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尸体呻吟

第七章 尸体呻吟

1

野村跟隆保面对面坐着,用压抑的口吻发问,仿佛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问话一般。

“好,你说你根本没有杀害龟井正和的意思,只是一时之间气昏了头,才把他杀了,是不是?”

“嗯!”隆保不耐烦的回答。

“既然这样,你就从实招来吧。”

隆保不禁皱紧眉头,似乎在抗议野村净说些令人不知所云的话。

“装傻也没用,你不是勒他脖子吗?”

“我不是说过了吗?”

“那我问你,你用什么勒他脖子?”

“手臂啊。左手手臂……”

“……”

野村慢慢的摇摇头。

“我说的是那之后。”

“那之后?”隆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似的说。

“对了!用绳子,用绳子又勒了一次……”

“绳子吗?……什么样的绳子?”

“什么样的绳子?你这么说,我一时也……应该是两股的绳子吧……还是电线……”

“是电线还是绳子?”

“我随手拿起来就用,也忘了是哪一种……”

野村默默的凝视隆保。多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供词出现混乱,是因为隆保正努力圆谎以符合事实。这时候,只要静静的看着嫌犯,嫌犯便会以为自己的说词出现矛盾,更加不安的编出更多的谎,最后牛皮吹不下去了,自然会说出真话。

没想到隆保竟然没有上当,直截了当的说:“我忘了!”

对侦查人员来说,这是最棘手的回答。

“忘了!你怎么会忘了自己用的是什么凶器?”

隆保不作声。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忘了,你又能怎么样?隆保以无言的态度代替这些回答。

野村企图动摇对方的心理,开始翻阅厚重的调查资料。

尸体检验报告书上说凶器是索状物,几代的供词说是晒衣服用的尼龙绳。

“那你怎么处理那条绳子,或是电线?”

“丢了。”

“丢到哪里?”

“放在口袋里,后来丢到濑户内海了。”

找得到你就去找啊!隆保一口风凉话。野村气得在心里破口大骂,两人之间不动声色的摩擦出较劲的火花。

野村改变攻势。

“你详细说说第二次绞他脖子的情形。”

一问一答的形式很容易让的嫌犯察觉警方的意图,巧妙的避过重点。对于这样的嫌犯,问话必须精简,相对的,要尽量让嫌犯有较长的叙述。

隆保慢条斯理的开始说。有时中间会停顿一分钟之久,闭着眼睛斜着头,不知道是在努力回想,或是苦思说话的脉络。野村因为无从判断,只好完全不插嘴,他决定采取“等待”的态度,直到发现决定性的矛盾。

“我把龟井放到地板上之后,发现口袋的绳子……对了!是尼龙绳,就是晒衣服用的那种。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本来是想让龟井吃我几拳,然后把他绑起来,让他在阁楼待一阵子,就是那时候事先准备好的。我把绳子套到他脖子上,当时他正面向上,所以我拿绳子的一端穿过他的后脑勺,然后在喉咙交叉,用力勒死他。”

野村翻阅报告书。尸体检验报告书写着:“外伤有颈部的勒痕、勒痕上方的表皮脱落以及皮下出血。”隆保的话跟供词没有出入。令人不解的是,这么几句话,隆保为什么会花五分钟以上去想?停停想想讲出来的话又正确得叫人起疑。而且原本忘了是电线或绳子,后来却又一口咬定是晒衣绳,这点也令人无法释怀。如果说他猛然想起也就算了,不过也应该有让他突然想起的契机啊。这个契机是什么?

“然后呢?”野村继续问道。

“就只有这样。”隆保干脆的回答之后便不再做声。隆保知道饶舌无益,所以便尽量保持沉默。野村因为手边资料不足,只好停止追问,暂时休息。

回到搜查课,野村又审慎的看了一次大冢写的供述报告。

几代的矛盾之处在于绳子的勒法。绳子的交叉点明明在咽喉,可是几代却说是在后脑颈部,因此野村断定人不是几代勒死的。既然不是几代,当然就是隆保,除了隆保以外没有别人了。但是,真的可以这么果断吗?

野村一面反省,一面检讨隆保的供述报告。忽然,他惊叫一声,瞪大了眼睛望着“我说的是那之后”这一行。

瞬间,野村脑子里浮现年轻时准备升级考试时死背的“犯罪搜查规范”。

第七章侦讯

第一百六十五条第二项侦讯时,不得以暗示对方自己所期待或希望的供词等方法,诱导供述(中略),以免影响供词的真实性。

因为认定隆保是凶手,所以野村不自觉的陷入了“诱导询问”的模式里。

“大冢,搞不好我犯了两个大错。”野村压抑住内心的动摇说。

“隆保以为龟井的死因是扼杀,我问他‘用什么?’他回答说用手臂。然后我又说‘我说的是那之后’,会不会反而是告诉他龟井的死因是绞杀?”

“你这么一说……”大冢回想当时的情况道:

“隆保最初好象不知道你问他的意思,后来想了一下之后,才恍然大悟的开始叙述。而且跟平常不一样,说话的时候吞吞吐吐的。”

“他一下子说凶器是绳子,一下子又说是电线,然后又说忘了到底是什么,这是……”

“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因为不知道,所以说不出来。换句话说,隆保并没有用绳子勒死龟井。”

“大冢!”野村握拳敲了一下苍白的额头。

“这下我们又回到起点了。”

野村急忙回到侦查室,用商量的口气对隆保说:

“不要当我是警察,就当我是脑筋不好的叔叔,听我说好不好?”

隆保心想你高兴就好,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在你家逮捕你妈的时候,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你妈因杀人罪嫌被捕,你却一点都不惊慌。就一般情况而言,母子应该会互相包庇,有一番争执,而你却没有,这让我很纳闷。当时,我就应该进一步探究我的直觉才对。

现在想想,我相信当时你很肯定你妈不久就会获释。因为你知道龟井的死因是扼杀,你妈又没什么力气,根本不可能用手臂扼死壮年的龟井。你确信。即使你妈为了保护你而说龟井是她杀的,警方也不会相信,所以才那么沉着。对不对?

我忽略了这一点。当时虽然觉得奇怪,却就这样不了了之。这是我的败笔。”

对于野村这一番发自内心的言论,隆保只是面无表情的当作耳边风。

“你以为等死因判定是扼杀之后,你就会被逮捕,最多大概等不到一天吧,可是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拖拖拉拉之间,你因为假的在场证明揭发而被捕,而且反正早就已经觉悟,所以干脆自己说出扼死龟井的事实。可是警方却不满足,还要你供出二度绞杀的经过。

明明是用手臂扼死龟井的,怎么说是绞杀呢?这时候你迟疑了一下,但是聪明的你,很快就解开了这道谜题。那是你妈为了保护你而再度用绳子绞杀的。

知道原因之后,你悟及这下你得包庇你妈了。这是当然的,杀人的是你,怎么可以把罪行转嫁给妈妈?

你想,不知幸或不幸,你母亲千辛万苦的想要替你顶罪,却还是瞒不过警察,反而被警察误认你是用绳子勒的,既然这样,就干脆当作是自己勒的。”

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心听,隆保的扑克脸一无表情。

“明明没做的事要说是自己做的,应该很难吧。凶器该用什么?家里妈妈会用的大概就是晒衣服用的尼龙绳了,所以你就顺口说是晒衣绳。

绳子该怎么勒呢?龟井面向上,所以只要想个最容易的方法,于是你就边想边说出了口供。

无巧不成书,情况都被你猜中了,这真是伟大的创作。其实本来不该跟你说这些,不过你的说词跟尸体检查报告书没什么矛盾。而且你最幸运的是,尸体被灌了水泥,损坏相当严重,找不到扼杀的痕迹。而且扼杀跟绞杀的时间相差不远,所以虽然绞杀的痕迹非常浅,不过还是检验出来了。”

野村说完,沉默不语的注视了隆保一会儿,不过隆保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像坐在教室里无奈的听着没兴趣的课,隆保半翻着白眼沉默以对。

“我们能体会你想包庇母亲的心情,那是很好的。但是事实归事实。我再问你一次,你有没有用绳子勒死龟井?”

隆保张开眼睛,讽刺的回望野村,然后微微一笑说:

“有!是我用手臂扼住脖子之后,又用绳子绞杀了他。”

野村失望的垂下头。他发现不论身为一个侦讯人员或是心理咨询人员,他都很失败。

侦讯人员跟嫌犯的关系,在某些方面很像心理咨询人员跟病患。心中有烦恼的患者,不会一开始就开门见山的把所有烦恼都告诉心理咨询人员。谁都有掩饰内心秘密的本能,所以通常病患会在寻求治疗的同时,矛盾的逃避咨询。嫌犯也会在逃避刑罚跟说出实话减轻良心谴责之间挣扎。

心理咨询人员会透过咨询技巧,慢慢的解开病患的心结,惟有互相打开心门,才能达到心理咨询的目的。侦讯时也是同样的过程。侦讯人员跟嫌犯的心,必须透过协助商量,也就是问话,而慢慢接近,产生相互信赖之后,嫌犯才会愿意说出事实。

野村并未刻意将咨询的技巧套用在侦讯手法上,他也不认为自己是这么“现代化”的警察。他之所以会采取这种不合他作风的侦讯方式,主要是因为在追查这一连串事件之间,他对隆保产生了一种亲切感。

身为警察,野村看过太多既得利益者蹂躏人性的丑态。就法律的观点来看,被害者应该比凶手负提更多道义责任的案例亦不在少数。而在现实生活中,越是想要深入这些问题,在局里就会相对的遭受更多的白眼,并为众人所孤立。所以野村能做的,也就只有暗自咬牙罢了。

这种社会丑态,不可能不反映到高中生的想法中。受不了矛盾跟欺瞒的少年们,因此沉溺在性爱游戏或是吸食强力胶,藉此逃避他们无法正视的社会。

相较于此,野村觉得隆保还比较有少年风骨,想凭一己之力将周围令人难耐的事各个击破。这种想法虽然不成熟,理论上也没有充分的说服力,可是,野村心想,这总比我只会在一旁咬牙切齿来得……来得怎么样呢?野村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

既不能称之为“优秀”,说他“有勇气”又不对。

野村仿佛在玩填字游戏般,不断的在脑海中搜索恰当的字眼,但都徒劳无功。忽然,他灵光一闪!

“有个性!”对!就是这个字,隆保就是个有个性的家伙。

野村忽然想起最近流行的一句广告词:“顽皮无所谓,愿他刚毅不屈。”这个广告词之所以深得人心,相信一定是引起那些被豢养成漫驯大人,再也无法顽皮的父亲们的共鸣。为人父者深切体认到自己活得懦弱,所以才会真心企盼儿子不要像自己一样怯懦,能够活得大胆而有个性。

野村也是同样的心情。比起在家里拙劣的撩着吉他,拉着破锣嗓唱歌的亲生儿子,隆保真是可爱且个性十足。连包庇母亲几代、扛起杀人罪的态度,都叫人心动。虽然这种念头或许只是中年男子的无聊感伤。

“既然你说是你我也没办法,就暂且当作是你做的好了。可是你母亲会怎么说呢?”

野村站起来,语调充满落寞。

2

野村告诉几代:“我们已经确定龟井被绞杀的时候,隆保也在现场。”

几代并没有变得比较憔悴。再怎么有气概的男人,拘留所待久了,多少也会因为受到身心煎熬而露出疲态。能够保持气宇轩昂的大概只有思想犯,不过那经常是仗着外面有人声援所蓄意营造的假象。不过几代却不一样,她毅然的态度丝毫未变,虽然不至于昂扬,但也没有沮丧的样子。她没有因为自己犯下重罪而畏惧,也不为自己做任何辩解,只是以自然的态度,平静的接受事情的发展。

得知美沙子自杀的时候,坚强的几代还是稍稍的动摇了一下。她脸颊僵硬的闭上眼睛,没有出声,唯一比较像反应的反应是,她似乎念了一声佛。没多久,就又平静如昔。也许她将儿女的死当作事情必然的发展,而认命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吧。

“既然隆保在现场,就算你再怎么否认,只要隆保说出来,他的证词就会被采纳。到时候你再怎么坚持,我们都没办法再听你辩解。”野村尝试说服几代。

“你说你用绳子勒死龟井,隆保也说他用绳子勒死龟井,可是尸体上只有一条绞杀的痕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过,只有我勒死了龟井。”几代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野村抿抿嘴唇点头。

“那我希望你老实说。你是怎么勒死龟井的?不要再说上次那个假方法……”

“……”

“如果你不说明白,我们就只有当隆保是凶手了,因为他的供词眼尸体的状况一致。”

“不过……”野村企图打破几代的沉默,附加说道:“我不认为是隆保做的。”

野村心想,接下来就只有等待了,于是便不再做声。毋庸置疑的,人是几代绞杀的。只是为什么几代不干脆说明绞杀的情况呢?虽然可以推测得出情况,但要推翻隆保为包庇几代所说的证词,还是要靠几代自己的供词。

“隆保说,是他用绳子绞死龟井的吗?”经过一阵子沉默之后,几代低声问道。野村点头说:

“他还说,之前他先用手臂扼住龟井。”

“真是傻孩子,我明明叫他不要说的……”

几代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毅然的态度有些许动摇,野村直觉几代的心防动摇了。果然几代开始淡淡的叙述。

“当我看到隆保在地下挖洞的时候,就什么都知道了。我心想,这真是糟糕。如果非杀龟井不可,也应该由我来,而不应该是隆保。我可以弄脏我的手,可是隆保……

唉声叹气起不了任何作用,也没有那个时间。我把铲子从隆保手里抢过来,催他快走,告诉他剩下的我会处理,要他赶快去秋季旅游。确定他的脚步声走远之后,我开始动手处理尸体。虽然我告诉隆保我会处理得很好,可是根本不可能。我只是在一旁干着急,手脚都动弹不得。

从一时的惊吓中回过神来,无边的恐惧不断袭向我。我尽量不去看尸体,可是在那么狭小的地方,不要说看,不时我还会碰到他的四肢,每次都吓得我手脚发软,不能好好做事。

可是一想到美沙子就快回来,必须趁她回来之前处理完,我只好卯足力气挖土,没想到一个没站稳,绊到尸体的腰窝。我用力的踢了他一下,就在那时候……”几代瞠目正视野村说:“就在那时候,龟井呻吟了一下。”

“什么?”

声音冲口而出,野村整个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连正在作笔录的大冢,都因为手突然痉挛而停住。凝重的沉默支配了周围,好一会儿野村才压抑住激动,继续问道:

“你说尸体呻吟了一下,是吗?”

“是的,没错。”几代反复回答。

“怎么可能?尸体怎么可能会呻吟呢?”

“没错,尸体当然不会呻吟。所以说,龟井根本没有死。”几代慎重的缓缓说道。

“这不是真的……”

“是真的!他真的呻吟了。不只呻吟,他还想要翻身似的转动身体,就像大难不死的菜虫一样。”几代毫不掩饰对龟井的嫌恶之情,不屑的说。

“……”

“我以为是龟井的鬼魂来找我算帐,心里不断发毛。不是害怕,而是觉得不值。我怎么能让他起死回生,不知道他会怎么跟美沙子还有隆保算这个帐。念头一转,我看到晒衣服用的绳子。

我不顾一切的拿起绳子穿过他的脖子,然后在喉咙的地方交叉。我的力气不大,所以我把绳子的一端绑在地板下的梁柱上,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拉紧绳子的另一头。大概过了两分钟吧,我想这下就算把他连滚带爬的踢进洞里,他也叫不出来了,当然更不会动了。”

几代说完,嘴角浮现平和的微笑。

“这时候,龟井才真的死了。”

几代的微笑甚至是开朗的。野村觉得,那是几代确定她能完全洗清隆保的罪嫌之后的胜利微笑。

龟井是被隆保用手臂扼死的吗?

龟井处于假死状态吗?

就算龟井处于假死状态,若弃置不管,他会不会真的死亡呢?

龟井真的苏醒了吗?

会不会是龟井根本没有苏醒过来,只是几代为了掩饰隆保扼住龟井脖子的痕迹,才又用绳子绞杀龟井?

诸多疑问在野村脑中盘旋。不管是哪一个问题,野村都无法提出证据。换句话说,只有相信几代的供词了。

“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呢?你现在讲,就算被当作是为了包庇隆保而捏造的,你也百口莫辩……”

“那是因为,”几代保持微笑,用一种不要明知故问的态度,若无其事的说:“如果可能的话,我连隆保扼昏龟井这件事都想隐瞒。因为隆保事实上只不过是让龟井暂时停止呼吸罢了,可是只要警方知道他曾扼昏龟井,就会构成杀人未遂罪,这样隆保实在太可怜了,所以我决定一个人担下所有的罪。为此让你们多伤脑筋,真是对不起。”几代微微欠身行礼,然后将目光转回到野村身上,请求般的说道:

“隆保可能以为自己杀了龟井,请你去跟他说清楚,也请你对警察们释清这个误会。”

几代的眼神如此哀求着。野村无言的站起来。

回到搜查课,野村喃喃自语道:

“总算是了结了一件案子,虽然结得不怎么痛快。”说着,从桌上拿出玉露的茶具。这时候如果再不喝杯好茶,真是难以消解心里的积郁。挤出最后一滴茶,野村使个喝茶的眼角给大冢。

“隆保是清白的吗?”大冢踌躇的问。说起来,大冢,才更是积郁难消。

“就杀人这点来说,应该是这样吧。”野村回答得更犹豫。

“我觉得,几代说龟井醒过来这件事有点难以置信。”

“那有什么办法?你又没办法提出反证。难免会碰上这样的案子啦,虽然我们有证据不得不相信嫌犯是无辜的,偏偏证据就是不自然,却又不能因为证据不自然就不用。毕竟,我们得尽量采用对嫌犯有利的证据,不是吗?”

这也是野村为消除自己内心积郁所找到的说词。

3

时序进入十二月,丰能高中只是安静的日复一日。三年级学生大学入学考试迫在眉睫,二年级则因期末考将至,大家难得的开始把心放在书本上,尤其是二年二班的教室更是活力尽失。田中的便当拍卖会迟迟无法再开市,阿基米德会也因为失去领导人而呈现自然解散的状态。

午休时间,大家都聚在阳光下,内藤、荒木、峰、叶山还有延命等人没有什么特别的话题只是呆呆的晒着太阳。

“好象养老院的下午喔。”延命忍住呵欠,自我解嘲的说。

“本来就差不多嘛。”峰用老人般无精打采的声音回答。

“怎么说?”

“老人跟高中生都没有工作也没有钱,而且看不到人活着的价值。”峰两手撩拨着令他骄傲的长发,慢条斯理的说,口气让人无从分辨是认真或胡闹。

延命冷哼了一声道:

“幼稚的谬论!”

谈话就此结束。看来,到上课钟响之前,就只有睡个午觉了。

“太好了!”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只见田中对着倏然张开眼睛的五个人说:

“十一月十三号星期一,就快成为我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日子了。我心有灵犀,在这一天买下我生平的第一张股票。”

“股票?”延命一下子摸不着头绪。

“没错!股票。我用两百五十元一股的价钱买了五千股日本邮船的股票,共计是一百三十五万元。怎么样,吓了一跳吧。”

“早就知道你是个经济动物了,你这种人买股票,也没什么好希奇的。”峰厌烦的插嘴道。

“那我再说一个更令人惊讶的事好了。今天是十二月四号,刚刚我打电话去证券公司,他们说该股股价已经突破三百元,一股赚五十元,五千股就是二十万呢。短短二十天就赚这么多,不错吧。”

“何止不错……钱的位数简直是天差地别,我根本无从体会。”连峰这样自命为虚无主义者的人都无法不心服。高中生花一万元打麻将或是赌马并不希奇,不过股票却很少人碰。并非买不起,而是觉得股票跟自己好象处于不同的世界。五个人如同观看稀有动物般目不转睛的望着田中。

“根据我的预测,今年内应该会涨到三百五十元。”田中志得意满的说。

“这样你就可以赚五十万元,要不要买辆车开开啊?”峰带着消遣的口吻说。

“我才不浪费这个钱呢。好好捞一笔之后,我要拿这笔钱走后门进大学。我不想白费力气去准备考试,反正我的实力也不会录取。再说我老子赚的那点钱我也知道。”田中满脸不在乎的说。

“对了,对了!忘了最最重要的事。听说柳生被移送少年法庭。刚刚那个叫野村的警察来跟藤田说的。看来他两三年内是呼吸不到新鲜空气了。”

“那学校呢?退学吗?”延命关心的问。

“那又有什么办法?不过感化院或是收容所应该还是会让他念书吧?也许会晚一点,不过上大学应该没什么问题才对。”

“那就好……”

“不用那么担心,人生长得很呢。”田中若无其事的接着说:“要不要去看柳生?”

“说得也是,我们应该去给他打打气。”延命马上附合。

“我当然也这么想啦,不过其实是有事要跟柳生商量。关于这一点,我希望你们听听我的意见……”田中在五个人面前坐下来,表情顿时变得严肃。

“柳生现在剩下一个人,他妈就快要接受审判,也没什么亲戚可以照顾他。像我们这因为同情去看他,给他打气,对我们来说话当然是尽到心意了,可是却没什么实际效果。”

同情当然无法改变什么,可是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样?大家虽然不满,却只能默默的在心里反驳。田中完全无视于大家不满的情绪,继续他的言论:

“眼前最重要的是,尽量减轻柳生跟他母亲的刑罚,为此,我们需要为他们找高明的律师。找律师呢,当然就要钱,所以呢……”

田中环视众人,发表宣言似的说:

“要把房子卖掉!我想柳生回来之后也不想住在那里了,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趁现在卖掉。虽然是发生过杀人事件的房子,不过房地产业者只要能赚钱,连坟墓都会眉头皱也不皱的买下来。像柴本健次郎这种人多得很呢。柳生家虽然房子老旧了点,不过土地一坪大约二十万,全部加起来少说也可以卖一千万。付过律师费,还会剩下不少钱可以做为柳生母子东山再起的资金。这件事我想征得柳生的同意。”

延命等人听到这一番话,讶异得愣在当场,呆呆的看着田中忙碌的嘴巴一闭一合。

“你说得可能没错啦,可是……”延命追不上田中说话的速度,慢半拍的搭腔。

“你们都在啊。”野村跟藤田说着向大家走来。延命跟内藤毫不掩饰的皱起眉头,其他的三个人也提不起欢迎的兴致,只有田中亲切的举起手来跟他们打招呼。

“这真是太凑巧了,警察先生你来的正是时候。我正在提一个重大的案子呢。”

“我们可以听吗?”

“当然可以,又不是什么坏事。再说,如果只有我们谈,人家就会当作这是小孩子的游戏,只要警察先生这样的大人参加,分量就会加重不少。”

“你这个说法我不赞同,不过你说说看就是了。”

野村跟藤田假装没发现其他几个人的白眼,在田中旁边找了位子坐下。

“延命好象还不能理解。”田中接着说。

“总而言之,只要有钱,就一定能减轻柳生的刑罚。”

“这真不是什么好见解。”野村插嘴道。

“你是来旁听的,请不要插嘴好吗?好的律师当然费用会贵一点啊。”

“那卖了房子之后,钱要怎么办?”延命赶着问下文。这种时候,也只有延命能跟田中周旋了。

“我要跟柳生商量的就是这件事啦。这一千万要交由你们阿基米德会来管理,反正阿基米德会在野村先生的严密监视之下也没什么搞头嘛,所以干脆改个名字叫柳生后援会,管管钱好了。虽说是管钱,其实也不难,只要保管存折和印鉴就够了。”

“这种事你拜托藤田老师不就好了?”

“这可行不通。”田中当下否决。

“大人对金钱比较脆弱。相对的,你们因为不知道钱的好处,所以不会去动这笔钱。而且,这笔钱毕竟是交由集团监视控管的。”

藤田不觉苦笑。谁要保管那么一大笔钱呀?虽然不至于动用,不过管起来有压力倒是真的。

“还有一件事。让这些钱闲着躺在银行也不是办法,干脆拿出五百万左右给我操作股票赚钱,为了柳生,也为了我。”

“股票?你……?”藤田不禁失声叫了出来。

“老师,不要发出那么失礼的声音,好不好?很好赚耶。”

“这真是……”连野村都忍不住发出受不了的感叹。

“你看!只要我一提到钱,老师就用轻蔑的眼光看我。这就是酸葡萄心理,越没有钱,越会看轻钱财。”

野村苦笑着跟藤田互望一眼。田中说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所以两人根本无言以对。

“我领了年终奖金,你要不要也帮我运用一下?”藤田故意讽刺田中。

“不行,那么一点钱不行。”田中轻易的否决之后问:“我的提议怎么样?”

田中分别把视线投向每一个人,等待五个人回答。但大家都避开田中的视线不作声。延命接收到田中最后的视线,不太有自信的说:

“我想这件事……我们恐怕不能胜任……”

其他四个人闻言不住的点头。藤田也有同感,野村则心里嘀咕着:玩股票跟房地产的高中生真是令人不敢苟同。

“那你们是要见死不救喽?”田中因为话不投机,气愤的站起来。

“怎么说见死不救?”延命意外的抬头望着田中说。

“不是吗?柳生母子现在孤立无援耶。请律师辩护需要花钱,家里如果没人管理,又会荒废掉。可是你们居然袖手旁观,这不是见死不救是什么?”

“可是这种事总要找适当的人,比如说亲戚什么的。”

“他们没有亲戚。如果有的话,早已经出现四处为他们奔走了。也许有一些没有来往的远房亲戚吧,但是谁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离杀人凶手越远越好啦。不过刑期确定之后,他们就会顶着一张贪婪的脸,趁着柳生母子失去自由的时候,假好心的卖掉房子。这样你们也无所谓吗?”

“你们无法胜任?别开玩笑了!有点自信好不好?现在日本智商指数最高的可是我们高二的学生哎。智商成长到十五、六岁就停止了,往后几十年,大脑不会比较重,智商也不会继续成长,生理学不是学过了吗?知识也是一样。日本平均知识最丰富的是高中生,你们不也是从英、数、国文到物理、化学、史地、家政无所不通吗?把万叶集拿给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看,他也未必有你们的程度。相反的,万叶集的权威若做起解析的试题,搞不好还会败给你们呢。

所以,面对大人的时候,根本不需要谦卑。我们所缺乏的只是生活累积的圆滑中社会信用而已,可惜的是,这两样都得靠时间去累积。所以这方面的不足,我希望能用藤田老师跟野村先生来弥补。”

藤田跟野村像是听了一场难懂的相声似的,表情呆滞。对于田中这些让人似懂非懂的理论,他们实在哭笑不得。

“所以……”田中看着延命,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语重心长的说:

“不要再玩阿基米德会那种孩子气的游戏,现实点好不好?”

接着,他将视线转到内藤身上:

“你也是一样。法律会保护人民本来就是童话,只有小孩子会相信童话。你家的公寓事件就是最好的例子。法律本来就是保障有钱的人更有钱,你因而对柴本怀恨在心,其实是你不对,谁叫你要相信童话。”

内藤想反驳,但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因为不用田中告诉他,他已深切体会到他们的行为终结在空虚愚蠢的结果之下。

“那……”田中缓缓的环视众人说:

“既然我无法获得你们的认同,我不再插手管柳生的任何事。”说完,便走向校舍。

众人继续晒太阳,虽然心中充满挥之不去的阴郁,但却也像养老院的老人般,懒洋洋的做着日光浴。

“田中!”延命仿佛要挥去心中的郁闷般大叫了一声。田中稍稍回过头,看到延命追过来,又闷不吭声的继续往前走。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藤田望着两人远走的背影,没有特定对象的嘟哝道:

“最近的学生好象渐渐分出两种类型。一种是极端现实,一种则是幼稚的正义派……”

“然后剩下的就是所谓‘成熟的孩子’,像羔羊一样软弱,只会顺应环境。”

“不是曾经有人说过,对男人而言,女人永远是个谜;对大人来说,孩子也永远是个谜吗?”

“是谁说的?不会是阿基米德吧?”

“我确定不是。”

真是孩子气的成年人对话。

“你刚刚说……”延命跟田中肩并肩迈开脚步说。

“你如果觉得我说话太直,我可以换很多婉转的方式说,可是这并不会改变事实。”

“其他人可以撒手不管,反正他们也没多大能耐。可是你不一样,能救柳生的就只有你了。”

“我?为什么?”

“因为柳生喜欢你啊。”

田中脱口而出。延命顿时停住脚,猛烈的摇头。

“骗人!他从来也没说过,而且态度也没表现出来。”

延命激动的抗议。田中静静的向前走了两三步之后,缓缓回头,大大的叹了一口气。

“你这个女人怎么在重要关头偏偏这么迟钝?你有没有想过柳生为什么不跟美雪上床?除了你唆使他之外,连美雪都主动向他投怀抱了,他还是把机会让给了内藤,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那是对你负责啊。他不希望跟别的女人上床,弄脏他对你的那一份心意。他就是那么老骨董啦。结果你居然体会不到他多情的心,你真是个无趣的女人。”

延命深吸一口气,睁大眼睛说:

“柳生喜欢我?……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不是犯了天大的错?……”

“没错!你现在才发现你犯下天大的错误啊?你恨美雪对不对?因为你以为柳生会被美雪抢走,所以你就……”

“不要再说了!”延命大声尖叫,突然打了田中一巴掌,响声清脆。

“啊!”叫的不是田中,而是延命。接着,延命飞快的走开,等回过神来,她整个人已经摊靠在桌球教室的水泥柱旁,脑海中思绪缠绕。

提议藉由玷污美雪让柴本健次郎痛苦的时候,我心里就已经有底了。我恨美雪接近我的心上人柳生,也气美雪因为看到柳生的裸体而表现出跟柳生特别亲近的样子。所以我想趁机利用内藤报仇的机会,彻彻底底的玷污美雪。不管是由内藤或柳生去做这件事都无所谓,我想即使是柳生去,他们俩也会因为这种侵犯的性关系而感情破裂,永远无法复合……

这样就够了。如果柳生无法接受我的爱,我也不能让美雪称心如愿。这就是我偏激的心态。

结果内藤完成了这件事,对我来说,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因为这样一来,美雪便失去了接近柳生的资格……

如果我一开始就知道柳生对我有好感,就不需要做这些傻事,只要静待我们的感情水到渠成,什么美雪、内藤、阿基米德会我都可以不管……

“怎么样?要不要去见柳生?”

田中伫立在旁,不含一丝温柔的问,语气干脆但愉快。延命无力的垂下头。

“太好了,这样柳生就有救了。我们大可花钱找最好的律师,毕竟他没有杀人,没什么大罪。”

“对!”延命用力的说。

“是被杀的人不好,而且柳生也不是直接的凶手。他是清白的!”

“你这个说法我不赞成。”田中冷漠的反驳道:

“那种阿基米德会规章的幼稚想法,我拜托你就丢了吧。阿基米德发明的杀人机器杀了许多罗马士兵。可是阿基米德只不过是发明,操作机器的是叙拉古城的士兵们,所以你认为阿基米德没杀人,对不对?我才不相信他是什么超越名利的大学者,如果他真的像你所说的,只专注在美与高贵的事物,那么不管国王怎么命令,他应该也不会去设计杀人的机器才对。什么沉醉于数学时被罗马士兵杀害,也假得令人不敢苟同。这不过是为了将他神化,才编来骗小孩的童话啦。”

“你这种说法我才不赞成呢。”

“是吗?那这么说好了。这是去年底报纸上写的。驾驶B29型艾罗拉盖号战斗机在广岛投下原子弹的副驾驶罗伯特上尉,把他在广岛投弹的飞行日记拿出来拍卖,结果卖到一千三百万元。据说他在拍卖场屏息看着价格一路飙涨,但是直到最后,他都没有说出任何为广岛牺牲者哀悼的话。另外,按下原子弹发射钮的炮击手汤马士上尉,到现在都还声称他没有罪恶感。

直接杀戮二十几万生命的人说这种话,那就更不要说远在基地指挥的人了。听说这些人和最高指挥官莱斯礼,到现在都还坚持他们是‘清白’的。而队员中,有人因罪恶感导致神经衰弱,也有人为了赎罪而去当牧师,但这些人应该都是阶级最低的士兵吧。”

田中说完之后问延命:

“这样你还认为阿基米德或是发明原子弹的人清白吗?”

“大家都过了相信童话的年纪,干脆就放手把自己弄脏,去面对这个混浊的世界吧。”

田中说完看了看表说:

“啊,糟糕!已经一点了。北滨的午市已经开始了,不知道邮船的股价飙到哪儿了?好兴奋!我去打个电话给证券公司。”

延命轻轻挥手,田中便迫不及待的走了。没带上的门透进几道不像冬天的暖阳,刺痛延命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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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米德借刀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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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尸体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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