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历险记
温泉水坐在厅一号首长的专车里闭目养神,显得煞是平静。其实这是一种表象,温泉水此时此刻心里非常不平静,相反惶惶不可安宁。为什么?他喜的是杜局长材料的事,他忧的同样也是因为杜局长材料的事。
杜局长材料有什么事?县里、厅里、省里都已经拍板了,还有什么事?要是有事,那也都是好事。你看,杜局长又获得了一个丰厚骄人的政绩,他温泉水通过灌水之行也即将为自己在仕途上捞取一份厚重的政治资本,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让机关里那些跟温泉水一样的人,或者差不多的人,既羡慕又妒忌,既向往但又望尘莫及的事啊!如今,那温泉水的忧心忡忡究竟从何而来呢?
温泉水现在忧虑的是杜局长这个材料最后究竟是落实到谁的头上,由谁来写的这个问题。根据他的推断和预测,灌水县局肯定要请他来执笔,为什么?道理很简单,他是省里来的,水平高,这是一。他到灌水来的惟一任务就是写材料,其他没有任何事,这是二。人家白忠诚当初连推都没推,就承担起执笔的任务,这是三。
没有写过材料的人,不知道写材料的甘苦,脑力劳动其实并不比体力劳动轻松。所谓呕心沥血就是形容脑力劳动的那种俾昼作夜般的辛劳。温泉水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不仅吃不了这般苦,他也没有那种卓绝之能。滨湖市局的那篇党风廉政建设先进集体事迹材料,那是请人家滨湖市报社一位著名记者捉刀,他完全是附骥名彰。可是灌水情况跟滨湖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据他所知,这个县城连一份县报都没有,惟一的大众传媒就是有线广播站。电台的记者都是写豆腐干文章的,他们根本没有写大文章、长文章的本领。正是因为如此,温泉水的心情才可谓是意乱乱、心慌慌。
在冥冥苦思之中,蓦地,一条锦囊妙计倏地从温泉水的脑海里跳了出来。温泉水高兴得差一点跳起来、叫起来。但他没有跳,也没有叫,因为他想的办法很不光彩,甚至很卑鄙。
突然,温泉水发现前方右侧路边停着两辆小车,其中一辆是警车,那警车车顶上的警灯还在不停地闪烁着。警车旁边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另一辆轿车旁站着灌水县局的杜局长和办公室刘主任。
厅一把手的坐骑见状立即减速靠了过去停下来。
杜局长赶紧跑上来拉开车门,温泉水激动得从车里爬了出来。
杜局长握着温泉水的手说:“温处长,您辛苦了,我代表县局全体领导和全体职工,热烈欢迎您前来我们灌水局指导工作!”
温泉水激情满怀地说:“杜局长,谢谢你跑这么远来迎接我,我们前一阶段工作没有做好,请你多多包涵!”受宠若惊的温泉水搞得居然真的像个上级领导一样。
停在一旁的警车上的警灯依然在不停地闪烁,很是让人刺眼。温泉水不解地问:“杜局长,这警车是怎么回事?”
杜局长笑了:“这是我专门从县公安局交警大队那里调来,为你温处长开道的呀!”
温泉水一听这话,他简直一下子震呆了!这警车开道的待遇只有中央首长、外国元首才能享受到的啊!在省里就连省委书记、省长都不够级别。如今,他在灌水都享受到了,这不是在白日做梦吧?温泉水嘴巴张着,眼睛瞪着,他望望警车,又望望杜局长,半天才从嘴里挤出这样一句话:“杜局长,这不会出啥事吧?”
杜局长大手一挥说:“温处长,到灌水来你一万个放心,别的我不敢吹,只要你不杀人,其它你不管干什么,我都能替你摆平!”
温泉水现在通过近距离与杜局长的接触,他才强烈地感受到,杜局长真是一个名不虚传的重量级人物,怪不得连罗厅长都对他敬畏三分哩!
杜局长说:“温处长,既然我的车来了,你的车就回去吧!”
这时罗厅长的驾驶员小王说:“老温,罗厅长还叫我把白老师带回去呢!”
杜局长说:“那好吧,温处长你就坐到我的车上来吧,罗厅长的车随后!”
不想,温泉水却走到罗厅长驾驶员小王面前说:“你回去吧,白忠诚我还要把他留下来有事!”
灌水县局办公室刘主任见状,赶紧把温泉水拉到一边低声说:“温处长,老白千万不能留下来,把他留下来,只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温泉水自信地说:“刘主任,这个请你放心,我既然把他留下来,就能管住他,保证叫他不但不会帮倒忙,反过来,我还要叫他为杜局长歌功颂德服务!”
刘主任见温泉水这么自信,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于是把手一挥,号召大家上车。
温泉水走到罗厅长驾驶员小王面前,跟他又嘀咕了几句,小王就把车子开回去了。
温泉水上了杜局长的小车。杜局长的小车在闪着警灯、鸣着警笛的警车的开道下,耀武扬威地向县城驶去。
这小车有警车开道跟没有警车开道真的完全不一样。没有警车开道,你小车再豪华,人家最多说你是大款,而前面有了警车,那你的身份、你的级别陡然就不一样了,你说不是首长,人家根本就不相信,说你是谦虚,你说是首长,人家才认为你是讲真话!
小车开进了皇宫大酒楼的院子,杜局长下车对温泉水说:“温处长,我看我就不跟你上去了,你们还要谈事情,我在场多少有点不方便。现在请刘主任把你带上去,晚上我在这里为你接风!”
杜局长说罢钻进凌志300,哧溜一下开走了。
刘主任带着温泉水径直来到总统套房。这时,白忠诚正躺在总统床上看电视,他看的是一场世界杯足球赛的录像。白忠诚是足球迷,只要有稍微像样一点的足球赛,他都不会轻易放过。如果你发现他晚上辍笔没有爬格子,那么,那天晚上准有一场精彩的赛事。
在白忠诚的身边,床上放着一只包,那是他来灌水随身携带的旅行包。看样子,他的东西已经收拾好,只等温泉水前来换防,即跟罗厅长的车子回去。
白忠诚见温泉水走进来,他一骨碌从床上跳下地,拎起身边的旅行包说:“泉水,终于把你盼来了,驾驶员呢?车子在下面吧?”
温泉水一把拦住白忠诚说:“忠诚,车子我已经叫他回去了,你不要走,留下来跟我一起干!”
白忠诚急了:“泉水,你怎么叫车子回去呢?你也晓得,这可是罗厅长通知我回去的呀!”
温泉水一把把白忠诚手里的旅行包夺了下来,说:“这样,忠诚,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说着,他把脸转向刘主任,对刘主任说:“刘主任,你有事先去忙吧,我想跟忠诚同志单独谈谈!”
刘主任一语双关地说:“温处长,今晚你就住在这里,等一会儿,我来请你出席杜局长为你举行的欢迎宴会!”
不要说白忠诚听得出来,就连温泉水也听得出来,刘主任这个话是说给白忠诚听的,意思有两个,一个就是从现在起他就是不走,留下来,也没有地方住了,总统套房的主人现在是姓温而不姓白了。另一个意思就是不管你白忠诚走还是不走,晚上的欢迎宴会人家是只请了温泉水,没有你白忠诚了。这两个意思实质上加起来就是一个意思,白忠诚在灌水已经被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了,并且通过这种方法,变相地,但又是很明确地,正式地向他下达了逐客令。
刘主任说罢走出了总统套房。
温泉水见刘主任走了,就对白忠诚说:“忠诚,刚才刘主任在这里有些话我不好说,现在关起门来我们是一家人,请恕我直言,你这次非但不能走,还要跟我一起整理杜局长出席省党风廉政建设现场会的先进事迹材料。而且这个材料还必须由你来执笔!”
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讲出来,也许白忠诚不觉得奇怪,可是从温泉水口里说出来,他就不理解了,于是他便问道:“泉水,你讲这话是什么意思?”
温泉水心平气和地说:“我绝对没有恶意,完全是为你好。你想想,你现在就这样回去了,你从下到上要得罪多少人?再说,即使杜局长他有什么问题,关我们什么事,我们是奉命办事,我们也不承担任何责任!”
白忠诚说:“我不能昧着良心干这种缺德的事,我手里的笔是用我的心握着的。我认为,对杜局长这件事,我们不应该这样草率处理,即使不调查,起码也不应再推荐他参加省党风廉政建设现场会,而且还作为先进个人进行大会发言。这样做太有悖于大会的宗旨和主题了!”
温泉水见挽回无望,他不得不长长地唉了一声说:“忠诚啊忠诚,你这个人吃亏就吃亏在你做人做事太刚愎自用上!我也知道你对我有看法,也有想法,不过,我这一次真是出于对你一片好心,才想把你留下来的!”
白忠诚感激地说:“泉水,你误解我了,我对你本人一点意见都没有,你也是受组织之命来接替我的。我这个人也可能有毛病,做事比较有个性,一个人啊,往往都是他的个性决定了他的一生!再见,祝你成功!”
温泉水说:“天都快晚了,现在恐怕已经没有去省城的长客了!”
白忠诚说:“去看看,兴许有夜班车,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到国道上去拦一辆过路车,现在客运交通方便得很!”
温泉水说:“忠诚,你即便不留下来,也不能现在走啊,那你明天再走不是也一样吗?”
白忠诚笑道:“你刚才没有听到,人家都对我下逐客令啦!”
说罢,白忠诚拎起旅行包大步走出了总统套房。
随着白忠诚的离去,温泉水精心策划的企图留下白忠诚为他捉刀的锦囊妙计,也随之彻底破灭了!
白忠诚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看到一位服务员姑娘弯腰低头在用手里的抹布抹楼梯栏杆,他觉得这位姑娘有点面熟,那位姑娘见白忠诚从她面前走过后,就顺着楼梯抹上三楼去了。
白忠诚急匆匆,他朝那个姑娘瞥了一眼也没有在意,便向楼下大堂走去。
那个姑娘上了三楼迅速闪进公用卫生间女厕,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开始拨号。这时我们才看清,这位姑娘就是曾经站在总统套房门口为白忠诚提供专门服务,后来又曾借过手机给白忠诚使用的那个姑娘。
姑娘拨通电话以后,埋着头口里窃窃地话语着。突然,从姑娘身后传来一声令她胆碎魂飞的声音:“你在跟谁通电话?”
姑娘调头一看,脸顿时吓得变白了,原来站在身后问她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宫大酒楼的总经理孟兰。
姑娘呆若木鸡,竟一时编不出谎言来应对面前这位神色俨然、聪颖过人的她的顶头上司。
“跟我到办公室来!”孟兰低沉而又威严地说。
姑娘跟在孟兰的身后走进了她的办公室。
姑娘站在孟兰的办公桌前面,手里还紧紧地握着手机,她很紧张,恐惧得两条腿直哆嗦。
“把手机给我!”孟兰说。
姑娘一听说要手机,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孟总,我保证以后上班再也不打手机了!”姑娘还以为老板要没收她的手机。
“我问你,你在跟谁打电话?”孟兰问。
“跟妈妈!”姑娘回答。
“噢,你还不老实,骗我,哪有女儿跟妈妈打电话那样鬼鬼祟祟的?好,你不说我今儿个也不强迫你,我们打个赌好不好?我来猜,如果我猜对了,你就跟我说实话,好吗?”孟兰离开座位,在屋子里一边踱着步子一边说。
姑娘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面前这位长得沉鱼落雁般的总经理,心里不由生出几多猜疑。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在给你哥哥打电话,报告白忠诚离开我们皇宫大酒楼的信息。对吗?”孟兰走到姑娘面前停住脚步说。
姑娘两眼闪出惊异的目光,她还是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这是一次,还有一次,你把手机放在餐厅的卫生间里,借给白忠诚使用,对吗?”孟兰目光咄咄地盯着姑娘的脸。
姑娘终于点了点头,低下了头。
“你不要害怕,我已经说过了,只要你说出来,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要是你在为白忠诚做好事,说不定我不但能帮助你,还要奖励你呢!”孟兰的表情和话语突然充满了善意的情味。
姑娘抬起头来如实地说:“是我哥哥叫我这么做的,他说白忠诚是个好人,我们要帮帮他,保护他。哥哥怕今天晚上白忠诚发生不测,叫我暗中盯着,有什么情况立即通知他!”
“你哥哥是做什么的?”孟兰问。
“他是汽车驾驶员!”姑娘说。
“那好,现在你马上通知你哥哥,叫他准备一辆车子,随时听从我的安排!”孟兰果断地说。
“孟总,你也是好人!”姑娘脸上充满了惊喜。
孟兰没有回答,她忽然转过身去,走到窗前向外望去。这时,外面已经是暮色渐浓了。
白忠诚拎着旅行包从二楼走进大厅,他看到大堂里很空寂,除了总台里面站着几个服务员以外,就是大厅经理位置上坐着那位貌丑腿残的大堂经理小宝。白忠诚走出大堂,走出皇宫大酒楼。
这时,坐在大堂一角的灌水县局办公室刘主任见白忠诚走出了大酒楼,赶紧拿出手机打电话。
刘主任说:“他走出皇宫大酒楼了,看来温处长没有做通他的思想工作!”
对方声音:“按B方案执行,一定要掌握好尺度,就搞断他拿笔的那条胳臂,知道吗?”
刘主任说:“您放心,一切都照您的吩咐去进行!”
对方声音:“我再说一遍,一切必须按照我们的要求进行,如有闪失,你告诉他们老大,不但一万块钱泡汤,我还要拿他是问!”
刘主任连声说:“是!是!您尽管放心,等我的好消息吧!”
刘主任关掉手机,他一抬头,发现那个大堂经理小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白忠诚来到县城汽车站,夜幕下的汽车站跟白天相比仿佛是两个世界,白天那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眼下却是一片寂静,门可罗雀。白忠诚见状,他连脚步都没停,转身就向城外走去。
城外,也就是城乡结合部,城乡结合的地方,无论在大城市还是在小城市,都是繁华与萧条结合的地方,光明与黑暗结合的地方,文明与愚昧结合的地方。到了城乡结合部,还要穿过一片小树林,才能见到国道,才能拦到开往省城的长客。白忠诚已有思想准备,他到国道上去拦拦看,路上拦车要碰运气,运气好今晚就能走得了,运气不好,他就回到县城找个小旅馆住下来,明天一早再走。白忠诚加快了步伐,他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城乡结合部。
这时,从身后射来两束雪亮的车灯,白忠诚闪到路边让道。车子从白忠诚身边驶过,是一辆面包车。面包车超过白忠诚以后,突然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白忠诚一阵庆喜,他赶紧跑上去招呼道:“师傅,去不去省城?”
面包车的门打开了,从里面伸出一个头来说:“你要搭车吗?”
白忠诚兴奋地说:“是呀,师傅你把我捎到省城,路费我一分也不少照付!”白忠诚心里乐死了,真没想到,还没到国道就搭到便车了!
“我们不要钱,顺路嘛!”车厢里伸出两只大手,一把将白忠诚拽进了车厢。车子还没等白忠诚站稳,车门也没关,只见驾驶员一踩油门,面包车像飞一样跑了起来。
白忠诚在车厢里定睛一看,黑暗中坐着四五个人,这些人一个个都戴着头套,白忠诚虽看不见他们的面容,但却能感觉到他身边充满着阴风与杀机。“不好,遇到打劫的了!”白忠诚脑子里马上闪出这样一个念头。
“你们要干什么?”还没等白忠诚把话说完,车厢里的几个大汉一齐围过来将他按倒在车板上,然后七手八脚地将他嘴堵了起来,眼蒙了起来,手捆了起来。
蒙住了双眼的白忠诚,这时他也不知道车子朝哪里开,这些歹徒又将把他带到哪里去,他只是凭感觉意识到车子没有朝国道那里开,而是打了一个方向,朝更加荒凉偏僻的地方开去,因为车子颠簸得越来越厉害。不一会儿车子停了下来。
车子刚停下,车门就哗啦一下拉开了,白忠诚被两个人从车厢里挟持了出来,然后被捆绑到一棵大树上。这时,黑老大走到他面前说:“兄弟,你也不要紧张,我们一不要你的财,当然你也没有财;二不要你的命,当然你的命也不值钱。跟你实话实说吧,我们灌水这个地方很穷,我们弟兄想挣点钱花花,有人替你买单,就打断你一只胳臂,其他不动你身上一根汗毛。怎么样,兄弟,今天就多有得罪了!”
说着,这个家伙对身边手里拿着木棒的几个家伙命令道:“弟兄们,把木棒举起来,预备……”
“住手!”就在这危难之际,只见从小树林里走出几位蒙面的人来。其中一个身穿一身黑衣的人像是首领。住手,就是这个人叫出来的。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来坏我们的好事!”黑老大凶神恶煞地说。
黑衣首领说:“大哥,我是跟你们谈笔生意的!”
黑老大说:“什么生意?”
黑衣首领说:“我是来买这位兄弟那只胳臂的!”
黑老大说:“人家给我们一万,你能给多少?”
黑衣首领哈哈大笑:“这点钱你们就不顾死活干这种买卖,也太丢人了吧!好,我给你两万怎么样?”
众打手一听,一个个欢呼雀跃,纷纷说道:“老大,翻了一番呀!”
黑老大没吭声,看得出他有点动心。这时,一个小凶手走上去对黑老大耳语道:“老大,这边两万,那边一万照拿,这一翻手就是三万呀!”
黑老大这时大声对那位黑衣首领说道:“这笔生意可以做,不过,我们是现货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黑衣首领对身边的一位同伙说:“把钱送给这位大哥!”
那位同伙走到小车跟前,从里面取出一只塑料袋,拎给了黑老大。黑老大跟同伙打着手电数了数齐崭崭的两万块钱,然后把手一挥下令道:“兄弟们,撤!”
众凶手钻进面包车离去。
白忠诚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结果也就是他像一只被猫捉到的老鼠,又被卖给了另一只要吃他的猫。白忠诚被这一拨凶手从树上解了下来,又塞进了小汽车里。
白忠诚问:“你们是什么人?又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黑衣首领凶狠狠地说:“少废话,真没想到,你失败得这么快!”
小车驶出小树林,黑衣首领把车子开上了国道,一直向省城方向开去。
小车里一点声音也没有,白忠诚双眼被死死地蒙住,他既不知道车里坐了几个人,也不知道这个车子朝什么方向开。他坐在车后排,感觉身边左右都有人,他活像一个罪犯被那两个人挟持着。白忠诚心想,其实现在他连罪犯都不如,罪犯被警察抓住,最多就戴副手铐,可他呢?眼被蒙住,嘴被堵住。白忠诚预感自己已经身遭不测,凶多吉少。
此刻,白忠诚头脑比第一次被劫时要冷静了许多,他现在认真地思索着刚刚发生的、令他猝不及防的事情。第一伙人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如果是劫财的,他认为不像,现在劫财的坏人确实很多,手段也很歹毒,都是一些亡命之徒,但他们这些人目标却很明确,对象也很准确,不是商人,就是官人。而自己既不是款大爷,也不是权大爷,劫匪为什么要对他下手呢?不过,他从那个黑老大的只言片语中,知道这伙劫匪劫持他的目的是为了钱,但不是从他身上搞钱,而是有人用钱买他们劫持他、伤残他。这也就是说,这伙人是受人指使的,他们这样做了,这样干了,是有人出了价钱的。那匪徒们不是说是一万块钱的酬金吗?那么这背后付钱的人是谁呢?他白忠诚在灌水既无亲又无故,既无冤家又无对头,又有谁会对他下如此毒手呢?忽然,白忠诚想到了杜局长,难道是因为他没有为他写先进事迹材料而得罪了他?于是他就来这一手报复他?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白忠诚认为不管怎么说,杜局长也是灌水县一个有头有面的公众人物,全国劳动模范,优秀共产党员,他就是再有看法,再有想法,再有记恨,再有仇恨,也不会出此下策。再说厅里来接替他的人又已经到了灌水!如此推测,白忠诚感到自己太无知幼稚,太荒唐可笑了。
那不是杜局长,还会有谁呢?这时,白忠诚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个一直在他心目中神神秘秘的人来,这个人是一个女人,那就是长得冰壶秋月般的、芳兰竟体般的皇宫大酒楼总经理孟兰。对,是她,肯定是她!她怕他把在皇宫大酒楼总统套房里安装录像探头的事揭露出去,她怕把杜局长跟她千丝万缕的关系披露出去,她怕把她那个当县长的哥哥跟杜局长的问题牵扯进去,所以她才雇人来劫持他、恫吓他、威胁他、搞残他。没想到这个女人太恶毒了。俗话说,面若桃花,心如蛇蝎。这话真是一点也不假呀!
现在这一伙又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用高出一倍的价钱把他买走,难道他们是来救我的?救我肯定不可能,现在惟一能救我的只有党,只有人民警察。党和警察来救我,就不会用钱来换,就不会把刚才那些劫匪放掉。既然不是来救我,那么这伙人也是坏人吗?坏人为什么还要花钱来买我?难道我对他们很重要吗?白忠诚越想脑子里越糊涂,越想心里越乱。索性白忠诚什么也不想了,管他们劫我干什么,也不管他们把我带到哪里去,反正我是一个单身汉,一身无钱无家无牵挂!
小车突然减速了,慢慢滑到路边停了下来。这时坐在后排白忠诚身两旁的家伙一齐连推带拉地将他从车子里拽了出来。没有走几步,白忠诚又被那两个家伙推上了一辆面包车。那两个家伙没有上去,随手把车门关了起来。
这帮人又要对他干什么?难道又转了一手把他卖掉?白忠诚脑子里马上意识到这种可能。这时,白忠诚坐在面包车里听见外面的一个人跟面包车驾驶员讲话。
“师傅,麻烦你了,路上小心一点!”
“您放心,我一定帮您把人安全送到!”
面包车驾驶员说罢,关上车门,发动机器,就把车子开走了。
外面又发生了什么?外面是什么情景?白忠诚看不到,也不知道。面包车跑了一阵过后,停了下来,驾驶员打开车厢里的灯,他走到白忠诚面前,这才把他蒙在眼上的布解了下来,说:“同志,你受苦了,我现在把你送回省城去!”
白忠诚用手揉揉眼,定睛一看,原来眼前的这位驾驶员师傅不是别人,正是那天他从省城来灌水乘坐的那辆长客的驾驶员,也正是那天晚上化装成酒楼水电工向他送检举揭发材料的那个师傅。
“是你?”白忠诚惊讶地说。
驾驶员师傅笑笑没有说话,他回到驾驶座上,又把车子开了起来。
白忠诚刚张口想对驾驶员说什么,但他突然又把话压了回去。
面包车在公路上奔跑着,车厢里白忠诚和驾驶员两人默然无语!
就在省厅派来灌水县局整理杜局长出席省党风廉政建设现场会优秀先进个人材料的白忠诚同志被人劫持绑架这一事件发生的时候,在皇宫大酒楼最豪华的宴会厅里,也就是上一次宴请白忠诚的那个宴会厅里,隆重、热烈欢迎温泉水的宴会正在觥筹交错地进行。出席宴会的宾客跟出席白忠诚那次宴会上的宾客几乎是原班人马,如果说有点不同的话,那就是县委李书记这次也来了,宴会的政治规格更高了。如果说还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白忠诚来的那一次皇宫大酒楼总经理孟兰席间曾来敬过一次酒,而这一次,孟兰没有出场!
温泉水听说白忠诚来那一次李书记没来,这次欢迎他李书记来了,他很激动,由于激动,所以就格外贪杯,频频举杯,不一会儿他那圆乎乎的脸蛋上显得通红发亮。此刻,温泉水心想,像他这种人,现在在机关只能是孙子辈,像孙子辈这种人,在机关上面来人请客,下面来人送礼的美事、好事,从来也没有他的份,没有他的福。陪客上桌在机关要论资排辈,下面礼送还要按级别分配,一句话在机关你一天不能出人头地,你一天就要受人歧视、受人白眼,活受人罪。可是,今天就不同了,今天在灌水他简直就像皇帝老子,这么多人拥戴他、恭维他,简直就是众星拱月,葵花向阳。那一张张笑脸,那一声声吹捧,让温泉水刻骨铭心地体会到,受人崇拜的感觉真好!在革命队伍里当官真美!突然,温泉水端起酒杯站起身,举目环视了一圈,豪情壮志地说:“诸位,现在借杜局长的酒,我代表我们罗厅长敬大家一杯!”
全体立即起立,大家一起把钦差大臣敬的这杯酒喝了下去。
温泉水此话一出口,自己都感到茫然,自己怎么能讲这种话呢?他一个小小的主任科员有什么资格代表厅一级的高级领导干部呢?再说,罗厅长也未授权给他这样做呀!温泉水把酒喝下去之后,自己突然感到有点后悔,不该一时激动,一时冲动,说这句话。这种话要是传到厅里去,那影响多不好。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太多虑了,他本来就是罗厅长派下来的嘛!既然是罗厅长派下来的,那又有什么不能代表罗厅长的呢?如此这样一推理,反而认为讲小了,还应该再讲大一点,应该说是代表省委黄书记敬大家一杯才对。为什么呢?因为这次他到灌水,先是黄书记派罗厅长落实这件事,后来罗厅长又派他到灌水来落实这件事。这一级派一级,不就连到、靠到、沾到省一级了吗?
欢迎温泉水的宴会,虽然政治规格阵容由于县委李书记的参加,比欢迎白忠诚那一次规格高、阵容大,但时间却没有上一次长。主要原因是,县委李书记还要赶场子。什么叫赶场子?就是在同一时间,在不同地点,有好几场饭局都需要领导人出席,人不能分身呀!那怎么办呢?领导人就一个饭局吃一点、喝一点、讲一点,然后再到另一个饭局去吃一点、喝一点、讲一点。如此一个一个饭局赶下去,便称之为赶场。据李书记自己说,他今天晚上要赶5个场子,所以他不得不忍痛割爱,与大家告别,赶下一个场子去了。
李书记一走,宴会的气氛顿时大减,大家也便很快结束了这场宴会。
不做领导不知道,其实当领导,特别是当第一把手,那真的是很不容易啊,搞不好这吃还真的能吃死人哩!
刘主任陪温泉水回到总统套房。刘主任是温泉水叫他来的,温泉水想跟他研究一下杜局长的材料究竟怎么个写法,由谁来写。
刘主任不知道温泉水有这个想法,在他的意识里,上面来的人的水平,不管是政治水平,还是文字水平,那一定都是省里的水平。而温泉水的水平又一定是比白忠诚要高得多,也强得多,要不厅里怎么会派他来替换白忠诚呢?
“温处长,您有要求只管说,杜局长刚才对我讲了,为了配合您在灌水的工作,您要人有人,要物有物,要钱有钱。杜局长说,只要您需要,我们有条件要让您满足,没有条件我们创造条件也要让您满足!”刘主任走进总统套房,还没等入座,就向温泉水传达了杜局长的深情厚谊。
温泉水待刘主任落座后说:“刘主任,要求我没有,我只是有一个想法,想跟你商量商量!”
刘主任说:“温处长,您千万不要客气,您有什么指示,就尽管吩咐吧!”
温泉水沉默了一下,表示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说:“杜局长这个材料如果开始就让我来的话也就不至于发生这样的麻烦,可是现在出了麻烦再派我来,那么有些细节上、环节上、关系上的一些事情、一些问题,我就不得不有所顾忌。你比如,我和白忠诚是在一个部门工作,他现在拒写这个材料,而领导又派我来写,那么我肯定会写得比他好、比他美、比他强。刘主任,不瞒你说,上一次我替滨湖市局写的那篇也是参加省党风廉政建设现场会的先进集体材料,现在在机关里获得领导和群众的一致好评。这件事情现在已经对忠诚同志的压力很大了,如果这次杜局长的材料又让我来写的话,我怕会让白忠诚下不了台,对他的打击和伤害也太残酷了。刘主任,你也知道,他现在的处境已经非常不妙了,我不能再给他雪上加霜啊!再说,今后我们还要在一个办公室里一起共事呀!”
刘主任听了温泉水这一席话以后,很受感动。他认为温泉水这个人不仅文字水平高,政治觉悟高,对人还富有同情心,充满人情味。于是他就说:“温处长,那您的意思是……”
温泉水说:“我看是不是这样,杜局长的先进事迹材料你们局里先拿出一个初稿,然后我再进行修改、加工、补充、润色,甚至有的地方我还可以推翻,另起炉灶重写。这样,表面上这个材料是你们写的,实际上还是我在幕后耕耘。而且,这样做让白忠诚知道了,他起码也就不会对我怀恨在心了。这样做,我们可以达到两全其美的效果!”
刘主任说:“温处长,这样您不就成了无名英雄了吗?”
温泉水诚恳地说:“刘主任,你我都是共产党员,我们只要能把杜局长这个材料推上去,只要能为我们党风廉政建设做一点微薄的贡献,还计较什么个人政绩和名誉呀?”
温泉水这一说,倒是弄得刘主任下面没有说的了,但是他很感叹,你看,相比之下,人家省里上面的干部跟咱们县里下面的干部,水平就是不一样,思想境界更是不一样。不过,刘主任这边倒是出现了困难,他显得很为难。于是他说:“温处长,不瞒您说,不要说我们局里,就是我们县委县政府里想要找一个写作高手,也确实有点困难!”
温泉水想了想说:“刘主任,我在省里经常听周围的人讲,说灌水这个地方由于经济落后,商业不发达,一些有识之士就弃商从文,纷纷拿起笔杆,干起了自由撰稿人,去走挣稿费发家致富这条路,养家口奔小康,不知此话当真?”
刘主任听了此话,突然一拍大腿,高兴得从沙发上跳起来说:“温处长,你说的一点也不错,我们这里确实有不少文化人专门给全国各地大报小报、大刊小刊写稿挣钱。不过,这些人他们写的都是法治案例、桃色新闻,像这种严肃的、高雅的主旋律的东西,他们可能没有什么经验!”
温泉水手一摆说:“刘主任,此话差矣!题材不同,但文字不分家。这些人之所以热衷于写那些东西,也是投其所好,迫于生计。我们把这样的人请来,我们给他们比报纸、杂志高得高的报酬,他们就一定会为我们卖命。我们叫他们怎么写他们就怎么写,叫他们写多长就写多长,叫他们写多深就写多深,叫他们写多美就写多美!刘主任,我看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给我找一个高手!”
刘主任说:“这没有问题,我有一个朋友就是专门干这个事的,最近正好在家闲着哩!”
温泉水说:“那我们就请他!”
刘主任说:“不过他现在正在吃官司!”
温泉水问:“吃什么官司?”
刘主任说:“新闻官司。温处长,你也晓得,我们这灌水方圆也就这么大,自由撰稿人又那么多,出了一点花边新闻这些人都一个个争着去写,结果写光了,没有什么好写了,于是这些人就跟报刊社玩起了造假,就跟写小说一样去虚构、编故事。结果我这个朋友被一家杂志社给告上了法庭。不过,这也判不了他什么大罪,估计也就是罚几个钱。你别说,他现在手头还正缺钱用呢!”
温泉水果断地说:“刘主任,你不要再说了,我们就用你这个朋友!”
刘主任说:“中!那我明天就领他来见您!”
温泉水说:“不,现在就通知他来这里!”
刘主任从口袋里掏出电话簿,翻了翻找到了他那个朋友家的电话,然后拿起茶几上的电话拨号,电话一下就接通了。刘主任在电话里把情况简单地跟他的朋友说了说,他的朋友告诉他,他立马就到。
电话放下不久,总统套房的门铃就响了。刘主任的朋友果真立马就到了。
此人40余岁,身材较瘦弱矮小,大概是长期伏案作笔所致,所以他的身子有些佝偻。他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那一圈圈水波似的镜片后面,闪烁着睿智的光亮。他身上那件百分之百化纤面料的西装上,几乎到处都能看到油渍、污迹的斑痕。脚上那一双脏得叫人都惨不忍睹的人造革旅行鞋,再一次从头到脚证明了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名符其实的、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农业城镇上的一个小文人。
刘主任首先把省里来的领导温处长介绍给这位自由撰稿人,然后请温处长把具体要求对他讲了一遍。
这位自由撰稿人听后,很勉强地笑了笑说:“这位省里来的领导,我不是共产党员,但是我可以向你们党保证,杜局长这个材料我有绝对把握和能力把它写好。写得如何好,现在没有写出来,我也不好说,你们也不好说,我只能用一篇文章来作比喻!”
温泉水问道:“什么文章?”
自由撰稿人说:“你们党内有一个勤政廉洁的楷模孔繁森吧?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中共中央领导还为他题过词,号召全党、全国人民都向他学习。孔繁森那篇先进事迹长篇通讯想必在座的二位都看过、学过、座谈过。这篇长篇通讯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那应该是由人家新华社的名记、大家、大笔撰写的大作、杰作、名作吧?但是,一旦我把杜局长这篇材料写好,我可以负责地、毫不夸张地对你们说,那些所有见诸报端讴歌孔繁森的文章都将黯然失色,相形见绌!”
温泉水听了自由撰稿人的自吹自擂,兴奋得眉飞色舞,他激动地把手伸过去,紧紧握住那位自由撰稿人的手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希望你戒骄戒躁,为我们党的反腐败重大决策,为我们灌水县的党风廉政建设,发挥你的八斗之才,再立新功!”
自由撰稿人表示:“请省里领导放心,目前因为我跟一家杂志社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已经好久没有动笔了,我早就憋足了劲,现在你们如此相信我、信任我,我一定不辜负你们的希望,保证拿出一个金声玉振的材料出来!”
温泉水说:“那就太好了,明天你就开始正式进行调查、采访。在调查、采访中如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可以及时跟我或者跟刘主任提出来,我们将为你的创作提供一切方便!”
这时,自由撰稿人把声音压了压,似乎有点为难地说:“困难和条件倒是没有什么,只是这个报酬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考虑的。说句大实话,我不像你们是拿月薪的国家干部,我是靠卖字来养活一家老小的,所以,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一下,你们是按多少钱一个字付给我报酬的呢?”
温泉水对这个要求有准备,但没有准备得这么快、这么细。于是,他想了想说:“我们既不是报社,也不是出版社,我们是国家机关,我看这样好不好,我们不按字数来计算。”
自由撰稿人不解地问:“那怎么计算呢?”
温泉水说:“我们采取承包的方法,你完成这篇先进事迹材料,只要字数不少于两万,时间不超过两天,我们付给你一万块钱,你看行不行?”
自由撰稿人一听,心里一下乐坏了:“乖乖,这个价码,不是比我平时拿的稿费要高几十倍吗?”他没有出语,马上连连点头说:“中!中!中!我现在就跟你们签这个协议!”说着他又把头转向他的老朋友刘主任说:“主任,这事我答应了,这笔生意你可千万不要再转让给别的人做呀!”
温泉水说:“这个你放心,我们一定讲诚信,我看协议也不用签了,我是省里来的人,你又是我们刘主任的朋友,这个你我还有什么互相不能相信的呢?”
自由撰稿人一步跨到温泉水的面前,他本来身子就直不起来,如今几乎是都快弯到地了,刚才是温泉水一把抓住他的手不放,现在又变成他抓住温泉水的手不放了。他感激涕零地说:“省领导,这一笔稿费几乎是我一年的稿费收入呀!我们全家这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啊!”
刘主任见交易已圆满结束,他也就不再打扰温泉水休息了,于是就同自由撰稿人一起离开了总统套房。
刘主任走后,温泉水拿起茶几上的话筒给家里打电话。温泉水这个人有个习惯,他不能高兴,一高兴就会打电话,当然这个电话不是给别人的电话,而是给家里姚仙丽的电话。结果,家里没有人接电话。
“奇怪,天都这么晚了,姚仙丽不在家到哪里去了呢?”温泉水心里嘀咕道。忽然,温泉水又想到一个问题,就是这段时间,他一出差,她就总不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