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好人难做
对于稀缺资源来说,钱不是万能的……僧多粥少,就得讲先来后到,就得按程序办事,就得排队。当然,有关系就另当别论……
六十六
吉普车在山间公路艰难地爬行。
走山路是吉普车的拿手好戏,怎奈这是一台报废的吉普车,因便宜才买回。便宜没好货,此话不假。吉普车被买回后经常“生病住院”,“住院费”就超过买车钱。真是得不偿失。
“哪有钱买正牌货啊?”蔡乡长大吐苦言。
今天出行的任务是催款,不是他一个人下去,乡直机关干部都被他赶下乡。催款是当前最大的任务。年关将至,各项任务压头,乡镇要与县里结账,县政府提出结“硬账”。所谓硬账,就是年初制订的目标任务要不折不扣地完成,没有商量的余地,一分都不能少,少了县长拿乡长是问,可乡长不能拿村主任是问。村支书、村主任本身就是农民,不让其当干部还是农民。穷地方的村干部没有人愿意干,撤了还巴不得呢,所以说,农村工作的压力在乡镇这一级。
乡镇是老办法,将任务层层分解,每个乡直机关挂点督办一个村,完不成任务乡直机关负责人要负连带责任。
于是催款大军浩浩荡荡下到村组。
在此之前高天泽已下到村组。不是一个人,有佘宣委随行。两人是骑着自行车下乡的,当然他们没有收款任务,主要是调研。
上坡后出现了一个大畈。佘宣委说,这是张庙的粮仓。这里世代农民都会种水稻,农业学大寨时还出现几位种粮能手,有两位种粮能手作为国家级种粮专家被委派到阿尔及利亚当农业顾问……也就是说这个大畈是张庙乡最富裕的地方。
高天泽来了兴趣。
走进村庄不见人影,屋前屋后长满野草,有的地方野草有一人多深,看不到昔日繁华的影子,倒像是一座空庄,难道举庄搬迁?
终于有人出现。
打听才知道,村里已搬走了五户,其中有三户是进城做生意,另两户是子女在城里发迹了便把父母接走。
高天泽要看对方的家。就在眼前,有四间陈旧的大瓦房,室内陈设破烂简陋,几件农具摆在堂屋,厨房有一张吃饭桌子和几个吃饭凳子,卧室有两张床……唯一值钱的是一辆破自行车,还是去年小康工作队留下的报废产品。
富裕地方就是这个架势?高天泽问自己。
老乡说粮价低,扣除化肥、农药、提留款,所剩无几。
高天泽拿出笔记本,一项项地统计。老乡问他是不是记者,因为村支书有交代,遇上记者不准乱说。
老佘正要亮明身份,被高天泽制止。
高天泽说随便聊聊,没有其他意思。
老乡怕上当,说什么也不愿意多讲。
没有办法,只得寻找其他人。
连走几户,发现一个共同特点——没有看见年轻人,特别是年轻女性。一位六十多岁的老爹爹说,村里的中青年都外出打工,家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现在没有人愿意种田,粮食卖不出好价钱,种了也是亏,干脆不种。但是不种也不行,乡里村里要收抛荒费。老人突然想起一件事,听说省里发了一个老年保护条例,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种田不用交三提五统是不是。
高天泽说是。
老人舒展眉毛,问他知不知道他们同心县实行了没有。
高天泽说还没有。不是县政府要贪污这个《条例》,而是准备实施时被乡镇干部给顶回去了,理由很简单,《条例》不切实际,现在除了老年人种田还有谁种田?
见对面村庄有几幢小洋房,高天泽想过去看看。
在一幢两层楼前,有一位老太太在给女婴喂牛奶。高天泽问老太太,背后的新房是不是她家的……他想找到这户人家致富的秘诀。
“是的。”老太太问他是什么人。
看来村里统一了口径。
高天泽说是过路人,因为觉得奇怪,附近村庄都穷得叮当响,唯有这里有几幢楼房,是不是这里有矿产?
“鬼的矿产?这房子是我媳妇胯下赚来的。”老太太没好气地说。
“什么?”高天泽没听懂。
佘宣委给他解释。
“又不是新鲜事!”老太太来气了,“我们这里的女伢都去陪城里有钱人唱歌、跳舞、睡觉去了。”
这时过来一位老爷爷,他比老太太还有气:“我的大孙今年二十三岁,在四乡八岭找不到对象……女伢都跑到城里去,叫我孙子上哪里去找?没办法,我大孙子也跟着跑到城里去,不纯是为了打工,而是为了找对象……你们说这日子怎么过?”
正谈着,突然听到有人喊——“打人啦!乡干部打死人啦!”喊声一阵急似一阵。
高天泽不敢耽误,顺着声音赶去。见一伙人正在殴打一位农民。农民的妻子在一旁边哭边骂,旁边还围着一堆农民,个个是敢怒不敢言。
“住手!立即给我住手。”高天泽吼道。
喊声犹如晴天霹雳。
如此乡野还有人打抱不平?一位年轻人指着高天泽的鼻子问他是不是“想死”,因为他们是乡政府工作人员,在执行公务,谁敢阻拦就打谁。说完上前想打人。
“雷阿虎,你想死!”佘宣委随后赶到。
被打的农民立即向高天泽告状,说他家五口人养了一头猪,乡政府要收他五头猪的屠宰税,不给就牵猪,谁阻拦就打谁。“您看,我这是被他们打的。”农民脱掉上衣,露出红一块紫一块的印记,“要不是您来得快,我这条命就没有了。”
高天泽替农民穿上衣服,称他做得对,该交的钱一定要交,不该交的钱坚决不交。并代表乡党委向他道歉。
鞠完躬后,高天泽问:“谁是负责人?”
“是我,高书记!”派出所费所长站出来,说他是按蔡乡长的指示办事……全县都一样,生猪屠宰税都是按人头分摊。
“暂且不谈这个问题。”高天泽指着雷阿虎问,“他是不是你们派出所干警?”费所长说不是。高天泽说,“谁让你们请社会闲散人员收粮收款的?”
费所长的嘴张了半天,想说全县都一样,最后还是没敢说话。
高天泽说:“现在我指示你们,生猪屠宰税按实际养猪数目收取……蔡乡长那边我会跟他说清楚。”
老百姓纷纷鼓起巴掌。
六十七
消息传到蔡乡长耳朵,他擂桌一拳:“他懂个屁!农村工作还未入门。”在随后的党委会上,蔡乡长指着高天泽说,“你这样讨好老百姓,我看今年的任务是完不成了……这个责任必须由你承担。”
他正愁找不到替死鬼。
高天泽说他承担……共产党人要讲实事求是,不能干杀鸡取卵之事。
会后有人私下议论他是一介书生,真实意思是幼稚。
结硬账日期临近,张庙乡算了一笔账,只能完成全年任务的60%。
高天泽找蔡乡长商议。
蔡乡长说此事与他无关。
嘴是这样说,心比任何人都急,因为乡长是第一责任人,他不想办法撤职处分由他扛。其实他早有对策,只不过现在不想与高天泽商议,有瞧不起他的意思,更怕他打破锣。
高天泽进县城找周日光,要求核减张庙乡任务。
周日光不同意,理由很简单,都要求核减,县政府怎么跟地区交账?
高天泽说这些任务指标过高,不切实际。周日光说,这些指标都是根据上年度统计资料测算而来。
那就是资料出了问题?
周日光提醒他,统计资料是法定数字,受法律保护。
核减无望,无功自返。完不成任务的后果相当严重:第一责任人要受处分不说,乡直机关吃财政饭的人要用工资抵交任务,财政返还部分还不予返还。
他限入绝望的境地。
关键时刻蔡乡长说出对策,就是贷款完成任务。高天泽吃了一惊,还是第一次听说,亏他想得出来。
蔡乡长不觉得惊讶,这种做法不是他发明的,也不是今天才用上的新对策,已普遍在乡镇中应用。
高天泽认为这样做只能增加乡镇债务。乡政府没有收入,拿什么还贷款?更为严重的是,明年的任务跟今年挂钩,今年的任务完不成明年更完不成,账滚账,乡镇的债务犹如滚雪球,越滚越大,既不利于上级宏观决策,又加重了老百姓的负担,长此下去误国误民。
蔡乡长说:“当乡镇干部就要用乡镇办法解决问题,难道你高天泽还准备在张庙乡搞一辈子不成?……欠债不要紧,自有后人,到时候咱们屁股一拍——走人。”
高天泽说:“难道你就不怕后任骂我们?”
蔡乡长说,他想骂就骂,反正听不见。
高天泽说:“我们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蔡乡长说,对得起良心就要挨处分……不行也得行,这是政府的事,乡长有权决定。
结果出来,张庙乡不仅没有受到处分,还搬回一个大奖牌。
奇迹?奇迹就是这样产生。
周日光见到高天泽说:“老弟,不是干得很好吗?……县委、县政府对张庙乡的工作非常满意,对你本人也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高天泽无言以对。
周日光把他拉到一旁,悄悄告诉他,县委已向地委打了报告,准备提拔他为副县长。
是喜讯他却喜不起来。
周日光望着他,期望他能说几句感激词。他却说:“我请求县政府明年给张庙乡的任务在今年的基础上核减30%。”
周日光黑着脸走开。
六十八
春节过后,夏茜来到张庙乡。
听说高书记的女朋友是博士,并且是留美博士,大家觉得稀奇,想看一下洋博士是什么样子,于是纷纷来到乡政府探望。
没有发现特别之处,只不过比乡下姑娘高一点、白一点、洋气一点。不过也不是白跑一趟,都有桌,并且是见者有份——大人有烟抽、小孩有糖吃。更大方的是,人家夏姑娘给福利院每位孤寡老人派送了一个二百元的红包,还要在张庙乡认养五十名失学儿童,招收一百名农村青年到她们公司上班,上一个农民脱贫致富的项目……这些事都是政府扶贫部门干的活,人家夏姑娘主动把它揽过来,为什么?还不是看在高天泽的份上。
高天泽说,既然到乡下来那么就到乡下体验一下农家乐的生活。
她说好,于是上车。
是自行车,一人一辆,骑上去,十分惬意。
很快就不惬意,由并行改成一前一后,再稍后是推着车走路。
农村的路就是田埂,田埂就是路,高天泽能行走自如,而夏茜没有这项技术,只好都下车推车。
农村还洋溢在节日的气氛中,这里流行“吃了月半粑,各自种庄稼”的做法,所以元宵节之前都叫过节……随便走进一家,无论认识不认识,只要你双手抱拳说一声“拜年”,那么就必须吃饭走路。好在这个“吃饭”多属于礼节性的,或是一碗面条,或是三个鸡蛋,或是一碗汤,或是一碗米泡茶,不然就要把你的肚子胀破。
尽管这样,夏茜还是受不了,到了正餐时完全不敢下筷,但是又不能不吃,不吃主人会有意见,只得一样菜尝一点。高天泽比她更难受,他有喝酒任务。农村喝酒的杯也是喝茶的杯,一杯有二两,再大的酒量也不敌五杯。好在农村的酒大多都是自己酿造的,酒精浓度一般在三十度左右,并且没有后劲。夏茜怕他醉,提醒他适可而止。他装着没有听见,与农民喝酒不能推杯,只能来者不拒。好在不是人人都有资格与他干杯。他被安排在上席,与主人、长者、族老在一桌,多数人酒量不大,并且没有能力干杯的人是绝对不要求对方干杯的。
其他桌过来敬酒的人即使有酒量也不敢干杯,因为一桌八个人就得干八杯,又不能厚此薄彼,所以大多数人选择“意思”一下。加之农村有边喝边聊天的习惯,特别是老年人爱聊天,一顿酒下地不得两三个小时打不住……这么长的时间喝斤把酒不算多,高天泽能背住。
喝完酒已是深夜,没有人有睡意,继续聊天。不过换了一个地方,在祖堂屋。每个村庄都有一个祖堂屋,上厅供奉祖先的牌位,中厅生起柴火,小孩在下厅戏闹。聊天的人绕着柴火围成一圈,天南地北地神聊。高天泽成了主角,不时有人问这问那,全都是农民关心的话题。在外打工的青年见多识广,说地方政府不执行中央政策加重农民负担……高天泽不觉得他们的话难听,此次之行含有调研的成分。
高天泽满载而归,而夏茜的计划还没有完成,因为还有一个致富项目要上,正在无计可施时却发现商机,眼前出现一棵千年银杏,这说明张庙这个地方适宜栽种银杏。银杏全身都是宝,杏果可治痰咳、哮喘、遗精、小便频繁等,杏叶可治气喘、胸闷心痛、高血压等,何不利用该乡荒山、空地大面积种植银杏,将银杏叶加工成银杏茶……她道出这个思路,得到了高天泽的赞同。
夏茜走后张庙乡开始热闹起来,不是上了大项目,而是省地县三级调查组进驻张庙。
没有人通知高天泽,调查结果也没有向乡党委、乡政府通报。
周日光来张庙看望调查组同志,见到高天泽点了一下头,便不再理他。
高天泽知趣地回避。
调查组有一半人高天泽认识,组长是省农委主任,与董作为是好朋友,与高天泽也不陌生。地区农委调查组成员与高天泽都是熟人,现在都不认识了……他们有事都找蔡乡长,把他这个书记撇到一边。
高天泽感到很孤立,他问自己错在哪里?检讨过后问心无愧。
调查组走后来了两位神秘客人,从北京而来。
“神秘客人”颠倒程序,不与省地县打招呼,却在最后一天与高天泽见了一面。到此他才知道,这次神秘和上次的神秘是为了一件事——他的一封信。
他给中央领导写了一封信,真实地反映了当前农民因种地不能赚钱而抛荒、农村税费严重令农民不堪重负、乡镇干部与农民严重对立等情况。信的内容他曾口头与县里、地区个别领导交换过意见,但却没有引起他们的重视。高天泽这才决定给中央领导写信,其目的是想通过上级的干预,唤醒个别干部麻木不仁的意识,从而改变农村、农业、农民现状,解决三农问题。
没有想到该信引起中央领导的重视。
中央领导将来信复印件批转给省委书记邓中康,请省委着力、着实解决好农村、农业、农民问题。
邓中康对中央下达的批示不敢马虎,通知江山仁省长,分管农业副书记、副省长、省委农委、省政府农委,涉农单位主要领导开会,传达贯彻中央领导指示。会上形成三条意见:一、成立省地县三级调查组赴同心县张庙乡调查,调查范围扩展到同心县;二、将调查结果及处理意见向中央领导反馈;三、全省就“三农”问题召开一次现场会。
会后邓中康接见省委赴同心县的调查组成员,希望他们与南集地委、同心县委密切配合,把情况搞准,把数字摸实,完成领导交给的答卷。
与此同时,中央领导让秘书拿出高天泽的信,从头到尾认真地看了好几遍。每看一遍心情就沉重一次,中国80%的人搞农业,现在粮价低,农民收入在减少,负担又重,农民不愿种地,基层干部与农民关系紧张,不能不引起他的担忧。
中央领导决定让秘书会同新华社记者去一趟张庙,不通过任何人,直接到农户家中,进一步摸清情况。
省地县三级调查组在张庙乡调查的同时,北京来人也在张庙乡。不同的是,北京来人在农村农户家中调查,吃住自己掏钱,不惊动任何一级党委、政府,不增加农民一点麻烦。
两个调查报告几乎是同时出来。
三级调查组的报告经邓中康批示后,以省委名义传真到总理办公室。这份报告最大的特点就是数字多,都是统计年报上的数字,是法定数字。从数字上看,张庙乡乃至同心县没有农民负担问题,一切都是按照国务院政策办事。
中央领导将这份报告放置一边。
三天后中央领导的秘书及新华社记者回到北京。他俩调查的结果与高天泽反映的情况基本一致。
领导认真地听完他俩的汇报,无不忧虑地说,中国历代王朝的灭亡都是由农民起义引起。农民稳不住,“三农”问题不解决,中国经济发展就带动不起来,国家的稳定也会出现大麻烦。
“我最担心的就是农民问题。”中央领导对新华社记者说。
领导在他俩的报告上签字:农村真穷,农民真苦,农业真危险……
中央领导的签字报告再次转到邓中康手中。邓中康看完后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晃过神后,他打电话叫来农委主任,即调查组组长:“你自己看看。”
邓中康的脸黑得像包公。
邓中康拍着桌子大吼:“你这是犯了‘欺君之罪’!”
农委主任灰溜溜地离开。
邓中康和江山仁立即召集分管农业副书记、副省长、纪委、组织部、涉农单位主要负责人在省委办公厅集合,简单地讲了几句后便亲率这班人马坐着省委大巴开赴张庙。
林汉水、周日光等地县领导在张庙乡政府迎接。
下车后邓中康黑着脸从林汉水、周日光身边走过。周日光把高天泽介绍给江山仁,江山仁停下脚步,脸上露出微笑:“天泽同志,省委、省政府感谢你……我为张庙乡有你这样的好书记而高兴,你是人民的好书记。”
邓中康握着他的手:“走,我们好生谈谈。”
在乡政府简陋会议室,邓中康主持省委驻张庙乡落实农村政策工作队第一次会议,宣布张庙乡的问题一天得不到解决,工作队就一天不能撤走;党的农村政策一天不在张庙乡落实,工作队就一天不能撤走。江山仁宣布,工作队队长由分管农业的省委副书记担任,分管农业的副省长担任副组长。其规格之高别说在张庙乡就是在同心县也是少见。
张庙乡出名了,全国都知道。
高天泽出名了,世界都知道。
出名不是好事,俗话说得好,人怕出名猪怕壮,何况是家丑外扬呢!
工作队住了四十几天走了。尽管问题没有根本解决也不可能全部解决,但是对同心县的触动很大,一些虚高的数字被砍下来。
南集地委也不再要求农民人均年收入每年增加一百元。大家都有共识,强迫完成的任务只能是水货。
工作队走后高天泽成了不受欢迎的人。县委、县政府领导不到张庙来,县直科局也不愿到张庙乡考察、调研……
张庙成了独立乡,高天泽成了瘟疫,大家对他敬而远之。
做错了什么,高天泽请教周日光。
周日光说:“没有错,反映的情况真真实实。但是,也错了。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你反映的情况不是你张庙一个乡是这样,也不是同心一个县是这样,整个南集,乃至全国都是这个样。也许其他地方没有张庙乡这么严重,但是有的地方比张庙乡还要严重。大家都认了,唯有你出了这个风头,把张庙推到风口浪尖上,搞得省地县都很被动。”
原来如此,高天泽明白了。
终于有人来到张庙,高天泽好高兴。这个时候来张庙是对张庙的支持,是对他的支持,不管来干什么,不管来人是谁,他都要全程陪同。
来人是冲他而来,内容是调查他把学校改为寺庙的事。学校改庙宇,是严肃的政治问题,是不讲政治的表现,是严重背离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方向的行为,必须予以取缔。
祝老板无奈地走了。邹老板、方老板看到势头不对,也要走。
高天泽意识到自己才是最应该走的人。只有他走,张庙的问题乃至同心的问题才能根本解决。
走!
六十九
高天泽要下海的决定让夏茜吃了一惊,她在心里问,他不是立志要做官,要做人民称道的好官吗?为何半途而废?
他说他不是做官的料,因为他的书生味太足。这句话不是他的原话,是同心县干部给他的评价。夏茜说谁生下来就会做官,会做官就不会是好官。她又说,没有书生味就有政客味,书生味应该是褒义词。他赞同她的观点,但是他失败了,败得无处立足;他请求她“收留”他。她说行,来公司当营销经理。他说经理就不当了,因为他的书生味太足,销售员可以试一试。她说:“我偏要你当经理。”他问:“你就不怕我有书生味?”她说:“我比你书生味更浓。”
那就助“夫人”一臂之力。
夏茜提醒他不要忘了,那样的话,他就是在给她打工。
他说没办法,虎落平原被犬欺。
夏茜扯着他耳朵问谁是犬,他指着自己鼻子说:“我!”
两人哈哈大笑。
很快董事会通过了夏茜的提名,任命高天泽为营销部经理。
高天泽走进了亨陆高公司。
这是一家中美合资企业,主导产品是减肥基因蛋白质制剂,俗称减肥茶。该产品去年投放市场,仅半年时间盈利一千多万元。今年该公司的销售目标是五个亿,利润是一个亿……然而头三个月销售业绩不理想,只完成计划的20%。接下来的九个月就要看高天泽如何大干快上。
高天泽的对策是加大媒体宣传,抢占市场制高点。具体行动是四点:第一,增加广告投入,抢占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广告段位;第二,重拍广告专题片,请著名影星歌星做广告,穿插亨克等科学家的镜头;第三,与中国保健科技学会联合主办肥胖与健康研讨会,邀请全国著名专家、教授就肥胖这一世界性医学难题进行学术交流,突出宣传减肥茶的高科技含量;第四,参与社会公益事业,搞赞助捐款大型活动,大胆亮出亨陆高品牌。
建议在董事会上获得通过,并授权高天泽逐项落实。
高天泽出发到北京。
北京对高天泽来说是一座陌生城市。
虽说以前来过几次,可那都是路过,最长的停留时间也只有三天,由驻京办事处人员陪同,玩了天安门、故宫等几个著名景点,离开时他连东南西北中都没有搞清楚……
这次进京等于是“从头起”,不仅要熟悉北京的主要街道和建筑物,还要摸清在北京的办事套路,多结朋友,广拉关系,变外行为内行。
对于稀缺资源来说,钱不是万能的,中国只有一个中央电视台,想做广告的客户多如牛毛,僧多粥少,就得讲先来后到,就得按程序办事,就得排队。当然,有关系就另当别论,就可以插队,甚至钱还可以少一点,这就是现实,不承认不行,谁叫你没有关系,所以说关系也是生产力。
高天泽不想等,因为时间不等人,效益不等人,但是不等又有什么办法?
上街,趁此机会熟悉北京。
刚出宾馆就听到有人喊“高书记”,他不敢相信北京街头有他认识的人。
有人拍他肩膀:“是高天泽先生吗?”
原来是澳门的邹老板。
邹老板给了他一拳,说他把他丢在张庙,自己跑到北京潇洒来了。
他告诉他,他改行了。
邹老板说改行好,张庙那个破地方一百年也搞不出名堂。
他说不是张庙不好,而是大环境不优。邹老板说不谈张庙,先吃饭,他请客。
来到一家四星级饭店。
入座后又来了两位小姐,是邹老板召来喝酒助兴的人。
小姐打扮妖艳,高天泽不敢多看。
邹老板让染红头发的小姐坐在高天泽旁边。高天泽顿时别扭。
酒过三巡,邹老板开始与小姐打情骂俏。见高天泽没有动静,邹老板笑他还是从政那副德性,说生意人要有生意人的样子。高天泽问他生意人是什么样子,邹老板把嘴伸向小姐的脸亲了一下:“就是这个样子!”
高天泽笑了笑,这种场合他适应不了,只能一笑置之。
邹老板怪红毛女不主动,骂她是死人。高天泽说不能怪小姐,是他大方不起来。
邹老板问:“你是不是嫌她长得丑……”不等他回答,他就嚷,“退货,换一个……奶奶的,这种女人多的是!”
小姐也是人,不能侮辱人家。红毛小姐站起来扬长而去。
不打招呼就走人,邹老板觉得没有面子,他冲着红毛小姐的背影骂道:“装你妈的什么高贵,不就是一个婊子?”
红毛女听到骂声愣了一下,还是走了。
这顿饭吃得不痛快。
刚出大门就遭到木棒袭击,邹老板瘫倒在地。城门失火殃及鱼池,高天泽的头也被打破。
红毛女从同伴手中拿过木棒,走到邹老板面前骂道:“你他妈的是不是很高贵……”说完用劲劈了他一棒。
邹老板怕打,拿出钱包蚀财脱灾。
红毛女抢过他的钱包扬长而去。
七十
高天泽刚进房间,电话铃响起,是总台服务员催他交押金。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钱包也被红毛女一伙偷走,现金、信用卡、手机全在包里,怎么办?只得硬着头皮下到服务台解释。
没用。服务员就是两句话:“对不起先生,这是饭店规定。”
没有钱就得走人。他请求打长途,让公司汇钱。
服务员礼貌地拒绝。
也就是说只有一条出路——流落街头。
打死他都不干,高天泽提出要跟经理交涉。
经理不在办公室,高天泽只得回房间。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赖着不走,等经理回来后再说。
总台下了两次通知,必须在晚饭之前离开房间。
英雄到末路。
晚饭时间到。
门铃响。
只得豁出去了,高天泽打开房门吼道:“不就是要钱!”
不是催钱,是请他吃饭。
什么?他以为听错。
对方说经理在饭店二楼莲花厅请他吃饭。
不会借机请他出房门?是也没有办法,只能试一试。他乘电梯来到二楼莲花厅,门前的服务员问他是不是高先生。他迟疑一会儿说是。
服务员将他让进屋,泡上茶,说经理一会儿就到。
正在不知所措时,门开,一位气质高雅的女孩出现。
不认识。
对方说:“天泽哥,把我忘记了。”
见他还在犹豫,女孩自我介绍:“我是三儿。”
“三儿?”高天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能怪他眼力差,只能怪三儿脱胎换骨了。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三儿离开南集时还是个十足的山妹子。
“还当了经理?”他说。
“我就不能当经理?”三儿笑道。
高天泽说不是那个意思,是太出乎意料之外。在他印象中,三儿是个不受人注目、不爱说话、逆来顺受的女孩。
两人相视而笑。
酒菜上桌,三儿斟满酒敬他:“第一杯他乡遇故人,干杯。”
两人一饮而尽。
“第二杯你得敬我,祝贺我在北京立足、生存,并当上副总经理。”三儿说。
当然!
半个小时之前,三儿得知有位客人没有钱住店还赖着不走,便让收银员把客人的资料送到她办公室,这才知道赖账客是高天泽,她立即打电话到总台,说高天泽的房钱由她支付。放下电话后她想起离开南集那个晚上,想起不辞而别……
她独自踏上北京的火车,下车后找到一家小餐馆当服务员,白天上班晚上进一家英语辅导班学习。英语学习结束后她再进一家模特培训班学习,培训期间听同学讲东直门有一家四星级饭店招收服务员。她赶去报名,综合成绩得了第一,顺理成章地进了饭店当上服务员,后来当上大堂经理……
使她脱颖而出的是劳动部组织全国青工技术比武大赛,她参加了北京赛区服务行业的比赛,得了冠军,一下子成名。不久被提拔为副总经理,分管客房部……
听到高天泽的意图,三儿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只管玩,其他事由我操作。”敢于夸下海口是因为她在这儿已有了扎实的朋友。
饭店是窗口行业,每天迎来送往不想结识人还不行,一回生二回熟,次数多了就成了朋友。
她还没有找过朋友的麻烦,所以有求必应。
高天泽的任务就是陪客人吃饭,陪那些知名艺术家、广告人、专家、学者吃饭……碰杯间就把事情办成。
任务完成他要离开北京,三儿问他想不想永远留在北京。只要他点头,她就能办到。
不想是假。他相信她的能耐,也想在北京发展,可是他的事业在故乡,在南集……连亨陆高都不是他的归宿,他的梦想还是当一名好官。
广告很快在电视上播出,立即产生不同凡响的效应。财务部送来销售业绩报告,当月减肥茶销售额上涨300%。
夏茜拍着他肩膀,说他不错,说他还是个搞业务的料。
高天泽只笑不答。
夏茜请他去见一个人,她的留美同学陆记来了。
上车后,夏茜告诉高天泽亨陆高的来历,就是取他们三个人名字的头一个字——‘亨’就是亨克教授,‘高’就是他高天泽,‘陆’就是即将见面的陆记。
如此说来即将要见的人很重要。
他问为什么不取“夏”字而取“高”字。她莞尔一笑,说不告诉他。
不说也能猜到,跟香港女子学习。香港女人嫁人后便将夫家的姓冠在自己的名字前。其实这样做不是香港女子的专利,是舶来品,是向西方人学习的结果。
小车在希尔顿饭店停稳,夏茜随高天泽进入大厅,有一位青年后生迎上前:“嗨!夏茜。”
夏茜接过对方的手:“嗨!陆记。”稍后是拥抱,接着是用脸在对方的脸上左右轻轻碰了一下。
礼毕,夏茜把高天泽介绍给陆记。
陆记弯着腰伸出手说久仰久仰。
来到二楼餐厅。落座后他俩的话题自然扯到普大上……
高天泽插不上话,说了一声“我去洗手间”。夏茜知道,他是把空间留给她和远道而来的朋友。
高天泽从洗手间出来,走到餐厅门口又退回,何不多给对方一点时间,于是便在过道边欣赏墙上的名画。他略懂一点书画艺术,是受董作为的影响,因为董作为喜欢收藏字画,并有几个书画界朋友……正看得津津有味,手机铃响,夏茜叫他过去吃饭。
再次见面时陆记说不好意思,不该把他冷落。他说他是主人,怕只怕冷落客人。夏茜怕陆记误会“主人”的概念,赶紧申明陆先生也是主人,因为他是亨陆高公司的股东,占有30%的股份。如此说来高天泽还应该叫他陆老板才对。高天泽说不知者不为罪,从现在起他叫他陆老板。陆记说没有老板,只有朋友。
高天泽要敬远道朋友一杯酒,说完站起来。陆记对这个动作不适应,示意他坐下。高天泽认为只有站着才是恭敬。一个要坐,一个要站,两个男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夏茜站到高天泽一边,说大陆人站着敬酒是尊重对方的意思,建议陆记入乡随俗。
既然有这个规矩,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两个人站起来干杯。高天泽一饮而尽,而陆记只舔了一点。高天泽指着陆记的酒杯想说话,被夏茜暗中制止。这次夏茜站在陆记一边,因为喝的是洋酒,那么就按洋人的规矩来……
中饭过后陆记视察了亨陆高本部,并出席了夏茜主持的董事会。
在这次会上,高天泽被任命为亨陆高公司副总经理,分管营销业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