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任
一
车队从省委大院出发,出一环、二环进108国道。此行的终点站不是北京,也不是广州,而是都宁市委。
从省城到都宁市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的行程。
陈时宜坐在车上心潮起伏,他这次回都宁出任市委书记。
这么快就回来?
好马不吃回头草,回来干什么?
由不得他,一切行动听从指挥。当初不愿走,却走了;现在不愿回,却回了。走得突然,回得突然,来去匆匆,叫人不可思议。
送他上任的是省委两员大将,分别是省委分管组织的副书记、原都宁地委书记吴春天,省委常委、省委组织部部长杨光。
有两员大将助阵,陈时宜多了几分自信。
难道他还有压力?
确切地说是心有余悸。三年前,他是被人很“客气”、很“体面”地请出都宁。与其说是请,倒不如说是扫地出门。
进入郊区,小车开始颠簸。前方路面是“美人酒窝”路面。这条路马上要改建成京珠高速公路,路难行的日子不会太久。
杨光今天打头阵。他的坐骑其貌不扬,但并不普通。就像人的长相一样,有的人长相一般却有内才,有的人是绣花枕头好看不中用。杨光这辆车可不是绣花枕头,而是正宗法国货——世界知名品牌雪铁龙,它有自动驾驶功能,能在高速公路上信马由缰。
杨光的司机平时喜欢开快车,今天却怎么也快不起来,除了路况不佳外,主要还是因为这是一次集体行动。虽然他是开路先锋,但不是主帅。必须做到:保持距离,整体推进。
今天的主帅是吴春天。
吴春天坐的是一部高档豪华型奥迪,最新款式。省委13个常委,数他的车最高档,比书记、省长的车还高档些。不是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而是来年就退居二线,没人有意见,也没人跟他打拼仗。这部车是他在省委坐的最后一部车。换岗之前带一部新车到人大、政协是可以理解的。
豪华车一般底盘低。底盘低,重心就低。重心低,安全系数就高。在这种路面上,底盘低跑不出速度。现在的车速只相当于东方红拖拉机的速度。这样跑下去,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得花三个多小时。
好事多磨嘛。
陈时宜的红旗牌轿车紧随其后。
不应该是这个排列。按规矩,陈时宜应该当先锋;谁的官小谁冲锋陷阵。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却已经约定俗成。
是杨光主动提出当先锋的,因为陈时宜是此行的主角。
哪来这么多规矩?官场的规矩其实不复杂,抓住一点,一通百通。这一点就是级别,生老病死都讲级别。不要责怪这种规矩,各行各业都有规矩,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商场有商场的规矩,战场有战场的规矩,规矩无处不在,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陈时宜的车后还跟着一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巴车。
何路神仙?
一群上访的老百姓。
不知情者还以为是一辆打擦边球的车。
常见一些不相干的车咬着车队尾巴不放,不为别的,目的是搭香边——跟着领导车队可以畅通无阻,可以免交过桥过路费。
让上访的老百姓跟着书记赴任?
难道不行吗?
这是规矩,只不过恰巧赶上了新书记赴任。由市委书记接走上访群众是省委书记仲知秋的意见。
都宁是全省的上访大市,不仅群访多,而且零访也多;上访者络绎不绝,把省委、省政府的大门都要挤破了。这些上访的人守候在大门口旁,见到省委书记、省长的小车就拦。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车牌号的?是经验。经验告诉他们,领导坐的都是小牌号的车,号越小,官越大,拦下车牌号为1~10的车不会错事,肯定是领导的坐骑。这些人已经无所顾忌,一个个都想“吊颈寻大树”——找到大领导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途径。
仲知秋有个习惯,喜欢早晨跑步。这个习惯不知什么时候让上访者掌握了,于是,晨练变成了信访接待日。全省“两会”期间,都宁有一个老上访户守在省委礼堂大门口,当仲知秋从小车上下来的一瞬间,这位老上访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警戒线抱住了省委书记的双腿,死活不放。
他不走行吗?大礼堂还有两千多人等着他发表重要讲话。
真是急死人。
这回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不答应解决问题就是不放。警卫在一旁干着急。
当然,上访者也不是不讲道理,而是不采取这种过激的办法解决不了问题,是逼出来的。不讲理就不会来上访。来上访,说明想通过正常途径解决问题。
好说歹说,直到看见了希望才松手。
大会因此推迟了五分钟。
仲知秋拍案而起。为官一任不能保一方平安是失职,都宁不宁这种局面不能任其发展。仲知秋对信访局长下指示,凡是都宁的上访户,都以我的名义通知都宁市委书记余国光本人,让他亲自给我到省城来把上访的群众接走。
这一招果真灵验,来省城上访的人少了。不过,好景不长,不出两个月,仍然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
症结何在?
症结摆在那里,余国光当不了都宁的家。
怪事,一把手当不了家。
谁当家?也不是市长当家,而是市委副书记、市人大主任蔡峰当家。
“都宁一大怪,书记、市长怕老蔡……”都宁大人小孩都会唱这首民谣。
不正常。
你能说不正常吗?谁遇到这种事谁都会尴尬。蔡峰是都宁元老级人物,都宁建地区时随吴春天到都宁市。吴春天当市委书记,他任区公所书记;吴春天当地委书记时,他也水涨船高当上地委组织部部长,之后,官至主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他是吴春天的得意门生,也是他的代言人。要办大事,找不到吴春天,找到他也是一样。在干部任用问题上,吴春天完全信赖他。他说谁行,谁就行,不行也行;他说谁不行,谁就不行,行也不行。吴春天不说一个不字,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蝉。久而久之,他的威信可与吴春天相提并论。
吴春天走后,专员王大海接任书记,他荣升专员。当副书记时他就瞧不起王大海,如今两人平级,他就更不把王大海放在眼里。借口党政分开,他与王大海分庭抗礼。你搞你的一套,我搞我的一套。不商量,不请示,我行我素。王大海也不是吃素的人,你做得初一,我做得十五;你不仁,我不义;你有经济权,我有干部权。大比拼,大火并。相互制约、相互抗衡,互不买账,不分胜负。由半公开发展到白炽化。
骑虎难下,都到吴春天那里投诉。他俩都是吴春天从外地带到都宁的干部,都是吴春天的嫡系。吴春天在都宁时,他俩相安无事,没想到不能配班。这是吴春天没有想到的。让吴春天当裁判,这是个棘手的问题。手掌手背都是肉,于是各打五十大板。其实是和稀泥。不和稀泥又怎么办?和稀泥当然解决不了问题,必须牺牲一个,否则两败俱伤。吴春天的砝码偏向蔡峰,将王大海调到省农业厅任厅长。显然有失公平。惯常的做法是支走行政主官。蔡峰成了赢家,以为自己要当书记,喜上眉梢。
谁当书记,吴春天还处在犹豫阶段。之所以犹豫不决,是怕王大海有意见。不让蔡峰当书记,都宁这块“根据地”就会“失守”。让蔡峰当书记,王大海不答应。任何人当书记都可以,就是不能让蔡峰当书记。非常时期也就顾不得昔日的交情,王大海跑到吴春天面前把蔡峰说得一无是处。这样他还嫌不够,又把匿名信递到仲知秋的办公桌。结果可想而知,蔡峰没有当上书记。不是王大海的功劳,也不是吴春天的阻拦。问题出在硬件上——蔡峰没有大专文凭。这是最新规定,让蔡峰这个倒霉鬼赶上了。只能说他没运气。蔡峰只有小学文化,字写得不太好看;后来参加文化补习,县一中发给他一个高中文凭。蔡峰没想到形势发展得这么快,要求这么高,高中文凭都不顶用了。虽然没有当上书记,但省委也没有从外地派干部。书记从内部产生,这是吴春天给蔡峰的一个补偿。
吴春天对省委考核组的同志讲,重点征求老同志的意见,说白了就是征求蔡峰同志的意见。蔡峰也不谦虚,推荐了几个人选,同时着重介绍了地委委员、地委组织部长余国光。余国光曾当过他的秘书,是他一手栽培的干部。推荐成功了,余国光当上书记。明眼人都知道,余国光当书记就是他当书记。他嘿嘿一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实践证明的确如此。蔡峰的威信空前高涨,都宁人奉他为菩萨。不久地改市。因为同样的原因,他不能和平过渡当市长。他真正后悔起来,早知道文凭管用就应该脱产上两年党校。过去让他脱产学习,他以为有人觊觎他的肥缺,顶着不去。现在后悔来不及了,真是因小失大,聪明反被聪明误。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服从安排,屈任市委副书记、市人大主任,排名在市长前面。不久又来了一个文件,政府一把手在党内的排名必然是老二,他又由二把手降至三把手。不过,不管是几把手,他的绝对权威没有受到影响。市长也是他点头同意的。没有他的点头,谁也甭想当市长。陈时宜也是市长候选人之一,由于他作祟而作罢。程诗兴是由县级都宁市长一步到位升任地级都宁市长。
也难怪书记、市长当不了家。
责任不全在蔡峰身上,余国光也有责任。作为市委书记,在其位就要谋其政;你不行使书记的权力,别人就要取代你,替你行使权力。毕竟蔡峰是市委副书记,他再怎么霸道也不能踢开书记闹革命。他想取而代之,还要考虑后果。俗话说: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事不成。不是书记当书记的家是名不正,以书记的名义发号施令就会遭到拒绝是言不顺,没人按你的意图办事是事不成。只要你不肯拱手相让、俯首称臣,就没人能奈何你。然而没办法,余国光是彻头彻尾地怕蔡峰。
这说明一个问题——威信不能任命。上级只能任命你的职务,不能任命你的威信。
既然当不了家,那就让贤。仲知秋决定动刀子。
谁是书记最佳人选?
陈时宜浮出水面。
仲知秋认准了陈时宜。第一,陈时宜是都宁人,又当过都宁市委副书记,既有干部基础又有群众基础,对都宁各方面的情况都熟悉,便于开展工作。第二,陈时宜为人正派、疾恶如仇,有能力还都宁人民一份安宁。都宁已成为不宁之地——枪声不断,黑恶横行,水货充斥,市场萧条,上访不断;不仅都宁老百姓深受其害,而且还波及到全国各地。游客对都宁退避三舍,客商不愿与都宁人做生意,来往车辆避道都宁而行。第三,陈时宜现任省纪委副书记、省监察厅厅长,查处过许多大案要案,有利于省委彻底解决都宁的问题。
有比较才有鉴别。
现在发现他也不晚。
陈时宜没想到这么快就让他回都宁。
“抓党风廉政建设同样可以为党建功立业。将军决战岂止于沙场?”他这样回答仲知秋。
陈时宜不愿意回都宁。他已爱上纪检监察这一行。这三年,他过得很开心,打了三场大胜仗,亲手将12名贪官送进监狱,震动很大,影响很大,群众无不拍手称快。
“你不是跟我提过要求,想回地方工作?”仲知秋不解地问。
有这回事,那是过去了。刚到省城时,坐办公室有些不大适应。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
仲知秋还以为他在怄气,怄三年前的气。
“你陈时宜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三年了,气还没有消?”仲知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实话告诉你,当时省委只想选一名作风过硬、清正廉洁的同志担任省纪委副书记兼监察厅厅长。很多同志推荐了你,都宁市也力举你并向省委上报你的典型材料,加之你又是全国的廉政模范,于是,省纪委副书记兼监察厅厅长就非你莫属。现在看来我犯了错误,只攻一点不及全面,更没想到中了别人的计。都宁有人想挤走你就像正愁瞌睡找不到枕头。你走后,都宁的班子没有了杂音,变成了铁板一块。班子安宁了,都宁却不安宁……”
听仲知秋讲到这儿,陈时宜终于明白了三年前调走他的原因,同时也看出仲知秋是诚心诚意要用他,这说明他在省委书记心目中有位置。
关键时刻想到你,这就是信任。
他无话可说,爽快地答应回都宁。
不过,不是一个人上任,还要带一群人上任——上访群众。
这是规矩,不能因人而废。
二
车队在“玩龙灯”,又像在“扭秧歌”。
坐车的人在用屁股跳“迪斯科”。
剧烈的颤动丝毫没有影响坐车人的习惯。
陈时宜靠在靠背上仍然在思考问题。
一晃就是三年。转去转来转不出都宁。他热爱都宁这块土地,都宁是他的大本营,也是他的成长地。三年前,他是都宁市委副书记,也是全省最有名气的市委副书记。44岁当了四年市委副书记,可谓意气风发,风华正茂。
在官场,年轻是个宝;年轻意味着前途无量。因为年轻,所以就有名气。当然,他的名气不仅仅是因为年轻,还因为他受到当时中国最高领导人的赞赏。
十二年前,也就是1985年3月,老省委书记视察花山县。
在听完他代表县委所作的汇报后,地委书记吴春天指着时任县委书记的他对老省委书记说:“这是我们全区最年轻的县委书记。”话音刚落,省委副书记兼省委组织部部长仲知秋补充说:“也是全省最年轻的县委书记。”老省委书记眼睛为之一亮,饶有兴趣地问了他的一些情况。听完介绍后,老省委书记诙谐地说:“你叫陈时宜,我看应是陈适宜。38岁当了两年县委书记,年龄适宜;复旦大学毕业,学历适宜;当过公社书记、副县长,能力适宜。”
老省委书记走后,“三个适宜”在民间传开。
出自老省委书记之口的“三个适宜”使他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人物。
人们对他刮目相看。
不久,国务院批准都宁地改市。他便“顺理成章”地进了班子,当上市委副书记。如果不是意外,说不定是市长。
陈时宜根本就没想到要当市委副书记,更没想到要当市长。相反,他认为当县委书记更能实现人生的价值。他从来没有刻意地伸手要官,却官运亨通,少年得志。应验了昔时贤人的一句话:“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人们羡慕他机遇好,赶上了重视文凭的年代。这样的评价有失公平。仅有机遇是不够的;还必须有条件与之配套、与之结合,否则,机遇就只是机遇,一样会与你失之交臂,或者也叫擦肩而过。机遇不等于机会,同是机遇,有的人却没有机会。譬如,与陈时宜同时代的那一批知青,900多号人参加高考,就他一个人考上了大学。高考这个机遇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平等的,但并不等于所有人都有机会上大学。机会只青睐有准备的人。
他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用当时的话来说是时代的宠儿。大城市、大机关虚位以待,不存在分配难的问题。他的同学几乎都留在大城市、大机关,他却主动要求回家乡。他不是头脑发热,也不是不喜欢大城市。可爱才可恋,家乡可爱就恋家乡。与大城市相比,人们难以发现他家乡的可爱之处。说不清,道不明,爱是没有理由的。他有理由,并且很简单,家乡有一位令他牵肠挂肚的人,这人叫吴美荣,是他的初恋情人。因为有她,家乡就可爱;因为有她,家乡就美丽。“爱江山更爱美人,哪个英雄好汉宁愿孤单”,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英雄都如此,何况他这样的小人物?严格地讲,吴美荣不美,只是有几分气质。他俩是一个知青点的知青。吴美荣出身书香门第,其父母均是教师。教书育人的人是最讲道理之人,但她的父母却有些不讲道理,坚决反对女儿与他恋爱。理由很充分,他家庭成分不好,属地富反坏右之列。每个人都可以选择道路,但却不能选择出身。他没有错,反对无效。那时候,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做父母的谁愿意自己的子女身陷泥潭永世不得翻身?他的父母到她家、他托的媒人到她家、他亲自上门去她家,均被她的父母扫地出门。她的妈妈放言,即使女儿嫁不出去也不会嫁给他这个准地富反坏右。他不信世上有铁石心肠的人,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还是一如既往,勇往直前。
有一年过年,他拎着一塑料网兜苹果去她家拜年。她的父母一脸不高兴。他放下苹果后便知趣地走了。她的父母追到门外,将苹果重重地丢在地上。网破,苹果滚出,从三楼滚到一楼,比他下楼的速度还快。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一个人跑到知青点闷头大哭。哭声引来了敲门声。没想到还有人没回家过年。门开了,是吴美荣的好友胡小娥。吴美荣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胡小娥,一个是华容。三个人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关系一直很好。到知青点后,关系出现了裂痕。胡小娥当上女子连连长后就与她俩疏远了,很少在一起聊天,偶尔在一起时,胡小娥摆着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让她俩受不了。因为是连长,胡小娥处处表现与众不同。她主动要求留下来值班。胡小娥问他为什么哭?他不喜欢她,讨厌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永远是一双阶级斗争的眼睛,说话总是在教训人。难道还要从他的哭声中找到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他不理她,倒头便睡。她知趣地走了。天黑了,敲门声又响起,还是胡小娥。又来干什么?她一手端着红烧肉,一手提着酒。她说,过年了,应该庆祝一下。虽然对她不感冒,但还要感激她。被人拒绝的滋味刚刚尝过。他不愿扫她的兴,于是,搬出箱子放在凳上,一张桌子搭成。他们开始喝酒,喝的是闷酒。彼此心存芥蒂,话不投机。胡小娥一杯酒下肚后话就多起来,她对他说:“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背地里说我假正经、假积极,我也没有办法,身不由己。组织培养我,我不能辜负组织。我不表现积极不行……”原来她也有苦衷。在他眼里,她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喝!算是找到知音了。酒能壮胆,酒还可以剥下人间的伪装。她坦诚地告诉他,她喜欢他。
她醉了,他也醉了,但是酒醉心明白。他俩喝得一塌糊涂。她靠在他的肩上,酒醉心也醉。他极力地避开她。在他的心里,仍然只有那个她。她质问他,她哪一点不如她。完全已经是酒话了,只有喝了酒才敢这样放肆。理智告诉他,必须立即离开她。
正准备起身,门被推开,吴美荣出现在眼前。
他好不尴尬。
眼前的一幕让吴美荣猝不及防,她哭着冲进了黑夜。
他不顾一切地去追她。
吴美荣找了他一天找得好辛苦,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就不该来。
他追上她,向她解释。
胡小娥也赶到了。
她来凑什么热闹?
她恬不知耻地说,她与他有了那回事。
他重重地掴了她一耳光,厉声吼道:“贱!”
胡小娥哭着离开了。
吴美荣没事了,胡小娥却有事,她向组织告发,说他强奸了她。
他被抓走。
吴美荣求胡小娥说实话。
胡小娥也觉得目的达到了——报了一掌之仇,也就不玩了。
他出狱后名声就臭了。知青点附近的农民防他犹如防贼,女孩子视他为流氓。不过,仍然有两个女人爱他,一个是吴美荣,一个是胡小娥。
吴美荣的父母更瞧不起他了。
峰回路转的时候到了,当他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吴美荣的父母态度180度大转弯,不仅认可女儿的婚事,还要他俩立即结婚。
也该结婚了,他26岁,吴美荣23岁。不过,那时候提倡晚婚晚育,大龄男女多的是,这个年龄没结婚不奇怪。他不同意立即结婚,许诺毕业后结婚。
四年以后的事谁能说清楚?双方的父母都不依不饶。只有吴美荣理解他。 没想到他真的回来了。父母心中的石头倏然落地,有情人终成眷属。他去了吴美荣所在的中学教书,夫妻两人双双当上孩子王。
一个偶然的机会,县广播站有位通讯员到他们的学校串亲戚,正巧通讯员的亲戚出远门,陈时宜夫妇俩接待了他。由于年龄相当,便有许多共同语言,彼此聊得很投机。这名通讯员是个有心人,回家后将他们的谈话整理成一篇通讯,没想到《中国青年报》给刊登出来了。顿时,他成了不恋城市恋农村的典型。地委副书记兼花山县县委书记吴春天看了报纸后立即让他进县城,任县团委副书记。
这一步很重要,奠定了他从政的基础。在县这一级,多数人干一辈子也到不了这个级别,应该感谢通讯员。事后,他才知道这名通讯员的真名叫周广学,小他五岁。他们成了莫逆之交。
农村有句俗话——运气来了大门挡不住。好运真是接踵而来,他在县团委任职不到一年、屁股还没有坐热,就让他下公社当书记,之后便好戏连台。
大凡干部的成长不外乎三点:一是组织培养,二是个人努力,三是机遇。只有三点同时俱在,才能阳光雨露茁壮成长。个人努力是关键、是基础、是内因,组织培养和机遇是外因,外因只有通过内因才能起作用。
当然,不排除守株待兔的事发生。不过,得千年等一回。
陈时宜的提拔与老省委书记的“三个适宜”是否存在必然的联系?没人考证,也无从考证,更不用考证。
不排除有这方面的因素。爱屋及乌、察言观色、揣摸意图、听话听音、见风使舵,这些全是官场的痼疾。既然是痼疾,就难以彻底根除。
也不完全是这方面的原因。陈时宜任职的花山县是都宁市的首富。
“富地方出干部”几乎成了定律。富地方也都是重要地方。重要地方的省(市)委书记都是中央政治局委员。
还没等大家完全明白过来,陈时宜又被提拔了。
这一次提拔得很突然,谁也没有料到。
正因为突然,也就显得不正常。
怎么不正常?论能力论年龄他不该走,该留下来当一任书记。
有这个呼声。
民意不等于官意,民意不一定能转化为官意。一相情愿的事太多。决定干部去留的是上级机关,而不是民意。干部本人没有选择权,只能无条件地服从。多年来已经形成一种习惯,那就是:干部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干部是一张纸,哪里需要哪里使。
陈时宜的新职务是省纪委副书记、监察厅厅长。
位置很重要,面子也过得去。但远没有市委书记的位置重要。
市委书记在昔日称得上是一方诸侯。
有人宁可让他讨点好处也不愿意看到他任市委书记。
他清楚自己为什么调走,说白了就是被排挤出局。
有人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不过,为时过早。俗话说得好,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美。
谁也没有想到三年后他又回来了,并且当一把手。
怕鬼偏有鬼。
怕他当书记偏让他当书记。
个别人感到大难临头。
三
小车突然停下来了。
原来到了都宁地界。
都宁市四大家领导倾巢出动在边界迎接。
这么客气?
不客气不行,老领导、老上级兼大恩人来了,不能不迎接。
省委明令禁止不准搞迎来送往。
为何置若罔闻?
禁令虽好,但不符合国情。中国是礼仪之邦,礼多人不怪。接一下送一下犯了什么法?外宾来了还要去机场迎接呢。
于是禁令成了摆设。
有些制度出台就是为了给人看。说穿了,边界迎送是给领导一个面子,让他们显得有威严和权势。这是官场沿袭已久的潜规则。别人都搞,你不搞,那你肯定是自找难堪。所以,宁可受罚,也要搞边界迎送。即便受处分,但在领导那儿赚了脸面,也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利益。
制度之所以成为摆设,关键是叶公好龙的人太多。说的和做的不能统一,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完全是两码事;说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冠冕堂皇,做表面文章、玩文字游戏,没人信,谁信谁吃亏。于是不少人学乖了,越是不准做的事越要做,反其道而行之更有市场。
果真如此?
现实最能教育人。
都宁四大家领导是冲着吴春天和杨光而来。
陈时宜只是沾光。
老领导来了,不能不迎。不是待遇问题,而是感情问题。
不仅四大家领导出郭相迎,而且还动用警车开道。
破了规矩。警车开道只有书记、省长才有权享用。
只要老领导高兴,管他规矩不规矩!
拿原则做交情不是都宁的专利。
在都宁工作过的老干部中,吴春天的资格最老、职务最高。都宁市现任的四大家领导,他能脱口叫出多数人的名字。不是记忆力好,而是这些人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从不叫他们的职务,都是直呼其名或者是在姓氏前面加一个“小”字代替。
吴春天坐在车上不动。没有人为他开门,他是不会下车的。说他倚老卖老也行,说他玩味也可以,他不在乎,无所谓。到了这个年龄也玩不了几天的味。
车子还没停稳,都宁市委副书记、市人大主任蔡峰上前,动作麻利地打开了车门。
蔡峰把头探进车内,腰弯成70度,露出一副憨态可掬的面孔,说:“吴老,您亲自来了?”
吴春天还是没有下车的意思,只是挪挪身体,点点头。然后慢吞吞地伸出一只手。
在这些小字辈面前,他要有一种王者气派。
“谁要你们搞迎来送往的?”吴春天面无表情地“发难”。
不是发难而是高兴,蔡峰心里有数。
发难不是这种口气。
人到高兴时喜欢说反话,反弹琵琶是一门艺术。
既然不是批评,那就是表扬。
蔡峰受到鼓舞,说话有些放纵:“您是老领导,我们不能不迎。外国元首到北京来还要鸣礼炮21响呢。”
好家伙,道理一大套。
礼多人不怪,谁跟讲礼的人过意不去?
“你他妈的小蔡,越来越油腔滑调了。”吴春天眼睛眯成一条线,带出了他的口头禅。
小蔡不小,今年五十有五,其实五十六。年龄缩水在官场较为普遍,在企业则相反。这种反差透视出一种心态,那就是:干部不愿下,工人想提前退。当然还不只年龄这一项,用组织人事部门的话来说就是——官越当越大,学历越来越高,年龄越来越小。
只有吴春天才敢喊他小蔡,其他人打死也不敢。
蔡峰抱着吴春天递过来的手握着不放,就像溺水者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不肯松手。
他不松手,其他人就只能守候在一旁。
余国光也来了。他不能不来,文件没有宣读之前他还是市委书记。即使宣读了,他也跑不出吴春天和杨光的手掌心。
这可能是他以市委书记的身份在都宁进行的最后一次户外活动。
五天前他就知道了自己的去向。仲知秋跟他谈了话,他表示坚决服从。
他的新职务是省委副秘书长。
蔡峰还在与吴春天咕哝。他是故意做给大家看的,是在用行动告诉大家——什么叫嫡系。
杨光和陈时宜被冷落在一旁。
杨光有些按捺不住,他还没见过这样不懂规矩的人。
终于搞清楚了。
这帮人在蔡峰的带领下又一窝蜂地朝杨光奔去。
没等他们近前,杨光挥舞着手说:“时间不早了,有话到市委再说。”
说完便钻进小车。
杨光没有给他们面子。
蔡峰已经走到跟前,怎奈杨光的车门已经关上。不予理会。
蔡峰无奈地摇摇头。于是改变方向,朝陈时宜奔去。
陈时宜只得笑脸相迎。
不喜欢也得装着喜欢,人在官场身不由己。
蔡峰握着陈时宜的手,开口说话:“人们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彭霸天只用三年时间就杀回来了,佩服!佩服!”
还是三年前那种说话口气。
他对部下说话向来是大大咧咧,不怕你不高兴。
把陈时宜比成《洪湖赤卫队》里的彭霸天?此言差矣。
尽管陈时宜不再是他的部下,尽管陈时宜已经是他的直接领导,但在他脑子里依然是“涛声依旧”。
形成的观念一下子无法改变。
不是改不过来,而是压根儿就没把他当一回事。当书记又怎么样?余国光不也是书记,到头来还不是一样俯首称臣?
怎么又调一个蔡峰的部下来当书记?都宁人不理解。
还不是蔡峰当家?有人把话挑明了。
“没想到吧?”陈时宜一语双关地回答。
“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这个老朽也该退休了。”蔡峰拍着陈时宜的肩膀哈哈大笑。
意思明了——视他为小字辈。
他在摆资格。
陈时宜没有理会。
余国光上前握着陈时宜的手不放。作为前任,他有千言万语要说,只不过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余国光点了点头,左手在两人的手上点了几下。
陈时宜明白他的意思,是提醒,不要做他第二。
轮到程诗兴了。
俩人的手只轻轻地碰了一下。程诗兴说:“欢迎你回都宁掌舵。”
声音不大,却中听。
话好说,心难受。他的心情是苦涩的,脸上的表情也不自然。按常规,书记调走市长接班。
他却没有享受到这个常规待遇。
不公平。
不公平是相对的,绝对的公平是没有的。
汽车重新发动。
这时的车队由九部车组成。一路上警灯闪烁,警笛长鸣,好不威风。
路面豁然开朗。不仅宽阔,而且平坦。公路两侧每隔五米就栽一株塔柏,每两株塔柏之间是鲜艳夺目的月季花。凡是肉眼所见的建筑物,无论是住房,还是厕所,或是猪圈,一律涂上红色。不时有横桥广告牌映入眼帘,上书“中国××先进”、“中国××第一”,给人的印象——到了中国最好的地方。
只听说先声夺人。
还不知道先观也可以夺人。
从边界到都宁城区不到10公里的路程,真是“好景不长”。
布局不合理。都会城市与边界距离接近犯了兵家大忌。哪个都会城市不是设在心脏地带?现在虽然是和平时期,不存在战争威胁,但同样不合理,不利于发展经济。
都会城市要起到中心城市的辐射带动作用。
这是谁敲定的边界?
是历史。
有个传说,也可能是戏说。相传明朝时,有两个秀才当上县令。为避免边界无谓的争端,秀才县令相约,中秋节那天各自从自己的县城向对方县城步行,何处相遇何处即为地界线。都宁的县令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日头照屁股时才想起。对方县令三更起床,五更深入到都宁的腹地,能听到都宁县城的钟声。读书之人,以礼相待,凡事都适可而止,便坐在桥头休息。等了半天,都宁的县令才出现在桥头。
一诺千金。
怨不得谁,以河为界成了不争的事实。
也怪,从此相安无事。
那时候的人真老实。蔡峰经常这样讲。他当专员时想改变这种格局,报告都打上去了,省政府给压了,没向国务院报告。
这是明智之举,即使报告上去也不会批准。边界线划分的原则是维持现状,尊重历史。
人们习以为常的东西最好不要去改动,否则将会引发连锁反应。
车队进入城区。
都宁城区已今非昔比,陈时宜有些不认识了。
行车线路早就安排好了,不是直接去市委大会堂,而是穿街插巷。先是新城区,然后老城区。无论是新城区还是老城区,其人行道两侧都是红绿相间的彩釉砖铺道,彩旗招展。大街两旁各有一条绿化带,栽着不同的树木。分别为棕树一条街、四季桂一条街、云杉一条街、柳树一条街、泡桐一条街、黄杨树一条街。
好一派南国风光。
不久前,新华社有一位记者来都宁采访。市委宣传部听说是歌颂都宁的城市建设,于是梅雨林部长亲自陪同。采访很顺利,采访单位都予以大力配合。记者的文章很快在《半月谈》上发表,题目是《瞧,国家级插花贫困地区如此摆阔》。一时,《摆阔》一文的复印件在都宁市及8个县区到处传阅。文章揭露了都宁繁华背后的肮脏——把国家的扶贫资金用在“政绩工程”、“形象工程”上,把纳税人的钱贴在当官的脸上。
这是藐视政府的行为。有关部门接到指令后在全市强行收缴《摆阔》一文的复印件。有人还因散发《摆阔》的复印件被定性为刁民予以关押。
压制舆论是一种愚蠢的行为。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越不想让人知道,人越想知道,知道的人越多,骂娘的人越多。
车队在十字路口突然不走了,原来是让车。
陈时宜感到奇怪,警车开道应是一路绿灯。
原来还有一支警车开道的车队。这支车队仅警车就有五部,接下来全是高档轿车,让陈时宜开了眼界。
要不是亲眼所见,叫人难以置信。
这是一支送葬的车队。
谁死了这么威风?原来是闵元文手下的一个头目在械斗中死亡。
邪!
这是公开向政府叫板。
一共有五十多辆小车。许多单位的负责人参与了这支声势浩大的队伍。
闵元文何许人,哪来这么大的能量?闵元文是都宁市妇孺皆知的人物,其大名胜过其当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的父亲。
闵元文也是警察,并且有一官半职,是天子区刑侦大队大队长。
大队人马远去。
轮到小队人马。
“简直是太过分了。”蔡峰骂道。
十字路口的绿灯亮起,警笛又开始鸣叫起来。
“叫,叫你妈的头!”吴春天也骂了起来。
奇耻大辱——堂堂省委副书记为小瘪三让道。
都宁的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四
吴春天的心情坏到了极点,从下车到上主席台始终一言未发。
谁得罪了这个菩萨?蔡峰也不知道个中缘由。
各就各位后,余国光开始讲话:“同志们,今天我们召开党政干部大会,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通报省委对都宁领导班子进行的部分调整。现在请省委常委、省委组织部部长杨光同志讲话。”
余国光的开场白很简单,蜻蜓点水,点到为止。要是平时,他不讲半个小时下不了场。今天没有心情,更主要是因为有吴春天、杨光这样的大头头在场。什么场合说什么话,不越权还必须不越言。官场上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谁的官大谁就是主讲人。
杨光宣读了省委的文件。
台下静悄悄,没有出现异常反应。这个文件已经失去时效,三天前消息就已经传开。不过,三天前的消息只能算小道消息,真假还不能确定,小道消息也有不准的时候。
不是空穴来风,山雨欲来风满楼。
文件证实了小道消息是准确消息。
没有轰动效应。
调整主要干部居然没有一点反应?
都宁的干部特别能沉着应对?
不是这样。都宁人只对一个人的去留感兴趣,那就是蔡峰。蔡峰不走,谁当书记都一样。
余国光重新接过话筒。他没有马上讲话,而是凝视着台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同志们!”他终于开口了,“我是都宁土生土长的干部,都宁人民养育了我、培养了我,现在我就要走了,说句心里话,我有些舍不得。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是都宁人民的儿子。我在地市委书记的位置干了七年多,承蒙在座各位的鼎力相助,都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绩是大家的,功劳是大家的,在此我要对大家说一声谢谢。”
掌声打断了他的讲话。
他给台上和台下各鞠一躬。此时此刻,他的心情犹如打翻的五味瓶——酸甜苦辣涩味味俱全。严格地讲,他是个老实人,办事四平八稳,缺少闯劲,能够胜任条条正职,但不适宜担任块块一把手。他当了七年窝囊书记,都宁人背地里称他为“孬种”书记,也就是“没有用”的意思。
成也都宁,败也都宁。
确切地说,成也蔡峰,败也蔡峰。
“既生瑜何生亮”,这是周瑜在火烧赤壁时无奈的感叹。
他多少也有几分这样的无奈。
“同志们,省委决定调我到省委任副秘书长,我表示坚决服从。”他接着说,“我在都宁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请新任市委书记陈时宜同志主持会议。”
余国光讲完后双手合十,向陈时宜祝贺。
陈时宜接过话筒,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大家期待着他说话。
“请上访代表上台讲话。”
这就是陈时宜的开场白。
怎么回事?
不少人没有听清楚。
许多人怀疑听错了。
更多的人是不明白。
邪门?唐突!哪有这种事?
但它确实发生了。
第一个登台发言的是位老人,叫何功林,是都宁绿荫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总。他状告市房管局强行接收他的公司。十三年前,何功林等五人创办了一家“民间集资、民间经营、按劳付酬、按股分红”的房地产公司,累计为两千多户“分房无份,买房无门,建房无法”的低收入住房困难户解决了住房难的问题。就是这么一家功勋卓著的公司,只因拒交房管局的追加管理费而陷入濒临倒闭的境地。一年前,胡大志任房管局局长。原以为房管局是肥缺,上任后才知道是“穷单位”。而房管局所属的公司个个日子过得潇洒,特别是绿荫公司富得流油。这怎么行?捧金饭碗讨饭?应对措施出笼——调整管理费。绿荫公司由过去每年上交10万元调整到80万元,调整幅度之高前所未有。不合理,拒交。于是,房管局发文,撤销公司董事会任命的总经理、副总经理,指派房管局办公室主任等人到该公司任总经理、副总经理。出现了一个公司两套班子的局面。谁正宗?互不承认,互相扯皮,发展到动刀的地步。何功林身中三刀,被抢救过来后从此失去了公司。他到处告状,市委书记余国光为此作过三次批示,省信访局督办过此案,就是解决不了问题。为什么这么难?原来房管局局长胡大志是蔡峰的妻兄。有蔡峰这个坚强的后盾,谁怕谁?何功林便成了上访专业户。
这个故事,在座的许多人还是第一次听说。
不稀奇,许多人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何功林话音刚落,一个中年人迫不及待地上台。他叫邱华山,是山岭煤区的个体矿主,状告市法院不为民做主、不秉公执法、袒护矿霸张东方。三年前,邱华山投入30万元开办小煤窑。也许是他的运气好,他找到了资源丰富的煤点,日进万金。张东方眼红,在他的旁边凿了一个简易的矿井。不久,两井凿通。张东方提出两个解决办法,要么把自己值不了几个钱的矿高价卖给他,要么以极低的价格收购他的矿。
邱华山不干。
张东方见他不识相,于是找人打他。
邱华山惨败,沦落为专业上访户。
会场嘘声一片。
民间还有这么多不平事?
又有一个人登台。
一下子鸦雀无声。有人在冒虚汗,有人在打冷战,有人在求老天保佑——下一个目标千万不要是自己。
登台的是位年轻人,长得浓眉大眼。他叫梁业林,是都宁市区一家酒店的老板。他状告市公安局警匪一家,充当黑社会的保护伞。他在闹市区开了一家酒店,由于经营有方,口味适众,所以生意兴隆。没想到麻烦来了,一伙人要来收保护费,比税费还高,他当然拒绝了。好,这伙人在吃饭的时间来了,一个人一张桌,点一个小菜,一瓶啤酒,慢吞吞吃起来。真正的顾客吃饭没有位子,酒店生意一落千丈,酒店只好妥协了。维持了一段时间,他们又来了。这次不是要保护费,而是要入股,入干股。欺人太甚,梁业林不干。
这伙人打算谋杀他,他落荒而逃。事后才知道,这伙人的后台是公安局长的儿子闵元文。公安局不仅不为他说话,反而说他上访是扰乱社会秩序,对他实施拘留……
够了,不用说了。
空气已经凝固,会场的气氛变得沉闷而紧张。
这就是都宁?一个另类的都宁,一个繁华掩盖下的都宁。
都宁不是这样的!有人不服气。是的,要罗列都宁的闪光点恐怕三日三夜也说不完。瑕不掩瑜,这句成语是专门为都宁设定的。不要忘了还有一句成语,那就是——管中窥豹。
陈时宜重新接过话筒,此时他的心情沉重。
台下三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
大家料定他要发表一番感慨,当着今天参加党政大会的各县区党政一把手、市直各单位的主要负责人的面。他没有感慨,而是请吴春天讲话。
吴春天不能不讲。他今天是主讲人,会议之后《都办通报》还要传达贯彻他的重要讲话。
吴春天清了清嗓子。这个习惯动作,都宁的干部应该知道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要发表长篇大论。
没想到他讲话的主题不在新老班子交接上,而是借题发挥,大谈“都宁不宁”的话题。
蔡峰遽然明白他不高兴的原因了。
“都宁已不是过去的都宁,”吴春天声色俱厉地说,“都宁已经变了,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他讲话很随便,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到了这个级别,到了这个年龄,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了。别人说什么也没有用,既撤不了他,也提不了他。
“都宁不宁。我开始不相信这句话,谁说这句话我就批评谁。都宁是我的根据地,是我的大本营,说这句话的人是与我吴春天过不去。来之前,知秋同志召见了我,要我在都宁的干部会上谈谈都宁不宁的问题。我不服气,与知秋同志理论。现在我彻底信了,刚进城区时就信了。都宁是正气不足、邪气上升的地方,我的车队还要为送葬的车队让路,岂有此理?是谁指挥的交通?时宜同志,我交给你一个任务,查清这伙人的来头。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把这把火给我烧旺。搞邪了,那么庞大一支车队,招摇过市,影响极坏。什么人有资格让警车为他开道?我都没有这个资格!那么多车参与送葬,大多都是公务车,查一查有哪些国家干部参加了?我就不相信黑社会有那么大的号召力,能把我们党和国家机关的干部指挥得团团转。”
吴春天讲得咬牙切齿。
把他惹急了没有好结果。
谁都知道他的厉害。他是都宁历任地委书记中威信最高的一位,他离开都宁有十年,至今还流传着他的故事。有一次开会,有一名副书记迟到了三分钟,他命令这名副书记站着开会,一直到会议结束,这名副书记都不敢坐下。他就是这么厉害,没有人敢惹他,没有人不怕他。他敢批评人,不留面子,天王老子都不认。
现在再难找到这样的人。
时代变了,变得温柔含蓄,变得更趋理性、更加人性化,也变得怕得罪人、怕批评人,不大讲原则了。只有一些冥顽不化的老古董还敢偶尔地重复过时了的“招式”。
是进步,抑或是可悲?
最后的节目当然由陈时宜表演。
也叫总结。
“同志们,”陈时宜说,“我不想给大家一个下马威,也不敢全盘否定都宁过去的工作,形势逼得我这样做。谁见过市委书记带上访群众赴任?大家有何感触?摆在我们面前亟待解决的一个问题,就是吴书记所说的都宁不宁的问题。我来都宁之前,省委仲知秋书记找我谈话,给我分析了都宁的形势,充分肯定了都宁市委、市政府的成绩,同时也指出了都宁的问题。都宁不是没有问题,而是有些问题还很突出;都宁不是没有矛盾,而是有些矛盾还相当尖锐。不要以为都宁不宁是小问题,是社会治安问题,其实是一个大问题。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为官一任保一方平安;没有平安,这方水土怎能养活一方人?都宁不宁已严重制约和影响都宁的经济建设。这几年,都宁的经济每况愈下,在全省十五个地市州的排名,一年向后挪动一位,由上中游退步到中下游的水平。这个位次让都宁人惭愧和难堪,与都宁的历史地位、区位优势极不相称。任其发展,我们将成为历史的罪人。”
会场静得能听到喇叭的电流声。
陈时宜环顾会场180度,接着说:“都宁不宁的问题是摆在我们面前一个十分严峻而又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我在这里向大家亮明我的态度,我的第一把火就是要坚决拔掉都宁不宁的祸根子,坚决铲除其生长的土壤,不让一粒老鼠屎搅坏一锅粥。就从豪华葬礼这件事上开刀,从几名老上访户久拖不决的问题查起,不论涉及谁,都要一查到底。
“同志们,都宁不宁不是一日形成的,之所以能发展壮大,与我们有些干部的纵容、支持、助纣为虐、充当保护伞分不开,甚至有些人还参与其中。我不是毫无根据地说这句话,省纪委收到这方面的来信有几百封。来都宁之前,我让省纪委的同志把这些来信进行了分类整理,一共有二十多个方面的问题。当然这些问题有待于调查落实,相信不会都是空穴来风。在这里,我奉劝那些直接或间接参与黑恶势力的人,迅速回到正确的路线上来,洁身自好、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在省纪委、监督厅工作三年,我最大的收获就是不怕鬼、敢于面对邪恶。对腐败分子讲仁慈就是对人民犯罪。面对黑恶势力,我们没有退路,决不妥协,决不姑息养奸,决不养痈成患。准备好100口棺材,也有我的一口。我要与邪恶势力一拼到底,无非是同归于尽。只要能换来人民的安定,换来都宁的长治久安,我就心满意足了。”
沉默。
接着,掌声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