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旅馆战争
“前川那家伙,听到这事准会晕倒吧?!”
久住政之助眯着眼睛读着秘书有坂冬子递过来的会谈记录。这份记录是根据业务合作的会谈纪要整理出来的。
“不!岂止是晕倒,他的大股东全日航(全日本航空公司——译者注)会吓得直不起腰来。被全日航盯上,他就大难临头了!”
久住真的很高兴。说起来也有情可愿,与美国最大的旅馆业者科林顿国际股份有限公司即CIC进行业务合作,这是他多年来的夙愿,现在终于要实现了。
久住政之助是护城河旅馆的社长。护城河旅馆在日本旅馆业中也是首屈一指的老字号之一。而且,他不是那种有职无权的社长,而是一个有功之臣。
护城河旅馆的前身是坐落在千代田区竹桥、客房数约五十套的小型居住型旅馆,他兢兢业业地经营着,战后趁占领军解除管制的机会一当上社长,便预测到东京将会复兴,外国来宾必将激增,于是积极采取加强设施建设的方针,造就了今天拥有地面三十五层、客房数二千套、大小宴会厅七十个的大型旅馆,在东京乃至东洋都是屈指可数的。
倘若没有他的积极经营和先见之明,也许就赶不上昭和30年代后半期旅馆建设的浪潮,只好在护城河边死抱着五十套客房不放,不得不面对着同行们前所未有的利润垂涎三尺。在举行东京奥林匹克运动会时,大仓、希尔顿、东京王子、银座东急、大谷等巨型旅馆一窝蜂地拔地而起,但它们最多也就是五百套至一千套客房。如今都市旅馆的营业额中餐饮收入所占的比例很大,旅馆的客房数未必是衡量旅馆规模的标准,但两千套客房的数量在同行中是出类拔萃的。不仅客房数,就是在宴会厅、各种餐厅、酒吧、游泳池等一切附带设施方面,其他旅馆都无法与护城河旅馆相提并论。
开往东京的国际航线迅速增加,客机趋向大型化,旅行呈团体化趋势。护城河旅馆的庞大设施顺应了形势的需要,进入昭和40年代以后,年度客房出租率经常超过90%。
说是90%,有的房间用于设备安置和旅馆办公室,所以这个数字表示全年每天都处于客满状态。客房居住率高,餐饮收入也随之增长。同行们虽然也靠着旅游高潮坐享其成,但护城河旅馆却独揽了不愿分开住宿的团体游客。
这正是久住的得意之笔,深谋远虑所致。
但是,正当久住独占鳌头之时,出现了抢他生意的人。这就是前川经营的东京皇家旅馆。
前川礼次郎原来在平河町的高地上拥有从旧华族(日本自明治维新后赐给爵位的人及其家族,战后废止——译者注)手中买来的约两万坪土地。东京奥林匹克运动会之后,赴日外宾大幅度增加,当时为旅馆的发展对策绞尽脑汁的政府、都厅、航空部门费尽口舌说服了前川礼次郎。在他们的支援下,前川花了一百六十亿元资金,在原地上建造了一幢地面四十二层、地下四层、楼高一百五十米、客房二千五百套、可住宾客四千二百名的超高层旅馆。
东京皇家旅馆在规模上当然超过了护城河旅馆,客房以标准双人房和单人房为主,而且护城河旅馆的主要客源全日航和日本旅行公社(指日本的地方财团等经营的国营公用事业企业——译者注)也参与了经营。于是,护城河旅馆和东京皇家旅馆在市场上短兵相接。
护城河旅馆不仅仅被东京皇家旅馆打破了垄断局面,而且被夺走了旅馆行业中独占鳌头的地位。
久住和前川原本就有前嫌。久住在护城河旅馆蛟龙得水之前,曾在东都旅馆当经理,当时前川就是东都旅馆的社长。前川以体面的借口将性情不合的久住“流放”到当时在行业中毫无名气的护城河旅馆里。
久住对此恨之入骨。护城河旅馆的盲目扩建政策,多半带有他想争口气给前川所在的东都旅馆看看的心理,而且他终于使护城河旅馆达到了行业首位的规模。但久住只是昙花一现,如今又被可恨的前川夺走了主动权。
久住捶胸顿足悔恨不已。但是,无论他怎样感到可惜,护城河旅馆已经发展到极限,无法再发展了。即便有扩建设备的余地,但扩建设备所需的巨额资金却不是朝夕之间就能筹集到的。
久住被前川拉开了差距望尘莫及,永远也追不上了。
东京皇家旅馆——刚竣工的摩天大楼,夹着皇宫高高地耸立在地处竹桥的护城河旅馆的正对面,仿佛在嘲笑咬牙切齿的久住。
不用说大批的团体客人被挖走,就连护城河旅馆的摇钱树即屋顶旋转眺望台蓝天酒吧,也被东京皇家旅馆构筑在楼顶上的同类建筑太空酒吧所压倒,甚至周末或节假日的夜里都变得门庭冷落起来。
幸好东京的旅馆数量不足、供不应求,护城河旅馆的客房使用率没有受到很大的影响,但仍然无法掩盖宾客质量下降和宴会厅败落的局面。久住感到心如死灰。
然而,就在这自愧不如并无从宣泄愤怒的时候,久住想出了一条能挽回败局的妙策,就是与CIC进行业务合作。
CIC处于世界最大的航空公司WWA(世界航空公司)的髦下,是一个国际性大型旅馆,不仅在美国国内,而且在世界各国都有连锁分店。
国际航空旅客激增和客机的大型化趋势,必将导致航空业和旅馆业的联姻。那些即便能运送旅客却不能安排住宿的航空公司,将无可挽回地遭到旅客的冷落。何况,航空公司竞争激烈,巨型喷气机或SST(超音速运输机——译者注)等超音速大型飞机开始定期飞行,为乘坐自己公司航线的旅客定好旅馆,对航空公司而言,是参与竞争并致胜的首要条件。
总之,倘若不与旅馆联合,飞机票就会卖不出去。因此,各航空公司除了竞相加强机上服务质量之外,都急赤白脸地参与旅馆竞争。
同时,对旅馆业来说,这也是有利可图的。与国际航空公司联合,可以依靠其庞大的网络来保证定期客源。
WWA与CIC的联合,全日本航空公司参与东京皇家旅馆的经营,都是因为出自这样的目的。
总之,久住向CIC提出业务合作的建议,对CIC来说正中下怀。奥林匹克运动会以后,访问日本的外国游客大幅度增加,加上召开大阪万国博览会,市场充满着魅力。因此,CIC方面早就想进击日本。
所谓的“业务合作”,是以护城河旅馆一方将经营权委托给CIC一方的形式,借用CIC的名义即“借招牌”进行合作。这是CIC在推行海外战略时的有力武器。
对以前一直以自己的名义独享其成的护城河旅馆来说,在总收入中要以极大比例支付“招牌费”,这虽然味同嚼蜡,但对东京皇家旅馆和在各条航线上与WWA激烈竞争的全日航来说,的确能给予沉重的打击。
当然,除了久住之外,护城河旅馆的所有干部内心里都反对与CIC合作。他们反对的理由是,企业不是靠那种私人感情、或说得更明确些即私人怨情来进行经营,但没有人胆敢当面向专横的久住进谏。
与CIC合作实际上也有优点。他们没有任何具体的理由来抵毁那些优点,而且反对的动机其实是为了保住自己,他们害怕由于CIC的介入,自己的位子会朝不保夕。这才是干部们讳如噤口的真正原因。
两家公司之间的交涉进行得很顺利,以后就只剩下与基本业务的分管有关的事宜,以及测定“招牌”费的尺寸。
最敏感的就是“招牌”费的比例。按今天的商谈情况来看,“招牌”费的比例没有太多的纠缠便顺利结束了。
回味着会谈时和谐的气氛,想到最后会给前川以沉痛的反击,久住便春风满面。
“社长,那么我告辞了。”
有坂冬子合上会议记录本,站起身来。
“好吧。你好几天没有回到母亲那里去,今天可以去看看你母亲了。你还没有出嫁,就让你在这里住了好几天,真难为你了。明天给你休假,在家好好撒撒娇。”
久住眯着眼睛和蔼地望着冬子,就好像望着自己的孙女。他的表情充满着慈爱,丝毫看不出是一个领导着大型旅馆、在日趋激烈的行业竞争中绞尽脑汁智谋用尽、又无情无义的经营者。
久住将护城河旅馆的3401号房间作为自己的居室。前两位数表示层面,所以这就是客房部最高层第三十四层楼的一号房间。是卧室和客厅连在一起的套间。
社长秘书有坂冬子因为职务关系,住在社长隔壁配有沙发的3402号单人房间里,大多是为了帮助社长久住的繁重工作。冬子的父母在久住的恳求下同意让冬子住在旅馆里。
有坂冬子以前在总服务台工作,被久住看中提拔为社长秘书。她天性聪慧头脑机灵,严丝合缝的辅佐得到久住的赏识和信任,公司职员们在背地里称她是“幕后社长”。董事们也对她刮目相看。
而且,她的身上丝毫没有那些精明的秘书身上所常见的“狐假虎威”。她明眸皓齿,花容玉貌,性情温柔,对职员们一视同仁,颇得职员们的青睐。
在护城河旅馆,说未婚男职员大多都仰慕有坂冬子也并不过分。不仅仅护城河旅馆,在内部交流本来就多的旅馆业界,同行中也有很多“冬子迷”。
久住似乎很为有坂冬子骄傲。工作上的会晤(有时在私人场合里也)总是带着她。这使得冬子在行业中名声大振。
冬子回一趟练马郊外自己的家极其难得,因为她担任了秘书这个职位,同时久住片刻也不愿意离开她。
只要冬子不在,毫无疑问,工作马上就会大受影响。总之,只要冬子在身边,久住就会感到很愉快。他已年近喜寿,没有对异性的野心,但男人的本性就是希望自己的身边能经常有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
他看中冬子,不是由于她那机敏的头脑,而是因为她那副冰肌玉骨、善气迎人的风姿。
“钥匙放在这里,因为你平时服用的安眠药放在床头柜里。”
有坂冬子将钥匙放在客厅角落里的黑檀茶几上。刻着旅馆名字和3401房间号码的白色钥匙牌,在黑色的桌面上显得很注目。
冬子正要向房门口走去,突然犹豫地停下了脚步。
“社长。”
她调皮地窥察着久住的脸。
“什么事?”
与白天训斥、激励员工时截然不同,久住用一种异样的口吻问道。
“我……也许是空气太干燥了,我觉得嗓子很渴。不好意思,我想在这里向房间服务员要一瓶冷饮料,行吗?”
有坂冬子说道,就连提出这样细小的要求也是一副惶恐的语气。
“原来是这样的小事!你想要什么,不必请示,尽管让她们拿来好了!我以前不是对你说过吗?”
久住非常喜欢她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却装作生气的样子答道。
“但是,我也是这家旅馆的一名职员,如此任性是不能容许的呀!”
冬子小心翼翼地说道,用内线电话向房间服务员打电话。
片刻,房门响起轻轻的敲门声,女服务员送来果子汁。有坂冬子去给女服务员开门。
“谢谢了。呃!就放在那张桌子上吧。”
“这张桌子吧!”
女服务员沿着冬子手指的方向望去,说道。
女服务员鞠了一躬想要从房间里退出去,冬子拦住女服务员:
“你用不着再来取杯子了,我马上就喝完,你稍等一下吧。”
冬子在桌子边的椅子上坐下,很解渴似地痛快地喝起来。
喝了大约三分之二左右,冬子也像已经解渴了。
“谢谢了。”
冬子不知是对久住还是对女服务员说道,站起身来。
同时,她若无其事地瞥了一眼手表。
“呀!停了呀!对不起,吉野君,现在几点了?”
“7点50分。”
称为“吉野”的女服务员看着自己的手表答道。
“谢谢。”
有坂冬子向女服务员道谢,然后对久住轻轻地鞠躬道:
“社长,那你好好休息吧。”
久住露出几分寂寞目送着她走出房间。
久住的妻子早年去世,几个孩子都已各自独立,除了需要帮助外从来不来探望他。对久住来说,冬子似乎是他惟一的依靠。
于是,披戴着人世间最高级豪华睡衣的大老板,在冬子离去以后,也将变成了一个顾影自怜孤嚼余生的老人。
当冬子和女服务员走出房间时,在久住背后的大玻璃窗户上,透出最后一抹霞光。夏日黄昏那沉凝的天空里,闪烁出光怪陆离的灯光,如被打碎了光球一般。冬子关上房门,离开老人,融入光影之中。在这华丽而苍茫的某个地方,有一个男人在等待着她。冬子觉察到老人用依恋的目光目送着她,便有意识地用力关上了门。自动锁上锁的声音无情地将老人与冬子分隔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