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们决定从新横滨搭乘新干线前往小田原,再从小田原转搭箱根登山铁路到富士屋饭店。
到了小田原车站,站在通往箱根登山铁路的月台入口时,看到电子布告栏上显示着种种说明,比方说登山电车是我国唯一的山岳铁路,以千分之八的陡急斜度登山,在途中有三次Z字型上下爬坡;另外,由于需要经过半径三十米的险弯,必须一边洒水、一边行驶等等,可能是因为转弯的幅度过大,所以担心车辆过热吧。目的地在山上,地势远比想象中要来得高,要到富士屋饭店必须在宫之下下车,从小田原车站狭小的月台上可以看得见小田原城,月台上挤满不少上了年纪的人。
搭乘登山铁路爬上箱根的山路中,我问了御手洗许多问题。像这样一封不管从任何角度看来都不值一提的信,他为什么如此感兴趣?我很想知道其中的理由。
“没什么,只是想来避暑而已。”他是这么回答我的。但是熟知他一贯手法的我还是紧追不舍,即便是看来毫无意义的行动,他的心里也多半藏有采取行动的理由。这也就代表着,早在这个时间点,他已经发现到旁人没有注意到的线索。
像我这样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老百姓,在这个时期因为朋友渐渐成为知名人士,也多多少少尝到了些特权的滋味。一开始打电话到富士屋饭店订房时,因为是盛夏的避暑季节,而且又是突然的预约,所以所有房间已经完全都被预订,得等上一星期才行。没想到一端出御手洗的名字,经理知道我们两人的名字,虽说他并没有期待饭店名字会出现在书里帮助宣传,还是相当高兴,答应要帮我们挪出房间来。如此这般,我们才得以马上动身前往箱根。
可是我并不会把这些过程告诉御手洗,因为我知道他一向讨厌这种特殊待遇。当然我也并非特别喜欢,其实我也很为难,但是御手洗现在正想调查某些事,在这兴头上,他最不喜欢的就是等待,所以这次才决定破例接受对方的好意。
“富士屋,可是东洋第一的饭店呢。”接近箱根时,御手洗开始说着。
“在哪方面是东洋第一呢?”
“论规模,论历史都是。这里原本是外国人专用的饭店,在明治时期建造的。这里可以看得见富士山,景色很优美。因为到日本来的外国人,都很向往富士山。”
“哦,我想应该是吧。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吗?”
“嗯,从幕府末期开始。到关内(注:现为横滨市内一站名,位于神奈川县横滨市中区,由大冈川、首都高速公路横羽线、中村川和大海所包围的地区,地名起源为江户幕府时期在大冈川分流“吉田川”架有“吉田桥”,桥上设置了管制进出的关门,关门内侧、靠横滨的那一侧便称之为“关内”。)来的外国人,最远只能到鎌仓,鎌仓以西如果没有护照就不能去。等到幕府结束,国内旅行解禁后,开始制作流通货币、建造铁路,兴起一阵旅行热潮,那时候最受外国人喜爱的,就是箱根和富士山。可是当时除了横滨以外,日本还没有西式饭店。于是,曾经随岩仓具视使节团(注:一八七一年十二月,明治政府决定对外派遣“欧美使节团”,目的有二:一是试图修改幕府末期以来对外缔结的不平等条约,二是考察、研究欧美的开化先进之处,此外,还要研究各国陆海军等等。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以当时的右大臣岩仓具视为正使,内阁顾问兼参议木户孝允、参议兼大藏卿大久保利通和参议兼工部大辅伊藤博文、外务少辅山口尚芳为副使的使节团离开横滨前往美国,半年后,转向欧洲,途经英国、法国、比利时、荷兰、德国、俄国等,历时一年零九个月。岩仓使团的此次出访可以说出动了当时日本新政权的主要成员,包括大藏、工部、外务、文部、司法和宫内省,共五十一位官员。)赴洛杉矶的山口仙之助,这位关内一间西餐厅老板的儿子,开始在箱根建造正统的西式饭店。仙之助因为曾经在洛杉矶的餐厅工作,所以具备西餐和饭店经营的知识。
“可是,当时的箱根山里,就好像未开发的丛林一样,既没有电,也买不到西餐使用的蔬菜,应该说根本没有人在种植。而且这里甚至连从山脚下上来的道路都没有,更基本的问题是,没有通往东京或横滨的铁路。所以建造饭店首先必须从建造发电所、开垦西洋蔬菜田、成立精肉工厂、铺设道路等等开始。那么石冈,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
“不知道。”
“这就表示,说不定有一半是明治政府盖的。”
“你是说饭店吗?”
“是让这里可以盖饭店的基础建设啊。这些工程需要庞大的金额,绝对不是个人可以负担的规模。”
“的确,个人不太可能兴建发电所、道路或者铁路的。”我也认同。
“这就是鹿鸣馆(注:一八三三年建于东京府曲町区内山下町庭园内的砖造洋房,馆名引据诗经鹿鸣篇表示迎宾之意,做为促进外交交涉的舞台而成为欧化主义风潮的中心。)啊。”
“啊?”
“这么大费周章盖好的风景区饭店是专门给外国人用的,那么来住的一定是相当重要的人,也就是说,足以左右日本国家利益的大人物们啊。所以这家饭店,很可能就是当时国家机构的一部分。”
“嗯?什么意思?”
“足以影响国家利益的经营方针。以当时的情势来看,这种可能性相当高。如果这间饭店是半个政府机关,那么当然很有可能知道许多国家机密。”
“真的吗?”
“谁知道?”
“什么嘛,原来是开玩笑啊。”
“这间饭店就等于日本的近代史。横滨也是一样,这里就是当时日本的缩影。历史上到日本来的历史上知名外宾,几乎都住过富士屋,决定日本命运的历史性密谈,也多半在这间饭店里举行。”
“你知道得还真多呢。”
御手洗对某些事情会异于常人、极端地熟悉,但是对于一般常识却显得一无所知。比方说沙丁鱼和火腿的价钱,包括现在住的房子,想必他也不知道价值多少。我原本认为富士屋饭店的渊源,应该也隶属于这个柴米油盐的类别,所以听他这么一说我觉得相当惊讶。
“嗯,因为一些缘故,所以蛮熟的。”御手洗说。
“什么原因啊?”
“很抱歉,我现在不想说。总之,富士屋是一间熟知日本地下历史的饭店。你刚刚问我对这次事件感兴趣的理由,这就是其中之一。要是没有听到富士屋这个名字,我脑子里的钟摆可能就不会摆动得这么激烈吧。柏林、富士屋,实在是耐人寻味的故事。而且还有田中义一和西伯利亚呢!”
御手洗很满足地微笑着,合起两手手掌。在面前使劲地前后摇了两三次。他的脸孔后方,飞逝过夏天葱绿的树木。有某些我还没发现的东西,正让我这位朋友心情大好。
“在这里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啊!”
“会发生什么事吗?”
“相当不可思议、带有历史气息的某些东西,高中教科书里绝对不会告诉我们的真相。那些教科书,就像是新进员工交给公司的履历表一样,都是说得天花乱坠的谎言。嗯,我倒是希望饭店经理可以针对这些事情给我一个好交代……”说着,他将视线移到了窗外,“第二个原因是……”
我问:“还有第二个啊?”
御手洗将视线拉回来,“是啊。”他看着空中想了一会儿,接着说,“你们大家或许觉得只是个痴呆老人说的话,但这是一位军人在临死前流着眼泪的恳求,一定得有人替他完成心愿才行。”
通过塔之泽后,短隧道变多了,外头景色很有登山电车的风情。Z字型上下爬坡的过程相当有趣,每当电车在号志站停下时,司机和乘务员便会走下电车,慢慢走向相反方向的驾驶席,然后电车会再次启动。就这样,离开小田原经过一小时候,电车到达了宫之下。
这里十足是个山间小站的景致,位于一片绿意当中,就像缆车的车站一样。走出车站,有个名为绣球花坡的斜坡,沿着这道斜坡走下去就会和国道一号线交会。路口有“富士屋”的导引招牌,还可以看得到登山电车的时刻表。
我们走出一号线后往左弯。一号线并不宽,但交通流量不少,尤其公车和卡车很多,所以并不好走。右手边可以看到旅馆“奈良屋”。
“以前这间奈良屋和富士屋好像曾经是竞争对手。富士屋专门接待外国观光客,奈良屋则接待日本观光客,各有自己的客层。”御手洗告诉我。对面有一家“岛照相馆”,橱窗里装饰着曾经造访富士屋的名人照片,有穿着和服的海伦-凯勒、穿着网球装的卓别林、和儿子及洋子夫人一起入镜的约翰-列侬等人。由此就可以感受到富士屋这间饭店的特质。
富士屋位于一号线往右弯的地方,如果沿着一号线走,它存在刚好位于正面看到的位置。建筑物有一半埋在绿意之间,颇有雅趣。
唧唧蝉声包围下,我们登上这道宛如在绿丛当中开了一道口的石阶,石梯的尽头有一座红色栏干的日式小桥,过了桥又是一段石阶。树叶缝隙中洒下细细碎碎的阳光,凉风徐徐吹来。可能因为已是傍晚时分,比横滨凉快多了。前方可以看到停车处,再过去一点就是饭店的正面玄关。
进入玄关,眼前是一座红色扶手的日式阶梯,爬上这段阶梯可以到日光室,楼梯的后面就是柜台。完成住房登记后,询问我们的房间所在,才知道这里是本馆,而饭店替我们准备的花御殿则在位于别馆,必须穿过走廊走一大段距离,看来规模果然很大。
依照饭店人员指示的方向走去,来到一道铺着红色地毯的狭窄走廊。往左边走,途中的墙上挂着美智子皇后年轻时和双亲三人一起到饭店住宿时的纪念照片,以及明治、大正、昭和时期造访富士屋饭店的VIP照片,这些照片都裱框挂着。原来如此,看了这些,我便认为那张大正时期的不可思议照片,不管挂在哪里都不会让我惊讶了。
在被称为花御殿这栋楼里的一间房里放下行李,换穿了T恤,穿过树叶缝隙的风从窗户吹进房间。这时门上轻响了几声敲门声,我回应后,一位身穿黑色西装搭配蝴蝶领结,看来相当和善的银发绅士走了进来。他自称是这里的经理,姓村木。我也向对方回礼,感谢他破例安排我们入住。
他脸上挂着笑容对我说经常读我的作品,他女儿也是我们的忠实书迷;接着又问我们今天来这里的目的,我告诉他自己只是来避暑,不过御手洗的目的则是想看本馆一楼墙壁上挂的照片。听了之后,经理问我是什么样的照片,他脸上还是带着笑容,所以我不假思索地告诉他,是魔术室这间房里暖炉上方挂的照片。下一瞬间,只见笑意从村木脸上消失。看到他脸色稍变,我也觉得惊讶。
他继续问我,为什么会对这张照片有兴趣,于是我从美国的松崎玲王奈小姐寄来了一封信开始,稍微说明了来龙去脉。听到玲王奈这个名字,他又更惊讶了。“这么说,松崎玲王奈小姐也知道有这张照片的存在吗?”村木问道。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说。村木这时仿佛失神般沉默了下来,我觉得自己得说些什么才行。其中似乎还有什么隐情。
“那么,这间饭店里,真的有叫做魔术室的房间吗?”我问他。
“有的。”村木很快地回答我。我听了吓了一跳,原来真的有啊。
“为什么要叫做魔术室呢?”我继续问着。
“这是因为,从前有很多到我们饭店的客人,经常会住宿很长一段时间,这些客人到后来就会渐渐觉得无聊。所以我们请了魔术师来,在暖炉前变魔术给大家看,这就是房间名字的起源。许多客人都团团围在暖炉周围,观赏着魔术表演。现在已经没有这种服务,而且魔术师也越来越难找了。”
“那间魔术室在哪里呢?”
“就在刚刚您办理住房登记柜台边的那道楼梯旁,其实就是大厅的名称。”
“哦,原来就是大厅啊。那暖炉呢?”
“是的,现在还有。”村木这时的表情让人心里有点毛。
“那里有什么奇怪的照片吗?”我直接问他。
“呃……没有,现在已经没有了……”
“什么?已经没有了吗?”真遗憾,白跑了一趟。
“不,在仓库里找找,我想应该还在。”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照片呢?”
“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
“照您的说明,我想应该是幽灵军舰的照片吧……”村木说着。
“幽灵军舰?”我惊讶地说道。
“没有错。”村木似乎很抱歉地说着。
“那到底是什么?”我突然被挑起了兴趣,口气变得急迫。简直想上前揪住村木的领口。
“是这样的,到了后来,魔术室的暖炉前就成为大家聊着不可思议的故事、或者分享各种怪谈的地方了。而饭店方面也认为,既然这样,我们也来准备些奇怪的照片吧。所以才找来这种不可思议照片,裱框之后挂在暖炉上方的墙壁。有一阵子,不过说来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张照片在喜欢研究此道的人士之间颇有名气,甚至有人为了看那张照片,特地远道前来住宿呢。”
“哦。”我感到很惊讶,但是内心却又觉得雀跃开心。没想到这张照片背后还有这些故事,真是作梦也没想到啊。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张照片呢?
“但是,对我们来说,那张照片看了有点毛毛的,所以早在大约十年前就已经从墙上拿下,收进仓库里了。是不是要请人去找出来呢?”
经理看着我的脸,问的方式好像他不怎么想这么做。
“是的,如果方便的话,请务必找出来……我们大老远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张照片,我想御手洗的想法也是一样。要是您能帮这个忙,我们会非常感激的,麻烦您了。”
我提醒自己用字遣词的礼貌,但是又表现出坚决的语气。听了刚刚那些有趣的故事,我可不想没看到实际东西就这样空手而回啊。
“我知道了。真不愧是御手洗先生,竟然会注意到这张照片。”村木有点夸奖过头了,这张照片又不是御手洗找出来的。
“不过,仔细想想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个很好的机会。如果御手洗先生对这张照片有兴趣,说不定能解开照片之谜,如果是这样那就太令人高兴了。对于我们这里的人来说,那张照片隐藏着多年来的谜团呢!”
“多年来的谜团?”
“是的。”
“什么样的谜呢?为什么叫幽灵呢?”我问道。
“类似灵异照片吗?上面拍到了什么人,或者背后拍到婴灵之类的照片吗……”听我这么说。村木苦笑了一下,回答:“不,并不是那种照片……”
“我想也是,不会是那种一般的灵异照片吧。”
“不是的。”
我越听越燃起好奇心。如果是一般的灵异照片那就没戏唱了。
村木继续说:“其实,这个故事说来话长。这张照片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被视为秘密,不能公开有这张照片存在,我们饭店员工也被规定不能提起。所以,虽然我很早以前就听说过,但是,表面上这张照片是被当作不存在的。”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是这个故事牵涉的范围很广。一开始先出现幽灵汽车、幽灵公车之类的怪谈。曾经听说半夜三点左右,有许多台汽车点亮了灯排成一长列在山里开着,但是却看不到有开车的人。这件事发生在当时刚整建好、还没铺柏油的国道一号线上。再怎么打听,都没听说有人开车。可是到了后来,发现事情没这么简单……”
“哦?”我回了一声等他说下去,但村木好像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听说在战前这件事被军部(注:相当于我国的国防部。)下了封口令,至于为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只是到了战后,大约昭和四十年(一九六五年)左右吧,有人在附近的照相馆发现了底片,那好像就是我们说的这张照片,所以看来好像不需要守密了,反正现在也没有军队。因为那张照片实在太诡异了,所以才把它冲洗出来裱框,装饰在本馆的魔术室里。结果没想到大受好评……”
“就是那张幽灵照片吗?”
“没错,就是那张照片。”
“到底是什么的幽灵呢?为什么会被称为幽灵呢?”
“嗯……这该怎么说才好呢,毕竟,拍摄的地点是芦之湖啊。”村木说得吞吞吐吐的。
“你说拍这张照片的地方吗?”
“没有错。”
“所以呢?”我继续问。在芦之湖拍的又怎么样呢?
“我想您也知道,芦之湖是位于山里的湖。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军舰呢?”
“啊?”在那一瞬间,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就是说,那张照片上拍的是军舰?”我问。
“是的,没有错。”
“啊?”我说不出话来。
“军舰……芦之湖里?”
“是的。”村木依然带着笑脸,若无其事地点着头。
“军舰到芦之湖来?”
“没错。”
“怎么来的?”
“不知道。”村木笑着摇摇头。
“那是哪个国家的军舰?是日本的吗?”
“不,好像是俄罗斯的。”
“俄罗斯?”我又说不出话来了。我完全没想到会是俄罗斯,我猜可能是日本,要不然可能是美国之类的国家。
“但是,为什么知道是俄罗斯的军舰呢?”
“我记得那是叫双头鹰吧,脸朝左、右两边看,头上戴着一顶皇冠,这是罗曼诺夫王朝(注:RomanovDYNASTY.一六一三~一九一七年俄国二月革命前的俄国统治者,是俄罗斯最强盛也是最后的王朝。该王朝最著名的是世称“彼得大帝”的彼得一世,即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罗曼诺夫,在位期间大刀阔斧的革新让俄罗斯文明更为开化。十八世纪女皇凯萨琳二世在位期间曾发动六次大规模战争,国家版图横跨欧亚两大洲,成为超级帝国。十九世纪亚历山大一世打败法兰西拿破仑一世,使得俄国政治和经济到达顶峰;然而之后人民开始反抗帝制,加上神秘主义的影响整个王朝走向衰退的命运。二十世纪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际,一九一七年末代皇帝尼古拉二世被迫宣布退位,之后全家大小连同仆人遭革命军布尔什维克党枪杀。)的家徽,船首立着一面画着家徽的旗子,而且船身上也有一样的家徽。曾经到我们饭店来的好几位历史老师,都是这么说的……”
“罗曼诺夫,那就是革命前的俄罗斯啰。”
“是的,在革命之前。而且,我们跟罗曼诺夫王朝还有点渊缘……”
“渊缘?”
“是的。”
“什么样的渊缘呢?”
“除了我们的天皇陛下以外,目前为止曾经到过我们饭店最高贵的客人,就是俄罗斯罗曼诺夫王朝的皇太子。”
“哦?罗曼诺夫皇太子?”
“是的,就是尼古拉二世(注:NicholasII,一八六八~一九一八,俄国沙皇,一八九五~一九一七年在位。)。他还是皇太子时代曾经环游世界一周,等于是为了当皇帝所做的社会学习,就是所谓的帝王学吧,其中一站到了日本,决定住宿在我们饭店。这对我们来说实在是无上的光荣,为了迎接殿下,我们才盖了现在这栋本馆。”
“哦?”
“所以,替我们饭店带来了发展契机的,就是罗曼诺夫王朝的尼古拉皇太子殿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是明治二十四年(一八九一年)。因为这次来访,我们才终于将这里整顿为符合国际水准的饭店。”
“原来如此啊。”
“就因为这样,发生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
“不可思议的事?”
“是的。”
“什么样的事情呢?”
“尼古拉皇太子殿下当时差点在日本遭到暗杀,这件事您知道吗?”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
“以前我们饭店曾经举办过照片展示,我记得特别清楚。皇太子殿下在明治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七日搭乘阿索沃号这艘俄罗斯军舰,从九州的长崎来到日本。”
“哦,搭乘军舰?”
“是的,搭军舰。他从长崎、鹿儿岛、神户,依序拜访着日本的城市,后来因为要参观琵琶湖,到了大津。”
“嗯。”
“住在大津的隔天,他在滋贺县厅吃午餐;下午一点半搭人力车前往京都。这一天是五月十一日。接着,在大津市内的京町通,被一名叫津田三藏的警察以军刀袭击。”
“啊!”
“殿下的额头受了两处刀伤。殿下随即从人力车上跳下来逃走,负责护卫的警察们马上抓住津田,遏止了事态的扩大,但是殿下额头的伤口,伤得相当深。”
“那个叫津田的人,也是警察吗?”
“没错,他负责管理出来看热闹的百姓。当时三十六岁,是滋贺县守山署的警察,出身士族,在明治维新时从军担任军官。这个男人因为要护卫而站在路边,所以要攻击殿下相当简单。当时袭击殿下用的军刀,也是守山署发配的。”
“他为什么要袭击殿下呢?”
“那是因为当时日本和俄罗斯之间关系不好,甚至有爆发战争的危机。津田认为皇太子是到日本来当间谍的,再加上津田家里穷,对资产家具有强烈的制裁意识,这就是他心里所谓的正义吧。”
“嗯……”
“可是邀请皇太子来的是日本政府,政府希望藉由款待罗曼诺夫皇太子,极力避免战争。发生这件事之后,在日本举国上下引起很大的骚动,政府担心如果不把津田处以死刑,就势必爆发日俄战争。俄罗斯公使谢维奇也这么对日本施压,这时候,有个名叫山勇子的烈女,为了向俄罗斯谢罪,在京都府厅正门前苆腹自殺了。”
“什么!”
“当时的明治天皇亲自从东京去探望在京都的常磐饭店治疗静养的尼古拉皇太子殿下,由伊藤博文带领的明治新政府也给了司法界强大的压力,拼命策划让法院作出津田的死刑判决。但是,这时候出现了一位儿岛惟谦法官,他坚持依照国内的法律来裁决,把津田处以无期徒刑。这个举动震怒了内务大臣西乡从道等人,据说他们大骂儿岛,要他仔细睁大眼睛看着战争发生、日本亡国。可是儿岛则表示如果坚持要处死刑,就请明治天皇下敕令,他才愿意处津田死刑。”
“明治天皇下敕令了吗?”
“没有。但是儿岛的判断是正确的,关于这次事件,罗曼诺夫皇室完全没有向日本政府要求任何赔偿。”
“哦,所以说并没有发生战争啰?”
“嗯,至少并不是因为这件事而发生。这次事件中日本政府遵守法律的态度受到欧美极高的评价,后来废弃了不平等条约,更加提升了国家的地位。总之,皇太子在那之后继续他的旅程,依照预定计划来到我们的饭店,在此疗养,暂作停留。当时他经常在芦之湖畔散步、眺望富士山,他曾经好几次跟身边的人说,死后的世界或许就像这样吧。”
“这样啊。”
“自己要是死了,一定会到像这样的地方去吧。毕竟殿下前几天才刚有过一场生死交关的经历。这种经验对年轻的殿下来说,应该是第一次,所以当时殿下才会那么仔细思考关于自己死后的问题吧。
“因此,有些研究灵异现象的老师认为,这应该是尼古拉殿下的灵魂,又搭乘军舰回到这里。因为尼古拉殿下一直很喜欢我们饭店,他心里一定希望自己死后可以到这个地方来。那张幽灵军舰被拍成照片,刚好是尼古拉殿下死于革命后不久的事。”
“啊……”我沉默了下来,想了一会儿。过了半晌,我问他:“这个故事的确很惊人,但实际上再怎么说这都是不可能的啊。这张照片拍摄的确切年代呢?”我并不相信,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大正八年,照片后面是这么写的。”
“大正八年……”
“是的。”
“那是公元几年……”我本来想在心里计算,但是算到大正,就搞不太清楚了。
“是一九一九年。”我脑中想起孙女的来信中,仓持平八最后的遗言。请告诉她,在柏林的事,仓持觉得很抱歉。那么在柏林的事,应该是发生在这幽灵军舰事件之后啰。
“所以,我们都觉得很不可思议。”村木这么说着,而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的我,惊讶程度应该有他的三倍吧。这简直太离奇了。革命中被杀的俄罗斯皇帝之灵,搭乘着军舰回到箱根?我从来不知道大正时代的箱根曾经发生过这种诡异的事件。
“但是,我还是觉得无法置信。那艘军舰,是在芦之湖的水上拍到的吗?”
“是的,正确来说,军舰停在芦之湖的码头,有俄罗斯和日本军人陆陆续续从船上走下来……”
“什么?!照片里还拍到这些吗?!”
“是的,都拍到了。”
我再次无言。村木继续说下去:“那也都是已经死去的人。”
“啊?”
“好像是被革命军灭亡的白军(注:白色是俄国皇室的代表色。在俄国沙皇时代内战期间,支持皇室的保皇党等组织起而对抗革命军布尔什维克军队,称为白军。)军人,对俄罗斯史很了解的老师们说,看他们穿的衣服就知道了。”
我心里的感觉已经超越了惊讶,变成一片空白。我是听说过狐狸出嫁这些怪谈,不过,现在要告诉我俄罗斯军人的亡灵来到箱根行军吗?
“那些人里面,有拍到皇帝吗?”
“不,这就没听说了。”
“那艘军舰后来呢?”
“消失了,就在当天晚上。”
我又是忍不住地惊讶:“……消失了?你是说,它回到俄罗斯去了吗?”
“很可能吧,我想应该是。”村木认真地说。而我则忍不住笑了出来,这种荒诞离奇的事,听都没听过。
“那艘俄罗斯军舰应该是某些人造的吧?住在这附近的人,可能是造船师傅之类,做出一座类似军舰的东西,会不会是纸糊的道具呢?”
我觉得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了。
“这不可能。”村木严肃地否定我的推测,“警察也彻底调查过芦之湖周边的造船师傅、盖房子师傅、铁工厂等等,没有人接过这种工作,而且俄罗斯军舰出现的时间只有那一晚,在前一天,还有再前一天,都没有人在芦之湖看过什么军舰。”
这时候,我只能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真是新奇的怪谈,军舰的幽灵,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那么,我想我先到本馆一楼魔术室的暖炉前等候两位。照片我会请人去找的。”看我不说话,村木这么说着。
“啊?哦,好的,那就麻烦你了。我也马上跟御手洗一起下楼去。”我终于回过神来,慌张地对他说,“您刚刚说的话,我会转告御手洗的。”
一片混乱后,我再次被勾起强烈的兴趣。这么一来,要是不看看那张照片,是安抚不了心里这股渴望的。
“我知道了,不过找照片可能要花上一段时间。”经理说。
“没关系。只要在我们住宿期间能看到就行了。不过,我们无论如何都想看看。”我毅然地说。甚至心想,就算一直住到他找到照片为止也无妨。
“好,我想应该没问题的。只要没有人把照片丢掉,一定还在这间饭店里的。”
我心里一惊,原来还有被丢掉的可能性,这可不太妙啊!村木再次告诉我魔术室的位置,低头行礼之后走出走廊。而我再次陷入了失神的状态,芦之湖里的俄罗斯军舰?为什么会发生这种荒谬、没道理的事呢?
我想起住在横滨旭区鹤之峰的仓持平八这位老军人。军舰让我联想到曾为军人的他。他曾经说过,希望让安娜-安德森-马纳汉这位美国老妇人看看这张照片,这么一来,那位名叫安娜的妇人,就不会遭到迫害了,而她忘了这张照片的存在。
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迫害指的是什么?这位安娜-安德森,到底是何等人物?而仓持平八和这件跨越日、美、俄的事件,又有什么关联?到底想对我们倾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