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车中,埃及8
八月二十七日傍晚,我们抵达了赫利奥波利斯机场。
我们混杂在同机乘客的队伍中,走在空荡荡的机场走廊里,很快发觉了空气的变化。气温很高但是比较干燥,并没有令人感到难受。
我们被褐色皮肤的人群包围着向前移动,来到了海关安检的地方。这里可以很容易地买到签证,所以御手洗说,埃及是想来立刻就可以来的地方。
从充满朝气的机场工作人员身边走过,我们走进大厅,眼前立刻出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中间有西装笔挺的绅士,也有灰头土脸、白色长袍一直罩到脚面的人,但清一色都是褐色皮肤,很少有所谓的黑人。他们都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谈笑着。
我们一走出来,他们就同时停止了闲谈,睁着大眼睛注视着我们。我们因为皮肤白皙而相当引人注目,周围也没有其他白人。
一个少年钻出人群,张开双臂飞奔过来,向我们展示两条细胳膊上挂着的大量首饰,似乎要我们购买。
一个少女也拿着无数白花做成的花环,观察着我们的视线,伺机把那个东西套在我们的脖子上。
他们都身着长及脚踝的筒状衣服,有白色的,也有带花纹的。这应该是当地人的民族服装,就像日本的浴衣或和服一样。在日本,至少在日常生活中,穿和服的人正日益减少,可是眼前的埃及人却都自豪地穿着民族服装。因为这里空气炎热,这种简单的衣物正适合这里的水土吧。
我想起了电影《东方快车谋杀案》开始的场景。衣着华丽的英国贵妇们,推开那些聚集过来的贫穷的小贩,傲慢地走出站台。
这时过分谦虚可不行,如果不趾高气扬地挺起胸膛,就会被人乘虚而入。
两三个中年男人也靠了过来,看到我言语不通就转和御手洗讨价还价。他们似乎是出租车司机,我们要离开开罗前往吉萨,必须乘坐出租车。就这样,在埃及人的簇拥之下,我们出了大厅,向机场的大门走去。
这时正值盛夏的夜晚。站在机场的大门口,外面就是宽阔的停车场。太阳刚刚落下去不久,停车场里星星点点的路灯都散发出橙色的光亮。
气温虽高,走在空荡荡的停车场里却能感受到微风,清爽的空气令人心情舒畅。风中似乎掺杂了南方特有的味道,机场前既看不到沙漠,也看不到赫利奥波利斯的街区,空气中还有一丝干燥的灰尘的气息。机场里的灯光都很昏暗,外面的路灯也不是水银灯,而是别具一格地散发着橙色的光芒。
机场前面停放着大量的出租车,似乎都是有些年头的东西了,到处是擦伤凹痕,车体也不干净。在日本早已看不见这样的车了。
眺望着眼前的景象,此刻我才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经过长途跋涉,已经来到了另一个未知的文化圈,文明的发源地。
“石冈君,走吧,就坐这辆出土文物吧。”在机场前排列的破烂汽车中,这辆菲亚特显得格外可怜。两侧坑坑洼洼,油漆剥落,车窗前后只剩两扇;好不容易把后边的车门弄开,还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非常担心在柏油马路上行驶的时候这扇门会掉下去。
发动了很久,引擎终于运转起来了。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一阵强烈的震动,汽车冲了出去。
这时再次环顾车内,座椅靠垫上露出了弹簧和黄色的海绵。车门的内饰完全脱落,当然也没有升降车窗的摇把之类的东西了。因为根本就没有车窗,所以摇把的缺头也不会造成不便。其实没有车窗也没关系,因为这地方一来没有寒冷的季节,二来几乎不下雨。就这样让埃及干燥的风吹进车内,反倒令人心旷神怡。
御手洗“嘿嘿”地笑了起来,说:“很不错的车啊!如果放在银座,肯定被当成艺术作品。石冈君,在南半球这种车很常见呢!”
看到御手洗的忧郁症已经慢慢痊愈,我松了一口气。对他的忧郁症来讲,愚蠢笨拙的东西胜似药物。
我回想起过去几次他忧郁症发作时的情形,就像电脑出了故障时会有一大串打印纸吐出来,上边全是没头没脑、不明不白的单词和数字,每次都让人目瞪口呆。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我们只好举手投降,祈祷绝望的风暴尽早离去。总之那副样子正如同玲王奈所说,就是台坏了的电脑。
每当我看到御手洗,尤其是他变得疯疯癫癫的时候,就不由得会想,人的大脑果然和机器差不多。每当御手洗开始唠唠叨叨,我就想像到这样的情景:在井然有序的电脑房里,一台歪斜着的电脑突然喷出白烟来。
出租车飞快地穿过赫利奥波利斯的街道,开罗机场就在这个与开罗毗邻的赫利奥波利斯小镇旁边。这个小镇干净整洁,据御手洗说,很多有钱人都住在这里。向窗外看去,有很多崭新的建筑,路边行人稀少。
但是穿过赫利奥波利斯进入开罗市区以后,眼前的景象立刻为之一变。
道路拥堵,四面八方全是喇叭声,路边拥挤着肮脏的人群,有几个人在我们的车子前后跑跑走走,使我们进退两难。附近还有公共汽车,里面也是黄色的灯光,众多的乘客拥挤在车内的吊环之下,褐色的脸一齐瞧着我们的出租车。
公共汽车凌乱肮脏,而拥堵在马路上揿着喇叭的其他汽车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比它们更加不堪入目的是道路左右的石砌建筑物。
“那些全都是百年以前的建筑啊!”
御手洗口中所说的建筑,在我看来完全是遗迹。就像巨大的石山,又黑又脏,亮着灯的窗户少之又少,绝大部分窗户都熄着灯。敞开的窗户和破碎的玻璃在肮脏的建筑物上随处可见。废墟一样的建筑张着大嘴,里面黑漆漆的,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向我诉说着未知的异域文明。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曲调婉转的当地音乐,吸引了正觉无聊的我,可是这时出租车又突然开动了,耳边只剩下了风声。
如同赛车一样,我们的出租车左拐右突,猛然超过前面如同蜗牛一样的车辆,接着飞过路口,从中间线上茫然失措的行人身边掠过。只见他们裹着穆斯林头巾,白色的衣服长及脚踝,转眼间就被远远地抛在后面。
“你见过下雨吗?”御手洗用英语问出租车司机。
“雨?什么是下雨?”司机盯着前方,大声反问。引擎的声音响得骇人,御手洗对我挤了一下眼睛。
开罗的建筑大多又黑又脏,多半是此地干燥少雨的原因。雨水在不知不觉之中,清洗着我们的都市。
贫困的人们在广场上成群结队,贩卖杂货的少男少女缠着头巾,道路两旁的商店里射出昏黄的灯光,当地特有的音乐发出悲哀的旋律,菲亚特肆无忌惮地在街道上飞驰。因为拥堵的地段随处可见,所以只有在能开起来的地方尽快赶路,多走一点是一点。
“看,尼罗河!”御手洗低声说。
出租车上了大桥,宽阔的黑色水面在脚下延展,圆形的船只如同一只只趴着的兔子,船上彩灯闪烁,浮在水面上像一块大蛋糕。船灯的倒影在黑暗的水面上轻轻摇动。
“尼罗河!”出租车司机用地方口音浓重的英语叫道。
“十月大桥!”接着他又喊着桥梁的名字。这是一座相当长的大桥,十分气派。在漆黑破旧的建筑中间,混杂着很多像这样崭新的设施。
尼罗河畔有好几栋现代风格的高层大厦,楼顶上显示饭店名称的霓虹灯闪闪发光。
我们经过漫长的旅程,终于来到曾经培育了世界古老文明的尼罗河。也许是因为尚处传统市区的缘故,这里平凡得令人失望。河流的两侧是水泥堤坝,岸边是高层的混凝土建筑,这景象似乎是东京的隅田川。
“那是什么?”我问道。
过了大桥不久,我看见一座崭新的建筑。正中央的高塔屋顶如同一个洋葱头,其他建筑环绕在高塔周围。一路上我已经看见了好几个类似的建筑,都有着尖塔,干净得好像上周才竣工似的。
“清真寺!”御手洗说,“是伊斯蘭教的教堂。”
噢,我恍然大悟。他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这里有着众多的清真寺,而基督教堂之类的建筑却一个也没看到。
房舍渐渐变得低矮,道路两侧点着黄色灯泡的小店也越来越稀少,人行道上聚集的人群虽依旧显眼,但人数却少了很多,我们已经出了开罗市区,很快就要到吉萨了。
御手洗说我们住在吉萨的梅娜豪斯·奥贝罗伊饭店,历史上这里曾经举行过数次政治会谈,是非常有名的地方。
在这家饭店的后面,就是我从孩提时代开始憧憬了二十多年的三座金字塔。终于要看到真的金字塔了,真是恍然如梦,就是在三天之前还料想不到会有这等好事。机会总是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然降临的。兴奋之余,对于这一切我依然难以置信。
胡夫法老金字塔究竟会以什么样的姿态来迎接我呢?会以它那巨大的震撼力让我屈膝膜拜吗?抑或我能够以冷静的心情,面对这巨石堆砌而成的三角形的山峰?
前面的道路似乎通向一座高台。
“石冈君,看!”御手洗指着窗外。
“啊……”我失声惊叹。那里是阿拉伯骑士的世界。新月如同一把巨大的镰刀挂在天上,月光皎洁。广阔的土地就像黑色的海面,而民家的私语则有如微波荡漾。散布的屋宅灯光稀疏,让人联想到月光照耀的水面闪烁着的含蓄光辉。
我所惊叹的,是屹立在水面上的清真寺的尖塔,它们的顶端如同锋利的标枪,插着独特的屋顶,下面就是伊斯蘭建筑所特有的景象,令我这个旅者的心情澎湃不已。
我深信自己已经来到了阿拉伯骑士的世界。小时候看的图书里的风景,在干燥的风中静静地延展开来。如梦如幻的奇景,以伊斯蘭世界的方式慰藉着舟车劳顿的我。
“多美啊!”我说道,“简直是为了给人写生而创造的夜景。”
御手洗点头说:“世界上还有很多美丽的风景。美丽的街道,黑夜里屏住气息的昆虫和精灵的气息,还有如同从成熟的果实里渗出的果汁一般从人们的唇边流出的音乐、诗句和传说。这些美丽一定会超越时空,映入神灵的眼睛里吧?在任何孕育了都市文明的地方,这些美景仅在几十年前对于人们来说,还是一顿丰富的感官盛宴。
“真是不可思议的美景啊,石冈君。现代人发明了各种各样的调味品,添加在食品里,人们就感受到了美食带来的欢愉。但与此同时,一小片生菜或者西红柿,却如同泡在水里的草纸一样索然无味了。这其实是意义不大的循环运动,就像追赶着自己尾巴团团转的小狗一样。
“上天的这些启示,让我时常想:从人们穴居耕猎,只能仰望蓝天、倾听流水来感受生活之趣的时代,一直到如今镭射光盘和电脑横行的时代,人类享有的快乐的总量是恒定的。而刺激人类获得感动的能量也是恒定的。”
御手洗发出了这样苦闷的言语,说明他的忧郁症还没有完全康复。
出租车颠簸着从高台上疾驰而下,前面就是宽阔的直路了。左右两边时而出现挂着霓虹灯的低矮房屋。
“那是什么?”御手洗问司机。
“夜总会!”他喊道,“非常贵,先生,那种地方还是不要去的好。”
这种担忧对御手洗来讲倒是有些多余。
“那么谁会去呢?”
“沙特阿拉伯和利比亚的有钱人。”
“是石油美元养起来的财主吗?”御手洗问。
司机像遇到知音一样拼命点头说:“是啊,先生。那些混账店铺是为挥金如土的家伙们开的,他们的金钱可不是像我们这样辛辛苦苦赚来的,而是在自家地下挖出来的。”
宽阔的道路两侧,行人已经减少,可还是有人毫无顾忌地横穿马路。他们在高速行驶的汽车缝隙之间大摇大摆,而出租车也满不在乎地与他们擦身而过。
“瞧!看见右边了吗?是奥贝罗伊饭店。”司机说。
我以为这样有名的饭店应该是建在尼罗河畔的高层大厦,但眼前的却是用象牙色围墙圈起来的低矮房舍。
“金字塔呢?”我问道。
虽然我说的是日语,但司机似乎听懂了我说的单词。
“就是那个。”他说着,指向前方。但前面是吉萨市郊的黑夜,什么也看不见。
“啊!”紧接着,我不由得大声惊呼起来。
我以前并没有想像过,自己所看到的金字塔会是怎样的。前面只有黑色的夜空,我只好睁大眼睛努力搜寻。前挡风玻璃也肮脏不堪。
就在这时,我出乎意料地注意到了一个巨大的深灰色三角形,和黑暗的夜空几乎融为一体。
简直是一副动人魂魄的错觉画,巨大的三角形隐藏在黑夜里,一不小心就可能错过。
对金字塔的第一印象,是它比我想像的还要巨大。我以为它的距离仍然遥远,所以还在夜空下寻找小三角形,但实际上,眼前的它比我所预想的要大出十倍,因此看到的时候格外惊讶。
另一个印象是金字塔比我想像的更尖锐。尽管已经看过无数次风景照片了,但它的角度还是让我非常吃惊。我感觉它就像一柄长枪刺向天空。
“终于看见金字塔了!真是感动啊……”我自言自语。
“进饭店吗?还是先看看金字塔?”御手洗将司机的问话翻译给我听。
我立刻回答:“金字塔!”
于是出租车从饭店的围墙前面通过,转了个弯,爬上一面缓坡。
我们的车在夏夜的凉风中,飞快地接近了胡夫法老金字塔。从岩石剥落的痕迹看,我知道这就是胡夫法老金字塔。
前面的金字塔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就在它向上不停地伸展,顶端已经和暗夜混杂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的车在距离金字塔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迫不及待地撞开车门,司机将引擎熄掉,也走了出来。
我们已经离开了平整的大道,脚下布满岩石碎砂。一迈动脚步,就听见吧嗒吧嗒的声音。前面不远就是沙漠。
埃及的夏夜十分凉爽。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歌声,定睛一看,原来在金字塔第三级石阶上,有几个男女正在齐声合唱。
巨大的石砌纪念碑,在夜晚的凉气和年轻人的歌声中,横亘着伟岸的身躯静静地等候着我们。金字塔实在太巨大了,底边的两端隐藏在暗夜里,几乎看不见。金字塔令人倾倒沉醉,但近距离欣赏到的景像却和我以前梦想中的数字推理存在着少许不同。因为表面风化,岩石的位置都微微地错位,走近了就能看到七零八落的碎岩。看到这样的景象,我不由得回想起了御手洗在飞机上说的话。
出租车司机靠过来和我搭话。他长着漂亮的短髭,褐色的皮肤,面孔几乎融入了黑夜。
“他说,这是一项难以置信的浩大工程吧。”御手洗翻译道。
“的确令人叹服。”我回答说。环顾四周,空旷的沙漠之夜让人心生畏惧。附近没有贩卖旅游纪念品的商店,如果日本有这样的世界级名胜,决不会像这样孤伶伶地放着,肯定围满了纪念品商店和金字塔馒头店吧。
但在这里,除了几个男女迎着夜风合唱外,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几百年以前,当拿破仑的军队到达这里时,也是这样的景象吧?沧海桑田,亘古不移。五千年以前建造金字塔的时代也同样如此吧?遥远的往昔,建造金字塔的工匠们是否和我一样,踏在同一块石头上呢?虽然事实上肯定如此,但我却很难相信。
一个穿着类似警服的男人,踏着石头走了过来。此时此地,他会有什么不满吗?我立刻提高了警惕。但出租车司机却过去和他搭话,还用手啪啪地拍着他的肩膀。警察也笑着回答司机的话。
“到这边来!”司机向我们招手。
我和御手洗一过去,司机就扔下警官,带我们朝金字塔的方向前进。走近了我才发现砌成金字塔所用的岩石高度超过正常人的身高。沿着一块块的岩石向上攀爬,恐怕会很费力气吧。
“这边!”司机用手向我们指示道路。月光的照射下,我看见了凿在岩石上的台阶。
我们跟随他走上台阶,接着眼前出现平坦的通道。这条通道也是在石头上凿出来的,残留着扶手的痕迹。
歌声越来越大,我们接近了坐在石头上的合唱团,然后从他们身后通过。歌声停了下来,一个长着黑色大眼睛的姑娘回头看着我,突然笑了。
“这里就是入口。”司机说。
原来这里就是“阿尔·马蒙盗掘孔”。我这么一说,司机反倒问我阿尔·马蒙是谁。看来埃及人自己也不具备这方面的知识。
月光照不进洞穴深处,我胆战心惊地前进,心里充满了恐惧。路的尽头有一扇上了锁的铁栅栏门。
“到明天早晨你们就能进去了。”出租车司机说。
我们又一次从坐在石头上合唱的男女们身后经过。下了台阶返回出租车时,我没有再踏着岩石,而是在沙地上行走。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非洲大陆,哪怕很匆忙,也要体验一下沙漠行路的感觉。沙子很干燥,果然和江之岛的沙滩不一样。
我和御手洗以及出租车司机保持着一段距离,倾听着埃及年轻人的歌声,缓缓漫步。这时,我的脚趾尖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拾起一看,原来是镶着一块大石头的戒指。掸去砂土,吹掉灰尘,我看出戒指上镶嵌的石头是蓝色的。月光下,蓝色的石头熠熠发光。
指环的部分严重擦伤,显得十分粗糙,但是还没有生锈。我试着把它戴在左手的小指上。我的手指相当细,刚好把指环套进去。我想这可能是一位女性或孩子的东西。
就算这是小孩子的玩具,扔回砂土里未免有些可惜。我把它套在了小指上,急急忙忙向停在路边的出租车走去。
梅娜豪斯·奥贝罗伊是一个非常漂亮的饭店,我们的车沿着围墙到达它的正门,进去之后道路一直通到玄关。饭店占地广阔,热带植物林立,地上铺着草坪。
我们在充满民族特色的前台办理了入住手续。房间似乎在庭院的另一边。一个高大的黑人,身穿胭脂色的饭店制服,袖口和前襟都镶着金线,拿着钥匙,在前面带路。他才是我们所谓的黑人,但似乎不是埃及人。
我们从入住的别墅正面进入,乘坐具有当地特色的电梯,看见饭店内部墙壁都是金色的。电梯似乎喘息着,艰难地上升,耗费了很长时间,咔嚓一下,发出夸张的声音,来到了三楼。电梯门勉勉强强地打开了,眼前出现了漂亮的走廊。
涂着白漆的柱子分列左右,地面上铺着漂亮的阿拉伯式花纹的绒毯,上面还铺有一道红地毯,一直向里延伸,尽头是一扇伊斯蘭风格的大门,门上细部的花纹令人叹为观止。
所有房间的门都在白色的柱子后面。房间里有阳台,打开阳台门出去,夜风凉爽,栏杆上缠绕着常春藤,而我们刚刚看过的胡夫法老金字塔再次静静地出现在视野里。
吉萨,埃及9
夜里,我梦见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她有着褐色的肌肤,站在胡夫法老金字塔前。
只见她身穿白色的纱衣,胸前垂挂着埃及特有的首饰,卷曲的黑发披到肩头。
风吹起了少许尘埃,也吹起了她白色纱衣的前摆,露出里面长及脚踝的砖红色衬裙。
金字塔的周围是美丽的石造都市,如同大型风景画一样铺展在大地上。家家户户的外墙上涂得五颜六色,居民们唱歌跳舞,安居乐业。
宽阔的沟渠环绕着唯一的金字塔,远处是绿色的草丛,更远处漂浮着几艘扬着白帆的船只。沿着沟渠筑有石坝,石坝上有动物的浮雕。浮雕的四周有画框一样的方形边缘,都涂上了蓝色。
多么美丽的地方,我痴痴地眺望着这人间乐园。
姑娘微笑着,在沙地上行走,脚上穿着皮革制成的凉鞋。她挺着胸膛,走路的姿态有些娇嗔。我正回想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的时候,她的笑脸忽然变成了玲王奈的模样。
“啊,玲王奈小姐!”我正要呼唤她的时候,眼睛一下子睁开了。
白色的天花板突然跃入眼帘。我一时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迷迷糊糊地思索,突然记起自己已经来到吉萨,就住在金字塔旁边的饭店里。
匆忙四顾,隔着带有花纹的窗帘能够感受到外面强烈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可以看见外面绿色的草坪熠熠生辉。
这里是吉萨!这里有金字塔!我翻身爬了起来。
一出阳台,果然望见了对面的金字塔。早晨这个方向正是逆光,它显得暗黑。我又一次感叹,啊!真的来到了金字塔旁边。这是我一直以来无限憧憬的东西,现在近在眼前。
我拉过墙边的藤椅坐了上去,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看着它。我愿意永远在这里眺望:它的确比我想像的要尖锐。
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但这时却突然回想起刚才的梦境。
我认为刚才的梦并不是发生在此地,因为它与我现在所处的环境有很大不同。那应该不是埃及,倒很像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流域,似乎是古代东方的某个美丽都市。
有人说人类的梦境是没有色彩的,我并不这么认为,因为我就曾经做了好几次色彩鲜艳的梦。在刚才的梦境里,阳光绚丽,姑娘的衣服、水上的船帆,都闪耀着洁白的光辉。最令我感动的,是石砌堤坝上的动物浮雕和它背后鲜艳夺目的蓝色。那简直就是天国里的美丽都市。我的潜意识究竟是从哪里得到这样栩栩如生的古代都市的印象呢?它比我自己在头脑中胡思乱想出来的东西具体得多。
电话响了,吓了我一跳,思考也被打断了。现在电话铃声对我来说很可怕,因为我不懂英语,拿起听筒也不能交流。我忐忑不安地拿起电话,内心祈祷这是御手洗打过来的,但事与愿违,里边传出的果然是滔滔不绝的英语。
“A,Idon′tknow,Ican′tspeakEnglish……”我一边冒汗,一边用这样简单的句子搪塞着。
“石冈君,你这个样子如果迷路可怎么办?”话筒里又传出了日语,“你一听到英语,竟连朋友的声音都分辨不出来啦!”
“喂,御手洗!如果我死得早,那肯定是你的罪过。下次千万别开这种玩笑了,我的心跳都停了!”
“快点吃饭,然后我们出发!我和你一样想早点看到金字塔,不抓紧恐怕就来不及了。今天已经是八月二十八日了,可昨晚那个蛮横的小丫头居然没有打电话过来,我从这边打过去,可是她又不在家。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便和这些娱乐圈的人打交道。如果你刚才吓出了一身冷汗就去冲个淋浴。十五分钟以后我们在大厅门口会合。再见!”
我不该和御手洗这样的人做朋友。他患忧郁症的时候,我为他操碎了心,现在他痊愈了,马上又来伤我的自尊心,真是没完没了。
因为昨夜已经去过浴室,所以我不想再冲淋浴,只是草草洗了洗脸就穿上衣服,整理了一下提包,踏着甬道穿过绚烂夺目的草坪来到大厅。还没看到御手洗的踪影,周围散发着植物的芳香。
我刚把提包靠着圆柱放在地上,玻璃门就被推开了,御手洗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
“久等了,石冈君,我们这就去退房。”
接着他就走向前台,和里面的服务人员说话。我站在旁边,观察着御手洗施展外交才能。我暗下决心,要学习英语,以备将来紧要关头能够一个人独当一面。
“御手洗先生?”前台里的服务人员把电话举了起来,突然问道。御手洗一边答应一边接过听筒,扣在耳边。
“喂?”听筒里微微传出女人的声音,我猜是玲王奈。御手洗为了让我也能听懂,开始说日语。
“昨晚你跳舞去了吗?你或许已经忘记了我们还剩几天时间。”
“我去做调查了。斯蒂夫·米拉是恶女岬金字塔的承包商。”
“还有呢?”
“斯蒂夫还是没有下落。调查也毫无进展,我已经得到了他的族谱资料。现在虽然知道了建筑商,但下一步很难办,因为他是墨西哥的建筑商。那个地方必须用船把设备和建材运过去,然后再设置起重机。如果不是墨西哥人,本地的美国建筑商是决不会接这样的工程的,风险太大了。这样一来,时间就赶不及了。我又不懂墨西哥语,而且还有其他好几家建筑商参与了工程……”
“设计师是谁?”
“是波尔·阿莱克森本人,他对建筑有一定的研究。”
“是这样啊!那就没有办法了。还有在恶女岬参与摄制的所有工作人员的地址、姓名、经历……”
“这些详细的资料我已经准备好了,可以直接给你。”
“不,我现在就要,已经没有时间了。我还想要斯蒂夫·米拉的资料,你稍等一下,我问问前台的传真号码。”
“我还有更稳妥的办法。”玲王奈这样说着,嘿嘿地笑了两声。
“还有什么办法?”
“就在这里!”话音未落,一卷白色的印刷品被递到御手洗的鼻子底下。抬头一看,只见戴着太阳镜的玲王奈笑嘻嘻地站在旁边。
御手洗缓慢地将电话听筒还给了前台里的服务人员。望望玲王奈过来的方向,那边有一排电话亭。
“你怎么来了?没有回美国吗?”
“回去了,刚才又从美国到了这里。”
“我记得没有这个时间的航班。”
“你不知道我会飞吗?超人是我的伯父啊。”
“那把这个案件委托给你的伯父怎么样?”
“他拍系列电影很忙啊!实际上,我是搭乘一个大明星的私人飞机来的。”
“地球简直是你的庭院。如果在日本杀了人,你可别用这种方法来制造不在场证明啊。喜欢刨根问底的日本警察可很难对付。”
“我们做个交易吧!只要你待会儿陪我进餐,参观金字塔,然后再登上尼罗河的邮轮共进晚餐,我就可以不在东京杀人。”
“可以啊,要是你不想这起案件在这个月内解决的话。”御手洗说。
“我已经预订了今晚九点的飞机。没关系的,你可以做到。”
“有一件事必须事先说好,我可不是好莱坞收买的侦探。要想把绳子套在我的脖子上牵着到处走的话,我马上打道回府。”
“如果还有什么地方要看的话,我可以把机票取消。”
“我想让你取消的,是尼罗河邮轮的船票。”
玲王奈迟疑了一下。“好啊!按你的意思办。”她老老实实地回答。
在饭店里吃过简单的早餐,我们三人一出大门,就看到一辆蓝色的梅赛德斯停在那里,车篷是白色的仿皮革。
“怎么样?不错的车,是不是?一位埃及男影星借给我的。”玲王奈说。
“难道要坐这辆车去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吗?”御手洗问。
“不可以吗?”
“你第一次来非洲吧?”
“是啊!”
“你开着这样的名车到那种名胜去,会有当地人黑压压地聚集过来观看,连附近村庄里的人也会闻讯而来,到那时你有多少小费都不够给。你要记住,在这种地方,我们外国人如果一定要坐车的话,还是选择那种勉强能跑起来的破车最好。”
“那怎么办?”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只能和饭店商量,看能否借一辆破车了。”
“我去。”
“你的保镖呢?”
“留在美国了。”
穿着麻布短裤的玲王奈用手按着白色的帽子,高兴地跑开了。
于是我们就开了一辆破旧的吉普前往金字塔。还不错,有车篷。
烈日下的金字塔又一次令我震惊。大量游客出现在尘埃之中,牵着骆驼或马的当地人也混杂其间。
尽管是旧吉普,但是车一停,我们还是被随处可见的褐色肌肤的少年们包围了。他们嘴里不知喊着什么,伸出了污黑的小手。玲王奈从包里拿出了一些点心,他们就更不肯离开了。
我们在附近一间土坯房里买了票,然后走向金字塔。这时不但有一大群孩子跟着我们,而且里面还夹着几个成年人。看样子如果真的开着刚才那辆豪车来的话,附近村庄的人的确会赶来的。
登上金字塔石阶的时候,出现了管理员模样的人,把孩子们都轰赶开了。
经过昨夜的实地考察,我们已经知道了行进路线。和返程的游客在狭窄的小路上擦肩而过,我们站到了“阿尔·马蒙盗掘孔”前。
一位老人缠着头巾,身着当地流行的长衣,接过玲王奈递过去的三张门票,撕开了一点后又还给了她。
入口很像岩洞,但偏着头走不远就到了隧道的尽头,接着就是上升通道了。我对这些早已经心中有数,但还是紧张起来。
狭窄得可怕,角度也很陡,这难道就是通道吗?我心想。
别说伸着脖子,就是贴着地面爬行都有点困难。脚下铺着木板,木板上每隔十几公分就钉着一道横档,让游客踩踏。左右两侧的墙壁上安装有栏杆,右边是电灯泡,照亮了狭窄的通道。如果没有这些设施,想必游客此时早已是恐惧不安了吧。
这是二十六度角的斜坡,实际走起来却相当吃力。膝盖和腰都弯曲着,就像蛙跳练习一样的姿势,令人感到局促不堪。我渐渐觉得,这应该不是给人用的通道。
里面很热,再加上必须像兔子一样地行进,不久就浑身是汗了。认为金字塔是粮库的人,恐怕是没有亲自进来过吧,我想。
终于出现了开阔的空间。我尽情地舒展脖颈和后背,多么痛快舒服啊!
这里就是大回廊。狭窄的通道一直延续到大回廊中间,左右两侧稍高的地方还有岔道,也为观光客的攀登准备了栏杆,接着我就看见了走在上面的游客。
向上仰望,只见左右两侧的石壁像支架一样支撑着高高的天花板,并逐渐向中央聚拢,所以最上边的天花板极为狭窄。
成百上千年来,到这里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大家都手持火把,把陡峭的石壁熏得污黑。
电灯泡散发出黄色的光亮,照耀着这里狭长的空间。就如同进入了一个小小的教会,里面是别具一格的礼拜堂,吸引着人们。
我们没有登上大回廊,而是再次低头钻进了水平通道。因为这里是水平的,所以比刚才稍稍舒服了一些,但是仍然需要弯腰。
我们就这样艰难地前进,不久又突然出现一个宽敞的房间。经过打磨的石头将地面铺得严严实实,这是法老妃子的墓室。
“这是女王的房间啊。”玲王奈说。
房间的确建造得十分精美。墙壁所用的一块块巨石都严丝合缝,我看想插进一张银行卡都很难,真没想到这居然是五千年以前的建筑工艺。
从水平通道返回,这时经过大回廊,我们登上了侧面的通道。一路上,在我们脚边有无数个四角洞穴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为什么这里会有洞穴?长期以来,这个谜团一直困扰着研究金字塔的学者们。我们走到尽头,微微屈背后,进入了法老王的墓室。
这里比法老妃子的墓室更加漂亮,黑色的花岗岩石壁,岩石和岩石之间仍是密不透风。就岩石打磨的平滑程度来讲,这里和开罗大饭店里的大厅装修不相上下。石壁的表面在五千年前经过精心研磨,至今依然残留着光泽。
地面上安放着这座金字塔内唯一一个能够移动的石棺——至少目前是这么认为的。正像日本考古队所指出的那样,这个东西作为石棺,尺寸未免太小了。
御手洗则如同勘察犯罪现场一样,拨开往来的游客,仔细查看这个石棺和房间的各个角落。虽然他对我们什么也没说,但在去美国查看那个复制品之前,对眼下这个真家伙心里应该有点线索了吧?因此他才会在赴美之前特地飞到这里。
“怎么样?你对金字塔内部的印象如何?”我问道。
“这下面还有一个房间啊。”他说。
我吓了一跳。这种说法在我以前读过的书里只字未提。众所周知的只是这上面是重力扩散室,有好几层扁平的小房间。
“在那边的地面上有通气孔。”
“这可是重大发现。”我说。
御手洗摇了摇头,若无其事地说:“那可能是某个国家的考古队挖开的。”
从大回廊里下来,我们就像钻进下水道一样,回到狭窄的通道里。虽然我们还想到地下室去,但据说那里禁止游客参观。
从“阿尔·马蒙盗掘孔”钻出来,耀目的阳光刺得我们一时睁不开双眼,周围所有东西都是白花花的,眼前的沙漠、金字塔下面的岩石都散发着白色的光芒。
为游客准备的骆驼来来往往,裹着头巾、围着长衣的当地人在旁边闲逛。阳光下的干燥沙漠,尘土的气息,我想起了早上的梦境。睡眠不足和时差使我头昏脑胀,我感觉自己就快陷入白日梦里了。
“阿尔·马蒙盗掘孔”出口附近有一处阴凉,我们三人就像昨夜的年轻男女一样,在石头上坐了下来,享受着微风拂过的感觉。
“石冈君,你的戒指是……”玲王奈问道。
“嗯?你说这个?是昨天晚上拾到的。”我把它从小手指上摘下来,递给了玲王奈。
“多漂亮的石头,像是玛瑙。”玲王奈已经戴了好几个戒指了,但她把其它戒指都套在别的手指上,将镶嵌着蓝色石头的戒指戴到了无名指上,张开手掌,欣赏了一会儿。
“送给你了!”我说。
“真的吗?谢谢!御手洗先生,你也送我点什么吧,作为埃及旅行的纪念。”她开玩笑说。
而御手洗似乎正在专心致志地考虑什么事情,他烦躁地摆了摆手。玲王奈只好对我耸耸肩膀。
我们站起身来,继续驾驶吉普车,赶往下一个目标,狮身人面像。这是我强烈要求的。
如果乘车,从大金字塔到狮身人面像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但如果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前进,哈夫拉法老和孟卡拉法老的金字塔可以尽收眼底。这三座金字塔看起来像是连在了一起,展示从大金字塔出土的“太阳之舟”的博物馆也在这边。
吉普车在狮身人面像跟前一停下,大批的当地向导就接连不断地靠过来,对玲王奈和我们的衣服赞不绝口。这样的热情令人难以断然拒绝,御手洗雇了一个英语发音比较出色的人做我们的导游。
他首先带领我们来到狮身人面像旁边,不断地做着介绍。我们站到了一处稍高的地方向上仰望。这也是一座庞然大物,在古代这巨像代表着什么呢?
人类的头部披着独特的头巾,露出了双耳,身躯则是俯卧的狮子。据说这是人面狮身的卫兵在守护法老的陵墓。
鼻子部分曾被拿破仑当做自己士兵练习射击用的靶子,所以被削平了,据说以前鼻子下面还曾有过胡须。
躯体部分则是利用这里原本就有的天然沙砾岩顺势雕刻出来的。肚腹周围似乎还露出了地下岩层的模样。
我们所站立的地方稍高,正是通往哈夫拉法老第二金字塔必经之路的入口。从这里确实可以看到有条笔直的路通向远方的金字塔。
“这里曾有过一座‘河岸神殿’。”导游说。玲王奈把他的话翻译成日语给我听。
“神殿就建在河畔,可以想见,五千年以前这里还是雄伟的尼罗河,我们的脚下应该就是码头。”
我第一次听说这种描述,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现在的尼罗河奔流在距离这里相当远的都市旁,不,应该说,现在的都市建在了河流的附近。所以说,现在这里的狮身人面像等遗迹都是从受到尼罗河滋养的文化中创造出来的。
我茫然四顾,但是当年的辉煌早已烟消云散,眼前只有荒凉的沙漠,五千年以前的都市都化作了尘埃。如果导游此言不虚,那么这周围正是当年的河底,而如今只有几家贩卖粗糙纪念品的小店。我不禁感慨,悠悠五千年,竟能使河川改道,大地变貌,时间的力量何其巨大!
接着,导游又带领我们参观了一座半埋在砂土里的石造建筑群。
“直到现在,这里依然不断有新遗迹被发掘出来。”他自豪地说。
我们向最近的一间石屋里窥探,入口深处黑黝黝的,几乎都被砂土掩埋。有人曾经在这里安居吗?抑或这只是单纯的墓地呢?
石造的建筑群全是扁平的墓室,或许是因为它们的下半部分被掩埋才成为现在的模样吧?
我们在柔软的沙地上漫步,让我不禁联想到脚下所走的可能是古代都市的街道。如果这里曾经确实受过尼罗河的泽惠,那我很难相信这些石造建筑是古埃及的墓室,它们只是古代民居的遗迹吧。
我眺望着金字塔的方向,建筑群的大部分都埋在了砂土里。这里曾经是古代的都市,大量的流沙从远处金字塔的方向涌过来,将都市埋在了地下。于是,繁华的都市化作了废墟。如果把脚下的砂石全部剔除运走,那么古代都市遗址的雄姿一定会展现在世人面前。
我真想试一试挖掘古代文明遗迹的考古工作,我知道谢里曼,他根据特洛伊木马的传说而挖掘出了传说中的都市,还有卡特,他找到了图坦卡蒙的墓室。如果可能,我也愿意终生为这样的考古事业辛勤劳作。
接着我又回想起了今天早上的梦。或许梦里的风景就在这个地方吧?真是不可思议,一种奇怪的直觉笼罩了我,挥之不去。似乎有人在我耳边不停地低语:没错,就是这个地方。
我扭头望着胡夫金字塔。我所站立的位置可以看见环绕在金字塔周围的沟渠,当时觉得梦里的情景近乎荒谬,但如果这里曾经是尼罗河,那么梦里的一切就都有了可能。水,可以使这里的世界为之一变。而只要挖掘运河,就可以将尼罗河水引到这里。
梦境之中为什么只有一座金字塔,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五千年时光飞逝,河流改道,名震世界的大都市化为废墟。如果有尼罗河水的滋润,人们也许会勇敢地与逼近的沙漠抗争吧?但是提供润泽的河水已经无情地奔向遥远的他方,人们只好逐渐放弃了这里。这是个漫长的过程,如果用言语诉说,也许不过三言两语,但是两三行言语所表现的自然地貌和人类社会的变化究竟延续了多少年?
我从高处下来,走近狮身人面像的前脚处观看。
这里也是沙地,好像干涸的游泳池。因为四面都是高台,这里就如同被石墙围拢起来一样。
玲王奈倚靠在狮身人面像的右前脚上,御手洗还是站在沙地上若有所思。我也像玲王奈一样,靠在了狮身人面像的左前脚上,感叹着五千年的沧海桑田。
导游也跟了过来,看见我们在沙地上的姿态,在眼前比划了一下按快门的动作。
“你们带相机了吗?”他问。
我摇摇头。是啊,应该带一部照相机来。在狮身人面像跟前,和大明星在一起,一定是一幅相当不错的纪念照片。可是行程匆忙,照相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在导游看来,我们肯定是一群非常奇怪的游客。
“这座狮身人面像也有谜团。”我说道。
沉思着的御手洗抬起头来看着我。如同飞蛾趋光一样,御手洗对“谜团”这个词十分敏感。
“有这样的问题一直困扰着埃及文明的考古学家。首先,就是那条通往第二金字塔的参道。”我手指刚才我们俯视狮身人面像所站立的高台,对御手洗说。
“三座金字塔的底面方正,都精确地面对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前往第一的胡夫法老金字塔和第三的孟卡拉法老金字塔的参道都朝着正东和正西呈一条直线,如果最初这里是尼罗河,那么前往第一金字塔的参道是不存在的,因为它的大部分都淹没在河里。
“可是,从这个狮身人面像开始的、通往第二金字塔的参道并没有按照东西方向的轴线修建,它的起点向南偏离了,也就是说,第二金字塔的参道是按照从东南到西北的方向修建的。这和其他的两条不一样。
“还有,这座狮身人面像的中轴和东西向的轴线是平行的,而‘河岸神殿’的中轴也正好是东西走向,然而二者的中轴却并没有重合在一起,因为河岸神殿的中轴比狮身人面像的中轴稍稍向南偏离了一点。
“换句话说,就是附属于第二金字塔的参道、狮身人面像、河岸神殿都偏向前面的尼罗河一侧,一个比一个更靠南。这是为什么呢?长期以来,埃及考古学者为此烦恼不已。这就是活生生的狮身人面像之谜。
“日本学者提出了种种推测。比如,站在河岸神殿前,因为狮身人面像的阻挡,看不见第二金字塔了,为避免这种情况,只好将参道稍稍偏南一些。或者希望从神殿这边眺望到夕阳从第二金字塔处沉落,所以只好将轴线向南偏,等等。”我在脚下的沙地上画着示意图的同时,向他们做出了说明。
“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站起身后,我一边拍打手上的沙土,一边问御手洗。
“要想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具备几个条件,否则也只是没有根据的猜想。但目前从我们的立场来看,似乎别无他法,只能这么想:这个谜题之所以能成为谜题,其前提条件必须是三座金字塔以及狮身人面像和河岸神殿是同时建造的。更准确地说,前提是我们都错以为这几座建筑物是同时建造的,那样需要具备几个条件,如果一定在这里立刻回答,目前看来我们似乎也只能凭借想像了。这个谜团成立的前提条件用规范的语言表达出来就是,假设它们恰好是同时建造的,这事实上是我们的共同错觉,我们将这一点作为前提。
“所以,现在这个谜团就变成了:埃及人为什么要画出这么奇怪的设计图?他们讲究东西南北左右对称,其他事物也侧重于几何学的整体观,而这里为什么要突破这种对称效果?
“但这就是现代人的盲点。我们总是把历史当成资料,从资料印刷出来开始,我们就产生‘历史开始了’的错觉,可是现实中的历史,比我们目前所掌握的这份不完全的历史年表要古老百倍千倍。在那些历史中,同样也有欢乐、忧伤和舍命拼搏。
“这一带的三座金字塔,还有附属的小金字塔群,以狮身人面像为代表的墓室群,所有这些建筑都布局在同一张设计图上,这种想像是以这个地区是墓地为绝对前提来展开的。但是,无论是墨西哥,还是巴比伦,庙塔都如同今天的凯旋门或东京塔一样,是城市的象征。你现在所提到的谜团,引起我更多思索的是,吉萨这一带,曾经是繁华的都市,而不是神圣的墓地。是不是尼罗河水退去以后,城市就衰落了,然后经过很多时代,过了很多年,这里才成为墓地……
“如果这里曾经是都市,那么很容易就能解释你的谜团了。都市通常是缓慢而不规则地扩张,因为所谓的都市,也是有生命的。看看东京吧,不管是哪里都没有设计图,都是漫无计划地膨胀。所以,这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这里也是古代人的部落,和东京一样,用几百年、几千年时间一点一点打造而成的。三座金字塔,这个狮身人面像,还有河岸神殿,绝不是只画了一张设计图纸然后一蹴而就,很有可能是花费了上千年时间建造完成的。它们有些是在都市存在时就建造起来了,还有一些是都市衰亡后才逐渐动工的,这种想法是很自然的,否则,投资预算也很难办。也许有些建筑的痕迹今天已经无从查考,但那是在都市衰亡之后,无数的石材又被运往他方,所以现在映入我们眼帘的,只有神圣的墓地了。”
今早梦里的风景又在我脑海中浮现,那里是都市,只有一座金字塔,也没有狮身人面像。
“这么分析的话,石冈君,那些谜团就不能称之为谜团了。三个金字塔先建造起来,很久之后,才出现了狮身人面像。它的中轴线碰巧是精确的东西走向,所以大家都被迷惑了。
“那么现在,我要说说当时人们几个有趣的选择。当吉萨进入了墓葬时代,大家计划分别在三个金字塔的东边各修建一条参道时,就有人提出利用在第二金字塔附近的巨石。
“在非洲各地,因为自然的风化作用,这种形如狮子蹲踞的巨石非常多。所以附近的古埃及人说不定称这块巨石为狮子岩。这样,蹲踞着的狮子一样的巨石被雕刻成了狮身人面像。这座巨大的纪念碑,是在以金字塔为中心的都市时代形成很久之后,才诞生在这块被称为历代法老神圣墓地的土地上。但是,从第二金字塔的东西轴线上观看,狮子岩稍稍向南偏离了一点儿。但事已至此,不可能将第二金字塔也向南挪动,于是只好在参道上打主意,将其修得歪斜一些。”
“原来如此……”我心悦诚服,听他这么一说,其他的可能性就显得过于苍白了。
“我们永远也无法体会五千年的光阴到底有多长。从建造那些金字塔的年代到耶稣降生的时间,比从耶稣降生到现在的时间要漫长得多。
“我们所知道的历史,基本都是当政者将自己对事件的认识强加给众人的。当权者周围的杀人事件之类,在历史长河中只能反应出只言片语。真正的历史是由民众创造出来的,当然,这种历史不会出现在历史书籍上。”御手洗一边后退着仰望狮身人面像,一边提高了嗓音说。
“这座岩山掌握着时间。在它的视野里,富饶的尼罗河缓缓东去。石冈君,这就是历史啊!历史书无法表达民众的叹息,而在遥远的从前,你脚下的沙地可能就是发生屠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