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第一节

火车一路毫无规律节奏地狂奔。因为它必须在接二连三的各小站停靠,不耐烦地稍待片刻,才得以再次进攻大草原。但谁也感觉不出火车正攻击大草原。只见大草原起起伏伏,像一大张被随意抖动的淡红棕色毯子;火车跑得越快,那一片起伏的波动更像在嘻笑怒骂。

盖伊收回望向车窗外的视线,重重地靠坐在椅背上。

蜜芮恩一定会想尽办法拖延离婚的事的,他心想。她甚至可能不想离婚,只是想要钱。真的能和她离得了婚吗?

他明白,此刻恨意已开始麻痹他的思考能力,他在纽约想好的退路全让恨意给阻成了小小的死胡同。他感应得到蜜芮恩现在就在不远的前方,粉红的脸蛋带着褐色雀斑,散发着一种有害人体的热气,一如车窗外的大草原,乖戾、残酷。

他不自觉地伸手摸出一根香烟,这才记起这已是他第十次忘了卧车内禁烟。不过,他随后还是抽了根烟。他把香烟在手表表面上轻弹了两下,随意看了一下时间:五点十二分,随后把烟叼在嘴角边,划上火柴,一手挡风,点燃香烟。丢了火柴,他便手夹着烟缓慢、沉稳的一口一口地吸着。他的棕色双眼一再地瞥向车窗外顽强迷人的土地。柔软的衬衫衣领上,有一角开始往上翻。在车窗玻璃的倒影中可见薄暮已渐形成,他下额旁的白色领尖设计看似是上一世纪的款式,他那一头前端高耸蓬松、后端紧贴脑勺的黑发,也挺复古。头发的矗立和长鼻子的斜度,让他在外观上给人一种具高度果断力和冲劲十足的感觉,不过从他的正面看来,浓密的一字眉和平直的嘴形展现出一股沉静和矜持的味道。他着一条皱巴巴的法兰绒长裤,松垮垮地套在瘦削的身材上,外罩一件在灯光照射下微呈紫色的黑色夹克,脖子上则系了一条胡乱打成结的蕃茄红毛织领带。

他不认为蜜芮恩已怀有身孕,除非她存心怀孕。也就是说她的情夫打算要娶她。到底她找他去的用意何在?她又不需要他随传在侧才能办妥离婚手续。他又为什么要反复思虑四天前收到蜜芮恩来信时就想及的同一个无聊问题呢?蜜芮恩以圆润的字体写了五六行字,内容只说她将生子,并且想见他一面。那么他又何必穷紧张?然而他怀疑在他深不可测的内心深处,或有一丝嫉妒的因子存在,因为一度流掉他孩子的她就要生下另一个男人的孩子。这层疑虑深深折磨着他。不,惹恼他的只是耻辱感罢了,他告诉自己,那是一种他竟爱过蜜芮恩这种人的耻辱感。他在暖气机的格状盖子上捻熄香烟,烟蒂滚落在他脚旁,他一脚又把它踢回暖气机下方。

未来仍有很多事值得期盼,像是离婚、他在佛罗里达的工作(他的设计几乎肯定会获得理事会的通过,这个礼拜他便能得知结果),以及女友安。现在他和安可以开始计划一切了。一年多来,他一直焦躁地等待某件事发生——就是此事,以求重获自由之身。他感觉到内心爆发了一股欢欣的偷悦感,于是轻松地窝在绒椅上的一角。过去三年的时间里,他真的一直在等待此事发生。当然,他是可以花钱来解决离婚之事,不过他从未存够那么多的余钱。缺少公司做后盾,独力开创建筑师的事业并不容易,如今情况依旧。蜜芮恩从未开口要求他提供固定的费用供她花用,不过却用其他的方式来烦他、闹他,故意在梅特嘉夫那里提及他的事,仿佛他们仍处于亲密状态,仿佛他前去纽约只是先去安顿下来,最后终究会来接她去似的。偶尔她会写信跟他要钱,金额不大,但却是令人不快的数目;他总是如数给了她,因为对她而言,要在梅特嘉夫向他开战是轻而易举、再自然不过的事了,而他的母亲就住在梅特嘉夫。

一个身穿褐棕色套装的高个儿金发青年,在盖伊对面的空位上重重坐下,然后带着微微表示友善的笑脸,滑坐于座椅内隅。盖伊瞥见他那苍白的小号脸孔。他的额头正中央有颗特大的痘痘。盖伊再次望向窗外。

坐在他对面的年轻人似乎在考虑该开口搭讪还是打个盹儿。他的手肘不断在窗台上前后滑动,而每次他那粗短的睫毛向上翻动时,他一双充血的灰色眼睛便看着盖伊,柔和的笑容也再度重回他脸上。这年轻人八成是有点醉了。

盖伊翻开他的书本,但还没有看完一页,心思就不知飘到哪儿去了。车厢天花板上日光灯闪烁不定,他抬起头,双眼四处游移,瞧一瞧一张椅背后那根未点火的雪茄,被夹在一只干瘪的手中随着谈话声而回转不止;瞄一瞄对座年轻人的领带上抖动不已的金色刺绣。刺绣是由CAB三个字母组成,领带是绿色丝质,有着讨厌的手绘橙色棕榈树图案。他修长的深棕色躯体此刻毫无防备地瘫着,他的头后仰着,因此额头上的大痘痘(或肿疱)成了突出于平面的最高点。不知怎地,盖伊觉得那是张有趣的脸,它看起来既不年轻也不苍老,既不聪明也不全然愚痴。从窄缩的饱满前额到瘦削的下巴之间,整体呈逐渐四人之势,直至线条优美的嘴唇而止。在有着如小海扇贝形的眼睑之下,那双蓝眼眶是凹陷最深之处。他的皮肤平滑如年轻女子,甚至如蜡一般晶莹剔透,仿佛所有的杂质全都流灌一处以喂养那爆出的痘痘。

有好一会儿,盖伊又回过头来看书。他认真地读,书中的字句开始解除了他的烦躁感。但内心里有个声音问他:柏拉图之于你及蜜芮恩又有何助益?还在纽约时这个声音就问过他这个问题了,不过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把这本书带在身上,带着这本高中哲学课的旧课本,也许算是对自己的恩宠吧,以弥补他迫不得已跑这一趟去见蜜芮恩的无奈。他望向窗外,在玻璃窗上见到自己的影像,顺手拉直了蜷缩的衣领。安总是会帮他拉直衣领。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没有她在身边,自己好无助。他挪了一下坐姿,不小心碰到已入睡的年轻人伸得长长的一脚,他入神地看着年轻人抽动睫毛、睁开眼睛。年轻人那双充血的眼睛必定在低垂的眼睑下一直紧盯着他看。

“对不起。”盖伊低声说。

“没关系。”年轻人坐直身子,猛地摇了摇头。“现在到哪儿了?”

“正要进入得州。”

年轻人从内袋中取出一个金色的金属扁瓶,打开瓶盖,亲切地递给盖伊。

“我不喝,谢谢。”盖伊说。

他注意到坐在走道对面的女人。从圣路易市一路低头编织着什么,不曾抬过头的她,却刚好在年轻人正竖直瓶子喝酒,发出金属的碰撞声时,抬眼看了一下。

“你要去哪儿?”

年轻人脸上的笑意出现在呈新月形的湿润薄唇边。

“梅特嘉夫。”盖伊说。

“噢,好地方,梅特嘉夫。出差吗?”他礼貌性地眨眨那看似酸痛的眼睛。

“是的。”

“你是做哪一行的?”

盖伊不情愿地抬起埋在书中的视线。

“建筑师。”

“噢,”年轻人声音中带有渴望的兴致。“盖房子之类的吗?”

“没错。”

“我想我还没自我介绍。”他半站起身。“我姓布鲁诺,查尔士-安东尼-布鲁诺。”

盖伊很快地跟他握个手。

“我是盖伊-汉兹。”

“幸会幸会。你住在纽约吗?”

年轻人粗嘎的男中音听来很是虚伪,仿佛他谈话是为了让自己清醒。

“没错。”

“我住在长岛,正要到圣塔菲市(美国新墨西哥州首府)去度个小假。你去过圣塔菲吗?”

盖伊摇摇头。

“很棒的度假圣地。”他张口一笑,露出难看的牙齿。“那儿大部分是印第安式建筑吧,我猜想。”

查票员在走道上停步,很快地翻着查票簿。

“那是你的位子吗?”他问布鲁诺。

布鲁诺霸占似地靠坐回座位的角隅。

“我的位子是在前节车厢的个人车厢。”

“三号房吗?”

“我想是吧,没错。”

查票员继续去查票。

“那些家伙喔!”

布鲁诺喃喃自语,倾身向前,愉快地凝视窗外。

盖伊重拾书本,但这年轻人鲁莽、扰人之举,以及一种他下一秒马上就会开口说话的感觉,让盖伊无法集中精神。盖伊打算到餐车厢去,但为了某个理由却仍安坐不动。火车又在减速了。布鲁诺看似正要开口时,盖伊便起身走避到一下节车厢,在火车还未完全停妥之前,他跃下车门踏板,踩上嘎吱作响的地面。

含碳量稍重的空气,随着夜幕沉重,像令人窒息的枕头般迎面扑在他脸上。那是股混合了灰尘、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沙砾,以及油污和高温金属的气味。他饿了,于是便慢慢地踱向餐车厢,两手插进口袋里,缓缓地跨大步走着,深吸着不甚喜欢的空气。一束束绚烂的红、绿、白色光线在南向的天空中耀动。昨天安必定也在前去墨西哥的途中走过这条路线,他心想。他本该与她同行的。她曾要求跟他一起到梅特嘉夫去。要不是因为蜜芮思,他也许早已要求她在梅特嘉夫待个一天,见见他母亲。或者甚至不考虑蜜芮恩,要是他是另一种人,要是他能潇洒一点,他早就这么做了。他对安提过蜜芮思的事,几乎是所有的事都说了,不过他就是无法忍受让这两个女人彼此见面。他独自搭火车旅行,是为了能静心思考。而目前他思考了些什么?在跟蜜芮恩有关之事上,思考或逻辑又能有何益处?

查票员警告大家该上车了,但盖伊直到火车开动前的最后一刻仍以正常的步伐行进,然后一个旋身,登上餐车后一节的车厢。

他刚向服务生点好餐饮,就看见那金发青年摇摇晃晃地出现在车厢门口,嘴里叼着一小截香烟,看起来有些凶残。盖伊原本差不多把这个人给忘了,现在他那褐棕色的高大身影激起了令人隐隐不悦的记忆。盖伊看见他辨认出自己时,脸上浮起了笑容。

“我还以为你会错过这班火车呢。”

布鲁诺愉快地说,一边还拉出一张椅子。

“如果你不介意,布鲁诺先生,我想要独处一会儿。我有些事情要仔细想想。”

布鲁诺突然甩掉烫手的香烟,茫然地看着他,他酒醉的程度比先前更严重。他的轮廓似乎污浊不清。

“我们可以到我那儿去,可以在那儿一起用餐。你说怎么样呀?”

“谢了,我宁愿待在这里。”

“噢,不过我坚持。服务生!”布鲁诺拍拍手。“你把这位先生点的东西送到三号个人车厢,另外给我送份半熟的普通牛排配薯条和苹果派来好吗?还要两杯威士忌苏打,尽快送来,嗯?”他看着盖伊,脸上浮起笑意,那是满含渴望的轻柔笑容。“可以吗?”

盖伊内心经过一番挣扎,然后起身随他而去。反正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对自己不是也已厌恶透了吗?

根本不用点威士忌苏打,只要叫服务生送杯子和冰块来就够了,因为在这小房间里惟一排放整齐的,就是四瓶横排在鳄鱼小提箱上贴有黄色标签的威士忌酒瓶。许多小提箱和大如衣橱的行李箱到处堆放着,除了地板中央一小块如迷宫般的地区外,其余便无路可走,箱子上也散满了各式运动服饰和装备,有网球拍,一袋高尔夫球杆、几架相机、一藤篮的水果和堆置在紫红色纸张上的酒瓶。一叠摊成扇形的各种当月杂志、漫画书和小说占满了窗边的座椅,还有个盒盖上绑有红丝带的糖果盒。

“看起来有点运动员的样子吧,我想。”布鲁诺突然语带歉意地说。

“还好呀。”

盖伊慢慢露出笑脸。这个房间让他感到有趣,而且给他一种可喜的遁世感。一展露出笑脸,他的黑色双眉便舒展开来,使他的面部表情为之一改,现在他的眼神看似个旁观者。他体态轻巧地走在小提箱间的小路中,像只好奇的猫一样检视眼前的一切东西。

“全新的,还没开始用过呢。”布鲁诺对他说,一伸手拿起一枝网球拍给他摸摸看。“我母亲叫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带来,希望能让我不要老往酒吧跑。不管怎样,如果我缺钱用,它们倒是些能拿去典当的好东西。出外旅行时我喜欢喝点小酒,这样会让事物看来更添魅力,你不这么认为吗?”

服务生送来了威士忌苏打,布鲁诺拿起其中一瓶酒,在杯中再多添倒了些酒。

“坐下来,脱掉外套吧。”

但两人都没有坐下或脱去外套。他们相对无语,一阵尴尬气氛持续了好几分钟。盖伊吞下一大口似乎是纯威士忌的酒液,然后低头看着物品狼籍的地面。盖伊注意到布鲁诺有双奇特的脚,或者也许是鞋子的关系。小号的淡棕色皮鞋有着跟布鲁诺的尖颚一样形状的普通长鞋头。总之,那是双形状老气的脚。布鲁诺不像他原先所想的那么瘦。那双长腿的肌肉扎实,身躯也是圆滚滚的。

“希望刚才我走进餐车时,”布鲁诺慎重其事地说,“没有让你感到困扰。”

“噢,不会。”

“我觉得很寂寞,你知道。”

盖伊说了些独坐个人车厢旅行难免寂寞的话,说着说着几乎被某样东西绊倒。那是一架罗立雷相机的背带。相机背套的一侧有一道深深的白色新刮痕。他意识到布鲁诺腼腆的注视。待会儿他一定会很无聊。他来这里做什么?他不想昧着良心继续待下去,他只想回到餐车厢去。接着,服务生托着一个有锡铅合金盖子的长方形盘子进房来,并迅速地清出一张桌子。炭烤肉片的香味使他心情为之一振。布鲁诺拼命似地坚持要付账单,盖伊便不再与他相争。布鲁诺吃的是一大块加满藁菇酱的牛排,盖伊则是吃汉堡。

“你在梅特嘉夫盖些什么房子呀?”

“什么也没盖。”盖伊说,“是我母亲住在那儿。”

“噢,”布鲁诺兴味浓厚地又说:“去看她是吗?那里是你生长的地方吗?”

“没错,我在那儿出生的。”

“你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得州人。”布鲁诺在牛排和薯条上挤了满满一层的番茄酱,然后高雅地拿起荷兰芹,让它悬空保持平衡。“你离家有多久时间了?”

“大概有两年。”

“你父亲也住那里吗?”

“我父亲去世了。”

“噢。你跟你母亲相处得不错吗?”

盖伊回答“是”。虽然盖伊一向不是很挑剔威士忌的味道,但它的滋味很合他意,因为它令他想起安。她若要喝酒,就是喝威士忌。它就和她一样,金辉闪烁,耀眼亮丽,乃匠心独具打造而成。

“你住在长岛的什么地段?”

“大内克区。”

安在长岛的住处就更远得多了。

“我住在我称为狗窝的屋子里,”布鲁诺接下去又说:“屋旁四周都是山茱萸(dogwood),每个置身屋里的人,下至司机,都好像置身某种狗窝似的。”

他突然开怀大笑,又再次弯身进食。

现在看着他,盖伊只见到他发丝稀疏的细长形头顶和突出的痘痘。从见他入睡之后,盖伊就没有再意识到那颗痘痘,但现在他再次注意到它,它看起来像个令人惊悚的怪物,而且他的眼中只看得到那痘痘。

“为什么?”盖伊发问。

“因为我父亲呀,那个混蛋!跟你一样,我跟我母亲相处得也很好。我母亲过几天就要出发去圣塔菲呢。”

“那很好嘛。”

“是呀。”布鲁诺仿佛要反驳他似地说。“我们在一起玩得很高兴——四处闲逛啦,打高尔夫啦。我们甚至一起去参加聚会。”他半带惭愧,半带骄傲地大笑出声,突然间又表现得不确定且稚嫩。“你认为那样有趣吗?”

“不很有趣。”盖伊说。

“我只希望拥有自己的钱。你明白吧,我应该今年开始有收入,只不过我父亲不让我拥有那笔收入,反而纳入他自己的财库中。你可能觉得不大可能,可是我现在什么都得自己出钱,拿的钱却和念书时拿的一样少,偶尔还得向我母亲要个一百、二百元的。”他大胆地露出笑容。

“真希望刚才你让我来付帐。”

“哎呀呀,别这样!”布鲁诺提出抗议。“我的意思只是,自己的父亲夺走自己的钱,真是糟糕透顶的事,不是吗?那根本不是他的钱,是我母亲娘家那里的钱。”

他等着盖伊发表意见。

“你母亲对这件事没有发言权吗?”

“我还小的时候,我父亲就将那笔收入纳入他名下了!”布鲁诺粗声粗气地大喊着。

“噢,”盖伊心中纳闷着,布鲁诺究竟曾见过几个人,请过几个人吃晚餐,又说过多少次有关他父亲这个相同的故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布鲁诺两手一摊,肩一耸,做个无助的姿势,然后再快速地把双手插入口袋。

“我说过他是个混蛋,不是吗?他见着什么人就抢什么人的钱。现在他说不把钱给我,是因为我不去找工作做,但那是在睁眼说瞎话。他认为我和我母亲现在的生活过得太好了,他总是找各种方式来干涉我们。”

盖伊可以想见他和他的母亲,一位在长岛社交圈中仍属年轻的女人,涂了太多的睫毛膏,也跟她的儿子一样,偶尔爱和一些无赖、混混搞在一起。

“你上过哪一所大学?”

“哈佛。大二时被退学了,因为喝酒和赌博的关系。”他一边扭动身躯,一边耸着细瘦的肩膀。“跟你不一样吧,哼?好吧,我就是无业游民嘛,那又怎么样?”

他在两个酒杯中又添了些威士忌。

“谁说你是无业游民啦?”

“我父亲就这么说呀。他该有个和你一样安静的优秀儿子的,那样就皆大欢喜了。”

“你怎么会认为我既安静又优秀呢?”

“我的意思是说你行事正经,又选择了一项正当职业,例如建筑业。而我呢,我不想工作。我不必工作,懂吗?我不是作家、画家或音乐工作者。如果一个人不必工作,他还有什么理由应该去工作吗?我会很快就得溃疡的。我父亲身上就有多处溃疡。哈!他还希望我会跟他一样进入五金业哩。我告诉他,他的事业,一切的事业,是合法化的吃人事业,正如婚姻是合法化的私通行为。我说的对吧?”

盖伊歪着头看着他,一边为叉子上的薯条撒上盐。他慢条斯理地咀嚼,慢慢享用他的餐饮,甚至隐隐地欣赏起布鲁诺来,正如他欣赏着远距离舞台上的表演般。其实他正想着安。有时候,有安在的朦胧梦境,比现实世界还要真实。现实世界里出现的清楚片段、短暂影像,例如罗立雷相机皮套上的刮痕,布鲁诺戮进盘中奶油块里的长香烟,以及曾被布鲁诺摔到走廊、玻璃砸得粉碎那框着他父亲照片的相框,全都不那么真实。盖伊突然想到,在与蜜芮恩相见之后和前去佛罗里达之前,他可能有时间到墨西哥去看看安。如果和蜜芮恩的事迅速办完,他便可搭机前去墨西哥,再飞往佛罗里达的棕榈滩。之前他没有想到这么安排,那是因为他没有那么多钱,但如果棕榈滩的合约签成了,他就有钱这么做了。

“你想像得到比这更侮辱人的事吗?竟然把我放自己汽车的车库给锁起来?”

布鲁诺的声音转为嘶哑,而且拉高到尖叫的音调高度。

“为什么?”盖伊问他。

“就因为他知道那天晚上我急需用车!最后还是我的朋友开车来接我的。这么做他能得到什么好处啊?”

盖伊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拿走了钥匙?”他问。

“他拿走我的钥匙!从我房间拿走的!所以他才会怕我。他那天晚上就离开了。他太害怕了嘛。”

坐在椅中的布鲁诺翻转过身子,呼吸沉重,啃咬着指甲。几缕被汗水浸湿而呈现深棕色的头发,在他的额头上像触角似地急促晃动着。

“当然-,那时我母亲不在家,否则这种事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当然啦。”盖伊无心地附和着。

他们整个谈话的方向会一直围绕在这个才进行了一半的故事,他猜想。在个人车厢中直视着盖伊那双充血的眼睛背后,在那渴望的笑容背后,年轻人隐藏着另一个仇恨和不公的故事。

“所以你把他的照片丢到走廊上?”盖伊随口一问。

“我是从我母亲的房间里把它丢出去的。”布鲁诺说,还特别加重“我母亲的房间”这几个字。“我父亲把它放在我母亲的房间里。她喜欢队长的程度比我好不到哪儿去。队长!天啊,我根本什么称呼也叫不出口!”

“但他哪里碍着你了吗?”

“他不但碍着我,也碍着我母亲!他和我们或其他任何人类都不一样!他什么人也不喜欢,他只爱钱。就是这么一回事。他的确是很聪明!很好呀!但他的良心现在一定在啃噬着他!所以他才要我进他那一行,换我来宰割别人,然后变得和他一样差劲!”

布鲁诺握紧了拳头,接着闭上嘴,然后闭上眼。

就在盖伊以为他快要哭时,他那肿胀的眼脸一掀,笑容又渐渐地重现脸上。

“很无聊吧,哼!我只是在说明我为什么要赶在我母亲之前快快出城。我其实是个开朗的人!我说真的!”

“你不能想离家时就离家吗?”

起初布鲁诺似乎没有听懂他的问题,随后他冷静地回答说:

“当然可以,只是我喜欢和我母亲在一起。”

而他母亲是为了钱才留下来的,盖伊猜想着。

“要抽烟吗?”

布鲁诺笑着拿了根烟。

“你知道,那一晚他离家,可能是他十年来头一次出走。我不知道他能跑哪儿去。那一晚我气得要杀他,他知道。你曾想要杀死某个人吗?”

“不曾。”

“我想过。有时我很确信我会杀了我父亲。”他笑笑地低头,恍惚地看着眼前的餐盘。“你知道我父亲平日的嗜好是什么吗?猜猜看。”

盖伊不想猜。他突然觉得很无聊,很想一个人独处。

“他收集饼干模子!”布鲁诺爆出一阵嗤嗤大笑。“饼干模子,是真的!他收集了各式各样的模子——宾州的、巴伐利亚的、英国的、法国的,还有一大堆匈牙利的,房间里摆得到处都是。他的书桌摆了一堆动物造型的模子——你知道小孩子吃的盒装饼干吧?他写了封信给那家公司的董事长,他们就送给他一整套。真是个机械的时代!”

布鲁诺大笑着,同时低下头来。盖伊凝视着他。布鲁诺本身比他自己所说的故事还要有趣。

“他曾用过吗?”

“啊?”

“他曾用模子做过饼干吗?”

布鲁诺呼地尖叫了一声。一阵蠕动下,他脱去夹克,把它扔到小提箱上。有好一阵子,他似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接着突然情绪平复下来开口说:

“我母亲是一直叫他回去玩他的饼干模子啦。”薄薄的一层汗水像稀薄的油一样覆满他平滑的脸庞。他身子半倾在桌上,表情渴切地猛对盖伊笑。“晚餐吃得还好吗?”

“非常好。”盖伊诚恳地说。

“听过长岛的布鲁诺变压器公司吗?制造直流电交流电转换器的公司?”

“好像没听过。”

“哈,你怎么会听过呢?虽然它很赚钱啦。你对赚钱有兴趣吗?”

“不会走火入魔。”

“介意我问你几岁吗?”

“二十九。”

“哦?我以为你年纪会更大些呢。你认为我看起来有几岁?”

盖伊很有教养地审视他一番。

“大概二十四或二十五吧?”

他打算捧他高兴而这么回答着,因为他看起来还要稚嫩些。

“没错,我是有二十五岁。是因为我有这个——就在我额头中央的这个东西——所以看起来有二十五岁吗?”

布鲁诺咬着下唇,眼里闪过一丝谨慎的目光,突然之间,他手扣住前额,陷入极端痛苦的羞耻中。他一跃而起,跑到镜子前说:

“我本来要拿东西遮住它的。”

盖伊说了些叫他安心的话,但布鲁诺仍东照西照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陷入自虐的苦闷中。

“它不可能是痘痘,”他的声音带有鼻音,“它是肿疱,是我所痛恨的一切在我体内腾涌出来的东西,是约伯的温度(旧约《圣经》的<约伯>记中,撒旦为了试探约伯而令他得病)!”

“噢,得了吧!”盖伊大笑。

“在那次不快之后,星期一晚上它就开始长出来,现在愈来愈糟糕,我敢说它会留下疤痕。”

“不会啦。”

“会!啊,这真是带去圣塔菲的好东西!”

他坐在椅子上,双拳紧握,一条沉重的腿拖曳在地,一副酝酿悲剧情结的姿态。

盖伊走到窗边,翻开窗旁座椅上的其中一本书。那是一本侦探小说,其余的也全都是侦探小说。他试着想读一两行字,但字体却在眼前漂移,于是他又合上书。他一定是喝多了,他心想。但今晚,他倒真的不是很在意。

“在圣塔菲,”布鲁诺说:“我要那儿所有的一切。好酒、美女和歌唱。哈!”

“你想要什么?”

“某样东西。”布鲁诺的嘴角下撇,装出一个毫不在乎的丑陋鬼脸。“一切的东西。我有一个想法,一个人在死前应该去做可能做得到的所有事情,而也许就在尝试做某件真正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时死去。”

盖伊听了之后心头一紧,然后又小心谨慎地舒展开来。他柔声地问他:

“像是什么事情?”

“像是乘火箭上月球呀,设定车速蒙眼开车呀。我就这么做过一次,没有设定速度,但我飙到时速一百六十英里。”

“蒙眼开车!”

“我还抢劫过一次。”布鲁诺严正地盯着盖伊看。“收获不错,在一栋公寓里下手的。”

盖伊的嘴角微扬,露出不相信的笑容,但事实上他相信布鲁诺所说的话。布鲁诺可能具有暴力倾向,也可能是精神错乱。是万念俱灰,盖伊心想,而非精神错乱;他常向安提起,富有之人往往有自暴自弃的无聊之举,其行动与其说是创新,不如说是毁灭,而且其结果和穷困一样容易导致犯罪。

“不是为了拿什么东西,”布鲁诺接着又说,“我并不想要我所拿的东西,我还特地拿了我并不想要的东西。”

“你拿了什么?”

布鲁诺耸耸肩:

“打火机、桌上模型、壁炉架上的一个雕像、彩色玻璃,还有其他的东西。”又是一个耸肩动作。“你是惟一知道此事的人。我并不爱嚼舌根,但我猜你认为我是这种人。”他笑了起来。

盖伊吸了口烟。

“你是怎么进行此事的?”

“我在亚斯托利亚的一栋公寓屋前守候,直到时机恰当,我就直接爬窗进去,然后再从防火梯爬下来,挺容易的。这是我某项心中感谢上天的冒险事迹。”

“为什么是‘感谢上天’?”

布鲁诺腼腆地咧开嘴笑说: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再斟满他的酒杯,然后又斟满盖伊的酒杯。

盖伊看着那双曾偷过东西的手,它既不灵活又颤抖不稳,再看那些指甲,都被咬到指甲肉里了。这双手笨拙地玩弄着火柴盒壳面,然后像婴儿般让它掉落在布满烟灰的牛排上。犯罪真的是好无趣,盖伊心想,常常是那么的缺乏动机。但这也是形成犯罪的一个模式。谁会从布鲁诺的手、他的房间或是充满渴望的丑恶脸上得知他曾行窃过呢?盖伊再跌坐在椅子上。

“告诉我一些你的事。”布鲁诺高兴地鼓励他。

“没有什么好说的。”

盖伊从夹克口袋中取出烟斗,在鞋跟上一敲,低头看看掉在地毯上的烟灰,然后又把此事丢到脑后。酒精产生的刺痛感深深渗入他体内。他心想,如果棕榈滩的合约签成了,开工之前的两个礼拜,时间会很紧迫。不必在离婚手续上花太多的时间。在他已完成的制图中,一片绿色草地上有数栋低矮白色建筑物的图样,现在无须试着去回想,它便巨细靡遗地在他脑中毫不生疏的游移着。他微微自喜,忽然感到极为安心而幸福。

“你盖什么样的房子?”布鲁诺问。

“噢——是一般人所谓的现代建筑。我盖过几家商店和一栋小办公大楼。”

盖伊笑了起来,平常别人问起他的工作时,他通常三缄其口或稍感厌烦,但此刻他毫无那些感觉。

“结婚了吗?”

“没。呃,是,结了;不过分居了。”

“哦,为什么?”

“个性不合。”盖伊回答。

“分居多久了?”

“三年了。”

“你不想离婚吗?”

盖伊皱起眉头,欲言又止。

“她也在得州吗?”

“是呀。”

“正要去见她?”

“我会去见她,现在我们正要安排离婚的事。”

他紧咬着牙。为什么要把这件事说出来呢?

布鲁诺露出冷笑。

“你们得州的女孩怎么样啊?”

“很漂亮,”盖伊回答,“有些女孩蛮漂亮的。”

“但大部分是花瓶吧,嗯?”

“可能是。”

他对自己笑笑。蜜芮恩大概就是布鲁诺口中所指的那种美国南方女子。

“你太太是哪一种女孩?”

“相当漂亮那一型,”盖伊谨慎地说,“红发,有点丰满。”

“她叫什么名字?”

“蜜芮恩。蜜芮恩-乔艾斯。”

“唔。聪明还是傻傻的?”

“她不是挺有智慧。我不想娶个智慧型的女子。”

“而你原本爱她爱得要命,嗯?”

他为何有此一问?他有表现出来吗?布鲁诺两眼眨也不眨地直盯着他瞧,丝毫不放过任何变化,仿佛眼力已疲劳过度,反而睡不着地睁大着似的。盖伊有种感觉,那对灰眼已经注意他很久很久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是个好人,你对每件事都很认真。你追女人也追得很辛苦吧?”

“什么叫辛苦?”他反击道。

但他突然觉得有点喜欢布鲁诺,因为布鲁诺说出对他的想法。大部分的人,盖伊知道,并未说出他们对他的想法。

布鲁诺十指相触,两手拱成小海扇贝状,叹了口气。

“什么叫辛苦?”盖伊再问一遍。

“全力以赴,怀有许多崇高的期盼,结果被三振出局,对吧?”

“不尽然。”

话虽如此,但一股自怜的悸动令他感到愠怒,于是他站起身,随手也把酒杯拿着。房间里根本无处可行,火车行进时的晃动使人想站稳也难。

布鲁诺仍一直盯着他,一边跷着二郎腿,老气的一脚摇来晃去,一边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其餐盘上方轻弹着手中的香烟。粉红和黑色掺杂而尚未吃完的牛排,渐渐地被如雨点般落下的烟灰覆满。布鲁诺看起来比较不友善了,盖伊怀疑这是因为他说出自己已婚;而且他也更好奇了。

“你老婆怎么了?她红杏出墙了吗?”

布鲁诺的一针见血也令他十分恼怒。

“不是。反正那一切都过去了。”

“但你和她仍有夫妻之名。之前你都无法达成离婚协议吗?”

盖伊瞬即感到很是羞愧。

“我不是很关心离婚的事。”

“那现在怎么样了?”

“她才拿定主意要离婚。我想她怀孕了。”

“噢,真是个拿定主意的好时机,嗯?她三年来到处与男人鬼混,最后终于找了个家伙着床?”

是的,事实正如他所言,而且大概是拜宝宝所赐。布鲁诺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呢?盖伊觉得布鲁诺这个人像是蜜芮恩肚里的蛔虫一般,竟对他人的所知所恨了若指掌。盖伊转身面对窗子。窗上除了他自己的倒影之外,别无他物。他感觉到心跳在震撼着自己的身体,比火车产生的震动更加强烈。或许,他心想,他的心跳加剧是因为他不曾和任何人谈过这么多有关蜜芮恩的事。他向安提过的事不比布鲁诺已经知道的多。不过他只对安说过蜜芮思曾经一度与众不同——甜美、忠贞、孤独、极度地需要他和需要摆脱她家人的束缚。他明天就会见到蜜芮恩,伸手就碰得到她了。一想到即将触摸那他一度眷恋的柔软躯体,他更无法忍受。突然间,挫败感袭上他的心头。

“你的婚姻怎么了?”就在他身后,响起布鲁诺发问的轻柔声音。“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我真的很感兴趣。当年她多大年纪?”

“十八岁。”

“她一结了婚就开始红杏出墙吗?”

盖伊一个反转身,仿佛要承担蜜芮恩的罪行般。

“那不是女人惟一会做的事,你知道。”

“但她这么做了,不是吗?”

盖伊撇过头去,感到既苦恼又迷惑。

“没错。”

这微不足道的字眼,在他耳中萦绕不去,那听起来是多么丑恶呀!

“我很清楚那种南方红发女人。”布鲁诺一边说,一边戳弄着他的苹果派。

盖伊再次自觉一股强烈而且绝对多余的羞愧感油然而生。多余,因为蜜芮恩的一切言行都不会让布鲁诺感到困窘或讶异。布鲁诺似乎不会有惊讶感,只会兴趣激增。

布鲁诺带着羞涩的快乐表情低头看餐盘,他双眼睁得老大,尽管充满血丝,眼圈也发黑,但眼神仍十分明亮。

“婚姻喔——”他叹着气说。

“婚姻”这个字眼也在盖伊的耳中回响。对他来说,它是个庄严的字眼,结合了圣洁、爱情、罪恶的原始庄严性。它是蜜芮恩搽了赤褐色口红,说着“我为什么要为了你而让我自己难过?”的丰唇,它也是安在她家种了番红花的草地上把头发往后一掠且仰首看他时的眼眸。它是在从芝加哥家中窄长形窗前转身走来,抬起长着雀斑的盾形脸庞迎向他的蜜芮恩——这是她说谎前的惯性动作,还有史提夫那挂着傲慢笑容的黑发长形头颅。回忆开始涌现,他好想高举双手,阻挡这些回忆。芝加哥那充满回忆的房间……他仍能闻到那房间的味道、闻到蜜芮恩身上的香水味和色彩鲜艳的暖气机的热气味道。他消极地站定,多年来他第一次没有在脑中把蜜芮恩的脸推挤成一片粉红色的模糊。如果现在他让一切回忆再如洪水般涌进,它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让他武装起自己来面对她?还是自掘坟墓?

“我是说真的,”远远传来布鲁诺的声音,“怎么了?你不介意告诉我吧,对不对,我很感兴趣。”

蹦出了个史提夫。盖伊拿起酒杯。眼前浮现那天下午在芝加哥以房间门口为架构的景象,现在这个黑白色调的景象有如照片一般清晰。他发现他们在公寓内的那个午后,不像平常的午后,有其独特的色彩、味道和声响,自成一个世界,像个可怕的小艺术品。像是史上注定要来临的一个重大日子。或是情形正好相反,这种日子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因为事实现在就摆在眼前,和以前一样清晰。而最糟的是,他察觉到自己有股把一切向布鲁诺全盘托出的冲动,这个火车怪客会倾听他说话,同情他的遭遇,然后忘记这一切。把一切都告诉布鲁诺的想法开始令他舒坦些。布鲁诺绝对不是个普通的火车怪客,他是个够狠、够堕落的角色,所以绝对能欣赏他那样的一个初恋故事。而且史提夫只是使其余的故事微不足道的惊人结尾。史提夫并非蜜芮恩初次红杏出墙的对象。那天下午,年方二十六的他,脸上爆发的只是股傲气。他对自己说过这个故事有一千次了,这是个经典故事,因他的愚蠢而充满戏剧性。他的愚蠢只凭添了故事的趣味性。

“我对她的期许太高。”盖伊随口说。“虽然我是无权这么做。她就是这样。她或许一辈子都会招蜂引蝶,无论她和谁在一起。”

“我了解,永恒的高中生型女子。”布鲁诺挥挥手。“甚至无法装出芳心曾归属于一人。”

盖伊看着他。蜜芮恩当然有过一次一心爱人的经验。

猝然之间,他舍弃向布鲁诺全盘托出的想法,他为他几乎已开始松口而感到羞耻。其实布鲁诺此刻似乎不在乎他是否要说出一切。布鲁诺弯腰驼背地在餐盘的肉汁中捞起一根火柴。从侧面看去,他那半边向下弯的嘴就像老人的嘴一样,在鼻子和下颚之间凹陷。那张嘴似乎在说,无论这故事内容如何精彩,他也不屑一听。

“那样的女人就是会吸引男人,”布鲁诺低声说,“像垃圾吸引苍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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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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