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多尼·拉西姆手记
A
御手洗教授问我,在个人的领域上,我是否认识出现在我画作上,仅出现脸部的女人。然后我告诉他,我想起和坎诺有关的一些事情了。
要我回答和坎诺有关的事,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我虽然说我想起来了,但是我想起来的东西却不完整。就像问我画中女人的生死问题一样,我觉得她们是活着的,但也是死了的。我虽然想起一些事情,但又好像想不起任何事情。
我心中的坎诺,和人们口中的迪蒙西村,是完全不同的地方。坎诺在迪蒙西地下十码之处,是个像一面大镜子一样的世界。不,不是的,迪蒙西才是坎诺的镜子。
迪蒙西村天主教教堂的正下方,有一个外观和建筑材料分寸不差,完全一样的教堂。在迪蒙西村消防队地下十码,也有一个和迪蒙西完全一样的消防队。这两个村子里住着外貌相同,性格相似的人类,他们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不过,他们彼此之间没有联络,也没有往来,完全各行其是。
我想起来的,是坎诺村。所以,人们若问我是否已经想起迪蒙西村的事时,我的回答是“NO”。
御手洗教授问我:“你想去坎诺的村子看看吗?”
又问我:“你不想去……你不想回去坎诺吗?”
更说:“或许去到那里之后,你的情绪就会稳定下来。”
他不知道他对我说的话,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我的心情绝对不可能因为去了坎诺就稳定下来的。因为过去四十年来,回去坎诺的想像,一直存在我的内心里,那个想像让我长年生活在可怕的心情之下。光是想像,就让我生活得如此悲惨,真的去到那里的话,我想我一定会疯掉的。那是十分危险的事情。
我知道御手洗教授想问我什么,好几次我都感觉到,他想问的话已到了他的喉咙。他想问的是:“你不能告诉我吗?一开始的时候,你为什么会去那个村子?”
我明白他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知道我的秘密全在那个村子里。
可是,不论是谁都有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我和普通人不一样,宿命里有无法摆脱的苦恼,我是犹太人。我知道钟塔上的女人是谁,因为我想起来了;我也知道在刺叶桂花树的枝叶间,是哪个女人的脸,我也想起她了。
我甚至可以说出她们的名字。钟塔上的女人名叫柯妮·达文生,刺叶桂花树上的女人叫波妮·贝尼。她们两个人都是婊子、母狗,是不应该活在世上的母狗。
那里是个母狗群集的村子,其中最恶劣的,就是她们两个。她们会在人们经过的地方徘徊,嗅出任何可以散播谣言的种子,然后到处乱撒。她们是世上最低贱的一群,连神都唾弃她们,所以我就把她们杀死了。
至于我们母子为什么会去那个村子呢?这当然是有原因的,对我们母子而言,那个村子是我们的应许之地。我母亲的血液里,流着苏格兰人的血,她原本就是那附近的人。
我们一直想摆脱加诸我们身上的特殊命运。我虽然只是一个孩子,却深深烦恼着自己存在的问题。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只有我们这个人种活得这么辛苦?为什么我们的周围总是充满血腥?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别人一样快快乐乐地庆祝耶诞节?为什么只有我们必须过着永远流浪的生活?
我和母亲都很喜欢英国人唱的那首歌。听过几次之后,我就记下来了,所以可以在耶稣出生地的教堂旁边,和基督徒们一起唱。
“从前,他的脚走过英国绿色的山林,英国美好的牧场上,神的羊群跳跃着。
“神职者们的脸,曾在我们布满乌云的山丘上发光;但是黑暗魔王把耶路撒冷变成他的磨坊了吗?
“把我的金色大弓给我,把我的愿望之箭给我。
“云开了,将我的枪给我。我那点了火的两轮马车还没准备好吗?
“我不会停止精神战斗,我手中的剑永远不会沉睡。
“直到我们在英国的快乐绿地上,建起耶路撒冷为止。”
我们母子已经厌烦了迦南的耶路撒冷,那个灵魂的圣地一点也不安稳,所以我们想要像这首圣歌描写的那样,去英国开创新的耶路撒冷,我们渴望去那里,想死在那里。我们一天也不想多等了。当然,只靠母子两人的力量,是绝对建筑不了那样大的城市,所以,我们只想在英国建立自己心中的耶路撒冷。
在以色列的时候,我们家族住在西耶路撒冷的老旧公寓里。我出生在这个纷扰不断的街区。我一岁时,耶路撒冷的战乱波及全国,后来在英国人的调停下,我们的国土分裂为二。可是这个调停的结果对以色列有利,结果引起阿拉伯国家的愤怒,于是战争又起,我的父母只好抱着我逃离故乡。因为战乱的关系,我是在缺乏食物的时代下长大的。以色列虽然赢得了第一次中东战争,可是自我懂事以来,我的周围几乎每天都有人被杀死。
拉西姆家族住的公寓地点非常好,用走的就可以到寝殿之丘和哭墙。母亲常自负地说我们住的地方是西耶路撒冷最热闹的街区,是靠近亚弗路的高级住宅区。
当街区平静,没有纷乱的时候,我们家多少可以有点积蓄,所以算得上是富裕的家庭。当时父亲在亚弗路上有两家店面,一家是服装店,一家是洁净餐厅(专卖犹太教徒食物的餐厅)。餐厅里有培果(犹太教徒的面包),和洁净食物(犹太教徒吃的食物)。局势稳定时,两家店的生意都很好。
和父亲开的餐厅相隔两个店面的店家,是一个巴勒斯坦女性开的服装店。父亲常带我去她的店里买衣服,她也常到父亲的餐厅吃饭。我们和穆斯林(伊斯兰教徒)都不吃猪肉,所以穆斯林也可以接受犹太教徒的食物。犹太教徒信仰的神和穆斯林信仰的神是亲戚,所以根本没有互相仇视的必要。我六岁以前,耶路撒冷这个地方一点也不可怕。
可是,自从那个晚上以后,我们家的生活就一下子掉进地狱里。原因是我在亚弗路捡到一支钢笔。那是一支可以画出粗线条的钢笔。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在餐桌上把玩那支笔,笔却突然爆炸了。父亲满脸鲜血地被送到医院。父亲没有立即死亡。钢笔爆炸后,父亲又活了一个礼拜左右,然而那一个礼拜对父亲而言什么意义也没有吧?不过,却是让母亲有心理准备的时间。那段时间里真正受苦的人,只有父亲一人。那时我常和母亲在一起,有时还独自坐在走廊的长椅子上。
坐在长椅子上时,我的心里会浮现强烈的懊恼,为什么我要捡那支钢笔呢?为什么我要把那支钢笔带回家呢?我到底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呢?让父亲这么痛苦,我要如何补偿才好呢?母亲说父亲会永远待在医院里,所以我想:我们也会和父亲一样,一直住在医院:或许我们已经没有家了。
父亲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只被允许见他一次,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时候。那时离爆炸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父亲的脸已经不像一张人的脸。绷带包住他的整个头部,我只能从绷带的缝隙里,看出他的脸颊、鼻子、嘴唇都已肿胀不堪,他的嘴巴裂开到脸颊,分不清眼睛的位置到底在哪里。那时的父亲一定什么也看不见了。父亲裸露的上半身完好无伤,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他的身上没有伤痕,右手上虽然包扎着绷带,左手却和上半身一样,没有受伤。父亲当然也无法说话,他的身体还是人类的身体,但是他的头部却像一颗形状奇怪的蔬菜。
那时的父亲为什么没有穿衣服呢?大概当时是夏天,天气炎热的关系吧!我不清楚父亲当时是否还有意识,我只知道自己犯了无法弥补的错误,让身为全家支柱的父亲,变成那个样子。
我对父亲的事悔恨不已,即使后来移民到英国,进入当地的小学,只要一想到这件事仍然会掉眼泪。巴勒斯坦人为何那么龌龊呢?小孩子对那样的小玩意,一定会好奇的捡起来看。不是吗?他们明明知道,却还在那样的东西里安装了炸弹。而我也太爱玩了,所以才会上他们的当,把那样来路不明的东西带回家。其实我的家境不错,想要钢笔的话,家里一定会买给我的。我可以过着物资不缺乏的生活,全拜父亲所赐——后来我才知道的钢笔炸弹的爆炸对象,其实并不是以色列人,而是巴勒斯坦难民营里的人的。因为难民很穷,小孩子们会到处捡东西,看到地上有玩具,一定会捡回家玩。我是被报复巴勒斯坦人的攻击行动给牵连了。
可是,就算知道了那样的事,我的愤怒仍然无法平息。从前耶路撒冷是耶和华指导以色列人的地方,是以色列人的圣地,但现在巴勒斯坦人却赖住在人家神圣的应许之地不走,这是不可原谅之事。父亲的个性温和而稳重,却因炸弹钢笔而导致肉体痛苦不堪,并且在一个星期以后死亡。平心而论,对巴勒斯坦人而言,父亲什么错也没有。他十分体谅巴勒斯坦人,对他们做出种种让步,总是在思索如何与他们和平共处。
父亲死后,他留下的两个店面便由母亲一人照顾。可是母亲在社区的人际关系不如父亲,体力上也比不上身为男人的父亲,所以只好结束服装店,专心照顾餐厅。可是,后来我们连餐厅也照顾不了,最后还是把餐厅顶让给他人。无法继续经营餐厅的原因很多,总之好像是恶运连连,终于经营不下去。父亲在社区里的人缘很好,但母亲却遭受周围人的嫉妒。当然,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事情,是移居到英国以后,才从母亲的嘴里听到的。
前面我已说过,母亲有苏格兰人的血统,所以我们才会来到那首〈耶路撒冷〉的歌里唱到的英国绿色山丘。歌词里的英国绿色山丘,应该就是我们新的应许之地,相信是可以让我们安居的地方。父亲死后,耶路撒冷的局势愈来愈混乱,和埃及爆发的第二次中东战争即将展开。我的父亲生前说过:“就把耶路撒冷的东边让给巴勒斯坦人,承认东耶路撒冷是巴勒斯坦这个新国家的首都吧!”在战争之下,父亲的这个想法变成笑话一则。
很过分,真的很过分。巴勒斯坦人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耶路撒冷呢?他们不是还有麦加吗?我渐渐地感觉到讨厌圣战的父亲触怒了神耶和华。父亲是个老好人,照理说他的儿子——我,不应该会有这种想法才是,可是,我真的觉得父亲太容易妥协了,神并不希望父亲做出那样的妥协。神的旨意是要赶走肮脏的巴勒斯坦人,一个也不留地赶出去。如果真的信仰神,就应该为神的旨意而努力,即使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否则就会像父亲遭遇的那样,不断出现无辜的牺牲者。
父亲死了以后,我便完全放弃与巴勒斯坦人和平共处的迷思。但是,那些害怕战争,认为把包含旧市街在内的西耶路撒冷当作以色列首都,将东耶路撒冷让给巴勒斯坦也无妨的以色列人,却愈来愈多。但是,就算那样吧,西耶路撒冷的“寝殿之丘”还是经常发生问题,这里总是最后纷争的舞台。而那片哭墙,就面对着这个山丘。
两千年前,犹大的寝殿就建在这个山丘上,所以,对以色列人而言,这里是绝对不可以让给其他民族的地方。可是,后来寝殿消失了,而伊斯兰教的圣人穆罕默德又传说在此地升天。因此巴勒斯坦人便说:犹大的寝殿在哪里?根本是宣传用的谎言。还说:回顾历史的过程,这里从来没有被称为过“寝殿之丘”;有史以来,更没有任何人的寝殿盖在这里。巴勒斯坦人说的是什么话呀?那么,他们为什么就能相信穆罕默德真的是在这里升天的?
国土的一部分被巴勒斯坦人拿走了,寝殿之丘也给巴勒斯坦人了,竟然还有一些以色列人为此鼓掌。遭遇父亲惨死的我,怎么样也不能接受这种事情,尤其是寝殿之丘,我就是拚了命,也不能把这个地方让给他人。巴勒斯坦人为什么不去麦加呢?我们以色列人就从来没有想过要把麦加据为已有。
可是,失去父亲的我,再也无法待在这里了。这个地方随时可能再度发生战争,而母亲只是一个女人,她要保护自己的孩子,又无法得到经济来源,烦恼之余只好经常跑到会堂(犹太教的教堂)去祈祷、问神,希望得到神的帮助,最后终于决定离开这里,到那首歌里提到的英国。我们相信:只要真诚地相信神,就会得到神的护持,所以不管我们到哪里,一定都会有康庄大道。
利用幼小的我,让父亲死于非命的耶路撒冷,是我心中的深刻伤口。我不想隐瞒自己是犹太教徒的事实,但也无意积极地告诉别人我是犹太教徒。只要有人问,我就会毫不犹豫地说我来自哪里。只是,我的心会因此而感伤,并且也在为战争的事烦恼、迷惑,像这样的事,我就不想让人知道了。
母亲在迪蒙西的废城旁边买了一间小房子,又在商店街附近租了一间可以用来开餐厅的店面,我们要开餐厅,这是为了生活。母亲是个会让男人频频回顾的大美人,在少有变化的村子里开餐厅,自然吸引了不少男性客人,可是,不久之后,餐厅就没有客人了。
没有客人的理由虽然很多,但主要还是宗教信仰的关系。因为我们母子不上教堂,所以无法得到村人的信赖。这很自然,怪不得别人。迪蒙西只有天主教的教堂,没有犹太教的会堂,所以我们母子平常都在自己家里祈祷,也在家里进行安息日、断食仪式等活动,并在星期六时穿上黑色方套装、戴上犹太教便帽,谨守犹太教的戒律。因为我们行为如此,而村里又只有我们母子两人是犹太教徒,所以谁也不来接近我们。我穿上黑色的衣服,在祈祷之前,绝对不会和村人——尤其是女性说话,所以别人都觉得我很奇怪。可是,这是犹太教的神要求我这么做的。
因为这样的关系,我没有朋友,只好老是独自一人去住家附近的坎诺废城找鸽子和麻雀玩。
母亲的餐厅里没有肉,似乎也是客人不想上门的原因之一。母亲当然想在菜单里添加肉类食品,可是村子的周围没有犹太教徒的社区,买不到洁净肉品。犹太教的洁净肉品,是指在饲养食用动物时,饲主必须忠实地遵守教义里规定的照顾、喂食方式所产生的肉品。犹太教徒只能吃这样的肉。
章鱼、乌贼、虾子、贝类,也在禁止食用之列。不过,有鳞的鱼虽然不是洁净食物,却不被禁止;没有鳞的鲶鱼就不能吃了。我们的餐厅里虽然有犹太教允许的安全鱼类菜单,可是村里的男人大都从事体力劳动工作,需要的是肉类食物,所以就不上我们的餐厅了。
父亲留给我们的钱不算少,但是长途迁徙,加上买房子、租赁、装修店面,以及申请公民资格等费用,让我们很快就变穷了。母亲以一个女人要支撑我们的生活,一定非常痛苦。可是,我们是相信神的旨意,才来到英国的;而且,我们也没有钱再去别的地方了,继续留在迪蒙西村,成为我们唯一的选择。
因为客人不上门,母亲的餐厅只好改变方针,也卖酒。犹太教徒和穆斯林不一样,是允许喝酒的。餐厅里卖酒以后,生意确实有好转,但是,增加的收入仍然不够支持我们的生活,至此,母亲只好开始屈服于客人的下流要求,我相信这不是母亲的意愿。她的年轻与美丽,就是最有价值、最能赚钱的商品。
我是很久以后才发现母亲出卖自己这件事的。母亲租来开餐厅的店铺里,并没有可以睡觉休息的房间,而店里也不可能做那样的事。迪蒙西是乡下地方,没有以做那种买卖为目的的场所。
结果,位于废城附近的自己家里,就变成母亲做那种买卖的场所。不过,我们的房子并不大,还是小孩子的我,必定会妨碍到她的工作。我只有去上学的时间才会不在家里,但是,她工作的时间却不限于那个时候。
听说我们的房子,屋主原本是在城堡工作的园丁,因此房子里有些颇有意思的结构。这屋子里有个地下室,通往地下室的门,在厨房的墙壁上,只要一打开在墙壁的那扇门,就可以看到通往地下室的阶梯。地下室里有前后两个房间,不过,这两个房间原本是合在一起的一个房间,后来在中间做了一道墙,才从一个房间变成两个房间的。两个房间都铺着石头地板。
母亲带男人回来,而我又在家的时候,我就会像狗一样地被赶到地下室里,地下室的门还会被锁上。地下室里有一张简单的床,必要的时候,我就在那里睡觉。
房子里有地下室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走下地下室的阶梯,房间前面的地上,有个以网状金属板盖住的大洞口,看来像是排水孔。拿起金属板,就等于打开地下水沟的沟盖。这个地下水沟的通道很大,小孩子的身体可以很轻松地爬进去。因为已经没有水在流动了,所以人在里面也不会弄脏身体。
进到洞里蹲下来后,就会发现这条石头通道可以一直向前延伸。这条通道不像水管是圆筒状的,而是两侧叠着石头的四方形隧道。因为必须四肢着地,降低姿势才能向前爬行,所以行进时膝盖会很痛,但只要习惯了,就可以一直往前进。通道很长,让人有不知通往何处的感觉。但偶尔也会有风吹进来。看来这里可能是以前城堡的园丁培育植物幼苗的地方,所以有这个可以让水流进来的设备。
有一天,我下定决心深入通道,便带了手电筒,进入通道探险。隧道般的通道一直往前延伸,完全感觉不到终点在哪里,偶尔还会往旁边分出稍宽的通道。往旁边分岔的通道也是四方形的,虽然不能站立着行走,但不用趴在地上爬行,就可以前进了。
我先走左边的岔路,但很快就到了尽头,不能前进,于是退回来再走右边的岔路,走了很久,才看到前方的出口被石头堵住,也无法前进。我花了一番力气,才把那些石头搬走,发现那个出口竟然是城堡地下走廊的一角。这似乎是为城堡里的人准备的脱逃通道。我想或许还有别的通道也说不定,但是后来我又数度进来探险,却都没有发现别的隧道。如今这条通道或许已经被埋起来了。
从地下走廊的阶梯往上走,就是城堡里的中庭。知道这个秘密时,我非常的兴奋,也很高兴。为了不被人发现,那条脱逃用的通道便一直被石头堵住。因为发现了地下室的通道,让我即使被母亲锁在厨房下面的地下室时,也不会感到特别不安。我想出去时,随时可以从通道走到屋外。
母亲的秘密工作让我们家的经济渐渐富裕起来。母亲受欢迎的原因,除了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外,也因为她来自外国,英语不是那么流畅,这反而让男人觉得很稀奇。村里的男人们都想和母亲睡觉,所以我家每天都有不同的男人出入。男人来的时候,我就会被赶到地下室。母亲可能觉得对我过意不去吧,她给我买了很多玩具,有时甚至让仅是小学生的我,拿着一百英镑,到卡达先生的玩具店,任意购买自己喜欢的玩具;有时她也会让我自己一个人出门。对小学生而言,一百英镑是庞大的金钱,是有些同学家里一个月的生活费。
母亲是村里男性心中的女神,却也是村中女性的公敌。我从学校回家时,经常看到门上夹着些字条,那些字条上的文字,很明显是女性的笔迹,内容无非指责别人的不道德,有时还会引用摩西十诫的内容。纸条的最后还会签下波妮、柯妮或菲伊等等女性的名字。
我曾在路上看到母亲被好几个女人围住,大声谴责的场面。也曾在吃饭前回家时,发现母亲正在治疗自己手上、脚上或脸上的擦伤。因为她被那些把她当成敌人的女性们攻击了。看到母亲那个样子,我的心里非常难过。
我觉得这些对母亲的责备都很奇怪。我可以理解柯妮或菲伊对母亲的指责,但波妮是个酒女,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母亲呢?后来我才知道她和母亲做着同样的事情,只是她不如母亲受欢迎。她好像以为她的客人比较少,道德上就比较高尚了。
不过,我受到的攻击行为,恐怕不比母亲少。柯妮·达文生是小学的老师,最糟糕的是,她就是我的导师,而学校里只有一个班级,我想躲都躲不掉。学校里也有中学和高中部,校名叫“西奈学校”(大概是某个有钱的犹太教徒捐赠的学校吧),可是教师们却一点也不体谅犹太教徒学生,而且没知识到令人吃惊的地步。我想不到竟有不知道西奈含意的老师④。面对欺负时,我有时会生气到失去理智。有一次我竟然气到杀死了学校饲养的兔子,但这种事只发生过一次。这件事被发现时,因为兔子身首异处,还引起一些风波。
译注④:即西奈山,犹太教的圣地。
心情不好的时候,通常我会骑着脚踏车,毫无目的地在村里乱转,或独自在村里到处走动。这是任何人都会做的事吧?我没有朋友,更没有人可以帮我排解心中的苦闷,难道说连这样的行为也不被允许吗?
我从来没有像那些女人所说的,到处去偷看人家的浴室或寝室,或为了物色可以杀害的小动物,而到处寻找猎物。或许村子里确实有人会做那些行为,但却栽赃到我的身上。我确实有过偷看人家寝室的念头,但我想偷看的是有男人在时的母亲寝室。然而,我偷看的念头并非基于好色的原因。
我的导师柯妮经常在很多同学面前,毫不留情地羞辱我。那种无情的虐待经年累月地持续着,从来没有停止过。她说我是低能儿,而且喜欢残酷的事情,像一头迟钝的哺乳动物,让大家讪笑我。所以,对我来说,学校就像地狱一样,在那样的地方我不可能有读书的心情。我偶尔拿到不错的成绩时,老师也只是视若无睹,完全不会给我奖励。
同学们都和老师站在同一阵线,没有人会帮助我,也没有人想和我做朋友。其实柯妮只有对我才会如此,她对其他同学的态度十分开朗,可说是一个温和的好老师。偶尔若有人想亲近我,她就会巧妙地将对方引导到别的学生旁边,或妨碍我们的谈话,或在一旁否定我说话的内容。她利用导师的特权,要做这些事是轻而易举,所以我在学校里根本无法交到朋友。
柯妮她们各有恋人,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但是,她们的恋人都和母亲有关系,而且喜欢母亲,所以,她们对我母亲的愤怒,并非因道德观而起。她们强烈地瞧不起我母亲,也强烈地嫉妒我母亲,而我就成为她发泄怨恨的对象。她在学校里给我种种精神上的伤害;对她而言,伤害我是正义的行为。
菲伊和琳达的情况也相同。还有宝石店的佩琪,她在我读小学高年级时搬来迪蒙西村,却很快就加入柯妮那一帮人,参与鄙视我母亲的行列。我觉得她与柯妮等人为伍,并不是站在道德立场,而是怀着“不加入她们的话,自己就有危险”的想法。现在回想起来,除了母亲以外,她们几个都是村里最有魅力的女性,都是相当有自信的女人。尤其是佩琪,她也是来自外国,长得很漂亮,和母亲的遭遇有点类似,不过,她并没有失去丈夫。
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里,发现母亲的头吊在地下室里。我赶紧切断绳子,把母亲放下来。但是母亲的身体已冷,已经死了。
那一瞬间从我的脑子里闪过的,就是:母亲被杀死了。我确信她是被那些女人杀死的。母亲从来也没有要丢下我,自己先死的想法。就算她有想死的念头,也一定会对我有所交代。可是母亲死前却什么也没对我说,也没有留下任何遗书,就是死去前一天或当天早上,她的举止表现也和平常一样,开心地和我说话,态度非常自然,一点也不像有心事的样子。
不了解我们母子相处情形的人,对母亲这样的死法,或许不觉得可疑。但是对我而言,母亲死在地下室,是件很奇怪的事。地下室是我的地盘,这是母亲决定的事,所以她不会随便进入那里。母亲也不是个特别细心,或对儿子的行为特别注意的人,她让我使用地下室的原因,就是要我默许她带父亲以外的男人进入她的寝室,这是我们母子的默契。如果不是这个看似愚蠢的默契,和那些昂贵的玩具,或许我的态度会不一样。
从我们母子的关系来考虑,母亲在我的地下室自杀这种事的,是很难被我接受的。对旁人而言,母亲在儿子的书房上吊自杀,好像是极其自然的事;而且,以一个家庭主妇而言,从厨房进入秘密的地下室自杀,也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行为。这是杀死我母亲之人的想法吧?因为她们也是女人。可是我和母亲不是别人想的那样,因此我在发现母亲死亡的那一瞬间,就认定母亲是被杀死的。
此后,我每天都只想着如何复仇,反正我自己一个人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情,而且愈想愈觉得母亲好可怜。我认为犹太教的神,绝对不会原谅那些傲慢的女人们。
母亲死后,我暂时被安顿在小学的老校长家中,并被允许可以常常回去城堡附近的家里看看。我已经读小学高年级了,很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也知道母亲出卖自己肉体的事了。那个时期我确实经常在等待复仇的机会。我也经常在柯妮家或菲伊家附近徘徊,她们一定觉得很不舒服吧?于是她们便到处造谣、说谎,操纵村人的舆论,害我被送进蒙拓斯的疗养中心,我们的房子和母亲的店也被卖掉,变成把我送进蒙拓斯医疗中心的种种费用。
把我送进疗养中心后,校长夫妇就可以减轻负担,那些女人的杀人罪行就更不会被人发现了。我在村子里一个朋友也没有,当然也没有人会为了我,而反对把我送进疗养中心的事。
B
人死了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我为什么活着呢?遭受到悲惨的对待时,应该可以向迫害自己的人进行复仇吧?但是,可以复仇到何种程度呢?名誉被彻底地破坏了,生存的权利也被否定,并且被视同奴隶般对待的时候,可以杀死对手,撕裂对手的身体吗?耶和华允许我复仇到什么程度呢?
村人对我和对我母亲同样的不仁,他们是不可原谅的一群人。就像以利亚让巴力的崇拜者,惨死在山崖边一样,我也要杀死那些罪孽深重的人,让他们永远无法超生。他们连心也腐烂了,是轻蔑别人,傲慢又自以为是的一群人。像他们那样的生命,早就该从世上消失了。虽然受到他们伤害的,只有我们母子两人,但是,他们还是不能被原谅吧?如果不是整个民族遭受伤害,就不能复仇吗?
我很喜欢旧约圣经里的世界。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就沉溺于那个奇幻世界之中,我的心也住在那个让我雀跃不已的世界里,所以我虽然孤独地一个人过着生活,却一点也不觉得寂寞。
住在中东地区西部迦南地的迦南人,是个多神教的民族,信仰着很多神祇,而众神的中心是耶尔。耶尔的儿子巴力是掌管风雨与丰饶的神,祂为迦南人带来这两种自然现象;巴力的妹妹安娜多则是收获女神。
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三人,是生活在众神包围之中的凡人。那是纪元前四千年左右的事。当时神的性格和现在的神不一样,某些时候和人类的关系是对等的,所以有时会在一起说话,偶尔也会一起吃饭。亚伯拉罕和以撒都有多次那样的经验。
多神教是要求牺牲祭礼的,人类可以藉着活的祭品,来缩短神与人之间的距离。神有时为了试探人类对自己的忠诚度,会要求信仰者将自己最爱的儿子奉献出来。神的性格和想法,是人类的感情无法衡量的。神表现出来的行为,有时比恶魔更可怕。
曾经有过以下的情形。有一次亚伯拉罕的孙子雅各,和神在山丘上摔角,双方缠斗到天亮,彼此都累得不得了了。神说:“够了,让我回去吧!”可是雅各却说:“不行,除非你给雅各祝福,否则我不让你走。”于是神便对雅各说:“你的名字已经不是雅各了,你是以色列。因为你在摔角时赢了神。”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神一点也不伟大,他偶尔也会和人类摔角,并且承认失败。
雅各——不,是以色列,便问神的名字,神回答他:不要问。这是创世纪第三十二章二十四节的故事。
纪元前三千六百年左右,迦南地发生大饥馑,充满智慧的最后一代族长雅各,只好率领族人去埃及寻找食物。
埃及境内有条尼罗河,为埃及孕育出广大肥沃的土地。以色列人在此努力耕作,获得比原来的居民更多的作物,让这片土地愈来愈繁荣。
然而,他们的收获太丰富了,让埃及的法老王对以色列民族的团结力量及优秀的工作能力耿耿于怀。后来,法老王便出兵攻击以色列人,将所有的以色列人都变成奴隶。此后长达四百年的时间里,以色列人一直都是埃及人的奴隶。
迦南地有个人名叫摩西,有一天,他来到西奈山时,眼前的草地突然燃烧起来,更奇怪的是,这片草地似乎怎么烧都烧不完。
“摩西,摩西。”他听到有人在呼唤他,可是只听得见声音,看不到声音的主人。摩西很惊讶,拚命地寻找声音的来源。那声音好像是从火焰中传出来的。
“是。”
摩西回应,火焰中的声音立刻说:“脱掉你的鞋子,因为你现在站的是神圣的场所。”
听到火焰的命令,摩西慌慌张张地依言脱掉鞋子。那个声音又说:
“摩西,你是我选择的人,我要给你使命。你必须立刻前往埃及,将被埃及人虐待的伟大的雅各的子孙救出来。”
摩西非常的讶异。因为他觉得自己只是个平凡的人类,神一定是搞错对象了。便说:“我不是有那种能力的人。您一定是弄错了吧?”
火焰中的声音回答说:“没有错。摩西,你就是我所选择的人。”
摩西呆住了。“可是……那个……我没有那种能力呀。我不觉得我可以完成您的使命。我只是一个瘦巴巴又没有力气的平凡人。”
火焰立刻说:“你能的。不必犹豫,不必担忧或怀疑,立刻出发去把他们带出来吧!如今那些痛苦的以色列人,正在等你去带领他们离开埃及。”
摩西又张开嘴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隔了一阵子之后,才说:
“开玩笑吧!那么大的事情,我怎么办得了呢?我知道以色列人是埃及人的奴隶,可是,谁会听我的话呢?法老王不会让我带走以色列人的。”
“你去了,他们就会听你说的话。”
摩西想了想后,又说:“您还是去找英俊一点的男人吧!至少可以吸引众人的目光。或者找声音好听一点的也行。我长得不够好看,声音也不够好听。”
“你就是我选择的人。”
“找个魔术师如何,舞蹈家也行呀!当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不停地转着圈圈的舞者身上时,趁机……”
“不要推三阻四了,摩西。”那个声音斥喝着摩西。但是摩西也不示弱。
“奴隶的周围有很多埃及士兵在监督、看守呀!至少您也要找一个体格强健的男人才行。像我这样瘦弱的人,根本无法和那些埃及士兵打架。”
“你去就是了。出了什么问题的话,我一定会帮你的。”
摩西眨了眨眼睛,说:“真的吗?”
“我答应你。”
摩西又想了想,然后才说:“但是,离开埃及后,接下来我要带那些以色列人去哪里呢?”
“带他们来这里。”那声音很干脆的说了。
“这里?”
“是的。让那些以色列人在这座山的山脚下,过着幸福、平静的生活。这是我答应的事。”
“把他们救出来,然后带他们来这里的一路上,您都会保护我们吗?”
“我答应你。”那声音说。
“您会保护以色列的人,也会保护我?”
“是的。”
“您叫什么名字?”
摩西问,那个声音说:“IAMTHATIAM(我是自有永有的)。”
摩西听了,不禁莞尔,因为用希伯来语讲出来的这句话嘟嘟嚷嚷地,根本听不出意思,只听得出声音。
“神呀!别跟我开玩笑。”摩西说。但是他没有再听到任何回应,因为神已经离开了。
第二天,摩西无可奈何地带着不想去又不得不去的心情,独自出发前往埃及。一路上都是非常干燥的地区,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就快停止呼吸了。好不容易终于到了埃及,那强烈阳光照射下的沙漠尽头,就是长长尼罗河沿岸的肥沃农耕地。那里有可以遮阳的地方,风也很凉爽,空气中还飘散着蔬果的芳香。有许多以色列人,正在这片美好的土地上卖命地工作着。
他们每天都被迫做超出体力所能负担的工作,白天在田里耕种作物,晚上在火炬下揉搓加入稻草的砖土,这些砖土将在翌日他们下田工作时,逐渐干燥、硬化,变成砖块。这些干燥的砖块堆砌起的平房,就是他们平日拥挤地一起生活的住处。黑暗的平房里,有小孩哭叫的声音,也有生病无法工作,等待死亡的老人家。
摩西靠近一位专心耕作的奴隶身边,试着问他要不要逃离这个地方。结果那人露出害怕的眼神,慌慌张张地离开摩西的身边,然后继续埋头工作。摩西又试着询问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的反应和前面那个人一样。当他在和第三个人说话时,他的脑袋被人从后面狠狠地打了一下。他被埃及士兵发现了。结果他被打了好几棒,还被踢了出去。
那天晚上他便睡在沙漠里,以水果止饥,等待第二天再去别的以色列人工作的地点询问。但是,果然如他事前的预料,没有人肯听他讲的话。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摩西去过各种工地、农地、农产品加工厂,他试着和奴隶们聊天,可惜结果都让他失望。他们完全听不进摩西所说的话,而且随时有士兵在周围虎视眈耽,摩西的游说工作进行得非常不顺利。摩西的身材瘦弱,又不擅长说服别人,说不出可以煽动人心的话,所以得不到奴隶们的信任,而说过一定会帮助摩西的那个声音的主人,却一点现身的意思也没有。
这样下去不行呀!摩西了解到一味地叫人家跟自己走,是行不通的。有一天,他整天坐在橄榄树下思考,决定等一下的说话内容后,才朝尼罗河畔走去,那里正在兴建河岸神殿。河岸神殿的工地非常大,监督奴隶的埃及士兵不容易发现他的存在。
监督奴隶的士兵一走开,摩西就乘机对奴隶们进行演讲。他说:在尼罗河和海洋另一头的迦南,就是各位的应许之地。那里是各位的祖先从前居住的地方,你们的祖先就是从那里来的。你们的祖先名叫雅各,是能亲近神,并且被神选上的以色列人,所以你们有高贵的家世,并非生来就是要当奴隶的人。跟着我离开这里,随我到神圣的地方吧!回到你们原来的地方,回到你们的故乡,过着自立而和平的生活!我们一定能回到应许之地,因为以色列的神会在路上守护我们。
“耶尔不能保护我们!”奴隶中有人如此叫喊着。
“我们的神躲起来了,祂让我们变成奴隶,一点也不给我们帮助。”
“现在我们要信别的神!”摩西叫道。“我们的新神!祂一定会帮助我们。”
“祂很厉害吗?”
“是的,很厉害。”
“祂是以色列的神吗?”
“是的。”
“祂叫什么名字?”
听到这个问话,摩西一时语塞,但他还是说了。“IAMTHATIAM。”
众人一听,便放声大笑,不再听摩西的演讲,纷纷回去自己的工作岗位。他们以为摩西在开玩笑。摩西想继续说,可是士兵回来了,他只好慌慌张张地逃跑。可是士兵追上摩西,把他痛打一顿。
隔天,摩西拄着拐杖,又来到河岸边的神殿工地。前一天被打的地方还很痛,伤口也还在流血,如果没有拐杖帮助,他根本就无法走路。他躲过监督士兵的眼睛,来到神殿前的广场,做同样的演说。可是,今天回报他的只有冷笑,根本没有人要听他说话。这天他又挨了士兵的打。
第三天摩西又去了,第四天摩西也去了,他每天都去河边的工地,趁士兵不在的时候演讲,士兵一回来,他就拚命逃。可是,他已经受伤,逃不快,最后的下场总是被打一顿。
渐渐的,大家都知道了摩西这个人,但是人人都把他当成疯子。连士兵也受不了他,对他视若无睹。他们瞧不起瘦弱的摩西,认为大概没有人会听摩西的话,对奴隶们不会有所影响。
很遗憾的,摩西所面对的,就是这样的事实。当他说到IAMTHATIAM的时候,虽然还有极少数的人愿意听他演讲,可是每天重复同样的演讲内容,最后连那少数的几个人也不耐烦地离去了。而士兵们更是毫不留情地抱起他,把他丢进尼罗河里。
即使那样,摩西仍然不死心地每天去工地演讲。他也想说点别的事情,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他也想工作赚钱,但是人在异邦,想工作也没有工作可做。所以到了黄昏时,他就到处乞食,吃奴隶们剩下的食物,该睡觉的时候,他就睡在河边的橄榄树下,天一亮,就再到工地去演讲。同样的事情说得太多次了,他也开始怀疑自己的作为是否有问题。这也难怪,因为他自己也很难相信自己说的话。摩西就这样过了一年左右的时间。
燃烧草地中的神完全没有出现的意思,那些以色列人的心又一点也没被说动的样子。摩西绝望了。摩西想:看来神选错人了,自己根本没有完成那种使命的能力,还是回去迦南吧!
摩西决定今天是最后一次去尼罗河畔工地演讲。已经一年了,神殿的工程接近完工,尼罗河的河面上,出现美丽建筑物的倒影。
他拄着拐杖演讲,但很快就被监督工人的埃及士兵发现,并且被打倒在地上。可是他立刻站起来,又重新开始说,然后又被棍子打得趴在泥土地上。四周的奴隶对这种情形都当作没有看到。
摩西再站起来,又想说话的时候,一个士兵就近捡起已经干燥的砖块。他被摩西烦透了,一副想杀死摩西的样子。可是,就在他手里的砖块要打到摩西的时候,却突然跌倒在地上。有个年轻的以色列人跑出来,把那个士兵撞倒了。士兵很生气,拔起腰间的佩剑。这时又有别的年轻人把砂子丢向士兵的脸,并用掉下来的干燥砖块打士兵的头。
其他的奴隶们也看到士兵跑向自己了,却不逃走,反而迎向那些监督他们的士兵。士兵的人数不是很多,但他们毫不犹豫地攻击奴隶,而奴隶们也在同时进行反击。一向顺从的奴隶竟然会反击,这让监督奴隶的军队太意外了。士兵被奴隶们打倒在地,剑被抢了,也被刺杀了。
情势演变成这样,让坐在砂石上的摩西一时目瞪口呆。但是,他很快地注意到此时自己非振作不可。因为大家的眼睛都在看他,等待他的下一个指示。于是摩西站起来,带领奴隶们进入河岸神殿,以神殿为据点。
虽然逃过一时,但是道路两旁很快便被埃及军队占领了。摩西他们没有武器,也没有食物,根本赢不了埃及士兵。他们只能拿起神殿中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把神殿当作他们的城堡——这个神殿本来就有这样的机能。可是,只救出神殿内的奴隶是不行的。燃烧草地上的神给他的使命是:救出所有在埃及的以色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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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领大家占领了神殿之后,摩西关闭所有的门,并将水、食物、和武器集中在一个地方,做为固守这个据点的准备。他们每个人各自准备一支棍棒,并在屋顶堆积投掷用的石头或干燥的砖块,因为法老王的军队随时可能前来攻击,这是为了应战而不得不做的准备。可是能应战多久呢?战过之后又能如何?摩西无法去想。
因为神殿建筑在尼罗河畔,所以只要来到屋顶,就可以俯视尼罗河美丽的蓝色水流,和河面上的处处帆影。在骄阳的照射下,砂石、民家变成一片白色,从河面吹来的风不仅清爽宜人,还带着蔬果的香味。如果没有那些令人哀伤的事,如果没有法老的宫殿,这里真是个美好的地方。从神殿看过去,支配这块土地的法老王的宫殿,就在河的那一边。
聚集在神殿内的以色列人人数不算少,大约有三百个左右。可是,每个人都很害怕。这也难怪,因为他们没有武器,虽然有食物和水,但是分量非常少。他们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他们是没有能力打赢埃及人的,法老王的军队很快就会来了,自己将会被逮捕,然后被吊在神殿四周示众,这教家里的妻子、小孩怎么办呢?
摩西也向样感到害怕。此时自己已成神殿这个据点的中心人物了,却什么力量也没有。是他让局势变成这样的,或许接下来就会被杀死吧?他可能会备受羞辱,而且被残忍地处死吧?不过,他必须隐瞒自己害怕的心情,他说:“大家不必担心,一切有我,我一定会带你们回到应许之地的。”
大家聚集在屋顶上,围坐在一起商量。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好商量的。因为他们没有武器,根本无法作战,所以用不着讨论什么作战的方法。大家谈论的无非是什么时候投降比较好,和该怎么向法老王认错,才能够得到原谅。原本沸腾的热血已经冷却,激动的情绪也平静下来了,大家开始抱怨摩西,如果摩西没有来这个地方,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虽然每天的生活都很辛苦,但回家的时候至少还有见到妻儿时的快乐。现在因为摩西,连这一点点的快乐也要失去了。
“摩西,现在只有你去死,然后我们大家真诚地认错,才有获得原谅的可能性。因为埃及人还需要我们的劳动力。”有一个奴隶说。
“你们想一辈子当埃及人的奴隶,白白地过这一生吗?”摩西说。
“我们的家里还有妻子和小孩呀!”另一个奴隶说。
“说到家,那个用泥土堆起来的洞穴,也能叫家吗?”摩西说。“我要带你们去应许之地,在那里建造更好的家。到时候谁也不能支配你们,你们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们要怎么去呢?恐怕连活着离开这里的办法也没有吧!”
大家都点头认同这句话,谁也不相信摩西的话了。
“赶快逃离这里吧!或许现在还来得及。”有个人如此叫道。
“逃也没有用。只要在埃及境内,不管怎么逃,都会被抓回去的。我们的长相和他们不一样,一看就知道了。”
“把摩西交给埃及人,然后我们拚命的认错,请求原谅吧!”有人提出这么可恶的建议。
“不行。无论如何我们都会被杀死的。”也有人这么说。
“神会来救我们的。”摩西说。“请大家坚持下去!”
“你说的神,就是名字嘟嘟囔囔的那一个吗?”有人不以为然地露出冷笑说。
“是的。那个神答应我,必定会来救我。”
“救‘你’?”
“不,是救我们以色列人。”
“哼!”一个男人如此反应。此时每个人都觉得摩西很讨厌。当时因为眼看他就要被杀死了,所以出手救了他,结果却让自己现在处于被杀的情势里,妻儿们的未来也因此坠入无助与悲惨之中。若自已是法老王,一定也不会原谅这种事情的。因为如果原谅了这一次,以后就一定还会再发生,到时埃及人的社会就会混乱得难以收拾了。
铜锣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接着又听到吹螺号的声音。这些声音虽小,却像地鸣一样从彼方慢慢地传过来了。大家都站起来,凝目远望,看到远方法老王的大神殿处尘土飞扬。法老王的军队已经开拔,要来河岸神殿这边征讨以色列人了。
面对三百个以色列奴隶,实在用不着出动这么多士兵。可能是最近没有战争,法老王想要藉此向以色列奴隶及埃及人民,展示自己的力量吧!
法老王的军队军容壮大,士兵们步伐整齐地向前迈进。他们很快就来到河岸神殿前,占据了整个广场。军队包围了河岸神殿的四周之后,骑着马的司令官对着摩西如此宣告:“你们全部都得死。不许你们投降,更不许你们请求饶命,因为你们做了不可饶恕的事,因此要全体受罚处死。”
接着,他举起右手,士兵们齐声呐喊,然后像蝗虫般地跑向神殿。有些士兵为了攀上石墙而抛出钩绳,有些则挥舞着大槌,试图破坏大门。此时以色列人也觉悟了,明知打不过法老王的军队,还是拿起事先准备在屋顶上的石头、砖块,朝下面的埃及士兵身上丢去。
摩西在一片打斗的吵闹声中,独自专心地向神祈祷着。他的神是在西奈山草地的火焰中对他说话的IAMTHATIAM。他说:“我照着您的旨意,已经努力到这个地步了,再这样下去的话,这里所有的以色列人都会被杀死的,现在轮到您来拯救我们了。”就在这时候,突然爆发出天摇地动的巨响。那巨响像是一百万只狼在嚎叫,声音拖得长长的,压倒了无数士兵的呐喊、杀声。不论是士兵们,还是骑在马上的司令官,或为固守神殿而顽抗的以色列人,都因这声巨响而停止动作。
神殿旁的尼罗河开始冒出白色水泡,水面上多处卷起漩涡,白色的帆船纷纷躲避。
从未听过的巨大声音又响起,白色的水烟风起云涌地形成巨大水柱。接着,尼罗河的水面上突然浮起一张庞大的脸——这是个肤色通红,表情非常愤怒,浓眉大眼的巨人。现在他正瞪着大眼,嘴巴也因为生气而大开,愤怒的吼声从他并排的白色巨齿间泄出。怒吼的声音很大,大到让大地都颤抖了。
大家都害怕得呆站住,忘记自己正在作战,连太阳都躲到云里去了。本来晴朗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乌云,天色因而开始变暗。乌云迅速向四周渗透、扩散,像泼墨般地,很快就遮住所有的阳光,占领了整个天空。刚刚还很明亮的埃及华丽世界,一下子变成黑夜。
所有人静默地看着这庞然怪物的现身。巨人一面扬起暴风雨般的水声,一面靠近岸边,慢慢的现出他的全身。士兵们发出惊叫,开始逃走。巨人是半裸的,他一脚踩在岩石上,“咚”地一声上岸,地面就摇动起来.,接着又踏出一步,脚一落在地面上,地表立刻哀鸣地发出巨响。巨人抓起想逃到广场的一个士兵,然后大吼一声,将士兵的身体撕成两半。士兵发出惨叫声,血雾扬起,内脏和血肉叭哒叭哒地掉到地上。
巨人的手接着伸向刚才在马背上发号施令的司令官,并把司令官举到半空中。司令官连发出惨叫的时间也没有,就从腹部的地方一分为二,红色的血像爆炸一样,变成雾气向四周飞散,接着,鲜红色的血液像喷泉,从肉块里喷射出来。巨人也撕裂司令官的手脚,还把撕裂的脚放进嘴巴里。
所有埃及人都陷入恐惧中,他们在广场上乱窜,而红色的巨人则一面发出吼叫声,一面迈着会引起地动声响的脚步追赶他们。他抓到埃及人后,就撕裂他们的身体,将他们杀死,下手毫不犹豫,一点怜悯的样子也没有,像狮子踩死蚂蚁一样轻率。
埃及士兵的手脚或肢体被撕裂后掉到广场上的声音,夹杂在士兵们的惨叫哀嚎声中。巨人半裸的身体上,沾满了被撕裂的士兵的血,让他的皮肤看起来更加鲜红。他不停地抓起埃及士兵,撕裂他们的身体,然后丢掉。
河岸神殿的四周,到处都是一摊摊的血池,血池上浮着埃及士兵被撕裂的手脚。白色的广场变为鲜红,士兵们早已溃不成军,纷纷逃回法老王的宫殿,所以广场上已经没有活着的埃及士兵了。在河岸神殿的屋顶上看到埃及士兵溃逃的以色列人忘了欢呼,眼前这一幕将他们震慑住了。
红色的巨人没有出手伤害以色列人,他和奴隶站在同一阵线。他像要撼动整个埃及的土地般,对着法老王的宫殿发出胜利的吼叫声,并大声说着:“法老王,法老王呀!解放埃及境内所有的以色列人吧!我要求你尽快给我答覆。在我得到答覆之前,太阳将不会再次在这国家升起。”
接着世界完全进入黑暗之中,冷空气也随之降临。天空里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法老王的宫殿和周围的房子都点上火把。摩西的河岸神殿这边也一样,他和奴隶们在河岸神殿的殿内燃起火把。
漆黑的天空里,突然出现庞大的帘幕。那是曙光。巨人背对摩西他们而坐,一直瞪着法老王的宫殿,曙光的绿色光芒,在他巨大的背上时隐时现。
在河岸神殿里以色列人的态度,有了极大的转变。大家围着摩西而跪,并且头贴着地板,为之前的严重无礼态度表示歉意。其实最吃惊的人是摩西,他当然原谅了众人,也期待着法老王的答覆。
不到两天的时间,他们就见到法老王的答覆了。一大群骑着马的埃及士兵来到广场,在入口处放下什么东西之后,就匆匆走了。于是以色列人从神殿里走出来,去看那是什么东西,然后发现那是神殿内的以色列奴隶们的妻儿尸体。以色列人发出愤怒与哀伤的声音,他们既怒又悲,这正是他们最担心的事情。
红色的巨人又愤怒了。他高举双手怒吼,吼声的长长尾音还未落下,闪电划过黑暗的天空,空中响起轰隆的雷鸣声。随着这个撼动世界的轰隆声响,有某个东西开始从天而降,那是冰雹。大颗的白色冰粒打在全埃及的领土上,破坏了民家的木板屋顶,落入人民的屋子里,母亲们惊慌地抱着孩子,惨叫地从室内飞奔出来。
原本温暖的世界,一瞬间因为冰雹而变成白色冰冷的寒冬世界,住宅被破坏的母亲,怀抱着还在吃奶的幼儿,冻死在路旁。
整个埃及被冰雹掩埋。人们只好躲在冰穴里,发着抖勉强过生活。因为太阳不升起,所以冰也不融化。
然而法老王对这些视若无睹,仍然不愿说出要释放以色列人的话,还逮捕据守在河岸神殿以外的以色列奴隶,将他们一一处死。
巨人发出更加愤怒的声音,双手也再度伸向天空,于是尼罗河的河面卷起红色的波浪,还出现了逆流的情形。空气中弥漫着异样的气味,这个味道掩盖了仅存的一点点蔬果与植物的香气。尼罗河的水完全变成血了。
巨人的拳头伸向东方的天空,灰色的云如澎湃汹涌的浪潮,从东边的地平线翻滚而来。那云来到郊外的田地上空时,突然从空而降,覆盖了整片田地。看起来像云一样的东西,其实是成群的大型蝗虫。蝗虫钻入被冰盖住的作物田里,毫不客气地吃光仅剩的作物,田地瞬间变成荒地。埃及人没有食物可吃,只剩饿死的命运了。
巨人的拳头伸向西方的天空。从西方翻滚而来,奔向市街的云,是成群的虱子。虱子攻击法老王的宫殿和民宅,让衰弱的人们更加痛苦不堪。
于是,要求解放以色列奴隶的声音开始出现了。然而法老王不为所动,仍然不肯松口。
虱子也带来无法医治的病菌,病菌入侵体力衰退的人体中。从小孩开始,一个个染病,发起烧来,并痛苦得满地乱滚,体内出现肿块或身上浮现水泡,他们的身体愈来愈瘦,然后死去。医生对这样的病菌束手无策。因为失去孩子而悲伤的母亲们,身上也出现水泡和肿块了。可是即使这样,仍然不能让法老王投降。
红色巨人强烈地表现愤怒之意,他两手伸向天空,于是埃及人家庭里的长子都死了。
为人父母者痛苦的哀叹声浪愈来愈大,全埃及到处都是这样的哀叹声,法老王终于投降了,同意让埃及境内所有的以色列人离开埃及。
埃及领土内的以色列奴隶,开始从各地步行到河岸神殿,聚集到摩西的身边。数目庞大的以色列人挤满了神殿前的广场,人数多得涌到街道上。于是摩西向他们说:“悲伤的时刻结束了。从现在起,我们族人要互相帮助,一起走向应许之地。”他高声喊着,以色列人发出欢呼声和掌声。
红色巨人的工作结束了,他慢慢的走回尼罗河水中。以摩西为首的以色列人跪拜着这个巨人,并且口中喃喃念着神的名字IAMTHATIAM。他们反覆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逐渐演变成IAMIAM,然后就成了耶和华的音。
巨人进入水中的时候,回头看人类,说:“我和软弱的耶尔不一样。必要的时候,我会杀死所有的敌人。”
然后凶暴的神便回到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