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还债
1
马难生刚进办公室,李尖端就跟了进来。
"您是马专员吧?我是啤酒厂厂长李尖端。我有要事找您汇报。"李尖端自报门户。
马难生虽说来聪江只有几天时间,但是李尖端的大名还是有所耳闻。百闻不如一见,李尖端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精明、精干。
马难生示意他坐下。
啤酒厂是聪江的纳税大户,聪江地直机关工资全靠这家啤酒厂和烟厂两家企业支付。有人把聪江的经济戏谑为"两李经济"。两李,一个是李尖端,另一个是烟厂厂长李寻思。
李尖端坐下后,将手里一份合同书递给马难生。"马专员,您看这份东西。"李尖端焦急地说,"现在时间紧迫,人家要来收厂,我们束手无策。"
这是一份啤酒厂为纸厂贷款担保的合同。
同为企业,为什么啤酒厂要为纸厂担保?因为纸厂是新上马的在建企业,是在"兴工强区"的战略指引下,通过计委立项,向上争取到的大项目,并列入全区十大工程之首。王清江对这家企业寄予了厚望。建厂初期,王清江住在厂区、督在厂区,指挥调度,协调关系。有他督阵,各职能部门一路绿灯,"三通一平"很快到位。厂房拔地而起,机械陆续进场,新招工人步入车间。前期投入2个亿。一切就绪,就是不见机器运转。什么原因?资金不足,还缺2个亿。
缺口太多,聪江上下一筹莫展。王清江让韦旺去化缘。
区内几家银行的头头躲了起来。
不错,银行有的是钱,但不敢投放。银行也有难言之隐,让银行去干锦上添花的事,愿意干。凭什么要银行雪中送炭?雪中送炭是政府民政部门的事。没办法,到省城找到了投资银行,可以;但有一个条件,必须担保。经验教训人,不担保的贷款是没有回报并有风险的贷款。有担保就不怕你不还钱,即使企业破产了,也没有损失。这就是经验。
王清江一咬牙,让啤酒厂担保。
李尖端不同意,啤酒厂刚从困境中走出来,现在正在走扩张之路,也急需资金。王清江批评他没有全局观念,告诉他:不换思想就换人。无奈,他只得在合同书上签字。一笔下去是8000万,把啤酒厂所有职工的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结果,8000万没有救活纸厂,还要他这个啤酒厂陪葬。冤!
合同书成了催命符。
他有什么办法,只能找领导。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找王清江,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王清江说了一句语意含糊的话。什么意思?没有解释,没有下文。
王清江没有下文,他不能没有下文。法院的传票已经送上门。你不理睬法院,法院要理睬你。封门、冻结银行资金,法院有的是强制办法。
万般无奈,李尖瑞只好硬着头皮找马难生。
情况很明了,8000万要还。
马难生没有表态,令李尖端很失望。没有表态并不等于不解决。他刚来乍到,心里无底,特别忌讳草率决策。
送走李尖端,马难生拿出电话本找财政局长卢森的电话。他要摸一摸全区财政的家底。
说曹操,曹操到。卢森上门求见了。
卢森40出头,是全区唯一的博士局长。他这个经济学博士绝对是正宗的。卢森去年到聪江,是引进的人才。来聪江之前,他在财大当副教授。
"马专员,我这个博士局长也难当。"卢森进门就叫苦,"财政为纸厂担保的9000万到期了。纸厂无力还钱已成定局,人家要从财政上划拨。这怎么办?地直机关干部工资找谁要?"
又是纸厂。这个窟窿有多大?还有多少担保?马难生疑惑不解。
这次贷款方是开发银行。贷款的时间与啤酒厂相同。
既有担保,就得守信,就得还钱。
卢森先是找到了王清江。他是王清江从省城请到聪江的,平时相见,以礼相待。王清江对人是分等级的,"知人善待"。对李尖端这种工农干部,可以打点官腔,可以爱理不理。在王清江心目中,卢森是有地位的。王清江要拿他装点聪江的门面。他还是王清江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流动宣传牌。
听了他的还款计划后,王清江笑了起来,笑他幼稚不了解国情。经济博士又怎么样?经济学家总是从经济角度上考虑问题,看似理性思维,其实质是不懂中国国情。中国的国情是什么?银行的钱不用还。这就是王清江的理论。还有这等好事?不是王清江瞎编的观点?不是,社会上流行这样的说法:七十年代骗国家的钱,八十年代骗财政的钱,九十年代骗银行的钱,现在是骗老百姓的钱(股票)。不管哪个年代,银行的钱到手就是财。都自觉还钱?四大国有商业银行就没有那么多呆账、死账、坏账。那么多钱丢进企业里,有多少拿了回来?不都是作为不良贷款给化解了?别人做得初一,我们就做十五,反正不是先例。
无法交流。经济学家与政治家观点不吻合是常有的。
喇叭不想调头吹,卢森只得找马难生。
"经济学博士没有办法,我还能有什么高招?"马难生开玩笑地说,"有什么高见说出来听听。"马难生知道他有办法。
正聊着,廖克明推门报告:"马专员,开会时间已到,王书记请您马上去烟草局。"
全区烟草工作会议在烟草大楼召开。烟草在聪江的地位举足轻重,地方党委政府主要领导不能不参加。
王清江今天到会特别早。特事特办。
部门会议一般不提前,但也不迟到,来得总是恰到好处。时间由杨南可掐定,不会出岔子。
来得早说明对会议的重视。他不到接待室,直接到会场,坐在摆有他名字的位子上。
他坐下,其他人也就跟着坐下来。开会的架势已经摆开。
闲着无事,王清江拿起桌上摆放的招待烟,欣赏着。烟草局这次很明智,没有摆外地烟,摆的都是聪烟。欣赏完毕,他将烟放进口袋里。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微小的动作,只有杨南可发现了。
作为秘书,杨南可始终把注意力集中在王清江身上,他的一举一动牵动着杨南可的心。
杨南可走上主席台,偷偷地给王清江递上一包大中华牌香烟。
"拿回去!"王清江的声音低沉而严厉。
命令不可抗拒。
聪明反被聪明误,杨南可这一次失算了。在杨南可的印象里,王清江不抽聪烟专抽大中华。
省烟草局胡局长,地委、行署在家的领导陆续来到会场。这么多党政领导出席一个部门的会议实属少见。
马难生进入会场后,地区烟草局张在意局长宣布大会开始。接着开始介绍来宾。
"等等,李寻思怎么没来?"王清江突然发现烟厂厂长李寻思没来开会。这样的会议怎能没有他参加?没有他参加的烟草会议,是不成功的会议,最起码是不完整的会议。
根本就没有人通知他。他也没有资格参加这个会。这次会议是全区烟草系统行政会议,各市县烟草局长、供销科长以及地区烟草局各科室负责人参加会议。烟草企业不参加会议。
烟厂和烟草局过去是隶属关系,烟草局是烟厂的主管部门。烟草收归国有后,烟草局就有些不大听地方的指挥。烟厂是地方企业,听地方的话。烟草局有些不满,经常人为地设些障碍卡烟厂。地方鼓动烟厂与烟草局抗衡。为增加抗衡资本,地委将烟厂升格,由科级升到副县级再升到正县级。还嫌不过瘾,最后,升到权力范围内的最高档:大部办级。不仅厂长是正县级,而且副厂长大部分也是正县级。副厂长跟烟草局一把手平级,看你如何指手画脚。
要斗就斗到底。
烟草局换成张在意局长后,他想与地方改善关系;也知道工作还得依靠地方。闻错就改,今天这个会主动邀请地方负责人参加就是在向地方抛"绣球"。
误会一下子难以消除。王清江钦定李寻思参加会议,就是故意做给他们看的。意思很明了:你不要李寻思参加会议,我偏要他参加;你烟草局不喜欢烟厂,我王清江喜欢烟厂。
李寻思今天玩足了"味"。他不来就不开会,这么抬他的庄不是好事,是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他是个聪明人,更知道企业不能与主管部门或行业管理部门作对,否则,吃亏的是企业。因而,他在受宠若惊的同时也感到惶惶不安。
李寻思坐定后,大会正式开始。
张在意局长开始总结上半年的工作,安排布置下半年的任务。他没有展开讲,也不敢展开讲。领导在场,这个舞台他就不是主角。不能耽误领导的宝贵时间,应给领导留足时间。
"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地委王书记讲话。"张在意提高语调,意在强调王清江的分量。
王清江扫了一下台下,开始他的演讲。
在部门讲话,一般不要讲稿,随意发挥,错也是对的,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错不了,部门讲话的套路他一年要练上百次,像小学生背唐诗一样滚瓜烂熟。首先介绍全区经济形势,其次肯定部门在参与全区经济建设的成绩,最后讲几点要求。他今天着重讲要求:"大家都知道,烟草在聪江的地位举足轻重,地区财政离不开烟草的贡献。现在的形势很严峻,我们烟厂生产的烟被赶出东北市场,周边几个省实行烟草封锁,我们的烟无法进去。与此同时,我们在座的各位老总们又不愿销我们聪江的烟,认为利润小成本高,销一箱烟不如销几条玉溪或大中华,既简单又省事。各位想过没有,我们是穷地方,有多少人抽得起高档烟。销高档烟肥了你烟草局,苦了全区人民。不卖聪烟,聪江经济发展不了,你们没有责任吗?聪江不发展,你们聪烟草局在全省有位置吗?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你们瞧不起聪烟,不愿出售聪烟,是儿子瞧不起母亲。既然这样,那好,你们烟草局从今以后就不准叫聪江烟草局。叫什么烟草局我不管,不叫聪江烟草局可以不销聪烟,叫聪江烟草局就必须销聪烟。我想,你们可以不要聪江,但你们的父母兄弟姐妹不会不要聪江。这是我讲的第一个意思。"
王清江观察台下的反应,见会场鸦雀无声,说明他的话起了作用。他接着说:"我讲的第二点是,聪烟质量不错,大家都要抽聪烟。从我做起,从我们台上这些人做起。大家敢不敢亮出你口袋里的香烟。徐书记,你敢亮吗?"王清江问身边的徐时岸。徐时岸装做没听见,不理他。"大家的口袋里有没有聪烟?"见没有人回应,王清江讲得更起劲,"都不敢拿出来,是不是?我就敢拿出来。"说完,他真的拿出一包烟——聪烟。
杨南可恍然大悟。
大家跟着也信了。王清江补充说:"聪烟的质量、包装都不错;你们看这包豪宝牌的香烟,就不错吧。"
他的话音刚落,就引起了哄堂大笑。王清江意识到自己讲错了,拿起香烟盒仔细观看,发现不是豪宝牌香烟,而是豪宾牌香烟。繁体"宝"字与繁体"宾"字接近,怪不得大家笑他。常抽烟的人,不会把牌子说错。
笑是小事,关键是发现了他不诚实,说明他不抽聪烟。在常人眼里,领导干部思想觉悟比一般人要高,没想到这么大的干部也玩花招。
王清江尽力掩饰脸上的尴尬。突然,他呼地站起来,人们不知什么发作了。他要站着讲话。他大言不惭地说:"我在这里向大家承诺,我王清江只抽聪烟,不抽其他的烟。"
王清江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演讲。
2
国家开发银行长江支行吴边行长上门兴师问罪。
吴行长心里很烦,顾不上行长风度,见面就是一堆难听的话。原来他在王清江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两年前的今日,他是王清江的座上宾。那一次是借钱,是聪江向他们开发行借钱。王清江设宴款待他,说了很多恭维的话。钱到手就是爹。还钱?王清江说不管这事,称这类事属政府管,让他去找专员。吴边还是第一次领教这样的领导。他也是领导,职务不比王清江小,王清江凭什么用这样傲慢的态度对待人?他感到受了奇耻大辱,丢了一句话:"那就法庭见。"说完,扬长而去。
他没有找法庭,而是找马难生。行不通的事诉诸法律是有法律意识的表现。但是,法院不是灵丹妙药包治百病,打官司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打官司是打金钱、权力、时间诸因素的官司,是钱和权的较量。上策就是不要打官司,能调解的就调解,万般无奈才打官司。这也是经验。
马难生见他说话火药味浓,知道他可能受了委屈。人家财大气粗,又站在有理一边,不能不安抚。马难生站了起来,为他让座,亲自给他倒水。"不知财神爷驾到,不知者不为罪。"马难生笑着说。
伸手不打笑面人。
吴边开始说明来意。
未等他把话说完,马难生接上话:"9000万到期贷款偿还的事,我正在研究,马上就会有一个处理的意见。"马难生抢先把话挑明,目的是给对方一个讯息,聪江在积极想办法还款,而不是想赖账。
吴边已感觉到马难生的态度是积极的。"既然老兄这么慎重对待,我吴某还有什么话可说。"吴边被感动了。前后不到一个小时,接触两位领导,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既然称兄道弟,就没有不能商量的事。马难生接过话茬,说:"你老兄要谅解我,给我一点时间。我到聪江只几天时间,人生地不熟,能不能宽容几天?"
吴边注意到马难生也称他为老兄,说明认同了他的称呼。
"行!"吴边爽快地答应了。
心有灵犀一点通。人和人的沟通不需要很多语言,彼此坦诚就能做朋友。
大功告成。
吴边有点成就感,进门时的晦气荡然无存。
为巩固成果,马难生建议出去转转,看看聪江的风景。
吴边欣然响应。
"慢点,还找个人一起去。"马难生拨通了卢森的电话。
三人一起向皑山进军……
晚饭后,马难生送吴边回宾馆休息。
吴边还在兴奋中。马难生陪了他一整天,这就是最高规格,最高礼遇。
卢森随马难生到了宾馆8号楼。马难生暂时就住在这里。8号楼是一栋二层楼的别墅式建筑,房子不多,刚好住一家人,过去专门用来接待外宾及中央首长。现在落伍了,一直闲置。8号楼除了安静雅致外,其外表和内部装修显得陈旧寒酸。
马难生住进之前,宾馆进行了必要的装修。为慎重起见,袁凉林还开了专门会议进行了研究,拿出一套接待方案,报廖克明审批。廖克明不敢擅自做主,呈王清江阅览。王清江看了方案后大加赞赏,补充三点意见:一、安排一名工作踏实、办事认真的服务员,专门负责8号楼的服务接待工作;二、安排一名厨师兼保安,切实做好8号楼的安全保卫工作;三、对8号楼进行大扫除,该添置的东西一定要添置,并且质量还要好,不能让省城的干部感到聪江寒酸。显然,王清江把马难生当客人对待。王清江断定,马难生来聪江是权宜之计,是过客,是来镀金的,绝对不是长久之客,聪江是马难生的跳板。持有王清江这种观点的人还不少。
三点意见迅速进行了传达,并很快落实到位。马难生入住后,发现整栋楼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心中有些不安。后来发现有两个专人服侍他,更是不安。不仅如此,还为他配了专车、秘书、司机,马难生心里很不安。他是共产党的专员,当官怎能做老爷?母亲的话又在他耳边回荡。到聪江赴任前,母亲拉着他的手,说:"儿呀!妈不盼你当大官,只盼你能平安退休。"他不解地问母亲:"妈,我才30多岁,怎么就说退休?"母亲深情地望着儿子,说:"电视上有多少当官的犯了事,我怕你把握不住呀。"寥寥数语,字字千钧。
能平安退休吗?
他这一级到底该享有什么待遇?按中央的文件规定,只有正部级或者常务副部长级才有资格配专车、司机、秘书。他发火了,廖克明解释,说是王清江交代他们这样办的。在聪江,不仅地级有专车、秘书,而且县级干部也配齐了。没有人觉得不妥,不配,反而不妥。
马难生坚持不要秘书、专车。消息反馈到王清江那里,王清江笑而不答。虽然他没有说什么,但心里很明白。他打赌,马难生不出三个月就会妥协,到时候一个秘书还嫌少了。这是经验之谈,他也试过不要秘书,其结果是,宁可不要秘书长,也不能不要秘书。秘书是他的拐杖,没有这根拐杖,他就成了盲人——寸步难行。
他等着看马难生的笑话。
专车还是来接他。马难生批评廖克明不听吩咐。廖克明很委屈。不是他不办,而是没有车可调度,唯有8号车没定人。这部车因号牌不吉利,大家都怕坐。过去都争坐8号车,要发不离八;不知从何时起,"七上八下"更流行。也是巧,聪江这几年坐8号车的人,都没行好运,屁股没坐热就下课。韦旺就是坐8号车下课的。于是,8号由热变冷,无人问津。七号升温。透过七升八降这种现象,就能看出官场中人的心态:升是第一位,发是第二位。
客厅有很多人等他。自从他搬进8号楼后,晚上就没有断人。他在聪江没有利益关系,得意的不得意的都愿意跟他沟通。
先来后到,卢森只得在客厅排队。怪事,这里也要排队,像看医院门诊一样,病人自觉排队。来的都是客,是客就不讲级别,唯有以先来后到最公正。
客人走完了,也到了休息时间。卢森不忍心打搅马难生休息,要走。怎么能走呢?马难生有意留他压阵。
既然这样,那就坐下来聊天。两人在聪江都是单身汉,没有老婆管,早一点晚一点无所谓。两人年龄相当,志趣相投,又都来自省城,自然话多范围广。不过话题集中在聪江。看得出他们爱聪江。
正聊得起劲,乐花子敲门进来。她是8号楼的专职服务员,是王清江钦定的。马难生规定她晚上不要上班,她不听,说她的职责就是照顾好马专员。马难生见到她就有些坐立不安、如芒在背。怎么出现这样严重的条件反射?要知道,晚上整栋楼就他和乐花子两个人,孤男寡女说不清。
乐花子说:"马专员,我给您炒了两个小菜,请您宵夜。"边说边将菜放在桌上。这是袁凉林制订的规矩:马专员工作很辛苦,超过24点,必须安排夜宵。
"过来,小乐。"马难生喊住乐花子,"我说了多次,晚上不夜宵。请你把菜端走。"
乐花子站着不动。看得出她很为难。
为进一步说服乐花子,马难生接着说:"小乐,你知道吗?临睡前吃东西容易得高血压、心脏病。我还想健康长寿。"
乐花子重复袁凉林教的几句话。马难生烦了,要发火。卢森接过话茬,说:"喂!不要这样吧。我肚子正饿,拿两瓶啤酒来。"
乐花子走了。卢森打趣地说:"这小女子真靓,你不要犯错误呀。"
身正不怕影斜,但人言可畏。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地方。马难生想起卢森在聪江也是单枪匹马,何不与他住在一起。主意已定。马难生说:"卢森,你住在什地方?我们住一起,相互有个照应。"
"你看!"卢森以为刚才的玩笑话起了作用,于是进一步开玩笑,"不过……"说一半留一半,让你去猜想。
马难生知道他狗嘴吐不出象牙。
乐花子把啤酒斟满后没有离开的意思,她要敬酒。这种场合她见得多,知道怎样哄客人高兴。马难生一脸的严肃,她便冲着卢森,说:"我代表聪江人民敬卢局长一杯,感谢你们深更半夜还在为我们老百姓操心。"说完一饮而尽。
你们当然包括马难生。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豪爽的女子,卢森找了各种理由跟她干了几大杯。乐花子有些不胜酒力。酒能壮胆,她要跟马难生喝酒。
"干!"想起马上就能离开这个地方,马难生喝了。
干杯,有时是交流的开始,有时是胜利的告别。宴席上总以干杯为结束语。
3
马难生的车子在行署大门被人拦住了。拦车人是一位老者。他定在8号车头,像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的造型一样,口里念念有词:"我有冤,我要告状,我要告状!"
司机邓国恼火地赶他走,他就是不动。此时正是上班高峰期,看热闹的都是机关工作人员。马难生以为是车子出了故障,弄明白后赶紧下车。
告状人叫徐东面,是上访专业户,以告状为职业,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告到现在,有20多年的告状历史。
廖克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老者的面前。为显示自己的存在,他大声斥责道:"老徐,是不是又要一块钱买馍……还不快滚。"
一块钱飘到老徐跟前。
怎能这样对待上访的群众?
钱不能不要,状不能不告。徐东面捡起地上的钱仍然不愿离开,嘴里叨个不停:"我要告状。"看得出他决心很大。
听了高人指点,徐东面知道来了一位新专员。都说他人忒好,肯帮忙。于是,他就拦马难生的车。
行署大院的人都认识他。因他经常伸手讨钱,就都爱拿他开心。
他告状比机关干部上班还准时。天刚蒙蒙亮就起床,步行至公路旁拦车。他坐车从不给钱,不知是司乘人员怕他还是同情他,反正从来没找他要钱。早上8点,他准时到达信访办门口。到了中午12点,他便站在大门口。下班的人从他跟前经过,就能见他伸手乞讨:"给一块钱,我买个馍吃。"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20多年风雨无阻。
"什么事?老人家。"马难生走到徐东面跟前亲切地问道。
没有人这样亲切地称呼他。受惯了嘲弄的人不知道受尊重为何物。他不敢相信马专员在跟他说话。
廖克明赶快向马难生解释道:"这个人是神经病,不要理他。"
马难生没有理他,继续问道:"你不是要告状吗?把状纸给我。"
这句话提醒了他。
"状纸不是给你们了吗?咋还找我要?"徐东面喃喃自语。他说得在理,他的状纸20年前就给了政府。
见马难生犹豫不决的样子,廖克明再次解释道:"不必跟这种人计较……"
马难生瞪了他一眼,目光像两把尖锐的利剑,刺得他心里发怵。
这时,信访办吴主任赶到。他冲着徐东面大声训斥道:"老徐,谁叫你找马专员的?"吴主任比廖克明有号召力。徐东面见到他如老鼠见到猫。
"你又没说不准找马专员。"徐东面辩解地说。看得出他受了委屈。
为什么怕信访办吴主任?原来徐东面告了20年状,跟信访办结下了不解之缘。这种缘分由开始的舌枪唇战,到双方无奈,到超凡脱俗。20年时间,信访办的领导换了一任又一任,徐东面还是告状的徐东面。他成了信访办的老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信访办。写组织史、地方志还要请教他。这时候是他最得意的时候,有时还翘尾巴不告诉写史的人。信访办的人逐渐忘记了老徐是上访者,老徐也忘记了自己是告状的。一日不到信访办,不仅老徐心里发慌,连信访办的人都觉得缺点什么。老徐听信访办的话,只要信访办的人说一声:"老徐,你明天不要来,明天有省长来视察。"第二天保证见不到老徐的身影。不仅信访办见不到他,整个地委、行署大院乃至城区都见不到他。
告状把人告麻木了,告状把"状"给淡化了。没有这样的告状人,因而大家把他当成神经病。
"还不到信访办去!"吴主任下达指令。
徐东面一声不吭地走了。
马难生很难过。
20年,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徐也从黑发告成白发。二十年没有解决老徐的问题,说明了什么?说明了我们麻木不仁。
马难生控制不住心头的怒火,严厉地质问道:"吴主任,徐东面的案子何时能解决好?"
吴主任望着廖克明,希望廖秘书长能帮他解难。廖克明是前任信访办主任兼行署副秘书长,对徐东面的情况比吴主任还清楚。还有一个因素,马专员正处在火头上,一触即发。廖克明是秘书长,汇报错了或者话没有说好,马难生不会不给面子。
廖克明根本就不理睬他。廖克明知道,自己的面子也只有那么大,弄不好照样挨批评。
无奈之下,吴主任只得硬着头皮讲。他首先问马难生:"是要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得到肯定等于许了他胆。吴主任来劲了,一吐为快,说:"徐东面何时死,他的事就何时了结。"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这是自然淘汰法,有这样处理问题的?
其实是一件大不了的事。21年前,徐东面的独子徐大山发现本队社员盗伐集体林木,便抓住此人。那时候讲阶级斗争,盗窃集体财物轻则批斗重则坐牢。争执中,对方对着徐大山的脑部猛下一扁担,把徐大山打昏。经抢救,命保住了,徐大山从此变成了傻子。按理说,徐大山是保护集体财物光荣负伤,属公伤,公社、大队不仅要报销医药费,发放营养费,还要表彰他的英勇行为。事与愿违,二级机构定性为斗殴。因为大队支书替对方承担了责任,称对方砍树是公差,是他安排的农活。就这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公断不下。调查、协商、妥协,反反复复,一拖再拖,久拖不决,拖到今日还处理不下。徐东面的老婆在这期间去世。时间越长越被动,越难办。当时的环境已失去了意义,但处理这个问题必须结合当时的环境,否则,徐东面不服。久拖不决,只有等徐东面死。只要徐东面死,就没有人提此事。他的傻儿子永远不会告状。
这是什么逻辑?荒唐。马难生激动了,他说:"我就不相信20年处理不了一个案子。我们共产党人,八年赶走日本帝国主义,四年打败蒋家王朝,难道这个案子比他们还顽强?"
他的话铿锵有力,可惜触动不大。麻木了,麻木到针扎进去见不到一滴血。
不动乌纱帽触动不了人。不怕掉乌纱帽的官员才叫有骨气的官员。
"廖秘书长,你把老徐的情况整理成资料给我。处理不好老徐这件事,我、你、他统统辞职。"马难生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他",指的是吴主任。
"马专员,此事处理不好,我主动辞职,不用您撤我的职。"吴主任立即表态。
不是盲目表态,而是有信心做保证。在信访工作实践中,他摸索出一条规律,只要领导重视,大员上阵,天大的事也能迎刃而解。马专员把自己扯了进来,亲自过问此事,可以肯定地说,不出数日就能彻底解决。
廖克明也跟风表态。
触景生情,马难生想起14岁那年随母亲到公社革委会上访的情景。那时,他初中刚毕业,没有接到高中录取通知书。母亲马春保拉着他到公社上访,一位分管教育工作的革委会副主任接待他母子俩。母亲说明来意,这位副主任翻开录取档案,脸顿时黑了起来,说:"你心里有数,你儿子的家庭出身是右派;只有贫下中农的子女才能上高中。"马春保辩解道:"我儿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他是我拉扯大的,跟我姓。我的家庭出身是贫农。"马春保还自豪地说:"我儿子成绩全公社第一,凭什么不录取?"这是事实。有理说不清,那是个唯成分论的年代,右派的儿子几乎等于右派。在农村,更没有子女跟母亲姓。"你不要横扯。"副主任很不耐烦,说完就要走。到底谁在横扯?母亲拉着副主任的衣服死活不放。儿子一生的前途命运在此一举。每一位母亲都愿为儿子的前途破釜沉舟。副主任的衣服撕破了。他发火了,对着母亲就是一顿拳脚,边打边骂:"你这个右派婆,胆敢在无产阶级司令部耍赖。把你关起来!"母亲仍然不松手,仍是据理力争。出来两个年轻人帮忙,副主任才逃脱。马难生宁可不读高中也不愿让母亲受辱。母亲拉着他的手,一路哭着回家。他从没见过母亲这么伤心。母亲跟他讲起了父亲的故事。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第一次知道亲生父亲是大学高才生。父亲,你在哪儿?这时他渴望见到自己的父亲。从此,他踏上学徒的路,做木匠的学徒……
4
"把所有的拨款都给我停下来!"马难生对着电话,以不容商量的口气命令卢森。
电话放下后,马难生的心情仍然不能平静。聪江已进入非常时期,各种潜伏的危机、问题、困难、矛盾浮出水面,没有小事,每一件都是大事,都必须认真对待,丝毫马虎不得。纸厂1.7亿的到期贷款要还,地委、行署新办公楼2000万的工程款要结,农村基金会6个亿的本金无钱支付,农村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达标的4亿债务要偿还,基层供销社2亿农民股金要清退,乡镇及村组5个亿欠债等等。这是没有水分的统计数字,是要拿钞票出来兑现的数字。聪江全区一年财政收入7.3亿,可支配财力4.5亿,就是不吃不喝也得要两年时间才能还清。
堵缺口、化矛盾是摆在马难生面前迫切需要解决的头等大事。
一个子儿都不能乱花。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有人花钱不心疼。省政府给了300万救济金,用来救济这次水灾的困难户。王清江得到消息后命令卢森拨200万到人民广场工地,拨80万到纸厂。两个地方急等钱用。不然,一个要停工,一个要闹事。
这两个地方都是王清江抓的领导工程。纸厂已有一年多没有发工资,1000名职工准备集体到地委、行署门前静坐。
当务之急是什么?是纸厂1.7亿的到期贷款。不能置之不理,置之不理的后果是法院的判决书不请自到。随后是强制执行,不仅聪江的财政崩溃,而且聪江利税大户——啤酒厂就要改头换面跟银行姓。
钱从何来?诉苦,求情,起不了作用。市场不相信眼泪。找财政,财政要保吃饭保稳定。找银行,拆东墙补西墙。这种方法可以,也被很多人用过。但是,区内的四大国有商业银行有钱不敢贷,要贷可以,用烟厂做抵押。烟厂是聪江经济的最后屏障,其繁荣的背后也潜伏着危机。国家产业政策调整对聪江这样的小烟厂非常不利,年产十万大箱以下的小烟厂,不再增加生产计划,不给产业政策,不享受优惠待遇,不扶不砍,自生自灭。聪烟厂生产能力是七万大箱,只准生产三万大箱。聪烟厂也只能吃补药,不能吃泻药。
不准打烟厂的主意。
办法想尽,没有一个好主意。条条大道通罗马,不相信找不到一条康庄大道。卢森说他有一个馊主意:讨回聪江大桥收费站的欠款。聪江大桥是109国道的必经之地。五年前,聪江地区自筹资金将原有的聪江大桥加宽成新的聪江大桥。新聪江大桥建成后,省政府同意在聪江南岸设立收费站,收取往返车辆过路费,偿还修桥的贷款,名曰:收费还贷。
三年前,省城有一家公司看中了这座收费站,愿出资两个亿收购。来人找到王清江,一拍即合——聪江正等米下锅。为表示诚意,增加吸引力,聪江主动让利2000万,但有一个条件,必须一次性付款。行!行!对方求之不得,马上签订协议、公证。收费站中层以上干部大换血。到了交款日期,进账一个亿,差8000万。不是对方没钱,他们说是银行拿不出那么多钱,等第二天送来。这一等,不知何年何月何时。
这家公司只用一年半时间,就收回了1.8亿;接着转手卖给温州人。温州人也赚得差不多了,正在与香港人洽谈,也准备转手。
不抓住这个机会,欠款就要无休止地欠下去。
这是个好主意,怎么是馊主意呢?卢森解释说,收费站转去转来的内幕只有王清江清楚,其他人插不进去。打收费站的主意,就是打王清江的主意,是不是馊主意?
不能因为王清江就不收欠款。一定要收回,马难生铁了心。
卢森有顾虑,如果王清江设阻怎么办?
一定不会。马难生这个估计十分正确,王清江有什么理由反对?
收不回欠款就收收费站。只有一个选择,没有其他答案。
开始行动。
由卢森去办。他是最佳人选,与聪江没有瓜葛。
温州人不把他当一回事,开口闭口付林省长是他的哥们儿,叫王清江来。卢森虽一介书生,办事也讲究三思而行,但是,不要以为他文弱好欺。卢森一改往日的斯文,义正词严地宣布三点意见:一、收费站的欠款不管是谁经手的,必须由收费站还款;二、收费站8000万元欠款及123万元利息必须在本月内结清;三、逾期不结清视为违约,聪江收回收费站。
没什么商量余地,这就是底线。
温州人被震住。他猜测,卢森敢讲狠,肯定有人支持;不然,他没有这个胆。猜对了。有人支持。肯定不是王清江支持就行了。王清江不会自己与自己过意不去。是谁?只有马难生。
在聪江,谁比王清江牛?温州人不信马难生敢与王清江作对。为保险起见,他决定拜访王清江。
王清江沉默不语。
不吱声并不等于没有动作。
动作来了。马难生接到通知,下午开地委会议。
此时,省电视台《焦点时刻》栏目记者把他请到一大群老爹爹老奶奶中间,让他回答市民关注的问题。旁边还有聪江市长、聪江地市二级建委负责人。
聪江进入酷暑时期,是市民用水高峰期,城区经常停水,严重扰乱了市民的正常生活。家住江边无水喝,市民要讨个说法,请来了省城记者助阵。为什么舍近求远?老爹爹老奶奶知道,本地和尚难念本地的经。
现场看不到聪江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他们退避三舍,像躲瘟疫一样不见人影。怕什么?怕牵涉进去。在聪江电视台,谁也不敢做反面的报道,除非你不想捧这个饭碗。曾经有位记者制作一个节目,反映聪江有一千多项收费项目。在省台播放后,立即遭到王清江的棒杀。王清江咬牙切齿地说,这个记者吃里爬外,聪江给他吃给他喝给他工资,而他偏不为聪江说话。既然他喜欢捅娄子,就让他到环卫所去捅娄子吧。当然没去捅娄子。这个记者去了广东,在广东录制了轰动全国的电视政论片《走向辉煌》。从某种意义来讲,他还得感谢王清江。
录制工作开始。
采取一问一答方式,由聪江市唱主角。聪江市建委主任和市长就停水的问题做了解释。气氛非常热烈。
市民代表对市长的回答不满意。地区建委主任开始帮腔。理由听起来也充分。近三年时间,城区供水投入700多万,增设泵站3座,新铺设水管3公里。由于城区人口增长迅猛,加之江水受到严重污染,到了无水可提的地步。下一步,计划投入资金两千万……
"数字不要说了,计划也不要讲了。"马难生打断了建委主任的讲话。这个时候一定要讲实实在在的东西,不能打官腔。马难生说:"数字留给专家、学者去研究,计划留给研究人员去绘制。老爹爹老奶奶不管你这些数字,他只管拧水龙头,有水就开心,无水就骂娘。骂得好!谁让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作为专员,我诚恳地向市民道歉!"他站了起来,面向市民代表鞠躬。他接着说:"当务之急是解决市民的用水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不了,你们自动辞职,我另请高明。"
大家面面相觑。
看架势不是闹着玩的。马难生看了看身边的官员,加重语气问道:"怎么样?"
表态很干脆——"没问题。"
5
王清江稳坐圆桌的正中位置。这个位置是书记坐的位置,是权力的象征。说来也怪,没有人规定这个位置是书记的专座,但只有书记才坐;书记不在时宁空勿坐。似乎谁坐谁就有野心,还是不坐为好。野心都有,时机不成熟时不要表露,不然就要被人说三道四。越位是官场一大忌。要越位可以,一定要声明:排名不分先后或按姓氏笔画排列。要标清楚,否则误会不少,有时还要犯政治错误。《聪江日报》经常犯这样的错误,经常把排名搞错,经常刊登声明或道歉。不登,没人知道错了,登了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马难生步入地委小会议室,11个地委委员全部到齐。各人坐在自己该坐的位置上,唯有王清江旁边空一个位置。马难生不知道是留给他的,从旁边拉一个凳子坐在王清江的正对面。这是个不好的预兆,王清江意识到这个年轻人要与他分庭抗礼。
"开会了!"王清江懒洋洋地说,"今天我们研究一下-兴工强区-的问题。这是个老话题,为什么还要提出来?因为我们有的同志对此认识不足,对工业失去信心,不愿投入。"他顿了一下,突然来了精神,说:"不输血怎能造血?不兴工怎能强区?不加强基础设施投入,怎能壮大发展我们的城市?因而,从现在起,我们必须树立一个思想,即集中财力发展工业,集中财力搞建设。不发展工业,我们与兄弟地市州还要拉大差距。不发展工业,错过了这一轮发展机遇,我们在座的都将是聪江人民的罪人。"
他的意见是讨论的依据。
估计意思已经说清楚。于是宣布:"大家讨论吧!"
他的意思就是加大财政投入。重提这个老话题是什么意思?不理解。按过去的观点发言不会有错。委员们轻轻松松地表述了自己的意见。
都讲完了,该马难生表态。这样的会议,都必须表态,要计算票数。过半,就形成地委决议。会议开始时,马难生就嗅出王清江的弦外之音,他要借这个会议,把自己的主见转化为地委集体意见。如果按他的观点,聪江将步入死胡同。
"兴工强区这个决策是对的,这一点我们任何人都不能怀疑。"马难生开始讲话,"如何兴工?这个问题值得商榷。加大投入只是一种方式,这种方式过去和现在都在用,结果怎么样?很不理想。当务之急是要从这种模式中跳出来,走引进外资之路。聪江规模以上的企业319家,七成亏损;这些亏损的企业并不是无可救药,大多数企业有产品有市场,如果有足够的资金也能走出困境。问题是,我们没有资金,四大国有银行的行长怕与我们见面,怕我们开口。财政的钱一要保吃饭,二要保稳定,根本不能拿财政的钱搞建设。怎么办?出路在引进投资。没有外部投资,我们的项目上一个死一个,开工之日就是破产之时。纸厂就是这样。大家可以算笔账,纸厂全部投下去,按目前这种情况得5个亿,利息是多少?未降息之前,每年5000万,这个厂一年能赚多少?国家现在降低了利息,但我们贷不到,因为我们地区是金融风险区,别人不敢放贷;我们只得融资,融资的利息是多少?这是个不稳定的数字,看市场行情,搞不好又是给金融部门打工。因此,政府不要办企业。现有的319户企业,除烟厂不能卖外,其他全部可以卖出去。政府不办企业,不等于废了-兴工强区-这个大政方针,相反,这个方针政策尤其重要。政府只是转换了一下角色。"
"关于基础建设投资,"马难生换了一个话题,"也是一样,政府不拿钱出来,全部按市场化运作。人民广场投入将达到1000万,每年还得200万维护,财政哪来这么多钱?买不起牙膏,如何保护好牙齿?因而,我让这些项目停了下来。很快就有新的机制来取而代之。聪江不仅要建人民广场,还要修建聪江大道,两岸滨江公园以及13条道路的改造等,全部按市场机制经营,按经济规律经营城市。"
马难生讲完了。
沉默,没有人吭声。王清江不会不讲,他是有备而来。只不过对马难生的讲话还没有吃透。他要驳斥。
"马专员跟我们上了很好的一课,"王清江开始发话,"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财政的钱一是保吃饭二是保稳定,你是不是对我动用财政的钱有意见?"
此言一出,会场顿时紧张。
只等马难生答话。不然就冷场。
不说还不行,马难生说:"聪江财政每年七个多亿的收入,吃财政饭的人有八万,八万人一年的工资就是八个亿,仅吃饭就存在问题。聪江还有一百万贫困人口,财政每年必须安排一部分资金用于最低生活保障。因此说,财政支出必须做到-两保。"
王清江根本听不进马难生的解释,他不依不饶地说:"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陈云同志对财政的定义是一要吃饭二要建设。这是经典学说,难道我们有的同志比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经济学家陈云同志还高明不成?"
马难生知道他心存不满,并且是冲着财政拨款而来。财政工作历来是政府一把手负责,拿出一支笔,由专员或专员委托签发,其他人无权干涉。理论上是这样,实际上不是这回事。一分钱的主做不了,谁愿意当叫花子书记?当书记也应该有财权,这个观点在王清江脑子里已经根深蒂固。
马难生觉得应该避一下风头。如果针锋相对,势必争吵。于是,也就没有回应他。
你让他,他以为你怕他;你尊重他,他以为你没有水平。
王清江就是这种人。
话题越扯越远,越说越起劲。王清江质问马难生:"钱不用在建设上,那是坐吃山空。因此,必须集中财力搞建设。聪江大桥收费站偿还的欠款要打到纸厂的账上。纸厂现在进入关键时刻,8000万投进去,可以启动生产。人民广场的工程不能停,半途而废损失更大。"他讲完了。
最后的几句话,才是他今天最想讲的话。
"还有没有意见,没有意见就散……""会"字还没有说完,马难生开口了。
"我申明两点,"马难生说,"陈云同志的一要吃饭二要建设的财政思想没有错,是我们理解错了。有一点必须弄明白,现在是市场经济,而不是计划经济。陈云同志所处的年代是计划经济时期。这是我要申明的第一点。第二,财政工作从中央到地方都是行政首长负责制,我将不辱使命、兢兢业业地行使职权,不受任何干涉。"
态度明朗。
王清江气呼呼地站起来,顾不上面子,手指马难生,说:"不要用负责制来吓人,告诉你,书记负总责。"
两个一把手吵了起来,大家无所适从,一个个愣在座位上不敢动。
王清江甩袖而去。
王清江不宣布散会,都不敢走。
杨南可拿着王清江的手提包和茶杯追了出去。
这时大家才知道,王清江不是上厕所。
于是大家一个个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