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蒙蒙眬眬,熊天宝依稀记得女服务员共开了四瓶酒。吃几百元的鲍鱼翅,他都感觉不到啥味道了。怎么样回到家的,熊天宝都模糊不清了。
18翌日清晨,酒醒过来时,黄鹂告诉他,是张书记的司机背着他到家的。她灌他一口水都灌不进去。索性,她口对口地往他嘴里哺水,他才喝了半碗水。
熊天宝对黄鹂说,张书记和杨县长已答应给你解决副科问题。黄鹂惊讶地问,是酒前答应的还是酒后答应的?
熊天宝镇静地说,当然是酒前答应的,我要把大王寨的事摆平了,他们还说给你提正科的。
黄鹂深有感触地说,副县长和副书记就是有差别。你在林河县当了一年多副县长,也没人说提我;当了副书记才一个多月,我便要提副科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大王寨的事,你还真得动动脑筋。夫唱妇随,需要我时,你一句话,我就冲锋陷阵。
黄鹂的话提醒了熊天宝,他没有急于去成立工作领导小组,而是反复思考如何找准解决大王寨问题的切入点。
他觉得处理棘手的事,跟他当年教学生解方程题一样,思考成熟了解题思路与步骤,就会很快地算出正确的答案。
于是,熊天宝一连两天闷在屋里,在想打开大王寨的钥匙。
张华以为他是在等待兑现许给黄鹂副科的愿,便在第三天下午召开县委常委会。会上只有两项议题。一是通过黄鹂党史办副主任的任命,二是让熊天宝挑选到大王寨工作小组的成员。弄得熊天宝目瞪口呆,额上沁出汗珠。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快提拔妻子。更没想到,张书记用这种方式催他快速进村。别无选择,他只有显现英雄气概,才能让张华对他刮目相看。便故作镇定地说,挑选什么?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平稳不下来大王寨我找市委辞职。大家一时无语,半天张华才说,那你总得挑助手呀!熊天宝笑着说,非让我挑的话,我就挑黄鹂吧。这也叫内举不避亲,熊天宝这也是在告诉大家,黄鹂的副科没白提。张华站起来说,你独闯虎穴,这是在冒险呀。熊天宝说,冒险就冒险吧。谁叫我们是党的干部啊。
张华就走过来握住熊天宝的手连连说,我代表县委感谢您!杨风花就带头鼓掌,其他八九个常委立即响应,一起鼓起掌来。熊天宝心里说,就让大家认为我去大王寨是冒险吧。大王寨也不是白区,依然是共产党的地盘,我不会壮烈在那里的。
19第二天一大早,天气有点阴晦。熊天宝按照运筹好的路线自己驾车和妻子黄鹂一起出发。他事先买了五份礼品,问清了大王寨村被打成重伤已见轻出院回家的五户农民的名字和住址,准备前去探望一下,顺便摸摸情况,看他们有多高的要求,然后好对症下药。
车接近村庄时,天突然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街上行人少了。熊天宝心里说,天也帮忙,该事情顺的。
车停稳后,熊天宝从车后备厢里掏了一兜子礼品递给黄鹂掂着,向第一家重伤户走去。片刻,熊天宝和黄鹂面带笑容出来,熊天宝又让黄鹂从车后备厢里掂出来一兜子礼品,二人向另一个重伤户走去。如此,约摸两个时辰,熊天宝和黄鹂顺利地看望了四户。地上约有一寸厚的积雪,走起路来咯咯吱吱响,挺爽快的。四户都要求不高,医疗费一锤子买卖,补给3000元算清。此外,还提了点要求也不算高,乡党委书记、乡长即便不免职,也得调离大王寨乡,也泄一下村民的愤恨。这下熊天宝就有了谱儿,决计把大王寨乡的两个党政一把手与他有恩过的辛庄乡两个党政一把手互调一下。熊天宝催促黄鹂快点走,说今儿个上午看望完重伤者,还得回到县城约大王寨乡和辛庄乡的主要领导谈话。最后一户了,估计也会像前四户一样通情达理。到了那户门前,黄鹂回过头对熊天宝说,停住,门前有花圈,咱问清了情况再进。熊天宝正沉浸在兴奋之中,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人家有了丧事,咱上200块钱的礼,非亲非故,人家会感激咱的。说罢,依然昂首挺胸往前走,黄鹂只得掂着一大兜礼品紧跟后面。
熊天宝和黄鹂哪里知道,最后一户伤者出了变故,本来伤者转轻没啥大事,但黎明突发心肌梗塞死了。死者65岁,老伴早亡,有三个儿子,正在家院里商议着如何把尸体放到县委县政府机关门前闹事,给上级领导造成压力。趁机索要几万元钱。这不,熊天宝和黄鹂撞到了他们的枪口上。当黄鹂放下礼包,熊天宝说明了来意后,死者的三个儿子如饿虎一般扑向熊天宝,两个人扭住胳膊,一个人搂着后腰,惊得熊天宝出了一身冷汗,吓得黄鹂瘫在地上立不起来。熊天宝稍镇静了一下,说,有事咱慢慢商量,你们就是把我杀了,大爷也活不过来了。三个儿子一齐呐喊,不给5万块钱,就把你扔进街当中的枯井里。熊天宝想,今儿个自己就当了孬种,他们也不会放过。原来县委张书记说是冒险行动,还真遇到了险情。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想到这儿便理直气壮地说,你们把我整死,我肯定是英雄,光荣!你们的下场可就惨了。我不会轻易答应给你们5万元的,咱要坐下来商量也许还有余地。
这时,扭胳膊的两个儿子就稍微松了一点。搂后腰的儿子却死搂住不放,还高声说,跟他商量个啥,当官的都是互相袒护,没有几个好东西。扭胳膊的两个儿子又扭紧往门外拽,黄鹂在地上伸着胳膊,嘶哑着嗓子喊,要不得,俺是来帮你们的呀,天宝是个好人呀,快放了他吧。5万元钱,俺自己掏。搂后腰的儿子转过脸,呸,谁要你个人的钱。推推搡搡刚出院门,迎面走来一个戴眼镜的有点斯文的中年人,熊天宝就大声喊,大哥,我是林河县委副书记熊天宝,本来是帮他们申冤的,现在他们以怨报德,要把我往井里扔,你来评评理。中年人立刻厉声道,把人家放下,有话慢慢说。三个儿子顿时宛如小孩一样,很听话地乖乖一齐丢手放开了熊天宝。这时,黄鹂也踉踉跄跄地走过来。熊天宝向中年人介绍黄鹂的身份。中年人礼貌地点点头,三个儿子中年纪稍大一点的说,王校长,没你的事。管他们干啥?熊天宝心里说,有救了。原来是教师,学校的领导。王校长笑笑说,我不管能行?你们弟兄三个等于绑架县委领导,是犯罪行为,不是碰到我,你们的后果不堪设想。三个儿子愕然,默不作声。没等熊天宝再开口,王校长又说,熊书记,我了解您,过去在报纸上见过您的名字,在电视上又见过您的形象,您的事迹很感人,您是个好官,今天让您受惊了,我替他们弟兄三个向您道歉。熊天宝也只得客气地说,他们的心情也可以理解嘛。这事换成谁都会气愤。王校长又说,我也知道,您是教师出身,而且还当过重点中学的校长。我们今天能碰到一块儿,也算一种缘分。您和爱人亲自来看望大王寨村的重伤者,主动与父老乡亲沟通,有别于上次县里兴师动众派来工作组对父老乡亲问罪的方法,我代表大王寨的全体村民对您表示诚挚的感谢。
熊天宝心里有了底,王校长一会儿说了两个代表,在村里肯定是德高望重。今天,他算找着了他与大王寨父老乡亲沟通的桥梁了。便上前握住王校长的手说,王校长,村民们对县里都有啥要求,你尽快收集一下,过两天我专门再来找你。王校长说,不用您来了,明天上午,我到您的办公室向您专门汇报。我一定把村民的愿望向您转达。难得见到像您这样有亲和力的领导。王校长话说到如此份儿上,熊天宝也只得说点掷地有声的骨头话,王校长,明天上午,我在办公室等你,群众最可爱也最可怜,对群众提出的合理要求,要是解决不了,我甘愿辞职,以谢乡亲。王校长说,没那么严重,自古以来都是官逼民反,不把老百姓往绝路上推,谁吃了豹子胆,敢反上级领导。熊书记和黄主任回去吧。三个儿子齐说,我们今天是看着王校长的面子才放你们走的。熊天宝咧了咧嘴,没说什么。王校长解围说,把熊书记扣到咱村,你们是顾着服务熊书记和夫人呀,还是顾着办丧事?回去你们兄弟三个合计合计,有什么事找我说,中间没人事不成,买个牲口还得有交易员。咱大王寨的事,是前任领导戳的,人家熊书记是给他们擦屁股的,同时也是为咱们办实事的,咱可不能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此时,雪下得更大了,地上已积得老厚老厚。王校长上前给熊天宝身上抖了抖雪花,又说,赶紧上车走吧,过一会儿,雪化了路就不好走了。熊天宝和黄鹂有点依依不舍的感觉,熊天宝边走边转过身大声说,王校长,我明天等着你。
事情像熊天宝预料的一样顺利,王校长代表3000村民,熊天宝代表县委谈妥,轻伤者每户补500元,重伤者每户补3000元,死者补13000元。大王寨乡党政一把手和辛庄乡党政一把手职位平调互换。同时,为缓解乡亲们的怨气,给大王寨乡两个党政一把手严重警告处分。熊天宝别出心裁,还与王校长谈妥,让王校长任大王寨村代理党支部书记,组建村两委班子。乡里出资,半年内给大王寨村学校建幢教学楼。
大王寨村又恢复了平静,老百姓该种地的种地,该外出打工的打工,无人上访。至此,熊天宝善攻难关有水平的牌子也打出去了。但熊天宝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不管在任何场合下从未炫耀过自己的大王寨之行。他心里知道,解决大王寨的问题,如果不是中途碰见王校长,那么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所以,无论同级还是下级见面夸他中的时候,他总是付之一笑说,不是我中,是县委中。他还觉得在缓解大王寨村民与乡干部的对立情绪过程中对不住新任大王寨乡的党委书记袁红军和乡长华挺秀。让他两个从财力富裕乡到财力紧张乡不说,还让他俩每人为大王寨学校捐款2000元。叫取信于民也好,叫收买人心也罢,反正他俩得掏个人的腰包。好在过去,他曾帮过他俩,有一定的感情基础。袁红军、华挺秀并没发任何怨言。但他却给他俩许了愿,有朝一日给袁红军提个副县级,华挺秀提个党委书记。他俩感动了,便给他送来5万元,让他当活动经费。熊天宝婉言拒绝说,你们放好,将来我让你们送给谁就送给谁。二人就又拿回了钱。
20熊天宝不用公检法一兵一卒自己能化干戈为玉帛的名声传出去了,全县有了难事找他有了因由。这不,眼下又有了一桩棘手的事,县委交给了他。这本来是属于管信访的县领导的任务。西部有个乡的村修高速公路占了群众200亩地,上边补了300万元交给村里,村里只拿出150万元给群众兑现。为此,群情激奋,把村支书、村委主任赶下台,还扒了两家的房屋,使两家无家可归。支书、主任觉得冤枉,到县里上访无人管。无奈又到市里,市里又转交给县里。管信访的副县长接手处理,一了解情况,觉得事情复杂,便反映给县长。县长也感觉事情蹊跷,便又反映给县委书记。县委书记一询问,也觉得头痛,没法下手。支书、主任心急如焚,就率领家族儿女十几人越级到京城上访。京里压给省里,限期两个月解决。省里又压给市里,市里又压给县里,限期一个半月解决完毕,杜绝赴京赴省上访。县里把村支书、村主任两家十几口人从国家信访局领出,他们死活不回来。县委书记指示,让他们住进豪华宾馆,照顾好点,来感化他们。半个月过去,他们还不回来。声称不给他们申冤,他们就要全部吊死在北京城。县长去劝,支书、主任又破口大骂他不为民做主。县长杨风花和县委书记张华一碰头,就决定把这桩难事给了熊天宝处理。
熊天宝琢磨,150万元肯定不在支书、主任身上,如果在他俩身上,那么早有人下令检察院抓了他俩。不敢抓他俩,至少说明这150万元与上级领导有关。去北京领人之前,熊天宝询问了信访局长。原来150万元是前任县委书记、现任市政协副主席王前的大儿子取走的。取走时只写了个便条,说三个月后还,可一年多了也不还,听说他去深圳经商,连人影都不见。支书、主任不敢直接找王前,又不敢把内幕捅给群众,想通过上访追回150万元,可县里主要领导也不敢直接去找王前,又没明确表态,致使支书、主任火了,越级上访。熊天宝吃透了情况,捋了一下自己做工作的思路,简单对复杂。于是他自己单独到京城村支书、主任两家住的宾馆,和支书、主任见了面。熊天宝一针见血地说,你们想不想追回150万元钱?支书、主任瞪大眼珠子说,我们不想还不上北京呢。熊天宝说,那好,听我的话,把凭证给了我,我帮你们要。要是要不回,我去林河县城给你们两家各盖一幢别墅。空口无凭,立据为证。现在我就与你们写保证书。支书、主任惊诧地说,有这么容易?熊天宝说,不信?你们回到林河住到我家等,十天时间都用不了。支书、主任说,既然你这样保证,我们还有啥话可说。不过,我们也不住你家,住到县委招待所里等。
熊天宝把人领回来,安排到县委招待所住下,又把150万元的凭证拿到手,开始了自己设想的大胆追讨法。他把150万元的便条拿给王前问计。王前一时惊慌,连连向熊天宝说好话,让熊天宝千万别四处声张,子账父还,他会想法的。他现在就与在深圳经商的儿子联系,先让儿子还100万,剩下的50万,一分不少,十天内凑齐,决不能让支书、主任代儿子受过。
熊天宝来找王前之前反复考虑过,他把事情挑明后会出现三种后果,一是王前往儿子身上推,他装不知道;二是大发雷霆,认为熊天宝故意给他出难题;三是怕把儿子借钱不还的丑事被熊天宝给捅出去,让市委领导知道对他不利,会很主动地找儿子要钱还账。面对这种情况,熊天宝早想好了结局,大不了与王前闹翻,自己虽然是鸡蛋,王前是石磙。但鸡蛋与石磙碰,碎了也沾石磙满身腥。如此大的借款数目,倘若没有王前从中周旋,他儿子是不会轻易拿走的。事情的真相大白于天下,王前的市政协副主席领导地位肯定会动摇。熊天宝给自己这次行动也定位为冒险。
也该熊天宝在林河县露脸。王前为保全位置,十天后,让儿子将150万元送还。支书、主任为表示感谢,特制了一面1.5米长的锦旗,上写:真诚感谢为民伸张正义、主持公道的林河县委副书记熊天宝。送到熊天宝的办公室。熊天宝接住后,叠了叠放进柜子里,笑着说,应当感谢县委,这面锦旗我收下了,我当革命文物存放好。
21熊天宝连着干了两件靓事,在县里说话就有了分量。市委组织部来林河县选拔副县级干部,熊天宝在书记办公会上提名袁红军为考察对象之一,并提名华挺秀接袁红军的班,改任乡党委书记。张书记带头表示同意,其他副书记除了杨县长提了点异议,说袁红军在廉政建设方面过去有污点,华挺秀在道德方面有缺陷。张书记说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咱们原则定了,再到常委会上通过一下,看还有没有反映,如无反映,就算最后定了,袁红军是副县级人选,华挺秀为乡党委书记。
散了会,熊天宝打手机让袁红军晚上到他家来。
晚上,熊天宝向袁红军说了杨县长态度。袁红军说,这正常。一方面,他与老书记王前有过节。提拔他当县长时,老王书记推荐我是常务副县长。他觉得我是王前书记的人。另一方面,他任组织副书记时,我从未买过他的账,逢年过节连瓶酒都没有给他送过。熊天宝插话说,你送东西,是不是怕碰着老王书记,怕老书记指责你的不忠诚,乱找靠山。袁红军说,有这方面的因素。熊天宝指点迷津说,上次拿给我的5万元就有了用场,此一时彼一时嘛,别让他在常委会上再放你一炮,常委会可是最决定你政治命运的关键会议啊。袁红军心领神会,点着头说,我明白你的话了,我会办好这件事的。
第二天上午开常委会时,张书记提到袁红军的副县级与华挺秀接任袁红军的乡党委书记之事时,杨风花一反常态,给了袁红军、华挺秀许多赞美之词,常委会便一致通过。熊天宝瞅了瞅杨风花言不由衷很不自然的神态,心里说,这家伙肯定得了袁红军的大好处。
县委统一了意见,袁红军很快被提拔为林河县副县长。虽然让他分管文化、宗教、广电、新华书店宣传口,但熊天宝感觉,县里四大班子里毕竟有了个帮伴的,且又能够推心置腹的人。
22市委书记罗振宇来林河县检查小城镇建设。张华和杨风花一齐推荐辛庄乡搞得最好,三纵三横的街道和两边统一模式的两层楼房着实很气派。因熊天宝未抓此项工作,张华没安排他跟随,他也不好意思撵着去。张华和杨风花不知道辛庄乡此时正发生着群访,堵了乡政府的大门。原来辛庄乡煤矿的所在地虎丘庄前街路面被运煤的大卡车碾得坑坑洼洼,雨天积水连行人走路都难。后街的房子因煤矿矿井打到底下,地面陷沉,多数墙面裂了缝,出现险情。村民找矿主耿玉龙要求赔偿或由矿上出钱,将虎丘庄搬迁。虎丘庄有3000多口人,搬迁投资过大,矿上难以承受,提出来包赔损失。但赔偿数额与村民发生了矛盾,矿主耿玉龙每间房子只出2000元,村民非1万元不可。争执不下,村民选出10位代表前去找乡里协调解决。没想到乡党委书记、乡长一个声音,说煤矿是前任书记、乡长批准建的,他们管不了。10位代表回村一通报,上千村民义愤填膺,喊嚷着说,见天喊着群众利益无小事,真威胁住群众利益了,你们又推脱不管了。这不是叶公好龙是什么?当天上午,村民们一招呼,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上千人便来到辛庄乡政府门前静坐,把大门堵了个水泄不通,声称不帮群众解决问题,乡领导不能出大门。书记、乡长向县里汇报又怕丢人。把矿主耿玉龙叫来,耿玉龙又不听。耿玉龙还用鄙夷的口气说,两军相逢勇者胜,你们的乡干部是吃干饭的,还怕穷老百姓?叫派出所抓几个带头人,他们就作鸟兽散了。书记、乡长也不加考虑,就生气地说,耿老板,你当老百姓是敌人呀?你有胆量,就集合你的煤矿工人,把堵门的群众驱散。耿玉龙肚子一挺说,好,有你们俩这句话,我现在就去组织煤矿工人来帮你们。耿玉龙有钱,气粗胆壮,一个时辰召集了八百多名身强力壮的青年矿工,个个头戴安全帽,手端明晃晃的铁锨,朝着辛庄乡政府门口雄赳赳气昂昂地走来。耿玉龙前面提个高音喇叭率队前行,在离群众还有200米远时,正巧县委书记、县长和市委书记的车以及新闻记者的车行到矿工和堵门的群众中间。群众仿佛遇上了大救星,同时也把大救星当成了人质。团团围住市县领导的车。老百姓一起呐喊,只要有一个群众受了伤,小车里的领导一个也不能囫囵。慌乱中,张华先用手机通知了公检法三长,让他们组织全县所有的干警全副武装火速赶到辛庄乡救驾。然后过了十分钟才想到了通知熊天宝也火速赶来。熊天宝也没细想,拉上袁红军一同上车往辛庄乡政府门前赶。张华、杨风花没让罗振宇下车。罗振宇却从容不迫,坚持要亲自和群众对话。张华一脸的苦相,说,我先对话,不行,您再上。电视台记者扛着摄像机摄像,被气愤的群众夺下。这时耿玉龙也来搅乱场,走到群众身边高喊,哪个人敢动市县领导就叫哪个人灭亡。他身后的矿工就举起铁锨高喊,谁动打死谁。群众里就蹿出五六个年轻人,三个人一班死抱着张华、杨风花,说,矿工动手,我们就打死你们。车里的罗振宇就跳下来,挥手一呼说,你们冷静点,有话朝我说,我是市委书记。群众呼啦一帮子围住罗振宇说,你下令让矿工退下,我们就保证你的安全。罗振宇就让群众闪开,朝耿玉龙走去。耿玉龙在电视上见过罗振宇,一见罗振宇过来,赶忙上来迎接。市委书记不知道他是矿主,但知道他是矿工的组织者。就厉声说,我以市委的名义下令,你率你的人后退300米。耿玉龙说,我们退了,老百姓会对你们下手。罗振宇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们先后退,别管我们。耿玉龙一招手,矿工便后退了。群众又簇拥着罗振宇回到小车旁边。罗振宇扯着嗓子喊,这里的乡党委书记、乡长呢?书记、乡长哭丧着脸被堵在乡政府的大门里。有群众的嘈杂声,小孩儿的哭叫声,他俩没听清罗振宇的话,又无法来到市县领导身边。被群众抱着后腰的张华、杨风花大骂乡党委书记、乡长无能,走到哪儿哪儿乱,非撤职不可。这个时候,全县300多名全副武装的干警由公检法三长带领已来到现场,使刚缓和了点的场面又紧张起来。面对手持武器的干警,群众怕遭到不测,七八个人又围紧罗振宇说,他们抓我们的人,我们只有委屈您了。罗振宇说,一个不抓。县公安局长离罗振宇远点,离张华、杨风花近点,听不见罗振宇的话,只听到张华下令,保证罗振宇的安全。公安局长拿起手提喇叭高声喊,乡亲们,快把市委书记放了,不然我们就抓人了。有个青年群众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公安局长的喇叭夺下,迅速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搁到县公安局长的脖子上,虎着脸说,你抓一个人,我就先杀了你。我当过侦察兵,快下令撤回你们的干警。县公安局长脸色蜡黄,赶忙举起双手鼓足劲喊,干警们后退!干警齐刷刷地后退。站在外围的耿玉龙见干警们撤退了,就按捺不住自己。一挥手,喊,矿工们上,保证首长的安全。谁打市县领导就打死谁。打死一个,奖金5万元。矿工们又排成两列,齐刷刷地平端着铁锨往前行进。说时迟,那时快,熊天宝和袁红军正好赶来。小车是开不过来了。他和袁红军跳下车,直奔现场,来到矿工们后边,拨开队列,挤到前边。熊天宝一见耿玉龙是领队的,顺手抢过耿玉龙的喇叭握紧。对耿玉龙说,你想干啥?快叫你的人停下。耿玉龙说,熊书记,前边市委书记、县领导被虎丘庄的村民扣下了,要出大事的。熊天宝说,你率这么多的人前去解救,才会出大事的。见耿玉龙没有下令停止的意思,熊天宝火了,大声说,耿老板,我叫你一声亲爹,你叫你的人快停下!耿玉龙怔住了。袁红军帮衬说,熊书记没害你的意思。耿玉龙才转过身挥手让队伍停下不动。熊天宝一溜小跑向乡政府门口人群聚集处。现在也真说不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了。他见到了公安局长被刀子架脖子的狼狈相,见到了检察长、法院院长及干警一边站着不能妄动的尴尬相,见到了张华、杨风花被群众抱着的难堪相,见到了罗振宇被群众团团围住的无奈相,见到了老的少的高的低的焦急相。他知道面对这剑拔弩张的紧张场面,只有站在群众的立场上,同情弱者,才能避免冲突,这个时候只有动真情说骨头话,群众才能信。他腾腾地快步跨上小轿车上,举起高音喇叭,扯开喉咙喊道,父老乡亲、乡亲父老同志们,我当副县长时曾在辛庄乡搞过扶贫工作。现在是管公检法司的县委副书记,名叫熊天宝。现在大家听我几句劝,大家选出五位代表,其余的都回去等候。有什么需求,一切找我说,还有曾在辛庄乡当过党委书记,现任副县长的袁红军同志也在这儿,不用担心。现在我宣布公检法的干警全部撤走。矿工也要撤走。同时,也恳求群众把我们的市委书记、县委书记、县长的围解了。有个高个子群众仰起头问熊天宝,你说话管用吗?熊天宝又喊道,如果我说的话不管用,大家可以把我的头割下,或者从我身上踩过去。他又重复地强调,公检法的干警快点撤走,矿工们也快点撤走。干警在三长的带领下,迅速掉头走了。围困罗振宇、张华、杨风花的群众也迅速散开了。唯独矿工由于耿玉龙没下令,还纹丝不动。熊天宝蹦下小车,快步跑向耿玉龙率队的矿工喊,耿玉龙,快叫你们的人撤。耿玉龙关切地说,我们撤了,你怎么办?熊天宝说,我没事,你就走吧。耿玉龙这才下令撤人。熊天宝转回身,到罗振宇、张华、杨风花面前说,你们快上车走吧。罗振宇握着熊天宝的手说,这里全指望你了,一切以群众说的为准!要稳妥地处理好这个突发性事件,绝对不能发生意外。小车一发动,群众自觉地闪开一条路,让小车过。望着小车消失了,熊天宝来到乡政府办公室,开始与五位群众代表商谈兑现村民的要求。不一会儿,协议议定,虎丘庄前街硬化水泥路面。后街凡房墙出现裂缝的房子,每间包赔8000元。愿建新房的,由乡村两级负责重划新宅基地,村民掏钱搬迁,建设新居。三天后,由熊天宝、袁红军现场监管给村民兑现。
23协议达成了。熊天宝代表县、乡、村三级组织签了字画了押后,群众也准备散去回村。这时,耿玉龙不放心熊天宝、袁红军的安全,派两个带班长前来察看情况。正与起步散去的上千名群众相遇。两个煤矿带班长还戴着安全帽,扛着铁锨、耀武扬威的样子,遭到了群众的愤激。一个群众一喊打死他们,都是他们煤矿给找的祸害。群胆如天,呼呼啦啦三四十人冲上前拽住一个低个儿带班长把他扳翻在地,拳打脚踢,片刻带班长便呜呼哀哉了。高个儿带班长利索,见势拔腿就窜。熊天宝送五位代表出乡政府大门,见状,知道耿玉龙不会善罢甘休,立即下令让人把死者快速送到乡卫生院。并高喊道,谁也不能说把人打死了。人命关天,出手的群众感到事戳大了,二话没说,有两个人抬起尸体就往乡政府一侧的乡卫生院跑。后面二三十个人跟着。大个子带班长跑回去,把这里发生的情况向还没走出乡政府所在村的耿玉龙说了。顿时,耿玉龙大怒,立即号召八百多名矿工重新打回乡政府门口,截住虎丘庄还没走完的几百名村民。好在熊天宝在,他朝向怒气冲冲的耿玉龙走去,碰面双膀子搂住耿玉龙说,玉龙,你的矿工头上被打了一个小窟窿,我派人把他送进乡卫生院正在包扎。快叫你的矿工都回去。如果你不让你的人都回去,那么咱俩就先拼了命吧。袁红军也在一旁近乎哭着说,你就听熊书记的话吧,别酿成大祸呀,他不会害你的。你的人确实头上只有一个小窟窿。熊天宝松开了耿玉龙,耿玉龙向矿工们振臂一呼,都回去吧,没事的,我和熊书记到乡医院看看伤者就一同回来。
矿工和村民都散去了。熊天宝、袁红军和耿玉龙一块儿到乡卫生院院长办公室。熊天宝向耿玉龙说了真相。耿玉龙沮丧地说,是我害了他呀。熊天宝劝解道,当时我要告诉你他被打死了,你一激怒,矿工们也激怒,被打死的会是很多手无寸铁的村民。那时候,你我就全完了。因为咱俩还有袁红军也在现场呀。包死者20万元,这个钱由县财政出,不用你掏。你只负责做好死者家属的善后工作。玉龙啊,今天我才知道,出一身冷汗是啥滋味了。我出了好几次冷汗,后心都凉透了。好在是你也在场,咱们感情深了,有难共同承当。耿玉龙低着头说,今天的事情我也后怕,不是你来真打起来,群众至少能死伤一半,那残局就不好收拾了。
一个月后,熊天宝因处理突发事件、救市委书记有功,市委书记点名提拔他为林河县县长。县长杨风花提升县委书记。县委书记张华平调到市委任市委副秘书长。熊天宝表面上高兴,但内心忧虑,现在的县委书记杨风花不如原来的县委书记张华诚实厚道,他和他能不能长久地拴在一起真心实意地共事呢?熊天宝心里“咯噔”震颤了一下,纪检委的人找,准没好事。但很快熊天宝心里又踏实起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反正自己不腐败,你们让说啥情况也无所谓。第五章较量24官场无朋友,有的只是权力之争与你升我降的较量。0第五章较量0暗香浮动
熊天宝算有了体验。他当县委副书记管政法线时,杨风花还是县长。一个乡长挪用公款20万元两年以上给小舅子做生意,群众举报。县检察院反贪局去查。杨风花来找熊天宝说情,让乡长把20万元退回,别追究他刑事责任。熊天宝亲自找县检察长周旋此事,按杨风花的意图结案,为的是和杨风花亲密关系。因为县长管钱,公检法司的部门都离不开杨县长的一支笔。一个乡党委书记的儿子在县交通局当通讯员,无端把交通局办公室主任打成重伤。杨风花上场找熊天宝,说让包赔医疗费算了,千万别抓人。熊天宝又上场找县公安局局长调解,让杨风花满意,为的是和杨风花再贴近关系。
上场处理这两件事,熊天宝都未把杨风花的吩咐露出来。事后,杨风花还拍着熊天宝的肩膀说,够意思。我也是没法儿的法儿。乡长、书记来求我,我只得求您了。熊天宝心里明白,那个书记和乡长为什么不来找我,还不是怕我秉公执法对他们不利。他们求你杨县长,你杨县长就不讲原则,为他们说情,这里面的猫腻儿,不是傻瓜,谁都能看出来。
现在杨风花成了县委书记,熊天宝成了县长,他更想和杨风花把关系搞铁。杨风花打了个电话,说给县环保局拨20万元经费。熊天宝二话没说,叫来县环保局局长便批了条子。尽管熊天宝知道县环保局的经费早花超了。杨风花写了张便条,说给他的俩拐弯亲戚安排工作。熊天宝叫来人劳局局长,一个安排到土地局,一个安排到县水利局。尽管熊天宝知道,这两个人,一个是高中毕业,一个是初中毕业。
可熊天宝万万没有料到,他和杨风花的关系只维持了半年,便对立起来。
当县长了,毕竟是县里最高的行政长官,得给群众办点摸得着看得见的实事。于是熊天宝上任之初,给全县行政机关事业单位的干部职工每人平均涨了100块钱的工资。据他了解,全市六县二区,数林河县的干部职工工资低。低到每月比外县的干部职工少拿400元以上。他与人劳局长商议,每年给每个干部职工上调100元。用三年时间,与外县的行政事业单位持平。熊天宝还没实施,杨风花便把他叫到办公室,不留情面地批评说,你这叫收买人心,为日后升迁拉选票。全县干部职工包括教师在内有1万多名,每人每月100元,全年是多少?1000多万元出去了。拿这1000多万元建学校能建多少座楼?熊天宝的脸一时红得像猪肝。辩解也不是,不辩解也不是。收买人心为升迁拉选票,压根儿扯不到一块儿的事儿。要说安抚人心还差不多。这件事,真正动因除了想给干部职工谋点福利外,还有一个就是他被选上县长的当天,几位现职的人大的正副主任和退居二线的几位人大原正副主任,围着他提出来说,熊县长,你这一届县长,干其他事不干,我们不管。但有一件事,你必须得干好,给大家涨工资,与外县拉平。熊天宝当场回答说,我尽力而为。压缩一切开支,也得给大家解决好自己的切身利益。熊天宝觉得一上来就和书记闹僵也不妥,在官场上混,得有忍耐性。自己是县长,但在党内是县委副书记,还得听书记的。就很不自然地说,杨书记,我可没有啥不健康的想法。你说不涨就算了,今后可以视财力而定缓办嘛。杨风花一本正经地说,不是缓办,而是坚决不能办。什么时候我们把贫困县的帽子脱了,再议工资的事。要告知全县行政事业单位的干部职工,工资再低也比下岗职工强,更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强。
熊天宝只得顺着说,那是的,那是的。
25如此,熊天宝上任后办的第一件事就泡汤了。他不灰心,既然你杨书记提出来不涨工资的1000多万元能建学堂,我为何就不能提出来为父老乡亲排忧解难。于是,熊天宝想到了村村通工程。熊天宝让县交通局局长粗略统计了统计,全县16个乡镇452个行政村,有三分之二的村都是土路。一到雨天,泥泞不堪,别说通车了,连人都难以行走。村村通工程全县得2000万元,熊天宝吩咐县交通局局长先拿一个村村通工程实施方案。可方案还没有看到,杨风花便亲自来到熊天宝的办公室,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这叫政绩工程呀。你搞村村通,2000万元不够。在公路方面国道由国家出钱,省道由省里出钱,市道由市里出钱,县道由县里出钱,乡里村村通,由乡里出钱,村道由村里出钱。这也是上面定的原则,我们何必多此一举呢?有这2000万元,我们扶持两家民营企业会收到很大的效益啊。
熊天宝纳闷,心里琢磨,你杨书记不是经常在全县大会上喊着把群众的利益系心上吗?修桥铺路解决群众行路难,交通兴,经济兴,怎么叫政绩工程?照这样解释,全国各地到处修高速公路,那又是谁的政绩工程。为民办事叫政绩工程。那这样的政绩工程也应该干。但为了不与杨风花闹翻,熊天宝努力克制住自己,心平气和地说,那好,村村通工程就不实施了。
熊天宝一时心里感到很惆怅,但他还是坚持要继续行使县长的职责,想谋划点事。他觉得现在行政事业单位的财政管理模式,跟当年共产党领导的红军之后的队伍模式差不多。红军到抗日战争时布了四个革命的蛋,八路军、新四军、游击队、敌后武工队。八路军相当于现在的财政全供,新四军相当于现在财政差额供给,游击队相当于现在的自筹自支,敌后武工队相当于现在的事业单位企业化管理。在财政管理上,同一个单位一局多体的财政供给形式占了全县的二分之一以上。熊天宝感到,这种差别,都是人为的,弄个全供指标,就觉得比别人高了一筹。弄个自筹指标,就觉得比别人低一等。所以,熊天宝决计,全县所有行政事业单位的财政管理体制应该一致,不管是差额、自筹还是事业单位企业化管理,统统都纳入预算内管理。有收费的单位,一律定收费目标,然后都按财政全供发工资,消除人与人之间的待遇差别,取得和谐。熊天宝向财政局长说了此事,财政局长喜形于色,笑容可掬地讲,这样就好了。单位与单位之间平等了,干部职工人与人之间也扯平了。过去,好的自筹单位收费收得除开了工资,还想全部要回上交的款,不给,就与我吵。差的自筹单位收费上交得少,连工资也发不齐。也来找我想给补点钱发工资。不给也跟我大吵大闹,这下都平衡了。
熊天宝很高兴自己的得意之作,没料到上午与财政局长谈了此事,下午杨风花又把他叫到办公室训话。你想当改革家吗?历史上的改革家有一个好下场的吗?商鞅被五马分尸,王安石被撤职,谭嗣同被杀头。多种多样的财政供给形式是我们林河县发明的吗?你这样一改革,各单位的人员工资供给渠道一样了,谁还有积极性干工作?维持现状,和其他县一样。他们要改革了,我们改革也不迟,在改革方面谁当领头羊谁找麻烦。
这等于又堵了熊天宝要创新的路。熊天宝心里说,你天天大会小会讲改革开放,真有一点改革了,你又反对,你真是叶公好龙,说的和做的不照。但嘴上还说,杨书记,我这只不过是个想法,并没有急于去操作。
杨风花口气即刻缓和下来,说,想法可以,但不能去落实。
杨风花走了。熊天宝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翻来覆去地想,自己究竟在哪错了?连着三件事都未出笼就黄了,是不是自己该先给杨风花请示而没请示,杨风花着急了才来阻拦的?可他又想,这都是他职权范围内的事,他应该有这个主动权的。
26熊天宝正在思忖下步工作的着落点,人劳局长和财政局长突然来找他,异口同声地说,熊县长,不好了,今后我们该咋办?
熊天宝便用手示意他俩坐下,然后让他俩慢点一个一个讲。
财政局长说,杨书记下令了,今后各单位除预算内拨款外,支1000元以上得先给杨书记请示。
人劳局长说,杨书记发话了,今后各单位新安排人,必须有杨书记的批条。
熊天宝沉思了会儿说,你们说怎么办?
人劳局长、财政局长齐说,我们没法。
熊天宝心想,你们没法,实际上就等于倾向杨风花。来我这里就是替杨风花报信给我的。你们两个不打自招都是拥护杨风花的。怪不得我与你们刚谈了工作的打算,杨风花就会来找我截。原来都是你们给杨风花打的小报告。还有那个交通局长看起来也是杨风花的心腹。小不忍则乱大谋。自己还年轻,杨风花已50多岁了,为了自己的将来,还是先咽了这口气吧。于是熊天宝不冷不热地说,你们没法,那就照杨书记的指示办吧。回到家里,熊天宝对妻子黄鹂说了这件事的始末。黄鹂说,这说明咱在林河县还没有根。杨风花原来当过组织书记、县长,谁提拔不经过他的手?他根深蒂固了。这人还个性特强,权力欲又特大。你可能不知道,他当县长时,跟县委书记公开要干部任免权,各行政事业单位局长得他定。各乡镇的乡镇长也得由他定。你就没有想一想,多数局长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不听人家的话,能听你的话?
熊天宝心里依然不服,又把他自我感觉是知己的常务副县长袁红军叫到家里谈论此事,想听听袁红军的看法。
袁红军直言不讳地说,老百姓都知道县里四大班子的格局,党委坐船头,政府岸上走,人大荡悠悠,政协亲个够。这事你应该事先请示杨书记才为上策。
熊天宝就有点生气,说,这个我清楚,县委定事,政府干事,人大议事,政协看事。你说我是一县之长,大小事都得请示县委书记还不如回家做饭去呢!
黄鹂一旁劝解道,你不是让人家来替你解忧的吗?我觉得袁县长讲得在理。杨风花这么一个权力欲强的人,你不请示他,又要伤筋动骨开拓创新办大事,他能让你办成吗?你真办成了,还显他吗?
熊天宝坐在沙发上,呷了一口茶,口气缓和地说,那你们说,我今后只有听从杨风花的安排,我自己就不能自作主张做任何事了。
袁红军说,你要是想接他的班,弄个县委书记干干,只有忍辱负重,事事向杨书记汇报了。他点头的事,你就急办;他模棱两可的事,你就缓办;他竭力反对的事,你就停办。他倡导的事,你就重办。
熊天宝说,听你们的话,圆滑,见风使舵。黄鹂说,啥事也不是绝对的。你力所能及的事该办也得办点。要不,谁还认你这个县长。
袁红军接着说,不影响大局的事,你该表态的还得表态。不行,遇事,你让我先去试探试探反响,你再定夺。
熊天宝长叹了一声说,边走边说吧,我也不能无所事事不作为。
27翌日上午,熊天宝坐到办公室里,焦躁不安,感到很无聊。便走出办公室,向县委、县政府南大门走出去。春天了,阳光格外地亮丽、柔和。通道两侧直溜溜挺拔的白杨树青枝绿叶展示着昂扬向上的精神。熊天宝见到机关大院熟悉的面孔不论喊上名的还是呼不上名字的,都报之以灿烂的一笑,给人一种亲和的感觉。他灵机一动,便向南大门东侧信访局走去。这几年,上边对下边信访工作、计划生育、综合治理实行的是一票否决制。前不久,邻县就是因为有群访数百人堵省政府的大门,信访工作被否决。县委书记提拔副市长的事就吹了。而县长升县委书记的事儿也停了。熊天宝想,你杨书记不让我干大事,我做点具体事总没错吧。今儿个我就到信访局值班,亲自接待来访群众,力所能及不影响全县大局的事,我还是能表个态处理的。要不然,自己当这个县长不太窝囊了?反正我比你县委书记年龄小得多,熬也得把你熬走。
县长坐镇信访局接待室接待来访的群众,还是破天荒。此前,按规定,每月有两个县领导接待日。一般都是来个县领导副职,县委书记、县长不来,怕群众缠住不放,出现难堪,没了后退之路。
县信访局长既兴奋又忧心,兴奋的是平时找县长要个钱汇报个工作,不容易见,现在县长亲自登门,至少对信访局的工作是一个鼓励。忧心的是,待会儿怕几个老上访户纠缠住县长不放。信访局长把熊天宝让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说,你今儿个能来,就说明你对我们信访工作的重视,同时也是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熊天宝坐到沙发上满面春风地说,你有事就讲。信访局长从热水器里接了一杯水放到熊天宝面前的茶几上,努努嘴一脸歉意说,熊县长,你就坐到我办公室待会儿,千万别到接待室去。
熊天宝问,为什么?
信访局长答,有几个老上访户见领导就喊叫,不讲理。
熊天宝问,老上访户老到什么程度?怎么个不讲理?我倒想会会他们。
信访局长说,老上访户可有十几年的历史了。有一户老两口子,信访局没有成立前就一直找县里主要领导搅闹,时间长了,已经到半疯半狂的地步了,你还是不见他们为好。
熊天宝说,稀罕,上访了十几年?我今天非见见他们不可。
熊天宝欠了欠屁股,还未站起来就听到门外一个女人歇斯底里地喊叫声,县长来了!县长来了!叫我见见,叫我见见。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入了土。
熊天宝站起来快速拉门出去,看见一瘦弱老男人和一瘦弱老女人并排在走道里站着。老男人有七十来岁,老女人有六十来岁。老男人头戴绿军帽,身穿军绿色衣裳,脚穿绿色解放鞋,左胸前挂着型号不一的陈旧的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纪念章四枚。老女人没戴军帽,也穿一身军绿色衣裳,头发蓬松,面色蜡黄。一看就知道是个缺乏营养的人。
熊天宝说,我就是县长,有什么事……还没等熊天宝把话讲完,老女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呐喊,我冤枉啊,你们当官的不能这样对待吃过糠、扛过枪、过过江、受过伤的老革命军人啊!熊天宝让她起来,她偏不起来。老男人让她起来她也不起来,嘴里不停地喊,不给解决就是不起来。老女人仰起脸来,熊天宝见她眼里无泪,明白她这是做戏,目的是叫人同情她。信访局长咬住熊天宝的耳朵小声说,她见领导都是这样子,半疯儿,给她几十元钱就能打发走。老男人是离休干部,她是家属。
老女人见状,又喊道,信访局长又说我的坏话了。你们官官相护。
熊天宝心里有数了,就半开玩笑说,老嫂子,现在又不是过春节,磕啥头?要是过春节,你磕一个头,我给你10块钱。
老女人停止了喊叫,说,我现在给你磕头,一个头只要1块钱。
熊天宝心里窃笑,这是个财疯儿,要钱不要脸。
老男人脸一沉,厉声说,站起来,丢人!
老女人站起来。
熊天宝随即说,咱们到接待室谈去。
接待室有个圆桌,熊天宝坐在圆桌北边,老男人老女人坐到圆桌南边,信访局长坐在圆桌东边。记录员坐到圆桌西边。
老女人提出信访局的人不要在场,他们袒护农业局的领导。
熊天宝摆了摆手示意信访局长和记录员出去。
接待室只剩下熊天宝和两个老人。熊天宝双手摊在桌面上,说,你们谁讲情况。
老男人要张口,老女人“啪”地拍了老男人的肩膀一下说,让我先说。老男人就闭口不言。
熊天宝想,这老男人是个怕老婆的人。得先压压老女人的气焰,就说,老嫂子是你吃过糠、受过伤,还是老大哥是?
老女人嘴不饶人,说,当然不是我,他革命有功,把青春献给共产党,人老了,我替共产党照顾他,我也是有功的人。
熊天宝心里说,今儿个,还真遇到难缠户。但依然心平气和地说,你也有功,也有功,你就先说吧。
接着,老女人竹筒倒豆子般的满嘴喷着唾沫星子讲起来。熊天宝一正面瞧她,就有恶心的感觉,但还是耐着性子仰望着她听她絮叨。
她说她男人1947年参加革命工作,当了解放军;1950年抗美援朝又当了志愿军,排级干部。家是山西运城的。1956年转业到县农业局,农业局里的人排挤压迫她男人,让她男人到乡里农技站,“文化大革命”还给她男人戴过高筒帽子游过街。“文化大革命”结束了,还不让她男人回农业局进县城。1990年让她男人回来了,不给安排家属房,只给一间平房。农业局盖了好几幢家属房也不给她男人。十年前分给她男人两室一厅家属房,还给她男人要1万块钱。掏钱,她和她男人就不要,按老干部政策,她男人该住三室一厅,100平方米以上的家属房的。现在农业局给的家属房不到标准,还要钱,她就是要告要上访。不住不住不住就不住。要包赔人家老革命青春损失费。过去把老革命打成右派也得赔钱。
看样子,再不截住这老女人语无伦次的话,任她跟机关枪似的絮叨,一上午也不够。于是,熊天宝果断地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桌子大声说,我听明白了,农业局给你们分配了两室一厅的家属房,达不到标准还要一万块钱,是不是?老大哥,你还有话说吗?
老男人摇摇头说,我老伴说的话代表我,将来我死了,我的财产也给了老伴,其他人谁也不能要。
熊天宝听话听音,这老人被老婆左右了,已没了自己的思想,跟他再讲什么也是多余,便说,1万块钱不掏,你们要了两室一厅的房子住不住?
老男人说,不住,得三室一厅。
老女人站起来指着老男人的鼻子说,住!只要不要那1万块钱。老男人说,中,住,住。
熊天宝说,这样,两天时间我就给你们解决了。
老女人瞪着眼珠子惊喜地说,一星期给解决了,我们也等。
送走了老男人老女人,熊天宝又来到信访局长办公室里进一步了解情况。
这老男人初中毕业,原在阎锡山部队当兵,1949年3月被解放军俘虏后又参加了解放军,抗美援朝又上了战场。1956年转业时,是个排级干部,1957年反右时,因他会点书画艺术,对公安局长有点意见,便画了一幅讽刺画,贴在墙上。画上内容,画一个女人偷东西,屁股上被插着一把匕首。画上这个女人酷似公安局长的妻子。公安局长一怒之下,便抓了他当右派,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才给他平了反。他一直未结婚,直到改革开放后,才娶了那个老女人。结婚时,老男人58岁,老女人48岁,老女人嫁给他之前已嫁过4个男人,都是男人嫌她嘴好骂人,好吃懒做和她离了婚。老男人转业到县农业局,成了右派后到乡农技站改造,平了反后,又调回农业局。农业局起初盖家属房时,他不要,他觉得住着公家一间房子,水电费全免,挺合算的。娶了老婆后,农业局又盖家属房,他提出来要。家属房的地皮钱是农业局出,房子的成本款得住户集资,三室一厅得10万元,两室一厅7万元,按老干部政策,他的标准是45平方米,现在给他分的两室一厅是76平方米,别人7万元全掏,他1万块钱也不拿。农业局为了照顾他,考虑到他无儿无女,连天然气、水电都给装好了,还给他掏钱装了铁皮门。农业局领导研究,他不掏1万块钱也可以,但不给办房产证,住到他们两口子死了归公家。老两口子不同意,还跟农业局局长、老干部局局长、主管副县长、县委书记大吵大闹。提出来不但不拿一分钱,还得住两室一厅,还得办成个人名下的房产证。他两口子不住家属房住着公家一间办公室也行,可他们又到外面租了两间房子,每月200块钱房费也让农业局给报销,租了六七年花了1.5万元。主管副县长定了,只要他两口子顺利住进二室一厅,房租费全给他们报销,水电费也给他们报了。他们还是不住,一直上访缠领导闹领导。领导急了,专门组织县委组织部、人劳局、农业局、县委办、政府办召开了联席会,并写了纪要。纪要明确规定:他们有家属房不住,从即日起,房租费一概不报。
熊天宝听了半天,明白过来,这老两口子确实是得寸进尺,无理取闹。当坏人时很老实,当好人时不老实。但对待这种不讲理但又有点功劳的,仍只有公家吃亏,让他们沾光,才能解决了问题。于是,熊天宝就对信访局长说,这个老大难,我特事特办,你把农业局局长通知过来,就说我在这儿等他。
片刻,农业局局长来了。熊天宝下命令般的说,解决这个老大难户我做主了,1万块钱免了,房产证给他办了,在外边的房租费也给他解决了。我看他这个老革命还有啥话可说。这钱,下个月我让财政局多拨付给你们,不让农业局掏。局长无话可说,频频点头,表示赞成。
28农业局局长走了。接着,熊天宝又接待了三个老上访户,都快刀斩乱麻处理了。
一户是东郊乡一个村的六十多岁的老农,状告乡政府把他老母亲吓死的事。老农的母亲是1994年2月11日去世的。但乡殡葬改革办给老农家下的火化通知是1994年2月1日。看起来这是乡殡改办的工作人员的失误,让这个老农抓住了把柄,上访了五六年,没人理会。熊天宝琢磨了一下,也不能一味地指责这个老农是刁民,工作人员粗心大意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最后熊天宝来了个折中调和法,老农母亲丧葬费花了3000元,乡政府负担一半,几年来上访的车票费1000元,由县财政报销。老农很满意,一连给熊天宝作了好几个揖。
一户是县环保局职工,70岁了。他在局里有间宿舍,铺了地面,换了钢窗。11年前,局里清房,他要求包赔点损失,划一道儿就行。但局里拒绝,强行把他屋里的物品扔出了房。他一直上访,无人理睬。老职工主要是心理不平衡,局里在职人员50岁以上人员安排一个子女到单位上班,还每人补2.5万元买家属房款,局领导3.5万元,唯独没有退职的人的。所以局里让他腾房,他提出了包赔点损失。11年前,他才张口要500元。现在,熊天宝考虑,还按当年的要求恐怕难以收场。仔细推敲一下,环保局处理问题也不公平。福利事也不能顾此失彼,没有原则。比方补家属房款,夫妇一方,只能有一方享受,你这样查人头补,肯定有双职工的两头都得。熊天宝单刀直入,答应给老职工解决2000元损失款。并让老职工谁也不要找,直接找县长。老职工眼里泛着泪花,感动得直喊熊县长是清官。
一户是西郊乡一个村妇,40多岁,状告她男人强奸她。一面说一面哭一面笑,说强奸她时,前半截她不愿意,后半截她愿意。
熊天宝哭笑不得,这村妇神经有毛病。立即下令县公安局和县卫生局联合出动,对村妇采取强硬措施,把她送进精神病医院治疗。等人和车来了,往车上拽村妇时,她又呐喊,她不上访了。熊天宝对公安局和卫生局的人高声说,给她检查检查,她不住院可以让她写上保证书,再上访劳教她。那村妇就瘫在地上。
一上午时间,熊天宝解决了四户老大难信访户。工作高效,令人惊叹。县信访局作为一条信息上报给市信访局。市信访局为了抓信访工作先进典型。专门发了通报表扬,并把此事整理成典型材料交给市日报社和市电视台、市电台广泛宣传。一时熊天宝又名声大振。各县区的县区长都来找他讨教。他笑了笑说,信访工作老大难,老大一抓就不难。信访工作实际上就是人治,人治要取得成就,两个字,妥协。熊天宝还说,现在不是鲁迅时代了,鲁迅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现在改革开放的年代,到处都有路,只是路被人为地断了。我们当官的任务,就是专补人为的断路。这段话寓意深刻,但不难让人理解。
林河县老上访户有23户,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事都有。不管什么样的上访人,熊天宝均能对付得了。一个星期他解决了15起。其中最棘手的一起,他也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其实这件棘手的事起初并不棘手,如果在当时乡政府少拿点钱,再派人上门安慰安慰,也不至于四五年让上访人省里市里县里一直跑。好在上访人还没赴京上访。赴京上访,上边压下来,县里也得解决。乡里计生小分队听说上访人的儿子计划外怀孕,便组织了二三十个人兴师动众开到上访人的家,见上访人的儿子和儿媳不在家,小分队就抄了上访人的家。当天夜里上访人的儿子儿媳回来傻了眼,儿子要找计生小分队大闹,被父亲拦住。晚上他到村东头同学家喝酒,喝沉了,回家一头栽进一眼井里淹死了。上访人找书记乡长说他儿子被他们乡计生小分队逼得跳了井。这个时候,书记、乡长如果迅速派人调解,人命关天,给上访人几千块钱补助,也就息事宁人了。可乡里领导偏没人理会。还说他敲诈乡里,上访人上访到省里,省里交给市里,市里又交给县里。县里觉得头痛,不敢轻易表态,怕引起全县连锁反应。因为全县好几个结扎户生病,都来上访,说是计划生育结扎引起的,让他们做鉴定,他们又死活不去。所以上访人提出儿子被乡计生小分队逼死要赔5万元的事就一直搁置下来。熊天宝觉得时间长了,上访人的儿子喝多了栽到井里,还是乡计生小分队逼死人,一时很难辨清。所以熊天宝决计还得向上访人让步,当场表态给上访人4万元。县里拿一半,乡里拿一半。上访人愉快地接受了。
熊天宝此刻也真理解了花钱买平安这句话的分量。
29熊天宝抓信访扬名了,但他不知道,有人此时正在暗算他。
老革命住进了两室一厅的家属房半月后,突然患脑溢血去世了。熊天宝闻之,特意买了一个花圈亲自送进老革命停尸的家属房,并亲自撰写了一副对联。上联写:不信斯人有斯疾,下联写:再来此地无此人。老革命无儿无女,熊天宝吩咐在场的老干部局局长和农业局局长一定要办好丧事,开好追悼会,以慰老革命的在天之灵。
熊天宝从老革命的停尸房回到家里,还沉浸在悲痛之中,他父亲就气喘吁吁地提着一个大黑提兜来了。进门从提兜里掏出三捆崭新崭新的人民币。父亲说两捆3万,一捆4万,共10万块钱。昨天下午前后有三个人开着小轿车到家,声称跟你是朋友,咱家要盖房子需要钱,就送来了。三个人都是一个腔调。熊天宝问三个人长得啥模样?父亲说,一个中等个儿,胖脸,小眼,平头,四十多岁;一个高个子,瘦脸,圆眼,长头发,三十来岁;一个不高不低,不胖不瘦,分头,戴着副眼镜,三十多岁。熊天宝努力在脑海里搜索自己朋友圈子里的人,怎么也联想不出具体的人。他觉得这事有点蹊跷,口称是朋友,为什么送钱不和自己打招呼?自己何时说过给老家翻盖房子的事?他又联想到最近乡镇委局换届的事。可在提拔干部上,他只有一票,没任何把握,谁会给他送钱呢?他曾试图为三个乡镇长和两个委局副局长谋过升迁,但已经没戏了。这三个乡镇长都很优秀,工作都是一流的。其中一个还被评为省级先进基层干部。两个副局长也都很能干,工作上乘,其中一个还是省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熊天宝去找组织部长推荐三个乡镇长到三个乡镇当党委书记,两个副局长接替已到年龄的两个局的局长职务。没想到,组织部长推说得让组织书记定,组织书记又推说得“老一”定。熊天宝知道“老一”是指书记杨风花。他壮着胆子硬着头皮又去找杨风花说。没料到,杨风花冷冰冰地抛了一句话,你说的这五个人,比他们强的大有人在。这等于又否定了熊天宝的推荐。这五个人此前也是分别拿着3万块钱给熊天宝,但却被他一句话挡住,说,你们要不拿回钱,一、我不管你们的事;二、我把钱交到纪检委充公。他们只好怏怏而回。
现在,谁送给父亲10万元?他们想干什么?为什么来人连字条都没写?钱的背后是什么?熊天宝一时理不出个眉目来。但他潜意识里冒出钱的杀机来。心头禁不住战栗了一下,脊背后就沁出冷汗,凉丝丝的。
熊天宝让妻子黄鹂给父亲下了碗挂面汤,汤里打了两个鸡蛋,吃罢就让父亲回老家走了。然后熊天宝提着装有10万块钱的大黑兜,与妻子黄鹂直奔市里去找黄鹂的姑表兄、现已是市检察院院长的杜天顺问计。
熊天宝和黄鹂把早先收的钱处理法一并告诉给了杜天顺,看有无不妥之处。杜天顺深思良久,以兄长的口气建议,这10万块来路不明的钱,事不宜迟,立即上交市纪检委廉洁办并说明情况。早先的收礼钱处理得妥当,只是辛庄乡野味酒店汪老板手中的余款应即刻以辛庄乡煤矿老板的名义捐给本县希望工程。10万块钱可能暗藏杀机,如此处理,将来无懈可击,绝对能保住政治生命安全。
熊天宝和黄鹂得了主意,上市纪检委去了一趟,立即打道回林河县城。车到家属房门口时,天突然飘起小雨来。下了小轿车,熊天宝没有急于进小院,而是仰起脸,任小雨往脸上滴,他顿时感到有说不出的酣畅。直到黄鹂喊他快进屋吧,别把衣裳淋湿感冒了,他才慢慢举步进屋。
夜里,熊天宝睡了个好觉。
30上午10时,书记办公会召开了。组织部拿出的方案,大大出乎熊天宝的预料之外。找熊天宝的三个乡镇长,改任乡人大主席,等于退了二线。两个副局长一个平调到县政协文史科任副科长,一个平调到县宗教局任副局长。与熊天宝很少接触的8个乡镇党委副书记,直接提拔成乡镇党委书记。这8个乡镇原党委书记分别安排到县直委局任一把手,大多数都是关口重要的委局。乡镇党委副书记大面积直接跳过乡镇长职位任书记,在全市各县都不多见。还没等杨风花问管组织的县委副书记意见,他便说赞成这个方案,还夸这个方案体现了凭党性干工作、看政绩用干部的原则。杨风花问管纪检的县委副书记,也说同意。再问管政法的县委副书记,也说同意。轮到熊天宝表态了,杨风花不问了。熊天宝跃跃欲试,想说出自己的看法。据他掌握的一手材料,8个乡镇党委副书记都是工作很平常。其中一个分管计划生育工作被市里黄牌警告过,一个分管综合治理工作被省里否决过,还有一个因乱搞女人被县纪检委留党察看过一年。原8个乡镇党委书记多半工作也是很一般,其中一个初中毕业,混了个党校函授大专文凭,居然被提名为教育局局长;一个超生二胎,被勒令停职过,居然提名为交通局局长。熊天宝心中仿佛有团火要燃烧。他咬了咬牙,想说出自己的观点,不管咋讲,在县委系列排位也算二把手,也不管自己的意见被采纳不采纳,总得说个是非曲直。但他还没有张口,杨风花便虎着脸瞪着眼拍了板,说组织部拿的这个方案很公平,也很周密,就这样定了吧。晚上8时召开常委会通过。最后我强调一点,这个会要绝对保密,任何人不能向外传,以免那些安排不如意的人乱找,打乱了我们的既定方案。今儿个,我还声明一点,书记办公会定了的事,原则上不变。大家意见都一致了嘛,晚上常委会上要举双手赞成。不能出现杂音。熊天宝心里默默道,啥意见一致,我还没张嘴说自己的不同意见,你当班长的就截住不让说了。要说一致,只能说你们几个一致,晚上还得与你违心地保持一致,真是鲁迅先生当年批判的那种人,损着别人的牙齿,还得让别人宽恕。但熊天宝表面上还故作平静状,面带笑容,一副很服从的样子。
散了会,熊天宝坐到办公室,心里好像倒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啥滋味都有。又仿佛有块东西在心里塞着,觉得不吐不快。他眉头紧蹙,暗下决心,晚上常委会上总得放一炮,哪怕没任何反响,总不能当个泥菩萨县长,一言不发。熊天宝正在思忖晚上如何才能引起震动,突然常务副县长袁红军走进来,熊天宝还没让座,袁红军“咯吱”一声一屁股坐在熊天宝办公桌对面的藤椅上,冲口就说,熊县长,犯不上忧愁,就依了杨书记定的乡镇委局班子为准吧,把杨书记的权威维护好了,对你将来的前途大有益处。熊天宝立刻狐疑起来,杨风花不是在书记办公会上摊牌强调了拟提拔调走干部的情况不准外露吗?怎么袁红军便很快知道了。他还想去找袁红军交换意见、结盟,晚上一块儿发表不同看法呢。这下完了,袁红军还来替杨风花当说客,做他的思想工作。他根本没把不同意见说出来,杨风花怎会知道晚上他会作对呢。杨风花是有点心里虚,唯恐他的意图实现不了。如果他和杨风花真冲突起来,袁红军还说不准站到哪一边呢。你,袁红军,真是个势利客。当初是怎样救你的,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呀。熊天宝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就说,我并没有和杨书记有不同意见呀!不过,我倒希望你这个常委能讲些公道话来。比方明显有违纪行为的人还能重用吗?袁红军托住下巴颏说,按理说不能重用,保住原来的位置就很勉强了。熊天宝趁着袁红军的话说,既然你也认为有违纪行为的不能重用,也有这个良知,那么,我觉得在晚上常委会上也应该发表一下看法,民主集中制嘛,没有民主,哪有集中?你说是不是?袁红军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说,是是是。晚上您瞧我的态度。熊天宝追问,你真的敢随着我说吗?袁红军底气不足地说,敢敢敢。熊天宝笑着说,咱一言为定。
袁红军走了。熊天宝又与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分别通了电话,主题词,一个意思,晚上常委会研究干部调整时要坚持能者上、庸者让、劣者汰原则。熊天宝多了一个心眼儿,怕他们是杨风花的心腹,走漏风声,没敢透明晚上他要说什么话,但他充满力量,热血沸腾。他想,即使多数常委都听杨风花的,他也得在会上唱唱反调,不然,他觉得自己的良心就泯灭了。
31傍晚,黄鹂还没有下班,熊天宝先到家,知道晚上8时有重要会议,须早点吃饭。自己端了个小锅,拧开水龙头加了点水,打开天然气灶,把小锅坐到上面,又切了点姜、葱放进锅里,水滚了片刻,放了把挂面,又打了一个鸡蛋,荷包到锅里。挂面熟了,连汤带挂面舀进碗里,又放了点醋,加了一小勺鸡精,便吃起来。挂面汤,这是熊天宝几年来妻子不在家自己做得最简单也最可口的饭。
草草吃毕,熊天宝看看墙上的挂钟正是7时整。他用手抹了抹嘴,又到卫生间刷了刷牙,洗了洗脸,整了整头,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蛮精神的。走到客厅,从衣裳架上摘起件西装穿上。系了系领带,丢掉拖鞋穿上皮鞋,正要拉门往外出,突然两个陌生中年男子推门而入,其中一个穿紫色夹克的高个儿男子说,我们是市纪检委的,有个情况需要你跟我们走一趟,说说清楚。另一个穿白色风衣的男子未开口。
熊天宝心里“咯噔”震颤了一下,纪检委的人找,准没好事,但很快熊天宝心里又踏实起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反正自己不腐败,你们让说啥情况也无所谓。就坦然地随市纪检委的两位同志上了停在门外的小车。
一个小时后,小车驶进市里,隔着车窗,熊天宝望到华灯初上、五颜六色的城市夜景。但熊天宝无心流连,他想县里的常委会可能还继续召开吧,如果因为他未参加常委会推迟,那么至少说明杨风花心目中还有他这个县委副书记、一县之长。容不得熊天宝再往深处想,小车七拐八拐,拐进一个小巷中间一座小四合院大门前停住,院内有保安。
院内西屋一间二十多平方米大的屋子,两张小床,两张桌子,两把椅子,头顶的电灯泡子贼亮,晃眼。熊天宝坐在右边的床中间,纪检委的两位同志坐在床头桌子前的椅子上。还是穿紫色夹克的高个儿先开口了,我们声明,对你可不是双规,说清了就可以回去了。
熊天宝心里说,这还不叫双规,已经限制了我的人身自由,说清了就可以回去,反之说不清就不能回去。但嘴上还从容不迫地说,你们叫我说什么?
穿白色风衣的男子铺开稿纸掏出笔,突然咄咄逼人地问,前不久,我们接到举报,在干部调整期间有人给你行贿10万元现金,你作何解释?
熊天宝心想,原来如此,林河县有人在做我的事情,要陷害我。便很快作出回答,10万元现金是真,但没有送给我,而是给了我父亲。随即我和妻子一块儿把10万元现金交到你们纪检委廉洁办。
穿紫色夹克的男子和蔼地说,你是个不贪的官。我再问你逢年过节,包括当县长之前任副书记期间,据来信揭发说,收受现金,每年不下10万元。是不是属实?
熊天宝“扑哧”一声笑着说,每年10万元,少了点,准确说,从任副书记到县长共两年,每年都20万元以上,但我都让妻子到有关部门捐了出去,做了善事。这有据可查。你们没问还有烟酒。烟酒不分家,凡给我送的,一律拿给部下分享,你们可去家找去,能找出两瓶好酒,我甘愿受处分。
做笔记的男子也亲切地说,你是个好人啊。我们相信你,也不再问你了。明天上午,我们去落实一下你说的情况,便让你走。今儿晚上只得委屈你一下,在此地休息了。
高个儿男子说,你还有啥没有,没有就这样吧。熊县长,请见谅。
熊天宝心想,还叫我熊县长,二人一个说我是不贪的官,一个说我是好人。看起来,他们也没有掌握其他啥情况,少说一事,少解释一事。就客气地说,没什么,这条件比我在农村蹲点时好多了。市纪检委的两个同志站起来,说,那你就好好地休息吧。转身拉开门就出去走了。
熊天宝又怎么能睡得着呢?
他想了许多许多,想起来上小学五年级时,有个夏天中午,他独自一人在村东头小水塘里洗澡,图凉快,游到中间往回翻,双手快抓住塘边草时,突然没了劲,便“咕噜咕噜”喝起了水,身子往下沉,还露着点头。多亏村支书从乡里开会回来路过此处看见,一把拽住他的头发揪上来,他得救了。
想起来上初中二年级时,有天上午,抓教学质量的副校长在他的后排坐着听课。恰巧他正在看小人书被副校长发现。副校长从后排走过来,猛地踹了他一脚,钻心的疼。他扯开嗓子骂了一句,疼死你爹了!他被勒令退学。多亏班主任死保他,说他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不让他读下去,将来会少一个重点高中的学生。他被留下了。
想起来读高中三年级时,一个冬天下午,学校所在村的一个流里流气的青年男子,竟在光天化日之下闯进他的班级,调戏他的女同桌。学生正在上自习,老师不在,众人敢怒不敢言。神鬼怕恶人,熊天宝一壮胆子站起来,抓起屁股底下的凳子朝这个流氓砸下去。那流氓头破血流,立即逃窜。那流氓是当地乡长的公子。乡派出所传唤他,并让他包赔医疗费140元。多亏学校的校长挺身而出护着他,校长找了县长,说他见义勇为,应该给予奖励,不能给任何处分,否则,教师要罢课。他被保下来了。
想起来上大学三年级时,冬天的一个日子,一个讲师讲授历史课,漏洞百出,还胡说八道,把课本上的史实否定。他气愤不过,组织学生罢课。临到毕业时,这讲师竟然找到校长办公室大闹,公然提出不能让他报考研究生,多亏主抓教学的副校长主持正义,说这教师报复熊天宝,应不予理睬。他又被保住了。
想起来当县里重点高中副校长时,春节前夕,教育局长主持召开座谈会。他针对教师跳槽现象严重,当场批评局长说,让好多骨干教师转行,责任全在教育局长不把关口。教育局长当场红着脸说,我有那么大的权力吗?没有上级领导的批示,我敢放人吗?多亏县里公开招聘乡长他上去了,不然,教育局长准该给他小鞋穿了。
熊天宝想来想去,想到官场上。他想这官场真如屠场,说不清哪一天政治生命就结束了。多亏妻子黄鹂表兄指点,否则,会被打得措手不及。他想到,人生的路还长,天不绝他,他还得奋斗。既然选择了做官这条道,不能就此委靡不振,能回去,还得兢兢业业工作,跟没事一样。想到这儿,他睡着了,而且连电灯都未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