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谢书记的父亲也是书记,而且是临江县的第一任县委书记,后来又升为任临江地区的地委书记。为了叙述方便,我们只好将其称之为老谢书记。老谢书记名东山,1948年是解放军南下部队的一位营长,转地方后,担任临江县的县委书记,时年二十有五。老谢书记担任县委书记的时候,我是县文教局的局长兼县文工团的团长。虽说我的职务比他低,但年龄却虚长他两岁。老谢书记的原籍是河南省太康县,参加革命前,是太康县中学的学生,还是共产党的外围组织进步学生会的成员。参加解放军以后,自然便成为革队伍中的知识分子。那时,象他这样具有中学学历的人不是很多,所以进部队后进步奇快,不到两年便当上了营长。后来随军南下,被分派到临江县当了县委书记。老谢书记不但立埸坚定,而且大公无私,所以在全县干部和群众中威信极高。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我们党内虽然也有腐败现象,但绝非象如今这样普遍和严重。当时最普遍的也是最令老百姓反感的腐败现象是在一些干部中出现的“脱旧换新”。所谓脱旧换新,就是一些担任了一定的领导职务的干部进城后便抛弃自己的结发妻子,而同那些刚参加工作的多数是中学生的女干部乱来,说俗一点就是“打皮绊”或“吊膀子”。谢书记尚未婚配,自然不可能存在这种臭毛病,也自然对革命队伍中的这种“脱旧换新”的臭毛病深恶痛绝。
那是1950年初夏,我同老谢书记作为临江县的代表,出席了在省城召开的一次土地改革工作会议。主持这次会议的就是当时的省人民政府主席、以后的“国级”首长李先念同志。在这次会议的闭幕式上,这位当时还不是“国级”的首长突然点了两位地委书记和好几位县委书记的名,因为他们一进城,就同刚参加工作的女中学生“搞皮绊”,为了使这种“露水夫妻”合法化,便同结发夫妻闹离婚。“儿子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别人的好”就是这位后来的“国级”首长用来讽刺挖苦这几位领导干部的名言。回到临江以后,我们的谢书记也如法泡制,点名批评自己属下的一位企图“脱旧换新”的区委书记的名。这位区委书记姓朱,名毛苟,当区委书记之前是县游击大队的手枪队的队长,打仗十分勇敢,但有一个最大的臭毛病,就是喜欢沾花惹草。他到底沾了多少花,惹了多少草,谁也算不清,道不明,但是,他受到的处分却是有账可查的。最严重的一次是下了他的手枪,撤去他的手枪队的队长职务。他对这次处分不服,气鼓鼓地去找游击队队长“要说法”。到了游击队长的住地,还未等他开口,队长便将桌子一拍,说道:“好个你朱毛苟,看来你是不碰得头破血流是不会服输的。我可得告诉你,这次算是给你留了好大的面子的。下次你的那‘杆枪’若再不老实,我就找来阉猪佬,将你那个不老实的小玩意儿阉掉!你若不信,就试试看。”
他是知道这位领导人的脾气的,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当然不会拿自己的命根子去跟这位队长抖狠。为此,他确实老实了一阵子。解放后,那位队长调到北京去了,他也当上了临江县三区的区委书记兼区长,不久,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一次,他应邀到县立中学去作革命传统教育报告,在他作报告时,一位长得非常漂亮的中学生给他倒水沏茶,不想他只是不经意地朝她看了一眼,竟突然象着魔了似的,视线就象被一股强而有力的磁铁吸引住了似的,两眼不由自主地被定格在这位女中学生的脸上。他的丑态立即引起了全校师生的极大反感,会埸顿时乱作一团,嘘声一片。当时,我也是被邀的贵宾之一,看到他的这副丑态,自然很生气,便很快写了一张纸条,让人递给他。我的纸条上写的是:“老朱,小心你的‘小玩意儿’会被阉猪佬阉掉!”
他一看纸条,情不自禁地朝我望了一眼,脸瞬间就象被泼了一层猪血似的,红得怕人。不过,他是这方面的专家,脸皮厚得很,很快便镇定下来,象是对我,又象是对广大听众大声说道:“同志们,请你们千万别误会,我之所以多看了这位小姑娘几眼,是因为她太象我的一位失去联系的外甥女……”
他的这种解释完全是应急的自欺欺人的谎言,但却骗取了师生们的谅解,掌声伴着讪笑声在会埸上响了起来。过了很久,朱毛苟朝我望了一眼,虽然显得有些尴尬,但还是将发言进行下去。想不到在散会后,他还是忘不了去打听那个他的所谓的失去联系的外甥女的姓名和联系方法。不久,便传出他同这位姑娘的诸多绯闻。再过一段时间,又传出他同自己的妻子闹离婚的事。谢书记知道此事后,大为恼火,只是由于要到省城参加全省的土地改革工作会议,才未及时处理。从省城回来之后,对此事耿耿于怀的谢书记当然不会不闻不问了。在一次全县干部会议上,谢书记传达完省土改工作会议精神后,突然对会埸大声叫道:“三区区委书记朱毛苟来了没有?”
朱毛苟应声站了起来,大声回应道:“到!”
谢书记朝他望了一眼,厉声斥责道:“你他妈的,声音到不小呀?装腔作势倒还象个人样子,就是没有一点人的气味!”
朱毛苟被谢书记的这没头没脑的话弄糊涂了,不服气地反问道:“你干什么骂人?我到底怎么啦?”
谢书记听了他的这种口气,更来火了,用手指指着朱毛苟质问道:“你说你怎么啦!你他妈的在搞蜕化变质、‘脱旧换新’!”
朱毛苟不知道“脱旧换新”是什么意思,仍理直气壮地说道:“我说谢书记,你不要以为你的官当得比我大,就可以随随便便给人扣帽子。我朱毛苟朴素得很,对旧衣服从来都是十分爱惜的,一件衣服不知穿了多少年都舍不得换……”
不等朱毛苟话音落地,谢书记便大声吼道:“你还好意思说!你把自己的老当成旧衣服,不是正在打主意想换老婆吗?这不是脱旧换新又是什么?你朱毛苟敢说没有这回事?”
朱毛苟听罢,立即就象一只被打败的斗鸡公,耷拉下那颗高贵的脑袋,不敢正眼看一下谢书记。
谢书记并不因朱毛苟不吭声而就此罢休。他继续大声冲着朱毛苟叫道:“你这个不开窍的猪脑壳,刚才的那股雄纠纠的气势哪里去了?你她妈的,是不是嫌自己的老婆是农民,没文化?你自己不也是农民出身吗?你不也就是只认得自己的名字和几个数码字吗?根本就算不上是什么文化人。我看你是嫌自己的老婆年纪大了,是个黄脸婆,可是你自己也该拿镜子照一照呀,你又是一副什么模样!还有资格嫌弃老婆!是不是你以为当了区委书记就了不得了?我问你,你老婆是不是共产党员?是。那好,从今天起,你就同你老婆换一下位子,你回去当农民,让你老婆来当区委书记!”
朱毛苟一听,慌神了,当埸便大声痛哭起来,承认自己是“蜕化变质”,保证从今以后一定痛改前非,并希望领导对他从宽处理,让他继续留在革命队伍里。
谢书记见他能承认错误,而且态度诚恳,便对他从轻发落。谢书记经过一番考察后,认为朱毛苟的老婆也是一个有十几年革命资历的老革命,在群众中很有威信,竟真的将她调到三区当了区长,而让朱毛苟在她的手下当了个副职。谢书记通过对朱毛苟的处理,又狠狠抓住这个典型不放,在全县狠刹“脱旧换新”这股歪风。我清楚记得,在处理另外一个也因搞“脱旧换新”的干部大会上,他作了一次别开生面的发言,其中有一席话对我印象别深刻。他说:“今后,谁再搞他妈的‘脱旧换新’的鬼把戏,我就要将他的全身脱光——是党员的开除出党,有职位的开除公职!我真想不通,你既然结婚了,老婆就是自己的终身伴侣,老婆生的孩子自然就是夫妻之间的爱情结晶,哪有这样的怪事,老婆为你生的孩子你知道疼爱,当成宝贝对待,总觉得孩子是自己的好,而老婆却是别人的好,将自己的老婆当成旧衣服和烂草鞋,随随便便地脱来换去?在我谢东山的眼睛里,是最容不得这种歪歪肠子的。中国有句老话叫做‘一夜夫妻百日恩’,你既然娶人家为妻,破了人家的身,就应该对人家的一辈子负责。衣服是旧的好,老婆也当然是自己的好,你和老婆生的孩子也应该是自己的好。”
谢书记对朱毛苟的处理,在临江县的干部和群众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在各种埸合的讲话广为传播,这不仅使他的威信大增,也为他本人带来了桃花运。是呀,我们中国的女同胞有谁不愿嫁给一个感情专一、终身靠得住的男人?更何况我们的谢书记还是一个要相貌有相貌,要才能有才能的年轻的老革命!
一次,我兼任团长的县文工团排练了一台大型歌舞剧《白毛女》,按规定是应请谢书记于彩排时前来进行指导的,所以,在彩排时我亲自跑到县委去请他前来观摩,进行指导。可是,他实在太忙了,无法抽身。他大概是见我有点沮丧吧,便对我说道:“我是外行,提不出什么好的意见。你是行家,你认为可以上演就上演,不要有什么顾虑。当然,我是个非常喜欢热闹的人,如果我有时间,在你们公演的时侯一定会去捧埸的。到时侯来通知我一声就是了。”
我们只好按着他的指示,在公演时给他送去一张观摩票,在开演前我又亲自去请,硬是将他从办公室扯到剧场里来。因他是我们县里的第一号头头,所以就由我陪他在第一排的中间位子上坐了下来。
饰演喜儿的演员是一个刚满十七岁的中学生,姓史名翠娥。未进文工团之前,是县立中学的有名的校花,漂亮无比。凡是漂亮的姑娘,如果艺高,眼眶自然就高;而眼眶一高,心气自然就高,而心气一高,胆子必然就大。当剧情进入到喜儿布置新房那埸戏时,充满对新婚后的憧憬和喜悦之情的“喜儿”,不知何故,竟举着窗花,又舞又唱来到台前,突然对着正端坐在座位上目不转睛地观看演出的县委书记频送秋波,仿佛喜儿要嫁的不是尚未出埸的大春,而是这位县委书记似的。她的大胆和放势,弄得我这位兼任的文工团团长很不是滋味,既不能对她发火,又无法作出什么暗示。我既怕她的举止引起观众反感,又怕一贯作风正派的县委书记受不了“喜儿”的这种挑逗而无限上纲,甚至因此而拿我是问。就在我心猿意马之际,我拿眼斜瞅了谢书记一眼,发现他非但没有生气,相反满脸挂笑,双眼也直勾勾地跟随着秋波频频的“喜儿”转动。他们两眼对两眼,简直快要碰出火花了。我心里一震,他这是被“喜儿”的柔情万种的秋波融化了,陶醉了!或许是他已经忘情了,乃至变得失态,他看着看着,竟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好”,然后从座位上一弹而起,一边疯狂鼓掌,一边大声叫道“演得好,唱得也好!”直到后面的观众冲着他高声叫嚷“坐下”时,他才缓过神来,满脸通红地坐了下来,并朝我尴尬地笑了笑。
这台戏,尽管“喜儿”有些出格,有些胆大罔为,但总的来说还是非常成功的。散埸时,我对谢书记说:“谢书记,戏已经散埸了,你是不是能留下来同全体演员见见面,大家都想聆听你的指示。”
不想他一听,马上将脸一沉,说道:“你别跟我来这一套,我又不是什么大干部,而且对戏剧一窍不通,我能说出什么道道来?”他说着,朝我瞧了瞧,大概是见我有点沮丧和失望的样子吧,马上调换语气说道,今天的演出非常成功,特别是那个演喜儿的演员,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唱得也好,表情也非常丰富,人才难得呀,应该加强培养……啊,对了,你要我去给大家作什么指示,是不是想借机要我帮你们解决什么困难问题?其实,你作为文教局局长兼文工团团长,有什么需要县里帮助解决的,可以直接向我提嘛!现在正是土地改革的高潮期间,要大力加强宣传发动工作,而象《白毛女》这样的歌剧正是发动群众的最好武器,你们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只要县里能办得到,一定会想办法帮助解决的。”
我一听,当然心花怒放,当即提出来团里想添置一些灯光道具以及服装什么的,希望县里能帮助解决。他说:“没问题,你们尽快写个报告,给我送过来!”他说完便转身离去,不想刚走出两步,又突然回头加了一句,:“真的,那个饰演喜儿的演员不但形象好,而且演的和唱的也都非常好!要大胆加以培养。”
我不是苕,自然知道他对史翠娥的印象之所以这么好,除了史翠娥确实演得不错外,恐怕也与她在演出时的胆大包天也不无关系,说不定史翠娥的那挟火带电的眼光已经在他心目中溅起了爱情的火花。于是,我将要求增添设备和服装的报告写好后,不是自己亲自送去,而是让史翠娥去送。我对史翠娥说道:“小史,谢书记要找你谈话,正好请你将我写的这份报告带给他。”
那时史翠娥虽然年龄小,可是心眼却不少,一听谢书记要找她谈话,感到十分奇怪,问道:“他找我一个人谈话?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
她的话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想不到她的自我保护意识还不低。我当然不敢将自已的“祸心”暴露给她,佯装生气道:“你胡说什么呀,县委书记找你谈话是因工作需要,你可不要胡猜乱想,否则会犯政治错误的。到谢书记那里后,多听,不要随随便便发表意见,一定要将领导的指示原原本本地带回来!”
史翠娥去了。
当时县直机关尚未上班。而谢书记有早到的习惯,平常都要比其他人先到办公室。这天,他又早早来到办公室。当他正在伏案批阅一份文件时,史翠娥来到他的办公室门口,朝里面望了一眼后,便突然喊了一声“报告”。谢书记抬头一望,见是饰演喜儿的演员突然站在自已的办公室门口,不由愣住了,口张成一个大鸡蛋形,半天不知说什么好。还是史翠娥胆大,在没有谢书记的应允之下,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向他敬了一个举手礼,问道:“我们白团长要我将文工团的一个报告给首长送来……”说着,还没等谢书记开声,便大大方方走到谢书记的办公桌前面,将报告递了过去,又说道,“白团长还告诉我,说是首长要找我谈话,不知首长的指示要不要作记录?”
谢书记开始是惊愕,继而是疑惑,但他是个聪明人,很快便转过弯来,所以没有捅破我的谎言,只是吱唔道:“呵呵……其实我找你也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只是想听听文工团的同志们对县里有什么意见和要求没有。也算是交交心嘛,用不着记。呵呵,你你……你请坐!”
史翠娥坐了下来,谢书记一面为她倒水沏茶,一面说道:“你的戏演得非常不错,不但演得好,唱得也好……呵呵,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哩,能告诉我吗?”
史翠娥将自己的姓名告诉了谢书记。
谢书记便继续提一些与“指示”毫不相干的问题,诸如“你的父母亲是干什么的”、“你今年多大年纪”等等。
史翠娥都一一作了回答。
上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谢书记对史翠娥说道:“小史,我上午还有个重要会议,你能不能下午再来?”
于是,下午史翠娥又去“聆听”领导的“指示”。
于是,谢书记又问了几个诸如“你有对象吗”之类的问题之后,又说有个重要会议等着自己去讲话,不能不去,要她晚上再来。他说:“我是个光棍,只好用办公来打发时间,所以晚上我一般都在办公室,有时甚至就在办公室凑合睡一晚上,你看,我不是把行军床都摆在办公室里了吗?晚上你再来,不会有人打扰,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于是,史翠娥晚上又去了。
于是,这天晚上,史翠娥便没有回到文工团的集体宿舍。
文工团有制度规定,任何人都不得未经允许就在外面住宿,违纪者,轻者警告,重者开除公职。于是,我便于第二天跑到谢书记的办公室,“请示”如何处理史翠娥的违纪问题。谢书记装模作样地接待了我,耐心地听我把话讲完,然后用一种坏笑望着我,反问道:“竟然有这种事情发生?小史是不是跟‘美蒋特务’接头去了?看来问题还蛮严重嘛,你得赶快去把事情调查清楚……”
我笑道:“问题可能比你想象还的要严重得多。我看很可能是‘美蒋特务’企图将我们文工团的台柱子挖走!”
他笑了,说:“既然问题如此严重,那就赶快替我和小史办一张结婚登记证算了,免得让你们的台柱子被‘美蒋特务’挖走。”
我说:“你的这种‘处分’是不是也太厉害了?人家小史还是一个黄花闺女呢。”
他说:“我这也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台柱子呀。你想,‘美蒋特务’再厉害,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来挖县委书记的夫人吧!”
我还想继续调侃下去,谢书记却突然虎着脸,假装生气的样子,说道:“我没时间同你胡扯了,快去办吧,不然我还要给你定一个‘拉革命干部下水’的罪名哩!”
于是,我这个“拉革命干部下水”的文教局长兼文工团团长的“坏分子”替他们办理了结婚登记证,并充当了他们的主婚人。
于是,一年之后,史翠娥便为谢家生下了一个被谢书记取名为“土改”的公子。
于是,我们的“台柱子”便结束了被观众欣赏脸模子、歌喉和演艺的戏子生涯,成为县妇联的一名干部,再后来,又被调到县委组织部,担任了第三副部长。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史副部长,以平均一年半一个的速度为谢家添丁进口。谢书记有个根据国家形势给孩子取名的怪癖,土改之后,抗美、援朝(二人为龙凤双胞胎,抗美为女,援朝为男)、合作、反右、红旗(女)相继来到这个革命家庭、直到1961年小儿子谢困难的不合时宜地降临,才使我们的“英雄母亲”、临江县委组织部的第三副部长的生育能力得到遏制,接下来是十年动乱时期,谢书记和史部长基本上是在红色监狱里渡过的,自然不可能为中国增添人口继续作贡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