠绕在兰的脖子上。
那根绳子没什么特殊,就是一条尼龙线,他们说是这个房子里的东西。
对于兰的死,我最大的疑问是为什么尸体不是在房子里面,而被搬到户外的那个喷水池上。这样的安排显然跟“雨的模仿杀人”矛盾,凶手这么做,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下雨了,下雨了。
小雉鸡呃喔呃喔啼叫着,
小雉鸡也很冷很寂寞吧。
第三个是(啊……)芦野深月,她全裸的身体裹着白色蕾丝,被扔在中庭广场上。这次是刺杀,被餐厅餐具柜里的小刀刺进胸部……深红的血,在雪白的风景中绽放开来——这个连续凶杀案中,第一次出现了血。在阳台上俯视广场的雉鸡标本,暗厅了《雨》的第三段歌词。
现在我才想到,凶手杀死深月时为什么要采取那么麻烦的行动。如果只是要进行“雨的模仿杀人”,那么,任何场所都可以,例如,可以在日光室杀了她,再把雉鸡标本放在那个地方。难道这样做不行吗?非得剥光她的衣服,替她缠上白色蕾丝,再把她丢到广场上不可吗?除了这些具体疑问之外,每当我用稍微冷静下来的头脑,回想这三件案子时,总会有一种很突兀的奇妙感觉,而且越是去意识它,感觉就越强烈。
究竟哪里不对,我看不到清楚的轮廓。那种颇为暧昧、只有感觉的感觉,很像不协调的合音。就像在整齐的乐团演奏中,隐隐出现的微妙不和谐音符,让人觉得很不舒服,仿佛神经被针戳刺着。
是我太敏感了吗?要说不对劲,所有的东西都不对劲,这栋雾越邸本身不就是吗?可是……
难道是因为看过几次那个黑影而引发疑心?或是其他……例如那个温室天花板上的十字型龟裂?这栋房子所显示的各个“动作”中,只有那个龟裂的意义至今不明。至于其他——难道是因为温室有一只鸟变虚弱了?或是刚才的场小姐提到的变形的大汤匙有什么奇怪之处?
我想不出所以然来,越想越暧昧、越模糊。
总之,凶手是模仿《雨》的歌词,杀死了三个人。但是,这个凶手究竟是谁?为什么选择了《雨》?
最后一根烟烧到烟屁股时,我从床上站起来,走到书桌前坐下来。打开抽屉,拿出那叠信纸,握着跟信纸放在一起的笔。我不是要写信给谁,而是想做个笔记。
我在信纸——紫色直写用的信纸——的第一张,写下跟事件相关的所有人的名字。模仿枪中昨晚给我看的不在场证明及动机一览表,按那样的顺序把名字排列出来。
首先是“暗色天幕”的相关人:
·榊由高(李家充)
·名望奈志(鬼怒川茂树)
·甲斐幸比古(英田照夫)
·芦野深月(香取深月)
·希美崎兰(永纳公子)
·矢本彩夏(山根夏美)
·铃藤棱一(佐佐木直史)
·枪中秋清
另一位客人:
·忍冬准之介
还有住在雾越邸里面的人:
·白须贺秀一郎
·鸣濑孝
·的场Ayumi
·末永耕治
·井关悦子
这之中,榊、兰、深月三人是被害人。他们之中,不可能有一个人还活着。我握好笔,在他们的名字上方打“×”。也就是说,我想在这张纸上使用“排除法”。
我根据第一次案件发生时的不在场证明,再删去三个人——枪中、我跟甲斐。犯案时间被锁定在16日晚上11:40,到第二天凌晨2:40之间,这三个人在这段时间都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彩夏说17日凌晨12点到2点之间,她在深月的房间跟深月聊天,这不算是很完整的不在场证明,所以,这个阶段我只在三个人的名字上打了×。
第二次事件,可以删除哪些人呢?犯案时间应该是深月目击到走道灯光时的18日凌晨2点前后,可是,在这段时间内,没有人有不在场证明。虽然有人说女性不太可能办到,可是后来大家又一致认为未必如此。所以,在第二次事件中,没有可以删去的因素。
至于第三次事件呢?那样的犯罪行为,没有腕力的女性很难做到,因为必须把沉睡的深月从餐厅拖到她的房间,脱下她的衣服杀死她后,再把她从阳台丢出栏杆外。依常理来判断,不可能是女性所为。所以,在这个阶段,应该可以删除彩夏、的场小姐、井关悦子三个人。
彩夏的确没什么力量,有一次我看到她帮忙搬小道具,连不怎么重的桌子或其他东西,都无法一个人搬起来,还被旁人嘲笑。在剧团中,她的运动神经也是数一数二的差,这样的她,绝对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可是老实说,的场小姐跟井关小姐就很难说了。的场小姐的个子比一般女性高,体格也好,我第一次看到她时,甚至以为她是男生。所以,她很有可能办得到。井关个子娇小,看起来不是很有力气,可是,实际上如何也很难说。
经过慎重的考虑,我认为只能删去彩夏。——×又多了一个。
剩下的人之中,除了的场小姐之外,其他四个住在这里的人,都有第三案件的不在场证明。在案发时间内,白须贺跟鸣濑在三楼下西洋棋,井关跟末永分别在厨房跟备餐室,站在彼此都可以看得到对方的位置。除去共犯的可能性,就可以凭这个不在场证明将他们删除。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四个人的名字上打了×的记号。
最后只剩下三个人——名望奈志、忍冬医生、的场小姐,凶手应该就在这三人之中。
我在记忆中搜索着可以删去的因素,突然想起喝下混有安眠药的咖啡时的情景。我喝了一口没加糖的咖啡,苦得皱起了眉头,可是,坐在我旁边的忍冬医生,还是一样在咖啡里加了一大堆砂糖跟牛奶,津津有味地一口气喝下去——我的确看到他喝下了咖啡。
对的场小姐,我也有同样的记忆。她跟身旁的枪中交谈着,时而缓缓地啜一口咖啡。我就坐在她对面,看得清清楚楚,那种喝法一点都不像是“装出来的”。如果是装出来的,她现在就可以成为一流魔术师,举行大型表演了。也就是说,她的确也喝了那杯咖啡。
凶手将安眠药加入咖啡的方法,绝对是我们事后所探讨出来的那个方法。凶手事先把足量的安眠药放在煮咖啡器里,跟咖啡豆混在一起。所以,当时煮的咖啡,全都有安眠药的成分存在;忍冬医生所喝的咖啡、的场小姐所喝的咖啡,都是一样。在服下那种安眠药的状态下可以行凶吗?我的答案是——不可能。
我在忍冬准之介跟的场Ayumi的名字上打了×,于是,只剩下名望奈志一个人。
没有物理性的资料可以删除他,就机械性判断来看,他应该就是案件的凶手。可是,想起他在各种场合的言行、表情、说话声调,我缓缓地摇摇头,实在很难相信他是那种会杀死三个同伴的男人。
如彩夏所说,他平常就会用言辞来折磨人,已经可以借此散发内心的压力,根本不需要在这种时候杀人。总觉得,怎么样都很难把名望奈志跟杀死榊、兰、深月的凶手联想在一起。不过,我也知道不可以只凭我对他的感觉,就将他删去。
突然,我想到一定可以删去他的理由。之前居然一直没想到这一点,我不禁想嘲笑自己的愚蠢。名望奈志有“刀刃恐惧症”,连餐具的刀叉都不敢碰的他,怎么可能用小刀杀死深月?如果他是凶手,绝对不会选择用刀刺杀的方法,他可选择敲击头部或其他方法,而且绝对可以成功。
枪中虽然没有说,应该也已经想到这一点了。或是,在深月死后的“讨论会”中,当我离去后,名望本人已经以这个理由来强调自己的清白了?
我在名望奈志的名字上打×,于是,14个与案件相关的人,通通被我删除了。我放下笔,深深叹了一口气。既然这14个人都不可能是凶手,那么,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凶手是这个房子里的另一个人。想到这里,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如果我刚才做的排除法没有错误,那么,凶手绝对是住在这个家里的第六个人——那个黑影。
——不是常有“禁闭室狂人”这种事吗?
——模仿杀人这种事,只有疯子才做得出来。
大家所说的话,在我耳边徘徊着。
——深月比我们任何人都确定,这个房子里还有另一个人。
——钢琴声很小,听不出来弹的是什么曲子。
——不是常有这种事吗?知道太多的人被灭口,不是常发生的事吗?
我不由得看了一下门闩,在寂静中竖耳聆听。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物,不过,如果凶手真是“住在这个房子里的第六个人”,那么,他(或是她)的杀人动机只可能是发狂,否则他根本没有理由连续杀死突然来访的三个客人。他那么在意于“雨的模仿杀人”,也是因为发狂所致……
由此,我推论出一个可怕的事实。
北原白秋的《雨》不只三段,还有后续歌词。
下雨了,下雨了。
人形都躺下了,雨还下不停。
香和烟火都烧尽了。
这是《雨》的第四段歌词,而最后的第五段是——
下雨了,下雨了。
白天也下,晚上也下。
下雨了,下雨了。
凶手还会配合剩下的两段歌词,再杀死两个人吗?“不可能吧!”我低声喃哺说着,缓缓地从椅子站起来。拿起排列着打了×的14个人的名字的信纸,走向床铺。
现在时间是凌晨12:30,我拿着信纸,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
我做出了我自己的结论——凶手就是住在这个房子里的第六个人。但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结论的可信度有多少。
我想起枪中在沙龙对的场小姐说的话——“凶手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房子里犯案?”——这是案件的重要关键。他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侧身躺着,再看一次刚才的笔记。难道我的排除法有错?
听枪中的语气,好像不认为动机只是单纯的“发狂”。他到底在想什么?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盯着信纸看,突然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怎么会这样?我眨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并排的文字,撑起上半身,再度确认自己有没有看错。
“真的是……”
我的确没看错,可是,这又怎么样呢?说不定只是单纯的偶然,根本不具任何意义。我没再多想,把信纸丢在床头柜上,又躺回床上。
14
在朦胧睡意中,我听到歌曲。
在紧绷的空气中,断断续续刻画出一个一个音符般的声响,音色清澈悲戚——是音乐盒的声音。演奏的曲子是令人怀念的童谣,在很久以前——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听过。不知道是在小学音乐课时学过,还是曾经听母亲唱过。
我动了一下嘴巴,想配合旋律哼唱那首歌,可是,我很快闭上了嘴巴。我犹豫、困惑、不解,因为合不上音调,不管我怎么唱,都无法唱出歌来。奇怪,太奇怪了,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音乐盒的音色,逐渐改变;演奏的曲子也开始变形。那个音乐声夹杂在尖锐高亢的风声中,传入我耳中,我猛地张开眼睛。
我发现自己仰躺在床上,居然连毯子都没盖就睡着了。房间里的灯还亮着,我看看手表,时间是即将凌晨2点。我是这样躺着想事情时,不知不觉睡着了。
窗外传来锐利的风声,我想暴风雪应该还是很剧烈吧。我缓缓起身,觉得头脑像蒙上浓雾般茫然,大概是睡姿不好,有点恶心头痛。我撑起身子,两手压着太阳穴。此时,我又听到夹杂在风声中的微微音乐声。
我全身僵硬。
那是小型钢琴——礼拜堂那架钢琴,现在有人在弹奏着。究竟是谁?是的场小姐吗?这个时间,她在礼拜堂弹钢琴?
钢琴弹的是我曾听过的歌,虽然被风声截成片片断断,我还是听得出来,那忧郁的旋律是舒伯特的《死与少女》。
我合拢对襟毛衣前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在那个旋律的吸引下,直直往门走去。身体会毫不犹豫地采取这种行动,可能是因为还有几分意识残留在朦胧的睡意中,我拉开门闩,走到黑暗的走廊。可能是建筑物构造的影响吧,钢琴的声音变得更微弱——微弱到似有似无。
我把右手贴在墙壁上,踩着地毯前进。走廊的空气非常冰冷,每走一步,体温好像就跟着下降一度。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都没想到要叫醒隔壁的枪中。看来,我的意识果然还没完全清醒。明知这是很危险的行为,我还是打算独自走向礼拜堂。
就在我走到尽头左转,正要打开通往楼梯平台的双开门时,背后突然有人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叫住我。
“铃藤!”
我虽没有惊声尖叫,却吓得心脏差点从嘴巴里跳出来。我回过头看。
“甲斐!”
从壮硕的体格,看出缓缓向我走来的人影,就是甲斐幸比古。
“这种时候你怎么在这里?”我缩回正要打开门的手,问他。
心想他不会又想一个人冲入大雪中吧?他现在应该已经知道,那等于是自杀的行为。
“你呢?为什么在这里?”他压低声音问我。
“你没听到吗?”我说,“好像有人在礼拜堂弹钢琴。”
“嗯,我也是听到那个声音才出来的。”
“你没事了吗?心情平静下来了吗?”
“对不起,我那时候心很乱。”他的声音畏畏缩缩,没有一点精神,听起来甚至有点发抖。
在我们对话期间,钢琴的声音还持续着。我透过黑暗看着甲斐僵硬的脸,说:“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好。”
打开门,我们走到探出挑高大厅上方的楼梯平台。用手摸索着,打开回廊的灯。
钢琴的声音变大了,弹奏的音符也比刚才听得更清楚了。幽暗沉重的旋律,步调非常迟缓,果然是《死与少女》。这是舒伯特20岁时写的有名歌曲,后来成为他的遗作D小调弦乐四重奏中第二乐章的主题。
我们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滚吧!
滚吧,死亡使者!
不要碰触我年轻的身躯。
我想到可以配合这首曲子高歌的马吉亚斯·克劳迪乌斯的诗,这句话是少女对降临的死神说的话,死神回答她说:
少女啊,把你的手给我,如果你是我的朋友,请躺在我柔软的胸前,平静地沉睡吧。
当时,对我述说自己命运结局时的深月的脸,仿佛被幽暗沉重的旋律呼唤出来似的,在我心中苏醒过来——年纪轻轻就被宣告死亡,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的深月,还没觉悟到那一刻来临,就被带到另一个世界……
走到中间夹层回廊的转角处前,旋律突然停止了。我跟甲斐面面相觑,然后加快了脚步。可是,声音没有再度响起,难道是发现有人接近了?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尽量不让鞋子发出声音,小心翼翼地通过回廊。到了大厅,我们毅然走向礼拜堂的门。
回廊下方有几阶楼梯。礼拜堂入口处的双开门,右侧那一扇微微开着,宽度刚好可以让一个人的身体通过。里面的灯亮着,微弱的橙色光线,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开出一条窄路,从门缝投射出来。
我走在前头,沿着这道光线走下楼梯,甲斐走在我后面。
再也听不到钢琴的声音了,我屏住气息,从半开的门缝窥伺里面的情形,视线直接飞到祭坛左边放钢琴的地方。可是,钢琴前面没有任何演奏者,微暗的礼拜堂内也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
“有人在吧?”我往里面踏进一步,鼓足勇气大声说,因为我想对方可能躲在某个阴影中,“刚才明明还在弹钢琴,现在一定,躲在某处吧?!”
“铃藤,”跟着我进来的甲斐,畏首畏尾地说,“可能是发现我们,已经跑了吧。”
“也许吧,可是……”我还是觉得很奇怪,又对那个看不到的人大喊一声:“有人……”
背后——门外面,突然响起“叩吱”的微微声响,我大吃一惊,没再说下去,停下正要往里面走去的脚步,慌忙转过身去。
甲斐也跟着转过身去,可是,他好像吓呆了,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一下。我从背后推他,硬把他推到外面。
“是谁!”我尖声叫着。
漆黑的人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移动着。好像正好爬到最后一个阶梯,正要踏入大厅。刚才,我们沿着投射出来的光线进入礼拜堂时,他(或她)就躲在旁边的黑暗中,屏气凝神地看着我们。
“等一下!”
我也有点惊慌了,明明只要冲出去,追上人影就行了,我却在上楼梯的第一个台阶跌倒,整个人往前趴下去。
这期间,人影已经绕过阶梯,往斜上方的大厅右边移动。拐杖敲击的声音,配合他不自然的动作震响着。我爬起来,走到第二、三阶时,照亮大厅的微暗灯光,突然全灭了。深深的黑暗像一张渔网罩住我们,瞬间什么也看不到了。
“铃藤!”
甲斐站在我后面,声音抖得厉害。我也一时脚软,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幸亏有礼拜堂投射过来的微弱光线,才能朦朦胧胧看到东西的轮廓。我冲上楼梯,往人影前进的方向跟进。甲斐好不容易才走到我旁边。
“铃藤。”他无助地叫着我。
“嘘!”我阻止他,注视着人影可能逃逸的地方。那里应该是礼拜堂门前的右手边——摆设人形的橱柜附近吧。我向前一步,张大眼睛去看,可是,什么也没看到。浓密的黑暗,淹没了附近的空间。
“你在那里吧!”
我用过度紧张的高八度声音说完后,黑暗中“嘎哒”响起某种声音。
我跟甲斐几乎同时叫出声来,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冲到门口,从微开的门缝钻进去。
外面的灯光从面对中庭的落地窗投射进来,稍微冲淡了走廊的黑暗,可是,已经看不见人影了,耳朵只听到外面呼啸的风声,还有自己狂乱的心跳声。
“铃藤,”甲斐呻吟般地说,“那到底是……”
“去找找看吧,”我把手贴在胸前,缓缓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我们分头去找,不,最好还是不要分开。”
“可是……”
甲斐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我鼓起勇气来,率先迈出了步伐。我向前走几步,看看右弯的侧廊,侧廊上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他逃进这里了吗?或是……
此时,中央走廊另一头那扇门的后面,突然亮起了灯。我先听到微微的脚步声,然后就看到门上的毛玻璃映出庞大的黑色影子。我吸口气,严阵以待。回头看一下甲斐,他像个恐惧的小孩,缩着身子杵立在走廊上。
门打开,人影出现了,但是,从身影可以看得出来,不是刚才那个人。高高个子,宽硕的肩膀——跟我发现深月尸体时。在三楼阳台上看到的身影一样——是鸣濑管家。
“怎么了?”他踩着沉着的步伐,向我们走来,用缺乏抑扬顿挫的沙哑声音对我们说,“你们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我听到有声音,所以过来看看。”
“刚才有人在这里,”我回答他,“而且还在礼拜堂弹琴,那个人到底是谁?”
“你在说什么?”鸣濑在距离我两米的前方停下来,用无动于衷的声音反问我。他的睡衣上披了一件深蓝色外袍,在微暗中,又在这种状况下,让他看起来真的很像最初那一晚彩夏所形容的雪莱夫人笔下的怪物。
“一个拄着拐杖的人,脸色非常苍白,那张脸——”
说到这里,我才想到那可能是能面具。那边的装饰柜里,的确有一个区域收藏着各种能面具。他拿了其中之一。
“我看您是在做梦吧?”鸣濑瞪着我们,冷冷地说,随即向前走一两步,伸出手来抓我的肩膀,“请回房去。”
“我们真的看到了。”
“已经很晚了,请回房去。”
鸣濑用严厉的声音,重复这句话。在我后面的甲斐低吟几声,慌慌张张地转身离去。落荒而逃般的鞋声,在走廊上喀哒喀哒响着。我甩开管家紧紧嵌在我肩膀上的手,心不甘情不愿地倒退着走。
“晚安。”鸣濑冷冷说着,在我眼前关上了门。
15
不得不回二楼的我,一边压抑心中无法平息的悸动,一边摸索着大厅的电灯,摸到几个开关,就按下了其中一个,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灯顿时大放光明。被照得通亮的空间比白天都还亮,刚才的经过仿如一场梦。
我走到装饰柜前面,也就是刚才那个人影藏身的地方。橱柜中各式各样的日本人形,像我之前所看到样子排列着。人形左边那一区——大约三分之一的空间,陈列着许多能面具。
“果然是!”我看到橱柜的玻璃门,有一扇是开着的,不禁喃喃对自己说着。
开着的玻璃门后有三层架子,中间那一层整齐排列着几个能面具,最前面的地方空出了一个位置。这一层的能面具都是女面,有般若、桥姬、泥眼、瘦女、小面、孙次郎……那么,被抽掉的应该是“增”吧。
我想起漂浮在黑暗中的那张阴森森的脸,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那时候好像被鬼压住般的感觉,又从身体各处冒出来。
那他到底是什么人?难道就是杀死三个人的凶手吗?
我抖动肩膀,深深吐一口气,再甩动混乱的头,走向楼梯。
我再也没有力气去探视甲斐或叫醒枪中,就那样直接走回自己的房间,钻进毛毯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