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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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董钟音所猜想的那样,王奉良深夜入宅,是陈家舟布下的连环计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第一计,陈家舟自己亲自出马,给成志超送上那份通话清单,此一计叫声东击西,不软不硬,成志超若真聪明,见了清单便应有所收敛。果然,突然之间,他就在当晚回省城的家了。
第二计,陈家舟派县委副书记冯天一出场,驱车追赶成志超,先说“维护团结”,再说“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冯天一回来报告,说成志超似有所动。此一计为“软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第三计,便为“硬计”。陈家舟派常务副县长伍林具体实施,目的则是示成志超以厉害。伍林和高贯成是铁杆弟兄,手下不乏地痞流氓和与黑社会有勾连的恶狠打手。那一夜,高贯成请打手喝酒,酒后只说与人有了私仇,流氓们便会意,喊着“小菜一碟”,连夜去了省城,按着高贯成提供的地址,狠狠照着成志超家窗户砸去。这种事不比杀人越货,流氓们不讲条件不计报酬,只当酒后撒撒疯寻个乐子,确属“小菜一碟”。
第四计,便是派王奉良出面找董钟音了,这叫绵里藏针,软硬兼施。此计与陈家舟亲自出马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更具杀伤力。成志超对自己的“清单暗示”可能还心怀侥幸,以为和谁通通电话,通话时间的长短都无所谓,也不必畏惧。那好,我就派人再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的偷香窃玉之行我可是心知肚明,只不过还给你留着面子。你真要一意孤行走下去,那可就别怪我不讲情面抖开魔巾给你彻底曝光了。
陈家舟派王奉良出面去找董钟音,多少还是费了一番口舌的。王奉良不傻,知道自己这般一露面,就等于彻底站到成志超对立面上去了,所以他犹豫着,还出主意,让陈家舟另派别人,也许更好。陈家舟冷笑,说你怕成志超是不是?你以为他还会姑息你是不是?人家已撒下了弥天大网,无论怎么说,你也是人家网里的一条鱼,这种时候,你不挣他个鱼死网破你还等什么?成志超松开网口,你我都有一条活路,若等他和魏树斌把我们都甩到干滩上,那可就只有一死的份儿了。王奉良说,我不是怕他,我是担心……捉贼抓赃,拿奸要双,他和董钟音的事,我也是现在刚刚才听说,我空口无凭,话一说出来,董钟音极可能立时就炸,那可怎么好?陈家舟哈哈笑起来,说我让你捉奸了吗?你捉得住奸吗?那姓董的还炸?她长了几颗胆子,她敢吗?我只让你去说,如此这般,就算完成任务。这点小事,都整不明白,真让成志超给你吓昏了头啊?
陈家舟还有第五步棋,可他却犹豫着,要不要立即实施。
伍林却深一脚浅一脚地献计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趁着成志超眼下一时还没盯准目标,是不是赶快走?”
陈家舟问:“你说让谁走?”
伍林说:“当然是邹森。”
“为什么?”
“这几年,代笔仿书的事,都是经他的手。只要他一走,那些事便都死无对证。我们也可以将责任完全推到邹森身上,大不了承担下用人失察、蒙骗上当的失职之责。这年月,上上下下工作失误赎职的多了,也没见处分谁。”
“你叫他怎么走?”
“这好办,给他一笔钱,让他抓紧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吉岗,走得越远越好。国家这么大,眼下流动人口又这么多,到了哪儿,还藏不下他一个人?甚至可以给他整个护照,像赖昌星似的,让他躲到国外去。只要他一走,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陈家舟摇头:“这一步,我不是没想过,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眼下最要紧的,是你我要沉得住气。依我判断,直到今日,成志超还在犹豫,档案封是封了,但要不要立案查办,却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起码要请示市委,还得经县委常委会讨论决定。牵扯到他个人的前程利益,他不能不三思而行。所以,成志超封而不查,最后借坡下驴的可能性不是没有。我们现在不仅不能让邹森走,还不能让邹森露出任何破绽,连装病休假或惊慌失措都不行。样子要做,就要做足,心中无鬼,我自泰然嘛。如果那边档案一封,邹森就逃走了,那说明了什么?说明档案里肯定有问题,那就连想不查都不行了。公安机关再来个全国通缉,那个邹森呆头呆脑的一个笨书生,你敢保证他就不会落网?一旦被人抓回来,你还能指望他铁嘴钢牙一力担承?到那时,我们可就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啦。”
“那这步棋还不能走?”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走!”
其实,局势逼到这一步,陈家舟不仅想到了让邹森出逃,而且还有了更深层次的打算,那个打算更恶毒也更彻底,只是他对谁都不能说,包括伍林。一逃了之,太小儿科啦!
28
成志超星期一没有回县里。
脚上有伤是一个原因,走路一跛一跛的,回到县上人们见了难免要问,自己怎么解释?妻子宋波一再说害怕,耽心夜里再有人来砸玻璃,也可算是个原因。成志超心想,不回去就不回去吧,这种时候,一回县里,人们的眼睛就都要盯向他,如果有人提出档案既封,就要立案调查,自己将怎么回答?这几天,经过了几个事,老领导和老朋友都或明或暗地开导批评了他,思忖再三的结果,成志超已在后悔自己的莽撞草率和意气用事了,他甚至已为自己想好顺坡下驴的退身办法,如果魏树斌再问立案的事,便只查樊世猛儿子的事,好在樊世猛的儿子已被退回家里,估计那份档案也撤出销毁了无痕迹了,即使个别具体承办人没把猫腻擦抹干净躲不开干系,大不了再处分几个人,云也就散了。至于那些幕后之人,当然也不能让他们过份得意,真到了自己离任调离之日,上级组织部门总会征求自己的意见,到那时适当申明一下自己的意见,再请鲁书记稍施影响,不信他陈家舟还能在吉岗县张狂。在自己之前的几任县委书记,对陈家舟未必不像自己这般了解底细,但他们采取的还不都是这种套路吗?
成志超便让宋波给陈家舟打过电话去,只说老岳父身体有病,他要陪老人找医生好好查一查,过几日再回县里去。陈家舟连说好好好,一个女婿半个儿,就让志超好好尽孝道。县里有事,我再找他请示。宋波打这个电话时,成志超就在旁边,他料定,陈家舟接了这个电话,一定很高兴,没有关键时刻一个单位或部门的一把手告假更能说明问题的了。陈家舟得计了。
宋波去上班,成志超一人留在家里,只觉坐立不安,想看看书,却看不进去。手机本是关了的,想一想,不妥,县里若有什么紧急事情怎么办?便打开;打开也觉不妥,若是有人来电话问的就是人事局档案的事,自己怎么回答?佯装不知,人家就要向你汇报,汇报完了,怎样也得有个态度,这个态度又怎么表呢?便又把手机关上。如是三番,不知怎样是好。
周一的下午,就在成志超又一次犹犹豫豫将手机刚刚打开的时候,手机便在掌心里突然振动起来,那种电击一般的感觉让猝不及防的他心头陡然一颤,险未将手机掉在地上。成志超日常是将手机设定在“振动+乐曲”的装置上,振动过三次,便改为铃声的呼唤。他望定来电显示,知是董钟音的电话,才按了接听键。
“是你吗?你没回县里来?你现在在哪里?”
董钟音一连串的发问,急切而慌乱。成志超心里一沉,便料定一定又发生了非比寻常的大事。董钟音的电话多在夜间,也多打往他的办公室或在东甸乡的电话。这种时候,她应该还在班上,怎么就回了家里,还把电话打到了手机上?况且,他刚刚对她做了少打电话的暗示,她不会不在意的。
“蔬菜外销业务上的事没办利索,还得等几天。是不是有什么急事?你怎么在家里?”
“我请了半天假。不知……现在说话方便不方便?”
“你说吧。我自己在家里。”
董钟音便说了星期天夜里王奉良到家里找她的事。她说她知这不是个好兆头,她问应该怎么办,她说他也应该多加小心,那些人明显已将矛头对准了他。
成志超心里慌上来,额头竟不知不觉间沁出一层冷汗,抓着手机的掌心也汗浸浸的了。可他提醒自己,这种时候,要镇静,一定要镇静,尤其在女人面前。董钟音沉不住气,本在情理之中,昨儿这一夜,还有今天上午,她一定慌急无措坐立不安,所以才在午后请假留在家里,一遍遍打电话找他。这种时候,他再乱了阵脚,她的心理负担就更沉重了。
“也没什么了不起,他们不过捉风捕影,乱敲铜盆吓耗子。真要有证据,怕是就不会用这种小儿科的手段了。”成志超故作轻松地说,“所以,你只当没这事好了,照常上班,该说就说,该笑即笑,心里没鬼怕什么?”
“可我……心里有鬼。”董钟音带着哭音说。
成志超的心又沉了沉,说:“有个鬼,也不过是个小鬼,善鬼,并不害人的鬼。你不把它当鬼,那就什么也不是了。其实,哪个人心里,没一块独属于自己的绿地?保护个人隐私,国家法律中有此条款。他们玩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目标完全在我,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他知在这样的话题上,自己本是理短,便不再多说,只是再一次明确叮嘱,“只是,这一阵,我们都要多注意一些。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我们不再单独约会,你也不要再给我来电话,行吗?”
董钟音沉默了一阵,呢喃地说:“可我……想你……”
“我也是。时令不好风雨来得骤,”他用了一句现代京剧里的唱词,“暂时……就多些思念吧。”
成志超收了电话,发了一阵呆,开始在屋里焦躁地转圈子,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猛兽。在此前,他只觉或是进攻或是退守,主动权都还掌握在自己手里,但突然之间,角逐场上的形势似乎完全颠倒,他只能退守在自己的洞穴里,而且对方用侧翼佯攻的办法一再向他发出警告,如果你不老实,那我们就再不留情了!他惊讶,那些人是用什么办法知道他和董钟音关系的?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后为什么一直不动声色,直到这种时候才亮出底牌?可以肯定地认定,陈家舟在送通话明细单时,已将这张牌抓在了手里,而这次,他则是故意将底牌亮给你看,逼你投降,迫你就范,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
在现实中国社会,如果去掉政治站队方面的因素,大大小小的官员们最怕的,不过是两方面的错误,一是经济的,再一个就是生活的。经济犯罪可以让人身陷牢狱直至丢了脑袋;而嫖娼,包养二奶,或有婚外情人,一旦暴露,处理起来虽不似经济犯罪那般严重,但声名扫地脸面丢尽之后,同样再难做官。中国人的道德观念,在评价领导者的人生操守时,往往把男女之事当作分水岭试金石,一位在外面馋猫一样拈花惹草的人,又怎能受到上级领导和黎民百姓的理解和信任呢?
宋波下班回家的时候,成志超当着她的面打电话给司机:“明早来车接我。”
宋波说:“给你请了假,不如就在家里多呆几天。”
成志超说:“县里正忙,哪好再呆。”
宋波说:“没了谁,地球都照样转。”
成志超突然烦躁地说:“我工作上的事,以后你少管!”
宋波哼了一声,就进厨房准备晚饭去了。
29
吴冬莉星期一下午跑了两趟县委,成志超的办公室都是紧锁着,晚上又往办公室打过几次电话,电话里也只是不紧不慢嘟嘟地响。成志超要她写的书面材料早就写完了,钢管厂又进了调查组,她不知道成书记是不是还需要那个文字的东西。但听说上午厂里召开了中层以上的领导干部会议,厂科室的工作人员也都参加了,调查组的人宣布了调查结果,结论竟是“没发现重大经济问题。但财务科不能及时将职工遗失的私人印章送还本人,也暴露出在财务管理上的不严肃不认真,违反了有关规章制度,特此提出批评”。宣布完调查结果后,厂长高贯成又讲了好长时间的话,先表扬向上级反映问题的同志有责任心事业心,又警告一些人不要疑神疑鬼小题大做,号召全厂干部和职工精诚团结,不要被一些莫虚有的传闻干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大方向,共同努力,开创钢管厂更加辉煌的大好局面。
吴冬莉听同事给她传达了会议内容,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中午回家跟老父学说了。吴瑞之大怒,说吉岗县谁不知高贯成和陈家舟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这个结论是蒙骗上级蒙骗百姓的遮羞布!你再去找成书记,一定要申明这个观点,并请求上级领导再派人来查。如果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我吴瑞之要直接向市里省里举报!吴冬莉便一次次打电话,又亲身去县委机关询问,但回答都是说成书记有事回了省城,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星期二上午,成志超的小车返回吉岗县城。还是这座熟悉的小城,街道上还是那般不紧不慢的人流车流,县委的五层大楼也还是那般庄严肃穆。以前一进县界,成志超就有一种踌躇满志的感觉,知道有那么多的人和那么多的事情在等着他拍板拿主意,城内还有一位可心的女子深情地盼着他归来。可今日,车进县城,他的心就紧上来,窗外的一切突然之间都似乎变得陌生,陌生中又好像到处埋伏着危机。他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躲在车里的窃贼,人们的目光都怪怪地盯着他的小汽车……
常务副县长伍林好像早在瞄着他的动静,成志超刚刚在办公室椅子上坐下,便急匆匆推门进来,几句寒暄过后,便报告说,县委派去钢管厂的调查组经过几天夜以继日的工作,已经有了结果,看来钢管厂的问题不大,账目基本清楚,当然也存在管理上的一些毛病,比如招待费用支出较大,有的销售回扣没有入账却暗存进了小金库,但还没发现哪个领导有经济不清的问题,小金库的账款也基本相符。
成志超问:“有人反映的财务科长抽屉里的职工私章是怎么回事?”
伍林说:“调查组把这事列入重点问题,也仔细查过了。财务科长手里确有几枚私人名章,经挨个查问,那些职工都承认确有开工资时把印戳弄丢的情况,还有人说,是故意将戳子落在了财务科,反正月月都得开工资领奖金,放在那里更不错,倒省心省事了。调查组已让财务部门把全部私章都退回职工本人,并在大会上严肃提出了批评。至于调查的全面情况,调查组将对常委会作详细汇报。”
成志超点头:“说没事就好,该纠正的要立即纠正。”
伍林说:“成书记说得对,谁愿意有事呢。调查调查确有必要,总算让我们松了一口气嘛。”
伍林走了,成志超坐在那里发愣。事情似乎就应该是这么个结果,本来可以预料得到的。一个钢管厂,一个人事局,两个完全不同的单位,两个性质截然不同的案子,可在他的潜意识里,总感觉其中有着什么割裂不开的联系,也觉得钢管厂的事情绝不会这样简单。是我的神经过于敏感了呢,还是生活本来就是这般色彩纷呈让人眼花缭乱?不错,除了妖魔鬼怪,谁不希望社会吉祥,人心和顺,大家都好呢。可在这个平安无事的报告里,怎么总让人感到眼前好似隔着层层的雾障,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虽不失朦胧之美,但毕竟不那么真实……唉,算了算了,还想这些有什么用呢,事情已有常委会派下去的调查组的结论在,作为领导者,自己已是尽到了责任。郑板桥也当过县令,那是古今奇才,何等精明睿智,尚且“难得糊涂”,自己又算个什么?忍一忍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且压压心中这口闷气,还是从长计议吧……
电话聒噪地叫起来,是吴冬莉。
“成书记,您刚回县里来吧?”
“你还有什么事吧?”成志超感觉到了自己话里的冷漠。
“我……还想跟您谈谈我们厂里的事情。”
“县里不是已经派去调查组了吗?”
“是,我知道。而且我已经知道了调查结果,厂里人都知道了调查结果……可我觉得,那不是事实。”
“可我是应该相信你一个人呢,还是相信组织上的结论?”
“我确实是亲眼所见,科长抽屉里的私人手戳那么多,只一个纸袋里,就差不多一个车间里的人个个有份儿了,还有我没倒出来看的好几个纸袋子呢。可他们退给职工的才有几个呀……”
“你现在有什么证据,能证明那些纸袋子确实存在?而且纸袋子里确是职工私人印戳吗?”
“这……”
“小吴同志,我还忙,这个事情我们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好不好?”
“成书记,如果您认为印章的事我有些小题大做,那……我对账目还有一些别的疑点,您安排时间,我去当面跟您谈谈好不好?”
“还是按程序,你去跟主管部门或主管领导谈吧。他们会向我汇报。”
“成书记……您、您也不相信我了吗?”
电话里,传来了吴冬莉强忍着的哭声。
电话被另一个人接了过去:
“成书记,你好。我叫吴瑞之,是冬莉的爸爸。”
“您好,吴老师,我们见过面的。”
“成书记,我首先要向你说明一点的是,冬莉本来早就不想再介入这件事情,她毕竟还年轻,作为一个年轻女子,她受到的伤害和打击已经太多太多了。就是在今天,她回到厂里去,还受到不少人的当面污辱和谩骂,有人向她吐口水,还有人冷嘲热讽,包括一些不明真相的工人。有人散布说她是想傍官,拉厂长下水不成,就倒打一耙;还有人把高贯成当成了救世主,说谁往高厂长身上泼脏水就让她不得好死。有些脏话,我当父亲的是学不出口的。冬莉很委屈,就想认了,不管安排个什么地方,能有个地方端饭碗就算了。是我不甘心,在家里还狠狠地骂了她。女儿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当父亲的最清楚,看着冬莉家里家外受夹板气,捂着脸哭起来没完,我比谁心里都难受。成书记,古人有言,‘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也。’这是《论语》中的话,孔圣人说的。我吴家父女做到这一步,也算无可非议了。可古人还有话,‘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爱。’这是屈原的心志。黄宗羲则言,‘死犹未肯输心去,贫亦其能奈我何。’成书记是有学问的人,无须我再多言,对这些话自然比我有更深透的理解。我对我的女儿说,且把反腐匡正为党为国的大道理放在一边,就是为了我们自身做人的清白,我们也决不可服软输心!”
成志超只觉脸上烫起来,喃喃地说:“吴老师,我很敬佩您的学识和人品……”
吴瑞之越发动情地说下去:“成书记,我让冬莉三番五次地去找你,是相信了党心民心,相信了人间正道。不管眼下的官员队伍里藏着多少腐败分子,也不管在这个队伍里,藏污纳垢一时多么严重,可我总是坚信不疑,好人是多数,正气占主流。不然,我们这个社会,我们这个国家,不就没希望了吗?我不相信你对钢管厂之事眼下的结局会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我们父女俩之所以希望你能再细致深入地过问一下此事,是因为你毕竟在着一个县委书记的位置,你的话总会比我们一个普通百姓的微弱之声更有些分量。”
“可是,我已经……”
“我知道你已经尽了很大努力,党内讲少数服从多数,你再坚持什么,一定很让你为难。作为一个普通教师,我也没有资格再希望你做什么和不做什么。成书记,你放心,我和冬莉都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咱们的国家不还是共产党当家做主吗?咱们不还是社会主义吗?作为公民,我们不是还有谁也剥夺不去的权利和义务吗?这就足够了。其实,缺了谁都不要紧,只要别缺了民心和正气,大不了多走些弯路,再多受些磨难而已。‘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我就说这些了,再见。”
电话挂断了。成志超握着话筒,呆呆的,好半天没有放下,眼前依稀是那个清清癯癯的身影,恍然间又生出一种少年时代面对敬爱而严厉的老师的感觉。老师虽没说什么直接批评学生的话,但那种激愤和冷峻,不能不让学生从内心深处生出震颤和反思。
电话又响起来。成志超看了看来电显示,是魏树斌的。他犹豫了一下,没接。接了说什么?说自己临阵脱逃已产生动摇?说那些可疑档案再放几天就退回去?虽说骑虎难下又一定要下,也不是这么一种下法,总得找个堂皇的理由。
电话一声又一声急促地叫,似一声声炸雷,震得成志超耳鸣心乱。他起身出了屋,奔了秘书室,对张景光说:“安排车,马上跟我去东甸。”
张景光说:“眼看就到晌午了,不吃完午饭再去?”
成志超说:“告诉东甸,让他们留饭。”
30
魏树斌几天没接到成志超的电话,又知他周末回了省城,周一也没回来,就意识到情况可能有变。眼下是成志超的一道坎,好比西天取经路上的一个磨难,是火焰山,又是通天河。成志超可比唐三藏,他的目标是修成正果位列仙班,而不是一路斩妖擒魔,所以他在取经路上才不时地犹犹豫豫,遇到矛盾绕道走。斩妖擒魔的活计是孙猴子的,孙猴子没有更多的奢望,他的火眼金睛里容不得妖魔鬼魅,见了就要打杀,有时还要受些委屈,被念念紧箍咒语,甚至被撵回花果山。魏树斌心底难免生出一些怨忿和委屈,“我现在是什么?是孙猴子吗?”
魏树斌刚才打去电话,通了,却没人接,手机也关着,便越发认定了自己的猜测。成志超已回到县里,小车进了县委大院就没出来,他肯定在楼里。我的电话他为什么不接?按理说,就是人机分离,过一会成志超看是他的来电号码,也应该返拨回来。可电话却一直没有返回,那只能说明他在故意回避。他在回避什么?
魏树斌的电话可绝不仅仅是对决策者的试探,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请示。
公安人员处理事情,自有公安人员的职业经验和角度。魏树斌知道,县人事局的档案一封,如果不出大的意外,便等于抓获了案件的物证,即使档案另做了手脚,已将那些伪造的领导签字撤出并销毁,他手上也还抓着那封写给赵喜林的信,那可是铁证如山谁也休想抵赖的。他担心的是人证。邹森是仿领导签字的重要嫌疑人,但只要人事局的档案一封,势必打草惊蛇,邹森成了惊枪的兔子,随时可能顺着垅沟逃遁而去。这么大的世界,如同漫山坡上的丛丛荒草莽莽树林,哪里藏不下一只兔子,又怎好轻易捕获,真要出现那种局面,即便认定档案有弊,那也将极其被动。只有物证而无人证,还是缺少定罪的足够依据,法律在犯罪的认定上,只认证据,别无商量。那样一来,邹森身后的那些人就要偷着乐了,他们可以按照《刑事诉讼法》所确立的“无罪推定原则”而逍遥法外,顶多承担工作中的赎职失察之责。这一点,魏树斌在带人去人事局之前就已想到,并采取了防范措施,对邹森实行了暗中布控。这布控也很是费了一番脑筋的。吉岗县公安局虽不缺侦察员,但缺的是能让魏树斌一无所疑彻底放心的心腹干将。当然,不能怀疑县里的公安干警都与腐败势力有勾连,但魏树斌来局里只一年多,心思多放在日常工作上,他知道县里的人事关系复杂,却不可能对那种复杂有了如指掌的洞察,执行布控任务的干警真要出点差错,那就前功尽弃,追悔莫及。为保万无一失,魏树斌只好回老家请黑水县公安局支持,选出两位精明强干的侦察员听他调遣。那些老朋友老搭档很给他面子,理解他的难处,让他亲自点将。但有了人,又缺钱。兄弟局已派出得力干将支持,总不好再让人家连办案经费也自掏腰包吧?北方各县的经济情况相差无几,又都处于保生存求发展的关键时期,难免罗锅子上山,钱(前)紧。侦察员要吃饭,要住宿,必要时还要跟踪追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案子没明朗,就是局里有钱,这笔费用也不敢支出,出了就要暴露目标。魏树斌再私下张罗钱,不敢跟县局的同志借,就去找亲戚朋友哭穷,编谎说家里一时有了难处,还一再叮嘱,这事千万不能跟他老婆说,等一两月,保证如数奉还。弄得那些亲戚朋友们也好不奇怪,树斌不是背着媳妇做事的人呀,他这是怎么了?
这些事,魏树斌虽可以跟成志超说,但他没说,一字没提。说了有什么用?那本是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情,上级领导定方向,拿主意,自己是执行,执行任务喊苦叫难有什么意思?他让从黑水县请来的两位侦察员一个扮作修鞋的,设点在县交通局对面;一个扮作修理自行车的,则守在邹森家附近。两人白天练摊,夜里住进一家小旅店,还要轮流着出去,到邹森家附近转悠,只怕这只兔子夜里逃窜。两位侦察员敬重着昔日的老领导,很是尽职尽责,白天风吹,夜里挨冻,都无怨言。但那练摊也不容易,虽不计较挣多挣少,但城管部门却不时来查来撵,就是城管人员一时懈怠,附近的修车匠修鞋匠也要投诉抗议,逼着城管人员来罚款轰人。侦察员给魏树斌打电话,说老局长,你就不能找人疏通一下?魏树斌苦笑,说我疏通什么,一疏通就要暴露目标。认罚吧,他们要多少,你们就给多少,千万不能跟人家打架争辩。罚款单子你们保管好,我早晚让他们吃了吐。“吃了吐”是麻将桌上的术语,挺形象。侦察又说,能吐的好办,还有些人罚了不给单子,可怎么好?魏树斌说,那你们就给我记账,秋后一块算,看我不让他把老肠老肚都给我吐出来!
光这些事也还罢。两个侦察员住在小旅店,一到夜里便要轮流外出,一日两日还可遮掩搪塞,可这已是十多天了,就难免让旅店老板生出疑心。两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这般神出鬼没的是要干什么?他们要是夜里做出违法之事,旅店都要担着干系。老板越想越怕,便偷偷将情况报告给了派出所。那天夜里,侦察员再出去时,就被巡警扣住了,而且一扣就是两人,巡警是等两人在旅店外交接谈情况时突然出现的。
两位侦察员被带到了巡警大队,连夜审问,问姓名,问工作单位,问夜里出去干什么,问带没带身份证。侦察员被问得不能不答了,只好说,请把你们魏局长请来,我们有话跟他说。巡警初来不耐烦,说你们了不得啦,还不怕大呢,要不要我把县委书记也给你们请来,再陪你们喝两盅压压惊?侦察员说,你们愿怎么想怎么想,魏局长不来,你们休想再问出什么。
魏树斌是在睡梦里被电话叫醒的,他看了床头的手表,那个时候,已是凌晨两点。他一听巡警的报告,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说我穿上衣裳,就来。
魏树斌到了巡警办公室门外,定定神,推开门,便做出突然相见的惊讶样子,说:“哟,我操,没想到,怎么是你们俩小子!”
魏树斌说着,便远远地伸出手去。两个侦察员站起身,故作拘谨地和老局长握了握手。
巡警们顿时松了口气,果然是魏局长的老熟人,这就好办了。
魏树斌将两人给巡警们介绍:“还不认识吧?这是我在黑水当局长时的两个弟兄,干刑侦的。这才叫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哩。”
这就等于给两位侦察员定了调子。如果魏树斌进屋介绍说是亲戚呢,那他们就要说亲戚的话;说是公安干警呢,那就是见了老领导。当侦察员的虽不能都比杨子荣,但这点起码的精明是不能没有的。两人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说:
“老局长,大半夜地惊动您,真是不好意思。”
巡警们也笑说:“这两位弟兄学江姐,咋问也不开口。他们要早说是兄弟局的侦察员,我们就不惊动局长了。”
魏树斌笑:“他们学江姐,你们没学徐鹏飞又坐老虎凳又扎竹签子吧?”
侦察员忙说:“吉岗的弟兄们挺客气的,我们一提魏局长,就把您请来了。”
“把我叫来好。”魏树斌笑哈哈地说,“我要是不来,你们哪位炮仗性子一起,忘了政策,再给我这俩弟兄动动警棍或拳脚,他们回去不知咋骂我呢,是不是?”
巡警们忙说:“我们今天绝对按政策办事,除了说话冲点,一点亏也没敢让两位弟兄吃。”
侦察员也笑:“在魏局长手下做事,谁敢?以后你们谁落到我们手里,不用担心,我们也保证不搞逼供。”
大家便都笑。
魏树斌说:“别光傻笑,说说,咋回事?”
一个侦察员看看巡警,说:“局长,就别问了吧?”
魏树斌说:“你看他们干什么?他们是案犯嫌疑人呀?既到了我这儿,你们还怕什么?”
另一位侦察员说:“魏局长一定要问,我们也只能说,在执行任务。再多说,回去就要挨骂了。”
“我操!”魏树斌挠挠脑袋,又笑了,“这是看我管不着你们了,就跟我玩心眼儿耍猫腻了。那我就不问了,不问我也猜个八九不离十。有个案子,还不小,发现了线索,线索就在吉岗,头儿派你们俩追过来,出发前还提溜耳朵告诉,这事无论如何不能让吉岗知道,尤其不能让魏树斌知道,是这么回事吧?不就是怕我知道了,抢了你们的头功嘛。回去跟你们局长说,别大老爷们,心眼儿长得不如虮子屁眼大。从别人碗里抢肉,我不稀罕,也不是我魏树斌干的事。我魏树斌虽说只是只耗子,却专喜欢操牛,干就干大的,让他们等着瞧!这你们信吧?”
魏树斌这般粗粗俗俗地说笑嬉骂,那两个侦察员便跟着笑,不点头,也不摇头,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魏树斌又对巡警们说:“那就痛痛快快地让人家开路吧。耽误了人家公干,线索在这档口断了,咱们可担承不起责任。人家要保密,咱们何苦再打听;人家要独臂擎天,咱们既帮不上什么忙,也别不识好歹给人家添乱。热脸贴了冷屁股,上赶着(主动)不是买卖。所以,我也给你们宣布一条纪律,今夜的事,到此拉倒,出了这个门,谁也不许给我露出去半个字。人家在办案,如果因为我们泄露机密而让犯罪嫌疑人撒丫子跑了,我担负不了这个责任,你们也担负不了责任。我这话说得够清楚了吧?”
巡警们忙点头:“局长放心,违犯纪律你就狠狠地处分我们。”
魏树斌又说:“不过呢,两位弟兄真有了什么困难,找到咱,你们也用不着再跟我请示,能使上多大力就使多大力,咱也不能让人家说咱们袖手旁观看笑话。我这话,你们也听清楚了吧?”
两位侦察员又道歉又致谢地走了,一出双簧戏便这样唱下来。临机应变自编自导又主演的魏树斌心里却不能平静。当着本局干警们的面公开亮出两位侦察员的身份,是万不得已的事。不亮身份怎么办?若说两位是亲戚或朋友,怎么解释两人的深夜行为?而且两人还要继续留在吉岗执行任务,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两人又怎能继续留下来?只有找个无条件配合兄弟单位执行任务的理由,公安局长才有了申明纪律,不许将此事丝毫外传泄漏的正当借口。
魏树斌心里仍是不安,他不敢保证巡警们都能绝对执行他的命令。副县长伍林分管公安政法,这事真要传到他耳朵里去呢?邹森背后的那些人也不是傻子,那是一群横草不过、凶残贪婪的狼,尤其那只头狼,更是白了尾巴尖老奸巨猾,闻点风声,便会警醒。而且,谁知时间拖下去,两位侦察员又会遇到什么坎坷,还能总是由他出面来唱这种双簧吗?暗器好使,但用过两次,就失灵了。正是基于这种考虑,他才打电话给成志超,催他痛下决心,赶快采取下一步的动作,防止夜长梦多。
除了这,魏树斌还要向成志超报告钢管厂的事。虽然县调查组已宣布了调查结果,但据局里派人侦察,钢管厂的财务极可能还有账外账。一个企业两本账,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魏树斌正坐在那里想心事,就听走廊里有杂乱的脚步声和人们的说笑声,房门开处,好几个人涌进来,中间拥着一位女士。魏树斌不由一愣:
“你?你怎么来了?”
众人便哈哈地笑:“不是中国的七月七,不是外国的情人节,嫂子就不能来了?”
女士正是魏树斌的妻子,叫袁玉琨。
袁玉琨满面喜色,也笑,说:“你这儿是美国白宫呀?美国白宫还定期向游人开放呢。”
局里的张政委说:“是伍县长让工商行派人把嫂子接来的,说嫂子工作的事已有了着落,请嫂子赶快来办手续。”
魏树斌的脑袋嗡地就大了。有人把火星星扔在了堆满干柴的后院里,又有人居心叵测地往干柴上泼汽油,这场火想不扑都不行了。
31
午间这顿饭,魏树斌让局办秘书将饭菜从食堂打来,送到办公室,陪着妻子吃了。张政委跑来逗,说咋着,嫂子来了就给关禁闭,还怕弟兄们看呀?魏树斌说,你嫂子有点晕车,到食堂一闹腾,怕连饭都吃不好了。别忙,有机会,让你嫂子好好陪你喝几杯。午后,伍林来电话,说晚上要给嫂夫人接风,请一定赏光。魏树斌和伍林论过年序,魏树斌属狗,长属猪的伍林一岁。魏树斌找个借口,很坚决地谢绝,说谢谢县长了,局里的同志也有这个意思,改日吧。伍林说,局里的往后让让,等我这边表示完了再说。魏树斌说,还是领导发扬风格吧,不然冷了弟兄们的心,就要骂我攀高附贵见人下菜碟了。电话刚放下,工商银行的邢凯又打来电话,说的也是吃饭接风的事,只是说法上有些不同,他说别看嫂夫人回家归你管,可从今往后,她就是我的员工了,今晚我安排她跟行里的同事们见见面,认识认识,你老兄来作陪吧。魏树斌也说局里的弟兄安排了,连伍县长的盛情都只好往后推,你也赏我这个面子,让她晚去报到两天,行吧?
这样的电话接过几个,魏树斌知道这种轮番的热情轰炸比美军对伊拉克的空中打击还不好抵抗,而且足以致命,便干脆拔了电话线,把手机也关了,让夫人在办公室休息,并叮嘱说,不管谁敲门,你只不应就是。袁玉琨不解,说人家好心好意的,这样好吗?魏树斌冷笑说,有好心的,也有没揣好下水的,这里的磨磨儿,你不懂。就好比半夜三更走水壕,稍不留神,就可能一脚崴到水里去。既到了这儿,你就听我的。安排完,他就躲到另一间办公室,告诉局办秘书,说没有特别紧急的事,都替我挡一挡,我有几份文件要抓紧处理。
这就过了大半天,等到了快下班的时候,魏树斌从司机手里要来汽车钥匙,说我带你大嫂找个地方住下。司机说,办公室已在宾馆订下客房了,我这就送大嫂过去。魏树斌笑说,宾馆不行,花钱多少不说,人来人往太闹腾,我得金屋藏娇,跟夫人好好叙叙夫妻感情,我怕你们这帮小子听房。这车今晚就归我了,我带你大嫂出去转转也方便。谁要问,你只说不知道就是了,行吧?
一局之长这般说,司机哪有说不行的道理。魏树斌平时在局里,既是铁面包公,又是笑脸菩萨。铁面包公是在研究局里工作的时候,那一张面孔冷峻如霜,不苟言笑,莫说让罪犯看了胆寒,就是同志们也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可一放下工作,或在机关食堂,或下班后跟同志们一起摔摔扑克,他又不时主动出击四处寻衅,跟大家开些荤荤素素的玩笑,也不管身边都有谁,而且常是妙语连珠,引得众人大笑不止。干警们都说,整不明白魏局长,一忽儿是冰,一忽儿是火,水火本不相融,偏就集于他一身,真是让人又敬又怕。
魏树斌提了夫人的东西,请她上车。袁玉琨问去哪里,他说到了这儿,我说去哪里你还知道啊?袁玉琨上车前迟疑了一下,说我看你神神鬼鬼的,心里咋觉不托底呢?魏树斌便笑了,说你也不是妙龄少女,还怕我把你拐卖了啊?赵本山小品里的话,就你,谁要啊?他这一笑,夫人就放心了,钻进车里去。
吉普车出了城,一路追着西垂的太阳疾行,路两侧渐渐稀落了楼房和店铺,眼里所见已是北方初春尚为赤裸的大地和村舍。
袁玉琨奇怪了,问:“你这是要拉我去哪儿呀?”
魏树斌说:“别问,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袁玉琨说:“这车上也没外人,你还跟我整这事干啥?”
魏树斌不再说话,只是换了档,踏油门的脚也暗加力,那小车便疯了一般加快了速度。夫人见他不吭声,便将眼睛盯向窗外,迎面而来的一块路标牌顿时让她明白了,气得喊:
“你这是送我回家?”
魏树斌说:“对,回家。家里孩子还没人照管呢。”
袁玉琨说:“孩子我安排好了,用不着你操心!”
魏树斌说:“我的孩子我怎能不操心。”
袁玉琨说:“可我的事还没办呢。”
魏树斌说:“好饭不怕晚,你的事用不着这么忙三火四。”
袁玉琨说:“怎么不忙?连你们伍县长都说好事要快办,不能拖。邢行长说调走就调走,他走了,这事再启动,你求哪个爹去?”
魏树斌说:“你见到伍县长了?”
袁玉琨说:“是他打电话到家里,亲口对我说的。”
魏树斌心里悠了悠,暗骂,这些王八蛋,动作像掏包的专业窃贼,挺麻溜儿!
两人这般争争辩辩的,前方已是黑水县城。夜幕落下来了,城里已亮起一片灯光,城中有一座辽代的古塔,塔上做了彩灯装饰,老远就让人看得清爽。袁玉琨知是快到家了,心里越发急恨,大声喊:
“停车,你给我停车!”
魏树斌说:“有话到家再说!”
袁玉琨说:“你有屁快放!”
魏树斌说:“这里的事复杂,我三句两句说不清楚!”
袁玉琨猛地打开车门:“你停不停吧?你不停我就跳下去了!”
魏树斌便踩下了刹车,将车停在了路边,掏出烟,坐在那里,抽起来。
袁玉琨气汹汹地喊:“你说呀?咋变成哑巴啦?人家县里领导跑前跑后地为我的事着急,你却左拨右挡的在前面打横,你什么意思你?”
魏树斌说:“比咱家困难的,多了,他们咋没去关心关心?我再跟你说一遍,这里的事复杂,你少往里掺和。”
“我掺和什么了?我又说过什么找过谁了?复杂不复杂的关我啥事?好,银行复杂,我这人简单,银行我不去了,你随便给我找个什么地方都行,我不过只图调个单位有份工作!”
“你工作的事,你以为我不急?可那也得等机会!”
“机会都来了,你还等什么?只怕就是你不想叫我去,好在外面找相好的养二奶没人碍你眼吧?”
女人这么一歪,竟让魏树斌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对对对,我找小姘,养二奶,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你是大的,是正宫娘娘,她们见到你得先请安,还得喊你大姐,这回你趁心如意了吧?”
男人这一笑,女人委屈的泪水就开了闸决了堤,哇地哭出了声,哭了一会儿,又跳下车,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一边走还一边哭:
“我回去,我不用你管,我爬也要爬回去!”
魏树斌调转车头,也顺来时的路往回开,可他路过女人身旁时没有停车,而是一踩油门,抢到女人前边去,风一般直向吉岗的方向疾驶而去。
魏树斌并没有就这么回了吉岗。车上一个高坡,再滑下去不远,估计女人看不到车身了,就踩了闸,跳下车,返回坡岗处,隐在一棵大树后往回看。他看到女人走了不远,就停下了,蹲下身去,似乎在抱头哭。魏树斌心里酸上来,也觉对不住妻子。妻子是个贤惠勤快的女人,跟自己结婚这么多年,侍候公公婆婆,照顾孩子和自己,只想把小家安顿得康乐和顺,却从来没依仗丈夫是公安干警在外面给自己招惹过是非。那年,自己因追捕歹徒负了重伤,在医院里四天四夜人事不省,她就守在病床前四天四夜寸步不离。后来,他问她,如果那次我死了怎么办?她噙泪说,我早想好了,替你照顾好老人和孩子,说啥也不能让你在地下不安心。想想这些往事,心窝窝里便酸上来。魏树斌想跳上车,返回去,将妻子送回家,可那样一来,这一夜就完了,听着她哭哭闹闹吧。夜里睡着一个枕头的男人和女人,有时是争吵不起,也解释不清的,还不如就让她回到家里去,自己去冷静,慢慢想。她会通情达理的。
袁玉琨蹲在那里哭一阵,果然就起身往县城的方向走了,不时擦一擦脸颊。远远的,暮色中,那步履显得格外滞缓沉重,孤独的身影在风中摇晃,似乎一下子年老了十岁,直至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消失。
这是一条连接两县之间的公路,行人和车辆都不多。魏树斌仍不敢就这样返回吉岗。妻子的心情不好,又是在这种夜黑风高的时候,如果真出点什么意外,那可就要一辈子良心上都难得安宁了。魏树斌坐在汽车里,妻子往家走一段,他就开车送一段,为防妻子发觉,车灯一直闭着,他要等妻子平安地走回家门。
有辆挂着警用车牌的小车停靠了过来,一位警官跨出车门就往吉普车前跑。魏树斌开门迎出来,那警官惊讶地叫,哎呀真是魏局长,你怎么在这儿?是不是车出了毛病?魏树斌摇头,说没事没事,我刚才开车,有点……困了,就停下来打个盹儿。这谎撒得有点拙劣,话一出口,他先暗骂自己,还三天两头审案子呢,连那些歹徒都不如。那警官果然说,老领导自己开车呀?都到了家门口,累了就回家歇歇呗。魏树斌又摇头,说不了不了,吉岗那边还有事,我得抓紧赶回去。他想赶快换话题,便问,咦,这么晚了,你是去哪儿?警官说,刚从案发现场赶回来,这样吧,老领导不想回家就不回家,但得跟我回县里一趟,弟兄们想老领导都想眼蓝了,咱们聚一聚。魏树斌坚决拒绝,说不行不行,我真的要回去,这就走。改日吧,等我哪天回家时一定找弟兄们聚聚。你累了一天,也快回去歇歇,咱们两便,好不好?
魏树斌坚决地将昔日的弟兄推回车上,并坚持让他先开车走了。这么一耽搁,开车再追时,便不见了妻子身影。他摸出手机,打回家里。电话里嘟嘟响了一阵,没人接。女儿在上高中,晚上还要在学校上晚自习。他看看表,埋怨自己太心急,莫说是女人,就是自己大步流星地往回赶,也未必能进家门。便又等,过一会再打。如是三番,电话那边终于有人接了,妻子沙哑着嗓子问:
“您找哪位?”
魏树斌故意放大了声音喊:“我至亲至爱的老婆孩她妈,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了。你到家,我就放心啦,本老公这就回吉岗去了!”
电话里静了静,什么也没说,便咔哒一声断了线。
32
郭金石给大家算过一笔账,利用春播夏锄这一段时间,把大棚的防冻墙先筑起来,把抽水井打上,棚里的地照样可种一季菜或一季庄稼;待一入秋,天将煞冷,塑料就扣上了,里面栽上茄子西红柿,傍年根的头一茬收入,基本就可收回成本,再到明年开春四五月间,抢在蔬菜淡季又一茬菜下来,就全是赚的了,一个棚闹个万八千的不成问题。
耿家屯的人心里还有另一笔账,郭金石说能贷来款,先下手的三年内不掏利,白使唤,这个便宜哪拣去?再说又有免费的技术员,只要把大棚扣在地里,又学会了手艺,还怕钱咬手?也不是没见过别的村屯你追我赶热火朝天,那白亮亮四季长票子进钱的大棚确实惹人眼热。以前只是没人张罗,便弄得人们心懒手也懒了。人们都信郭金石说的不是假话梦话。
果然几天后,村里来了两个技术员,一男一女,都住在郭金石的家里。人们看那姑娘,高高挑挑的个儿,眉清目秀的模样,说话办事都透着股利落爽快劲儿,跟郭金石挺熟悉挺亲热,又知她叫朱巧云,是郭金石在部队时认识的,便都猜是不是金石早在外面相好了的对象。偷偷地问郭老顺和金石他妈,老人们却都一脸懵懂茫然,连说不知道。
技术员来了,钱也很快到位,郭金石立刻带人动手,在前岗那片地里丈量土地,架设电线,找人打井。当初先播下去的田垅里已长出绿油油的庄稼苗,让人们那么一践踏,立刻不成了样子。偏偏地中央有八根垅,东奔西忙的人都得绕道走,谁也不敢踢碰一块土圪瘩。地头立着三个膀大腰圆的汉子,那是这八根垅的主人,在村里号称耿家三棍,个个提着锹握着镐,口口声声谁碰了他家的青苗跟谁玩命。
正帮着拉电线的郭金石听人们抱怨,便走过去,手里握着一把电工钳子,他知道这几只拦路虎不“请”开,下面的活计谁也不好干。八根垅正在腰梁上,躲得开初一躲不开十五,一场遭遇战势不可免了。
老大耿大力恶声恶气地喊:“我们耿家人只会种庄稼,不会摆弄啥鸡巴大棚!”
郭金石说:“庄稼人种五谷杂粮,也种四季青菜,谁也没说不是正理,县里有种粮状元,也有种菜模范。占你们多少地,日后用扣棚户的其他地块给你们补,一定保证面积,请你们放心。”
耿二奎撸胳膊挽袖子地叫:“放个狗屁的心!屯里就前岗这块地好!跟我拿囊囊揣(猪身上肚皮部位的肉)换里脊,没门,唬你们家老爷子去!”
郭金石说:“村委会知道这块地土厚地肥,所以谁扣大棚谁多交承包款,给让出地块的赔偿损失!”
耿三彪斜楞着眼睛问:“你给赔多少?”
郭金石说:“村委会请明白人算过这笔账,占一根垅一年赔五十。”
耿大力拨浪脑袋:“那不行!少二百元别跟爷们儿扯这个鸡巴蛋!”
郭金石说:“要说种高粱苞米,去了种子化肥的开销,一亩地一年到头才能挣多少?这话说得有点没谱吧?”
耿二奎冷笑:“啥叫谱?想动我的地,这就是谱!不要以为谁没长卵子,好欺负!”
耿三彪用镐头把地皮墩得咚咚响:“那是,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谁怕谁呀!”
跟这三条汉子搭话的时候,郭金石一直在用那把钳子剪指甲。电工钳子很锋利,剪指甲虽显笨拙些,却咯噔咯噔地响着别一种味道。郭金石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玩笑模样:
“村委会已经这样定了,咱们就都别计较了,好不好?怕吃亏,你们都麻溜儿地扣大棚,我保你们一年后一人一台摩托骑。你们要实在觉得不合算,除了那五十,其余的亏损部分我个人现在就给你们掏。”
耿大力追问:“你给掏多少?”
郭金石微微一笑,从衣兜里摸出了几枚钢镚镚,在手上掂了掂,说:“赶上最好的年成,加上村里赔的那五十,里外里,往多了算,也就少挣个两瓶啤酒钱。请看好,都在这儿了。”
耿二奎火了,一抬脚把钢镚踢得翻天飞:“操你妈郭金石,耍猴呢?”
郭金石登时黑下脸:“嗬,还动上手,骂上人了?别给你们脸不要,扯鼻子往脑袋上抓挠!我郭金石既敢当这村头,就不怕谁玩横的来邪的!你们哥仨是不是还想耍耍铁锹抡抡镐把,那就来吧!”
说话间,谁也没注意,郭金石手上一使劲,钳子咯噔一响,左手的小指就齐刷刷地剪断了一截。他把那断指在手上掂,冷笑道:
“你们真有种,就用镐头往我脑门子上砸,用铁锹往我脖梗子上铲,我郭金石要是眨半下眼睛,从今往后就不站着撒尿!”
鲜红的血水涌出来,淋洒在春日里热腾腾的土地上。密层层的豆大汗珠子霎时间布满了郭金石的脑门,他脸上的肌肉在颤抖,伸出去的手也在颤。围观的人们呆住了,耿氏三兄弟傻眼了。朱巧云急扑上去,掏出雪白的手帕就给郭金石裹缠,那白手帕刹时间就浸染成一朵红艳艳的花朵,红得让人眼晕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