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法庭大楼及其周围设施典雅而宁静,洋溢着高贵的气派。大楼是一位杰出的建筑师设计的,就像一个出身高贵的老人平静地穿过最混乱不堪的场合而仍不失威严。在平整的草坪那边,榆树林下的灌木丛中,大批的男男女女以及小孩拥挤着吵吵嚷嚷,使这个场面形成更大的反差。街道上也是人山人海,有三四个骑警,六七个摩托车手和二十来个步行的警官在尽力维持着秩序。但是,嘈杂声还是此起彼伏,一片吵闹。
上午将近十时,街道不远处骚动起来。这边值勤的警察极力把人群向警戒线后推,虽然显得很温和,但那气势似乎不容违抗。接着,一辆红色的小车鸣着警报疾驶而来,后面跟着一辆黑色轿车,两侧有骑摩托车的警官护卫。轿车停在法庭大楼前,霍尔登法官下了车。
他是个高个儿,细瘦,脸上棱角分明,雪白的头发,眼睛流露出一丝深深的倦意,但丝毫没有惧色。当他走下车时,人群中一阵喧闹,尽管不时地有嘘声和叫喊声,但大部分人还是在喝彩。法官面对人群,对他们微微一笑。接着,警队长碰了碰他的胳膊。
“阁下,最好还是进去吧,”他低声建议道。
法官听从了他的催促,他们并肩走上台阶。莱安警长用肘在人群中逼出一条道来,陪法官走到他的办公室门前。普鲁特法警把他们迎了进去。霍尔登轻轻地向他道一声早安。
“陪审团那边还没有消息吗,普鲁特?”他问道。老头子摇了摇头。
莱安警长语气凝重地说道:“今天上午又收到几封恐吓信,阁下。如果陪审团定罪的话,您就得让我们保护您。”
法官笑了笑。“你知道我的打算,莱安。不论是定罪还是宣判无罪,我一脱身便去北方。我累了,莱安。我要去钓鱼,好好松弛一下。”
莱安不无疑虑地说:“看来他们不会同意的。”
“他们不同意,那与宣判无罪没什么两样,”霍尔登法官提醒道。“再也不会有机会定罪了。在这期间,太多的目击证人会丧命,或者远走他方。”
他的语气很冷酷,莱安点头称是。接着他们都出去,只剩法官一个人呆在办公室。
他穿上法官袍服,坐在打开的窗前等待进入法庭的传令。他能听见下边人群中嘶哑的低语声,一阵阵的高喊声和激烈的争吵声。他刚才面向人群时只有眼睛里露出一丝疲倦,现在感到全身疲惫不堪。
他一个人坐着在等。他的思绪又回到这几个星期以来的审判以及在这之前的几个月所发生的事情。他细细回顾了各种环节,它们出现得恰到好处,使本案被告蒙塞尔和莫鲁一直不能定罪。现在莫鲁几乎被完全忘却了,所有的兴趣都集中在蒙塞尔身上。当法律这架慢腾腾的水磨在悠闲地滚动时,法官日复一日地在观察着这个人,他觉得他正在给这个人作着一番评估。
这是一起谋杀案件,是大城市里司空见惯的那种偶然突发但残忍不堪的暴力事件之一。三个男人闯进公共汽车公司一条主线的调度站想抢保险箱,正好被巡夜人撞上。尽管巡夜人身上带着枪,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拔枪就被击毙。虽然巡警用左轮手枪猛射,但是三个男人还是逃掉了,无一受伤。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可是在第二天晚上,开业不久的青年医生伊利亚斯·诺顿接到一个急救电话。一个男人来接他去为一个据说是闹肚子疼的病人看病。那人衣衫褴褛。诺顿医生带他上车,立即出发。走过一两个街区时,医生感到有什么东西顶在他的肋骨上,听到厉声命令后停下车。他被蒙上眼睛,带到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地方,那里躺着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子弹从后面穿透了身体。当
他对受伤的小伙子进行检查时,两个蒙面人在一旁看着。
受伤的小伙子要死了。诺顿医生把这个情况告诉他们。他们陪他来到他办公室附近,警告他不能对任何人讲,然后才放了他。可是这个年轻医生立即向官方作了汇报。警察立即对随后第二、三天核发的死亡证明作了详细审验。一个据称是死于肠梗阻的小伙子被发现体内有颗子弹。他叫朱尔斯·蒙塞尔,现在是他的哥哥在受审。
本案有两种不同的说法,还有另一种说法与前两种的其中一种稍有不同。州检察院声称蒙塞尔兄弟和莫鲁曾企图抢劫公共汽车调度室,蒙塞尔哥哥和现在受审的莫鲁打死了巡夜值班员。辩方认定蒙塞尔弟弟是受了重伤后跌跌撞撞回到他哥哥这里的。他们发誓,这位兄长根本不知道其弟弟是怎么受的伤。这些说法很简单,但却前后矛盾。
可是报纸的宣传使这一事件更加具有戏剧性。根据新闻界的说法,蒙塞尔是地下组织的头目之一,手下有一批黑干将。年轻的朱尔斯只是他这个组织中的一名新兵,抢劫公共汽车调度站只是他首试锋芒。因此事实很清楚:他哥哥一般地不亲自行动的,这次却在现场。由于头脑发热,在毫无必要的情况下开枪杀了人。
州检察官没有得到允许展示与蒙塞尔传说的活动有关的证据。可是当辩方律师发现蒙塞尔肯定要被定罪时,提出抗议。他说,报纸上的宣传对陪审团和公众有误导作用,使他们对蒙塞尔产生了偏见,所以他请求反驳这些诽谤。于是,州检察官才有机会展示对方在反驳中无法驳倒的证据。
霍尔登法官判定有关蒙塞尔以前犯罪活动以及他名誉方面的证据可以接受。这使他反倒成为蒙塞尔党羽的攻击目标,他们人多势众。这个人所扮演的角色,以及作为兄长对别人犯罪表现出的宽宏大量而自己并未染指这一角色,引起了很多人的同情。有些人歇斯底里地高喊应嘉奖他,还有些人大喊大叫抗议警察对他的迫害。看起来证据确凿的案件,即死去的巡夜值班员身上那颗子弹是蒙塞尔的枪里射出的,有三个人站在弧光灯下曾看见他开车逃过,这些情况竟全被忘却了。如果警察的认证无误的话,蒙塞尔的确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不安定分子。但他却变成了一个虚构的博得人们同情的人物,妇女们为他流泪。
霍尔登法官回顾了整个案子,认为这里面有不一般的因素使之带上了些许喜剧的色彩。依地看来,蒙塞尔的有罪还是无罪是个极其简单的事实,可以非常准确地定案。而陪审团对此判决的一拖再拖简直令人不可思议,更令人不能相信的是他们可能会有分歧。他心里构思着如果他们真的向他报告意见不一致的话,他将怎样严厉地斥责他们。
突然他又明白没有必要那样做。他知道陪审团已经同意了。在没有正式向他汇报之前,他通过窗外人群中的骚动和喧哗声就知道这一点了。接着,法警来敲他的门,低声说道:
“阁下,陪审团已准备好向您汇报。”
法官站起身整了整袍服,点了点头。“很好,普鲁特,”他赞同道。“咱们进去吧。”
在随后的几分钟里,蒙塞尔傲气十足,嘴角上挂着自信的微笑;莫鲁勾着头麻木地坐在那里。他看见长时间争论后疲倦不堪的陪审员们;他看见旁听者们一动不动的眼睛。宣判前例行的辞令他听到了,但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早已听腻了这一套生硬、严肃而且慢条斯理的辞令。他只听着一个词,非常满意地听到了。
“有罪,”便是。
顷刻间的喧哗被厉声制止;书记员正式发问。“那么你说,弗曼先生。那么你们都说。”移动着的脚在踩着;小槌在油漆桌面上敲着。
霍尔登法官又回到了他的办公室。窗下的人群吼叫着,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
后面要进行的一切都是提前安排好的。霍尔登年事已高,这起案件的审判给他带来的压力太大,他长期以来处于紧张状态。他和琳达一起商讨安排过下一步该怎么办。可是宣判结束一个多小时后才认为他可以安全离开法庭大楼。当他离开时,莱安警长与他同坐一辆车。莱安急迫地说:
“阁下,”他说,“我不喜欢您从这里去林地,因为在那儿我们没法照管您。”
“胡扯,警长,”法官说道。“审判已经完毕,判决已经宣布。一个星期就会被忘得一干二净。”
莱安警长还是不同意他的看法。“不会吧,阁下,”他坚持道。“您知道这并没有结束。比如说您不得不同意重审的问题。蒙塞尔的那一帮人会追踪您的。他们知道您对他们不利。我要派二十个人保护您,要不然我可不放心。”
法官笑了笑。他的情绪已经好多了。“胡扯,”他再一次说道。“要是蒙塞尔有一帮人的话,早都树倒猢狲散了。明天我就可以钓鱼了。等我回来时,报纸上又会是些其他新标题了,这一切会被忘得干干净净的。”
“我告诉您,”荣安说道,“您错了!我可了解这些家伙。”
霍尔登法官向前看了看,笑了笑,向前一指。他们说着话已经来到了飞机场的入口,一架飞机已等在那里,螺旋桨已开始飞转。“看见了吧,莱安,”法官说道。“我一走上飞机,什么都会抛在脑后的。”
莱安点了点头;可他向前后指去。
“您看后边,”他反对道,“三部车。一打子人,有些我还认识。他们会想尽办法弄清您的去向的。”
法官格格地笑了。“他们不会成功的,”他预言道。他又更加严肃地说道,“不管怎么样,莱安,丹尼·斯蒂文斯和他手下的人会像你一样到处找我的。要是他们中间有谁找去的话,会跑得脚疼腿酸而没法回家的。”
莱安极不情愿地屈服了。“我想您是一定要坚持自己的办法了,”他认输道。
接着汽车停在等候的飞机旁,霍尔登法官走下车。飞机驾驶员过来接他。这是罗杰·斯蒂文斯,丹尼的弟弟。法官说;“早上好,罗杰。预热准备好了,我明白。”
罗杰点点头。“我给丹尼打过电话,”他解释道。“他和琳达在波特兰等着。风会助我们一臂之力。我们一小时内即可到达。”
莱安绝望地要求道,“法官大人,还是让我派些人跟您去吧。”
可是霍尔登摇了摇头,握住他的手。“我从星期天算起,两周以后回来,莱安,”他说。“这期间你可以轻松一下了。”
他戴上斯蒂文斯给他准备的飞行帽和遮风镜,走进座舱。罗杰坐上驾驶席。技师们把轮子前垫的塞块搬掉。引擎开始轰鸣。
他们立即起飞。莱安警长目送他们离开,他突然想到,机翼上的数字使地面上的任何人都可以看清并认出它来。可是一切都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