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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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给成志超下了三天内必须回到省城的最后通牒算起,第一天过去,第二天过去,到了第三天早晨,宋波便开始在心里默默设想着成志超该启程了,该上路了,该进省城的城区了,但直到中午,也没见成志超的影子。宋波心里毛了,等不及了,她不知成志超已下定了不把那个案子办完绝不离开吉岗的决心。她以女人的经验,猜想是不是成志超因婚外情遭遇到了麻烦,被那个女人纠缠脱不开身。宋波把电话打到成志超办公室,电话嘟嘟响了好一阵,没人接。她又把电话打到成志超的手机上,可里面的电子女声一遍遍告诉她的都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宋波越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犹豫了一阵,再把电话打到县委办公室去,谎称是省委办公厅,请成志超同志接电话。工作人员答,说成书记正在开会,告诉现在不接电话,您如果有什么重要事情,我可以转达,或您留下电话号码,等成书记开完会后,他给您回话。宋波闻此言,便把电话放下了。
这个电话起码可给宋波提供两个信息,一,成志超在开会,并没有跟那个女人狗扯羊皮;二,到了最后期限还未动身,而且是在开连电话都不接的会议,看来成志超是铁了心不想离开那个是非窝,也不想去省委党校学习了。对于前一信息,宋波稍觉心安;但第二个信息却让她越发焦躁,让成志超去学习,可是鲁伯动了大心思使了大力气的,这是一个既让他不失眼下体面又为他日后重作安排预先铺平道路的上上之策,失了这个机会,成志超会不会在县里更加狼狈不堪不说,怕是辜负了鲁书记的好意,日后鲁伯一气之下撒手不管,你成志超再怎样扑腾努力,也难讨一个好了。
时间只剩了最后半天,宋波心急如焚,再坐不住,到了午后,给赵喜林打去电话,借了一辆小轿车,又给儿子留下一张纸条,便急匆匆直奔吉岗去了。
宋波是傍晚时分到的吉岗。她不是那种心中有火便莽莽撞撞不管天不顾地的女人,没有驱车直奔县委。这种时候,县委办公大楼里可能还有许多人,见了县委书记的家属来了,不论志超眼下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处境,那些人总会展现出一种非常的热情,安排吃饭,安排住宿,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那自己该怎样应对?总不能对众人冷着一张面孔吧。那就需逢场作戏,笑脸相迎。可自己此行,哪有那种心情?她是来逼丈夫立即跟她回省城的,估计志超去党校学习的消息县里人不会不知,那自己一露面,便让人们猜到了她来县里的意思,夫人参政,自古以来在人们心中便没有什么好看法,即使非参不可,那也只能回到家里避开众人再做计议。若是这样明目张胆来左右丈夫的意志,莫说县里人会怎么想,怕是先就让志超脸上挂不住,男人的性子一上来,犟起老牛一根筋,事情就更难回旋了,那岂不正与自己此行的目的南辕北辙?除了这些顾虑,宋波还有另一层尴尬,男人刚刚在县里招惹下桃色风波,最让人脸上挂不住的首当其冲的便是妻子,那自己将以什么样的姿态在人们面前亮相?笑脸?那岂不是个没心没肺的傻老娘们形象。黑脸?似乎也显得成志超的夫人还缺风度与涵养。左右都不是,那就不如躲在幕后,这出戏,或打或闹,都是自家的事了。
宋波让小车停靠在县委附近的一条小巷里,再给成志超打电话。办公室还是没人接,但手机嘟嘟了两声,便有了成志超那有些沙哑的声音:
“我正忙。等有时间,我给你回电话,再说。”
只这么两句话,成志超不仅收了线,还彻底关了手机。看了来电显示,成志超便知是宋波打来的,却哪里想到妻子已到了眼皮底下。不用多言,他也知宋波要说什么,时限已到,他没回去,总得说明为什么。可此时,他没法做这种说明,他正和专案组的同志研究案子上的事情,他怕宋波将电话再打进来,那就免不了一番解释,甚至争吵。他不愿当着大家的面说那些很失男人面子的话,即使可拿手机躲到外面去说,也会坏了自己的心境。关掉手机,似乎是他眼下唯一的办法。
宋波果然再次拨了手机。成志超的关机,等于在她心头腾腾的火气上又泼了一层油。她想了想,便从手包里找出通讯小本,翻到小张的手机号码。有一次,小张随成志超去省城,对她说,嫂子,成书记忙,以后县里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我,并把手机号码留给了她。成志超事后有话,没有特别要紧的事,你千万不能要求县里的同志做这做那,那不好,丢你的身份,也丢我的身份。她知道家属直接吩咐官员的秘书不好,可眼下,也就这条路可走了。
手机通了,宋波说得很含蓄,尽量掩饰着心中的火气:“小张吗?我姓宋,成志超的家属。如果你现在不是很忙,请你马上去吉岗宾馆一趟,大堂里有人等你,你不会有什么不方便吧?”
小张很惊讶:“哟,是大嫂吧?好,我马上去。不知等我的人是谁?”
宋波说:“到了宾馆你就知道了,你认识的。但你要记住,是你自己去,也不要跟任何人说,包括成志超。”
小张应道:“您放心,我马上就到。”
成志超在专案组忙,小张便守在办公室等,别人下班回家了,他也要等,这是秘书的职责。成志超的小车也等在县委院子里,但成书记的夫人有话在先,小张没敢坐小车去,他是骑自行车奔的宾馆。
小张一路紧蹬,脑袋里的那根轴也一路紧转,猜想着等在宾馆里的人是谁,又会是什么事。他也想到了可能是宋波,但又否定了,宋波还从来没到过县里,来了不会不先跟成书记打招呼,那是谁呢?又为的什么事呢?
见了宋波的面,小张还是暗吃了一惊。“哟,没想是嫂子呀。成书记不知您来吗?”
宋波故作平静地一笑,说:“我去外地办事,正好路过。给志超打手机,也关着。他在忙什么?”
小张说:“他在专案组开会呢,正忙。下班了专案组的人也没回家,派人去买了盒饭,估计要加夜班了。”
宋波想了想,又问:“他去省委党校学习的事,估计你是知道的。他为什么突然又不去了呢?”
小张说:“这事我知道,市委还下了电传通知。但县委常委会召开紧急会议,决定成立一个专案组,由成书记亲自牵头,他就决定不去学习了。”看宋波脸色有变化,小张又小心地问了声,“这事,成书记没跟您说吗?”
宋波微微摇了摇头,说:“工作上的事,他从来不跟我说,我也不问。”她亮了亮掌心里的客房电子门卡,又说,“我已经办完了开房手续,你一会儿回去,见到他,就说我在704房间,叫他开完会就尽快赶过来。”
小张说:“都这时候了,我先陪您去吃晚饭吧。”
宋波又摇头:“我吃过了。记住,我来县里的事,除了成志超,谁也不能告诉。我累了,只想一个人安静地休息。你抓紧回去吧。”
小张便回了县委机关,先去专案组开会的地方,敲门将成志超叫出来,悄声禀告嫂子来了,已经住下了。成志超怔了一下,回了声我知道了,便又回屋里去。如果是以前,这么重要的情况,小张是一定要向陈家舟报告的,但近来他越来越觉出成书记对他的戒备,自己也觉鬼鬼祟祟确像个特务,没意思,太卑鄙,特别是常委会后,双方已拉开决战的阵势,自己稍稍移动脚窝,都说明着站在哪方阵营的立场问题,便越发小心谨慎了。他知道成志超是好人好官,不搂不贪,一心想为县里办些实事好事,虽说在与董钟音的关系上有失检点,让人抓住辫子做了文章,但无论咋说,成书记跟那些结党营私、疯狂敛财的罪人们也不是一回事。成书记毅然放弃了去党校学习的机会,裸衣陷阵,无遮无掩,以自己一生的前程与恶势力相拼,这就更让县委机关里的人敬重钦服。小张和那些秘书干事们没少私下嘀咕,说以前没看出,成书记还真是一条汉子,拿得起,放得下,豁得出。双方决战的结局,应该不存疑惑了。
成志超是夜深时分赶到宾馆的,他没让小车送,只说散步,是独自走去的。宋波等在客房,上衣也没脱,两眼又已哭得红红肿肿。
成志超进了屋,本想装作轻松的样子,但一见宋波,便知一场争吵又免不了了。
各自坐在椅上,互不说话,也不对视,都在酝酿怎样开口。
宋波先开口:“我来接你回去。”
成志超说:“我手上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县委常委会决定,由我牵头办理。等我这项工作告一段落,再回去吧。”
宋波说:“我知道你说的重要工作是什么。我只再问你一句,这个家你还想不想要?”
“当然想要。我从来没动过不要家的念头。但你一定逼我,我只好悉听尊便。”
宋波两眼喷火,说:“你要是敢为这句话负责,那你就再说一遍!”
成志超说:“现在是吉岗县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成志超绝不临阵脱逃!我只希望,你能理解我,支持我。”
宋波突然伏在桌上呜呜哭起来:“志超,就算我求你了,为了咱们的家,为了咱们的孩子……你为什么非要一条道走到黑呀……”
成志超鼻子酸上来,长叹一口气,起身进了卫生间,将毛巾放在热水下冲了冲,拧干,回身放到宋波手边,说:
“办完手头的这件事情,我就回去,好好陪你和孩子,行吗?”
宋波又哭了一阵,坐起身,看也不看成志超一眼,抓起电话,拨出去:“马上到大堂门前等我,我们回去。”
这似乎是比最后通牒更决然更彻底的最后了断。成志超怔了怔,又长叹一口气,无言。
第二天中午前,省委副书记鲁岩恒的电话也追过来。那个时候,成志超正在县公安局魏树斌的办公室研究追捕邹森和两个杀手的事情。
“志超啊,你翅膀硬了,这个电话是不是非得我来打,你才会启动大驾回来呀?”
鲁岩恒的话很重,那是高层领导轻意不用的泰山压顶之势。成志超立刻慌了,握手机的手都有些抖起来。
“不,不是。鲁书记,这些年,您一直关心我,爱护我,在我不争气的时候,还在想方设法保护我……我知道,我让您失望了。”
“也许,是我错看了你,也错误地把希望寄托在了你的身上。但你不听话,是不是就以为我没办法啦?”
成志超越发地慌了:“没有,绝没有,我不敢这么想。组织上要撤我,只是一个电话或一纸命令的事。但我再一次向您请求,让我在县委书记的这个位置上,再干一个月,不,哪怕只半个月。以前,我在这个位置上,可以说一无所为,就是做了一些顺乎民心的事,也是在您亲自运筹大力支持下完成的。我不讳言,我还做下了一些很不应该的事,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孩子,不光自己脸上无光,也给您的形象蒙了灰尘,愧对您的培养和厚望。每当想到这些,我很愧疚,无地自容。但这次,我下决心正在做的这件事,我认准了,绝不会有错。往小了说,对家庭,对我自己,往大了说,对您,对省委,对我们执政党的形象,都只会增加光彩。县里的这个腐败集团,与社会上的黑恶势力勾结在一起,无视党纪国法,疯狂侵吞国家资财和老百姓的血汗,据我们初步调查掌握,不下几千万元,这个毒瘤不除,我无脸离开吉岗,更无脸面对这里几十万的人民群众。因此,我决意豁出来了,也许是豁出一生的前程,豁出家庭的安宁,但我无愧无悔。眼下,我只希望像我的父亲一样的老领导仍能理解我,支持我,让我真正当一回县委书记,或者说,让我堂堂正正地做一回血性尚存的男人。我不想再让别人瞧不起,尤其不能让我自己瞧不起自己。我求您了,鲁书记,请您相信我,再一次地支持我!”
这番话,成志超想了很久,从他下决心留在吉岗县查办案子的那一刻就在想,一直想到此刻。他知道,鲁书记会动怒,电话一定会打来,没有省市领导的背后撑腰支持力排众议,他仍有可能半途而废一事无成。他说得情真意切,到后来,已动情得有些哽咽了。
魏树斌就站在旁边,他走到窗前去,远望青山旷野,还有高天白云,默默无语。
电话那边,鲁岩恒沉默了很久,才说:“你说的那个案子,我已经多少了解一些。我原来的打算,是把你先调出来,再派个得力人手过去,不把那个黑堡垒砸它个人仰马翻稀巴烂,我的心也有所不安啊。你既然下了这个决心,说明你已有了充足的思想准备和必胜的把握,那就搏一搏吧,不战则已,战就必胜!也许,直到今天,我才可以确信,我真的没有看错你,我很高兴,祝你成功。宋波那边,我让你朱姨再劝劝她,你就安心做你的工作吧。”
成志超收了线,心绪仍在激动之中,好半天没说话。
魏树斌回转身,歉疚地说:“我现在很后悔,那天在松林里,我说了许多错怪你的话。你的这些难处,我应该想到的。”
成志超摇摇头:“拉弓没有回头箭,没有你的那番话,我可能就拉不开这张硬弓,实话实说,我当时已不想拉这张弓了。我应该谢谢你的。哦,不说这个了,咱们接着说邹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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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森和那两个打手之间的故事,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现代版。
那天,邹森接了陈家舟的电话,家也没敢回,急急将放在办公室里的三万多元钱塞进手提袋,便匆匆走出交通局的大楼,钻进了一辆出租车。出楼门时,正巧他的小车司机在跟门卫师傅扯闲白,司机还跑出来问,邹局长,用车吗?邹森慌慌地答,不用,我去县政府开个会,正好散散步。
邹森知道,不是万分紧急,陈家舟是不会打给他那样的电话的。他知道自己这般紧急出逃对保护陈家舟和伍林一伙的意义。这些年,他按陈家舟和伍林的授意,不知伪造了多少份文件,还一起在交通局的账目上转移了过千万的资财,然后再三磨两拐曲曲折折,落到个人手上。陈家舟是白了尾巴尖的狐狸,狡猾透顶,即使是那种需由他签批的账目或文件,只要日后可能露出马脚的,也让邹森伪签。为这事,邹森也曾背后跟伍林发牢骚,说老板惊警得过头了吧?伍林斥他,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你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啊?只要老板平安无事,树上有多少金果银果不由着咱们吃?有他背后当家,你尽管放开胆子干就是。事到如今,榆木脑袋总算欠了一道缝,自己这一出逃,所有的罪责陈家舟便都可推到自己身上,他尽可站在干滩观风景啦!娘的,自己两手几近空空,三万元钱又能干些什么,逃到外面可怎么生活呀?好在姓陈的已答应很快派人给送二十万,但愿他能说话算数,他要不仁,这种时候还耍我,也就别怪我邹森不义了,大不了我投案自首,有了戴罪立功,也可减刑从宽。
邹森乘出租车奔了附近一个有火车站的城市,先进手机店买了一部新手机,又用有备在先的假身份证办了一个新号码,想试试往家里打一个,起码告诉一声不要家里人找他,再告诉妻子赶快转移家里的钱财,但想了想,还是忍了。侦探电视剧里都这般演,家里的电话只要被监控,警方便可知打进去的电话号码,那岂不等于自己给警方做了自投罗网的报告?便又想到换一个公用电话,但脑筋转了转,还是不行,电话一通,警方知道电话来自何处,也等于向警方报告了行踪,那还怎么继续潜逃?左不行,右也不行,那就只好死了心,逃命要紧,远走高飞吧。
邹森自以为聪明,得计,却哪里知道,一路跟踪的侦察员就跟在他身后几十米外,四只眼睛早牢牢地盯住了他,连他刚到手的新手机号码也很快被侦察员掌握了。
邹森没敢去投奔他的亲戚朋友家,一直到火车开动,他才暗下决心,车停第五站,我就下,管他娘的是什么地方。连自己都不知的地方,警察又怎么会知道呢?他为自己的这个决定得意。
伍林手下的两个打手是在当天后半夜逃出吉岗县城的。有陈家舟的叮嘱在先,伍林没敢在家里给打手打电话,而是在入夜时分装作到街上散步,用公用电话将两个打手调了出来,并做了如下安排:立即弃家潜逃,手机扔旧换新,静候老板指令,自会有人送钱。伍林对陈家舟的命令也做了小有折扣的改造,交到两个打手手上的现金是六万,一人三万,自己手里便落了四万,这叫雁过拔毛,过手不空。他说带着牡丹卡的人已经先行了一步,待找到安全的地方落下脚后,他就会通知他们前去接头取钱,一人还有十二万,共二十四万。两个打手心揣狐疑,说那个人要是不去呢?伍林咬牙跺脚赌咒发誓,说都到了这种地步,我骗你们干什么?钱是什么东西?王八蛋嘛!只要保住这条命,想要多少没有?你们拿不到钱,那就再回吉岗找我来好了!
自然,两个打手和伍林的行踪,也没能躲开魏树斌布下的侦察员的眼睛。
邹森在心里随意自定的第五个停车站是个不大的县城。出了站口,他再钻进出租车,一路往西,在县郊看到一家不大的旅店,他就让车停了下来。待住宿的事安排妥当,他就按陈家舟留给他的新的手机号码拨出去,陈家舟果然接了,听报告了落脚地点,陈家舟说我知道了,你哪儿也不要去,就在那里等,三天之内,一定会有人去找你。接了钱,你随便去哪里,我不问,你也不要再跟我联系了,我的这个手机不会久留。邹森心仍不甘,说钱就是送来,也不过屁嘣不倒的几个,你让我花一辈了呀?陈家舟说,一年之后,你如果听说我还当着这个县长,或者另担任了别的什么领导职务,你想法找我联系,我自会再做安排,一时安排不了我也保你有吃有花,每年二十万,够了吧?否则,我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也另求生路吧。说完,手机就断线了。
邹森守在客房里苦等来人。心烦意乱,百爪挠心,吃不香,睡不安,蜷在床上看电视,也专找那种刑侦电视连续剧,本意是想从中学些反侦察的手段,没想却越看越让他胆战心惊,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管电视剧里的那些罪犯和黑社会的头头多么凶残狡诈,诡计多端,但终斗不过好猎手,结局都是或落入法网,或丢了性命。关了电视不看了,又噩梦不断,不是在激流中挣扎,就是在烈焰里奔突。后来,邹森干脆买来几瓶二锅头和一兜五香花生米,把房门闩死,想睡之前就灌下几口酒,借着酒劲昏昏沉沉睡去,哪还管他白天黑夜。
就在刚刚住进旅店的当天夜里,邹森曾被派出所的警察叫出去,带到旅店的一个房间谈话,说是旅店有位客人丢失了一份很重要的文件,警察要了解情况,一一排查。邹森看旅店里的很多客人都被叫到了那间屋子,便也没多疑,按着早就准备好的谎话应付了警察们的询问。警察似在例行公事,问完话就让他回房间了。他哪里知道,这是当地警方在配合吉岗公安局的侦察员工作,在找他询问的时候,那两位侦察员已将微型电视监控镜头安装在了他的房间里。
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熬到第三天深夜,一直静默的手机终于响起来。手机里还是称他邹局长,说是伍林县长派来的,专程来给他送些东西,必须当面交给他。邹森心中暗喜,陈老板和伍林还算讲信用,没有食言,便对手机说,那你们来吧,我在房间等。
手机里说:“旅店里怕不安全吧?”
邹森说:“没事,我在这里住三天了,安安静静。”
手机里说:“安静就等于安全啊?真要让人堵上门窗,就像獾子被封在洞里,只怕长了翅膀都飞不出去了。你还是出来吧,我在出旅店大门往西的第一个路口等你,二十分钟后见不到你的面,对不起,那我只好走了,我还有急事要办。至于啥时再见面,就听伍县长再安排吧。”
邹森想了想,只得出去见面接钱了,不去,人家甩手就走,带走的不是小数,二十万元,日后的活命钱啊。可邹森还是多了个心眼,走到房门前,又退回去,将手提袋放回床前,又将里面的现金拿出来,掖在被子里,心想,那笔钱还没拿到手,小心手里的这几个钱儿再被人抢去,那才叫哑巴吃黄连,连报案都不敢去呀。
邹森出了旅店,往西走了一段,果然就见一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个子不高,消瘦,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肩上还挎着一个黑皮包,看样子沉甸甸的,估计东西就放在那里面。邹森往身后看了看,深夜的街道寂静无人,便凑到那人跟前。那人问,贵姓?邹森答,我是邹森,把东西给我吧。那人转身往北走,丢下话,跟我来。
下了公路,便是乡间的土路,越走越暗,路灯的光亮已照不到这里。邹森心紧上来,有意放慢了脚步,脚在路面上趟,趟到了砖头大的一个石块,便装作弯腰系鞋带,将那块石头偷偷抓在了手里。邹森不是那种傻透腔的人,心里有提防,如果来者掐鸡巴念咒玩邪的整黑的,不肯如数交钱或反手再想从他手里抢去点什么,那就只好一拼,好在来者也是一个人,看身材未必比自己有力气,谁占上风还不一定呢。
邹森哪里想到来者是两人,而且两人从伍林那里知了他的落脚之处,又知了他的手机号码,早已在旅店外踩好了实施下一步动作的地点。两个打手从伍林口里已知邹森也是负罪出逃,他既将别人的二十万带在身上,那他手里最少还有自己的十万,与其取那二十万,何不连那十万也一并拿过来。伸手要,邹森一定不会乖乖臣服,那只好下黑手,反正已是负罪潜逃,虱子多了不怕咬,债多了不愁,再取他一命又如何,这种时候票子才是第一位的。两人又商议,如果明说找他来是取钱,邹森便极可能接了电话避而不见,还可能趁着夜色一逃了之,将那二十万一并吞掉,茫茫人海,又哪里去寻他?那就不如说是来给他送东西,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送东西他就一定会咬钩了。只要两把刀逼到他心窝,不信他舍命不舍钱。即便他没把钱带在身上,那旅店的房门钥匙却是一定会带在身上的,取了他性命后,翻出钥匙,返回旅店,从房间里翻出东西后再连夜潜逃,一切也都来得及。估计警方发现尸体,最早也得等到天亮,到那时,不论天南还是地北,两人已在千里之外。这种流窜做案,神仙也难寻踪迹的。
那人见邹森在后面磨蹭,便停下脚步,催促说:“走啊。”
邹森说:“就在这里吧,你把东西赶快交给我。”
那人返身回来:“那你先把我的东西交出来。”
邹森愣了,说:“不是说你来给我送东西吗?我两手空空的跑出来,可有什么东西给你?是陈家舟让我在这里等你。”
说话间,一条黑影猛地从身后蹿上来,邹森的脖颈便被那黑影的胳膊紧紧地扼住了,腰间也被顶上了锋利冰冷的锐器。
黑影恶狠狠地说:“少废话,你今天要是不把钱交出来,我立马叫你去见阎王!”
邹森在霎那间就明白过来了,他被陈家舟和伍林那两个王八蛋算计了,这两个傻逼亡命徒也被那两个王八蛋耍玩了,今夜怕是难逃这两人的黑手,此命休矣!他哪敢挣扎,只是唔唔哇哇地说:
“兄、兄弟,你们让我松口气,把话说完,我死个明白,你们也杀个明白。我们都被人算计了,我从吉岗出来时,急得连家都没回,有的也只是腰包里的几个零钱,是陈家舟让我等你们来送钱;我估计你们也没从他手里拿到什么,他们又让你们到我这儿来取钱。我们都是人家套里的傻狍子,一块上当受骗了,可千万不要再自相残杀,让他们白捡便宜了……”
闻此言,两个杀手呆住了,他们万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一清二楚的,这是陈家舟借他们之刀杀人灭口呢。扼着邹森喉咙的黑影问瘦子:
“老大,怎么办?”
瘦子咬了咬牙,贪婪凶残的算盘在瞬息间拨打。邹森说没从陈家舟伍林手上拿钱,似可相信,但他没大钱,随身带的总还会有一些,况且,留他一命,就可能成为警方进一步追捕的线索。瘦子说:
“邹局长,事情到了这一步,你也别怪我们两个心狠手辣了,我们也得吃饭活命。冤有头,债有主,去了阴曹地府,你知道去找谁算账就是。兄弟们对不起了……”
邹森绝望地喊:“兄弟,不能,不能啊!你们听我说……”
瘦子重重地摆了一下手,就在黑影举刀夺命那一刻,四周突然亮起雪亮的光柱,神兵天降,一声怒喝“不许动”,许多黑洞洞的枪口已直逼了过来。
邹森一下瘫软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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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森和两个杀手落网,魏树斌命令刑警们将三人连夜送到黑水县看守所关押,又严令参加追捕的干警保守机密,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准将这个消息泄露出去。经验丰富的魏树斌只怕事出意外,狗急跳墙,陈家舟和伍林毕竟都是市里管的干部,没有上级领导机关的批捕,眼下还只能实行暗中监控。成志超在表面上也不动声色,一如既往,工作上的事该找陈伍二位的,仍找他们商量。
抓住邹森的第二天上午,成志超正跟陈家舟、伍林在办公室商量北部山区扶贫的事,魏树斌突然闯进来,看样子想说什么,但扫了陈家舟和伍林一眼,又缄住了嘴巴。
“正好几位领导都在这儿,报告一个消息,邹森找到了。”
陈家舟陡然色变,急问:“在哪儿找到的?”
魏树斌骂:“他妈的,这小子,跑到关里一个小县城猫起来了。”
成志超装作很振奋的样子说:“好啊,赶快派人押回来,抓紧审问。这是我们这个专案取得重大进展的关键一步。”
魏树斌叹了口气,说:“还押个球,死了。死后还被浇上汽油,焚了尸。当地警方经过尸检,还找到他留在旅店里的一些东西,认定是被抢劫后杀害,但凶手下落不明,警方还让我们提供线索。妈的,我要知道谁是凶手,还把这份功劳白送给他们啊!”
陈家舟猛然悬起的心又扑通一下落回肚里,望了伍林一眼,故作淡漠地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死了活该。这些年,我可被这东西蒙害苦了,还以为他是个好干部,哪曾想他背着我们做了那么多胆大妄为贪赃枉法的事呀。县里出了这种事这种干部,责任主要在我,教训啊!”
伍林忙说:“交通局主要是我分管,要说责任,也主要在我。这几年,我只知抓建路上等级,脑里缺根弦。不是成书记下决心,还不知姓邹的这个王八蛋日后还要给咱们捅多大的娄子呢,真要那样,我就更担不起责任了。”
成志超说:“现在还不是总结经验教训,追究谁的责任的时候。关键是,邹森这一死,可能要给破案工作增加一些难度,但我们也用不着灰心丧气,此路不通,肯定还有别的办法,我就不信仅此一条线索。我的意见,邹森已死的事暂时只限我们几位知道,这是一条纪律,谁也不能泄露出去。魏局长,你是破案的专家,你的意见呢?”
魏树斌便连连点头,说成书记这个醒提得好,又请几位领导放心,说局里马上派人去勘验邹森尸体和所留物品,争取从中找出新的破案线索,说完便匆匆离去了。
邹森的死讯,让陈家舟和伍林都生出一些兔死狐悲的伤感,毕竟同在一个战车上滚了这么些年,从此分手,阴阳两界。但很快,两人就觉心安神定了。邹森一蹬腿,死无对证,你们就胜利去吧。那两个夺了邹森性命的人,肯定已远走高飞,遁入人海,警方连点可疑线索都没有,又到哪里去查。就是日后那两人再因别的案件落网,为保性命,也轻易不会供出自己杀人越货的事情。如此看来,满天云,真说散就散了。研究完工作,走下县委大楼的楼梯时,伍林像孝顺儿子似地搀着陈家舟的胳膊,悄声说,老板,这回要不是你这一计,咱俩可真是熊瞎子掉进百米深的老井,没救了,你真是赛诸葛,不服不行。陈家舟心里得意,面上仍作深沉状,说,险时别害怕,顺时别得色(臭美,得意),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小心谨慎,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伍林忙点头,那是,那是。
其实,捕获到邹森和两个杀手的当天夜里,魏树斌对外只说家里有事,便奔了羁押三个嫌疑犯的黑水县看守所,亲自审讯了三个犯人。邹森险未成为两个杀手的刀下之鬼,已知了陈家舟和伍林的心狠手辣,恨不得活嚼了那两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所以往魏树斌面前一坐,就竹筒倒豆子,稀里哗啦啥都说了,只求法律宽大处理。那两个杀手也恨陈家舟和伍林言而无信,死到临头,还不舍钱财,反要两人去杀人灭口,心里也是个恨,顽抗了一阵,也都老实交代了,连高贯成几年间收买支派他们行凶作恶的其他事也都和盘托出一无保留。案子到了这一步,本可以立即向上级领导机关请示,对陈家舟和伍林、高贯成实行逮捕,但成志超犹豫再三,还是叫魏树斌沉住气,将案情进展稍缓两天再上报,目的是给县里某些人最后的机会,若能主动检举揭发,便等于和陈家舟、伍林划清了界线,也为日后的从宽处理打下伏笔。魏树斌理解成志超的这片苦心,越发从心里对成志超生出敬重。
成志超接连主持召开了两次县里的中层以上的干部大会,并亲自在会上讲话,重申党的政策,号召大家主动检举揭发这些年县里的腐败问题。陈家舟和伍林端坐高台,心中还自鸣得意,以为成志超、魏树斌这是因邹森之死而束手无策,在用这种办法争取同盟军另找突破口。
这些日子,日夜焦虑不安的,樊世猛便是一个。陈家舟、伍林派人退回票子,票子里还夹着刀子,这眼见是在堵自己的嘴;而成志超一次又一次开大会,虽未公开点名,也明显是在撬自己的嘴巴。两股势力,已较上了劲,似在拔河,中间便是激流奔涌的万丈深渊。这种时候,稍有不慎站错了队,就会被对方拖进深渊,万劫不复。而因了为儿子买公职的事,现在想不站队都不行了。县人事局的档案被封,儿子又到乡财政所上过一些日子的班,这个事专案组迟早要查,也必定会问到自己头上,真等人家黑下脸来,那就晚了。但如果现在就去检举交代,日后成志超真要拍拍屁股走了人,陈家舟还当着县长或者坐到县委书记的座位上去,那这辈子可就成了被扔到干滩上的老咸鱼,一家老少三辈怕都难有翻身之日了。
樊世猛日也想,夜也想,愁得头发掉了一绺又一绺,一张脸蜡黄,脑袋要炸裂似的疼痛,实在憋不住了,夜里便摸到张景光家里去,求小张帮他拿主意,手里还以老敬少地提去了两瓶别人送给他,自己却舍不得喝的五粮液。
“兄弟,那个事……就是你大侄子的找工作的那个事,我也不瞒你了,也瞒不了你,其实你肯定啥都知道。你整天在领导身边转,啥也躲不过你的眼睛,你就给蠢哥出个主意,到了这一步,你说蠢哥得咋办才能迈过这个坎儿呀?”
小张看他是真心实意来讨教,稍一沉吟,也坦诚作答:“樊乡长这样问,就是太不知小弟心里这份苦了。其实眼下,咱哥俩也算同病相怜。我只问你,如果两军打仗,一方进军路上遇到了敌方的碉堡,真要有人肯像董存瑞那样舍得身家性命,在敌人眼皮底下点燃炸药包,那你说是谁胜还是谁败呢?况且,咱县里的这个案子并不复杂,碉堡几乎已是明的了,敢于以命相拼的也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况且人家有证据在手,又有强大的司法力量做后盾,你对战局的结果还有疑惑吗?”
樊世猛愣愣神,伸手抓过一瓶五粮液,就拧开了,倒进一个杯子,递到小张手上,又抓酒瓶砰地一撞,说:“就凭兄弟这句话,咱们干上一杯。”
第二天一早,樊世猛便奔了成志超的办公室,进屋二话不说,就将那一堆钞票和匕首从手提袋里拿出来,放在了成志超面前的办公桌上。
成志超拿起匕首,在手上看,还用手指肚在锋刃上刮了刮,匕首还没开刃,钝着。他将匕首丢回桌上,冷静地说:“怎么个情况,你详细说吧。”
樊世猛说:“我儿子念完书后,在家里呆了两年,老大不小的,又没啥本事,整天家里家外地穷晃,又跟些不三不四的人胡玩瞎闹。我心里急,怕他学坏,听说这种情况县里也不是都没解决,关键是打通关节,就先找了常务副县长伍林,又找过县长陈家舟,伍林说研究研究,陈家舟也说得等机会,不能急。我看两人都没打驳回,等于给留了一道口子,就分别送了他们每人三万元钱,一共是六万。过些日子,伍林跟我说,最后一道关是在您这儿,县里有规定,必须经您签字才有效,但这事不能直接找您,说成书记是个在下级面前很要面子,又很看重个人前程的人。我当然听懂了他这话里的意思,就又拿出二万,交到他手上,求他帮助打点。我实话实说,当时我也想到您不一定能收到这笔钱,有人可能要从中间插杠子截一手,但求人办事,为了把握,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为办这件事,我前前后后拿出成扎的票子是八万,再加上烟酒和请人吃饭什么的,花了近十万冤枉钱。前一阵,我儿子突然被退回家,伍林还主动找我解释,说上级要检查增编增员的事,这事可能要影响您的政绩和廉政形象,等你调走后,一定再让我儿子重新上班。伍林还替我编谎话,说如果成书记要问起那天酒桌上我说过的表示感谢的话,就说是我老爹病了……”
成志超摆摆手,打断他:“这些事我都知道,你接着往下说。”
樊世猛说:“我哪知这里还有那么多的弯弯绕,一时肚里有火,就到处骂三七,还说了许多错怪您的话,一家人也又气又恨,只以为是成书记收了钱不办事。伍林又去堵我的嘴,还捎去陈家舟的话,说我再乱说乱骂,这事就算彻底拉倒,就是成书记以后走了,他们也不管了。直到现在,我才醒过梦来,这事都是陈家舟和伍林一帮人在背后捣鬼,却打着您的旗号,大贪昧心钱。当然,这事我也有教训,违背组织纪律和人事管理原则,搞行贿腐败那一套,白花了那么一大笔钱也是活该。”
成志超问:“县里其他人的情况,是不是都跟你相同?”
樊世猛说:“我问了一些花钱给子女亲友买铁饭碗的人,大同小异,想办成这种事最低是这个价。现在这些人都是又气又恨,多苦多涩的果子也只好被窝放屁,独吞了。”
成志超看了那些钱和匕首一眼:“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
樊世猛答:“依我猜想,是那些王八蛋想堵我的嘴,软硬兼施。这几天我吃不好睡不好,满脑子转的都是这个事。我也是受过党组织培养教育了几十年的人,不能一错再错了。我想,赶快把这些情况向组织上说清楚,也许对破案有好处。”
成志超又问:“给你送东西的人是谁?”
樊世猛答:“我不认识,放下东西就匆匆走了,都没容我把东西打开看一看。来去都是坐的出租车。我猜,肯定是那帮人临时找的。”
成志超起身,拉开门,喊张景光过来,让樊世猛带上东西,由张景光陪去专案组,把相关的情况再跟专案组的同志详细说明。
樊世猛忙站起身:“我这就去,我连检举材料都写好了。这些人不惩治,国法难容民心不平啊。”走到门口时,又站下,怯怯地问,“成书记,专案组不会扣下我吧?家里人见我没回去,不定想些啥呢。”
成志超没正面回答他,只是冷冷地说:“你当了这么些年的干部,连党的政策都不懂啊?”
樊世猛又点头:“懂,我懂。组织上爱护干部,区别对待。在反对腐败这事上,我一定争取立功。”
两人去了,小张很快返回来,在屋子里转圈子,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成志超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小张踌躇了一下,说:“有件事,我觉得很……对不住成书记对我的信任。您来县里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我其实都在扮演着一种很不光彩的角色。我有私心,就听从了有些人的话,您这边一有什么事,说过什么话,我就给他们传过去,实际上成了某些人安排在县委书记身边的特务。我现在拿不准主意,是不是也应该主动去向专案组说说清楚?”
成志超盯住小张,问:“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违纪违法的事吗?或者被人胁迫,参与了进去?”
小张摇头:“没有,那绝对没有。要说有什么不检点的地方,也就是接受过一些别人送的烟酒糖茶什么的,还参加过一些吃吃喝喝。只是有人许愿,说日后让我担当什么什么职务。我卖身投靠,糊涂也就糊涂在这里。”
“确实没有?”成志超又追了一句。
“没有,确实没有。”
成志超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张景光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听命于某个人或某个团伙,监督主要领导,打小报告,这种非组织的活动,性质其实是很严重的。但你既然主动跟我说了,说明你对这种事已有了清醒认识,那就到此为止吧,不要再对任何人说。要记住,到啥时候都要站稳立场,不能无原则地跟人。吸取教训吧,很深刻呀!”
小张感动,说不出什么,只知使劲地点头。他知道,成书记不计前嫌,宽宏大度,这是在保护他。如果他跟专案组把那些事说了,日后难免要跟陈家舟他们吃挂落受牵连,起码不能再在县委县政府这样的领导机关工作了,一步走错,怕是一生都难得组织信任了。
成志超也为自己的这种大度心里生出一些感动。他眼下要做的,不仅要将那些穷凶极恶之人绳之以法,还要尽最大努力挽救和教育一切可以挽救争取的干部。一个县,总要长远发展,总不能把那些曾经顺风扯旗,但本质上并不坏的干部统统打倒,日后的工作还需要他们去担纲挑梁。连三国时的曹操都知在大破袁绍之后,将缴获到自己军中将士谋臣以前写给袁绍的书信全部付之一炬。古时的政治家尚能如此,今日的领导者怎就不能从中学些智慧和经验?气度与胆识,那是最大限度地争取民心的重要条件和保证,政治斗争和日常生活的道理一样,很多时候是不能仅仅以是与非、对与错去衡量与判断的,实事求是,区别对待,是对一位称职的领导者的基本要求。
逮捕陈家舟、伍林和高贯成,是在一个风清日丽、晴空万里的夏日。陈家舟带着几位副县长在开会,几位警察突然冲进县政府会议室,便将陈家舟和伍林铐住了。陈家舟惊怔之后大叫,你们干什么?反了你们了!但人们随即看到,成志超、魏树斌还有两名检察官簇拥着市委书记大步走进来。市委书记对那些惊愕的副县长们说,我现在宣布市委的一项决定,陈家舟因触犯法律,已被撤消吉岗县县委副书记和县长职务,并移交司法机关处理。在新县长到任之前,暂由成志超同志代为主持县政府的工作。成志超随即宣布,今天的会议暂告结束,哪天再开,另行通知。
检察官将两纸逮捕令送到了陈家舟和伍林面前,让他们签字。陈家舟甩掉了送到他手上的笔,对着成志超和魏树斌喊:
“你们!你们凭什么?我没犯法,我要去告你们!”
市委书记说:“多行不义必自毙。陈家舟,国法无情,你走到今天这一步,还是想想应该怎样面对法律的审判吧。”
陈家舟继续歇斯底里地叫:“我没犯法,我没有!”
魏树斌淡淡一笑,说:“陈老板,你就别拉屎攥拳头,假装凶了。我现在只告诉你一句话,邹森还活着,能吃能喝,活蹦乱跳,神智清醒,健康得很,他早已在我们手里了,并已争取宽大处理。”
陈家舟一下就呆了,傻了,再说不出一句话。那伍林更是个软蛋,要不是被身后的两个警察架着,就瘫在地上了。
陈家舟和伍林被押出县政府大楼时,楼门前挺立着众多威风凛凛的警察,还有许多围观的群众。被推上警车前,陈家舟似乎镇静了许多,还很流氓气地耸耸肩,故作轻松地对成志超咧嘴一笑,说:
“你很得意,是吧?”
成志超说:“对,苍天有眼,法律公正,面对朗朗乾坤,我的确很高兴。”
陈家舟说:“我败了,可你这个风流书记也未必就胜。以我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得从吉岗县城滚蛋了。”
成志超说:“这不应该是你和我之间的个人胜负。当离开吉岗县城的时候,只要没觉愧对吉岗县人民,我已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47
一只在高空中盘旋已久的鹰,突然紧缩翅膀,直向地面的猎物俯冲而去。
昔日那些巴结追随陈家舟、伍林的人,一见大树已倒,立刻形成猢狲四下溃散之势,有些昔日敢怒不敢言或被权势胁迫的,则争取反戈立功,纷纷主动找到专案组揭发交代问题。案情很快大白于天下。除了伪造人事档案,以陈家舟、伍林、高贯成为首的数十人集团还涉嫌贪污公款、收受贿赂、买官卖官,雇凶行恶等多种罪恶,涉案金额高达数千万元。这在一个还不富庶的北方小城,不啻于一个天文数字了。一个贪赃枉法的土围子顷刻间土崩瓦解。
成志超抽时间又去了一趟耿家屯。小汽车停在前岗的那片土地前,数十座大棚已筑建完成,整齐排列,很有了一些规模。眼下时节,大棚里生长着绿油油的菜苗和庄稼,可以想见,一到深秋,这些大棚一覆盖上塑膜,便将是另一种更壮观的景象了。
耿老德急匆匆从村里跑来。成志超拉住耿老德的手,眼睛在他身后找。耿老德知道他在找谁,便犹犹豫豫地说:
“金石……金石带玲子去了他当兵的地方,学学大棚里的技术,再选买一些菜籽。秋后的事情,得先预备下了。”
成志超问:“金石还好吧?”
耿老德前后看了看,放低声音说:“前一阵,县里闹哄哄的,乡里也不消停,就有人说,耿家屯的党支部改选是长官意志,违反组织程序和民主原则,乡里就又来人搞了一次选举,还让我回来当了村支书。可这一阵,听说陈家舟倒台了,你还在主事,就有人又张罗重新启用郭金石,弄得我也七上八下的,不知怎样才好。”
成志超暗吃一惊,心里沉重,不知该说什么好。
耿老德说:“那些日子,金石心里憋屈,想不通,想去县里找你诉诉委屈,还想再出去卖工夫,连行李卷都打好了,被我拦住了,我没让他去县里找你,也没让他再去闯江湖。我对他说,啥官不官的,别把那东西太当回事。官场上的事,咱庄稼人整不明白,也犯不上为那些烂糟事费心思。人啊,三起三落才是一辈子。我这是代表耿家屯千多口人留你了,你先给我耿老德当当村支书助理中不?屯里的事,你拿主意我支派,你大叔还不是那种死占着茅坑不拉屎的糊涂人,年轻人早晚要接班,咱来实的,别在乎那虚的。村里不少人也是劝,金石就留下了。成书记,村里的事,你放心吧。等耿家屯大棚里的菜摘下来,不管你去了哪儿,我也叫金石和玲子送去,让你尝尝这头一口鲜。”
成志超心里感动,知道那三起三落的话,是说给金石的,也是说给自己的,便再一次紧拉住耿老德的手,动情地说:“谢谢你了,老德大叔。”
耿老德深叹一口气,说:“县城里的事,我们乡下也听说一些,我知道成书记……不容易,不容易啊!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就说一句倚老卖老的话,心放宽些,往远了看,人这一辈子,谁都难免遇到几个坡坎,也算好事,磕打人,也锻炼人。我就信一个理,天道终归还是公平的!”
两个月后,成志超被调回省城,新的职务是省文化厅厅长助理。这是个颇耐人寻味的职务,进,可为副厅长;退,则仍是一名普通的县处级干部,虽是平级调动,那实际权力又哪比得同一级别的县委书记,其中既含了以观后效的贬黜之意,又为日后的可能升迁做了铺垫。鲁岩恒在这个人事安排上,仍是颇动了一番苦心的。
成志超接到工作调动通知时,新任县委书记和县长也同时到任了,都是市里派下来的,市委书记亲自来宣布任免决定,并主持了工作交接仪式。会后,县里的许多部门要送行,成志超都一一委婉地谢绝了,只说自己有些工作上的事情还要留在县里一段时间,待临走前再告别不迟。那一夜,他悄悄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坐在办公桌前好发了一阵呆,犹豫了又犹豫,还是把电话打到了董钟音家里去。两人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也没再通电话了,董钟音听了他的声音,很是吃了一惊,问:
“你在哪里?”
成志超说:“在我的办公室。可能,这是我用这个电话,最后一次跟你通话。我明天就要回省里去了,就此跟你告别。”
董钟音静了一阵,说:“你调回省里的事,县里很多人都知道了,议论很多,说什么的都有,但有一个意思,人们的认识还基本是一致的,说成志超虽有毛病,但真心想为老百姓干事,还为吉岗县除了一个大害。即使将功补过,这样安排,也不公平。”
成志超淡淡地笑了:“我有错误,并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再留吉岗工作,确实不太合适了。我今后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但有一句话,我只能跟你一个人说,若只从一个男人的角度看,我并不为我的这个错误后悔。我把早有的打算再一次说给你,如果有可能,你也调离这里吧,也许对你今后的工作和生活都有好处。这方面,我还有些关系,你要是同意我的这个意见,这事由我尽快帮你办,好吗?”
“不,我不走。”董钟音立刻很坚决地回绝了,但声音很快柔下来,“志超,你放心,在这里,我时常还生出一些骄傲,因为你……”
成志超轻声说:“谢谢……”
董钟音声音哽咽了:“你……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成志超说:“不用,我心知了。”
第二天清晨,天还昏昏蒙蒙的时候,成志超手提两个旅行袋,轻轻打开房门。站在安静的走廊里,他深情地望了又望,心底涌动起一股酸酸热热的东西。将近三年,我是凯旋而归,还是落荒败退?历史功过,谁可公正评说?好在人心是秤,那秤砣就是老百姓。再见了!
成志超将钥匙悬挂在房门上,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张景光急匆匆从另一房间跑出来,接过了他的东西:“成书记,给我。”
成志超吃了一惊:“你这么早就来了?”
张景光说:“估计您今早会走,我昨晚没回去。”
成志超说:“我不想惊动任何人。”
张景光说:“我知道您的心思,所以也没跟任何人说。”
张景光说着,又闪身跑回屋里,提出一个纸袋,成志超问是什么,张景光说:
“昨天入夜的时候,钢管厂的吴冬莉来看您。我知您还要忙着做行前的准备,就擅自做主,让她回去了。她走时,留下了这个东西,并一再说,是她父亲让她送来的,请成书记留作纪念,一定别嫌弃。我看他们父女是真心实意,便替您留下了。”
成志超问:“是什么?”
张景光便从纸提袋里拿出一只锦盒,打开,原来是一只岫岩老玉雕刻的鹰,黛绿中透着苍黄,振翅欲飞,个头虽不大,却桀骜雄劲,令人神迷。成志超叹道:“老先生借物勉人,愧不敢当啊!”又问,“没问问吴老师身体康复得怎么样了?”
张景光答:“吴冬莉说,恢复得挺好,说过些日子就要回学校给学生上课呢。”
成志超将锦盒抱在怀里,对张景光说:“你改日替我去看看吴老师,就说我深表感谢,这只鹰我一定永久珍藏。也请吴老师有机会去省城时,千万给我打声招呼。你把我家里电话告诉他。”
成志超是乘长途大客车返回省城的,张景光要叫小车来,被成志超坚决制止了;张景光又坚持一路相送,成志超便不再勉强。那大客车里,拥挤着农民,也拥挤着商贩,烟气缭绕,粗声亮嗓,没人认识他。只是,当大客车迎着夏日的朝阳开出县城时,前方公路两侧整整齐齐排列了数百名公安干警,一位警察站在路心,做出了让车缓行的手势,然后便听站在队列前的魏树斌高喊一声,“敬礼——”警察们便齐刷刷抬起右臂,并拢的指尖横在了帽檐前。
这个魏树斌呀,什么也瞒不住他。成志超站起身,向车外挥手,心窝窝里酸酸热热,如浪翻涌。
大客车里立时静下来。好一阵,一位农村大嫂才凑到跟前来,问,你真是县里的成书记呀?成志超点头,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大嫂说,老百姓都念你好呢,咋说走就走了呢?成志超笑了笑,不知如何作答是好。邻座的一位老者递过一根自卷的老旱烟,说这个能抽一口不?成志超便接过去,大口地吸起来。那烟很冲很辣,但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48
成志超回到省城的家中,有心去鲁伯家报个到,但想了想,还是没去。可有一天,朱阿姨打来电话,说我包了饺子,你鲁伯让你来家吃。成志超放下电话,哭了,哭了好久好久。
可那一天,宋波没去,也没让儿子跟他去。宋波说她要当班,又说孩子要准备期末考试。
宋波已将他的被褥衣物都堆到儿子房间里去了,自己和儿子住一室,连饭也不肯跟他同桌吃。儿子看他的眼神也总是怪怪的,怨怨怯怯,不知宋波都跟他说了些什么。一连多日,成志超看家里这片天久阴不晴,又耐不得那种尴尬,便又将行李搬到办公室去,隔三五日回家看看孩子。也许,只有日后当了副厅长,夫妻俩才有破镜重圆的希望?鬼知道呢。
有时,已升任县委副书记的魏树斌到省城开会或办事,便一定挤时间来看看他。两人坐在文化厅对面的一家小酒店里,一杯接一杯地对饮,直至大醉。
魏树斌说:“你走后,县里人麻将桌上都有了新的俏皮话啦。”
成志超问:“怎个俏皮话?”
魏树斌说:“‘成志超拍桌子,上听啦!’”
成志超不解:“这是怎个意思?”
魏树斌说:“上听都不懂?你不会打麻将吧?牌齐了,只差谁点炮或自摸,就和,那当口就叫上听。”
成志超仍不解:“这是好话还是歹话?”
魏树斌笑说:“上山下水问渔樵,欲知世事听民谣。想知好话歹话,那我就再说几句县里新传的顺口溜,还是说你的。‘成志超,有毛病,毛病就在骨不硬。突然一天上了听,眼睛一瞪不要命。该出手啊就出手,吉岗县里变干净!’”
成志超沉吟说:“如果靠地方长官的上听不上听,来决定一方天地干净不干净,这并不是长治久安的根本良策吧?”
魏树斌笑说:“你说的是远理,治国平天下,根本之策要靠法律靠制度,我完全同意。但在眼下,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总比那种‘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强吧?”
两人便相对哈哈大笑,齐齐举起杯,碰出一个脆脆的响: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