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亲信
小人物大角色,得罪谁都得后悔。
1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李鸿举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开朗活泼的黄燕燕居然经历过那么多的坎坷。
黄燕燕的老家在卧龙市最偏僻的小山村,当年她以全村第一名的成绩升入中学,按照学习成绩,她完全可以顺利地读高中,念大学。可是看到贫困的家境,为了让学习成绩同样优秀的弟弟能够上大学,黄燕燕就有了减轻家里负担的打算。在别的同学纷纷报考高中时,她不顾老师的反对,直接报考了省里的特别教育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了卧龙市聋哑儿童学校。
说起能分到卧龙市,黄燕燕很感激自己所学的特教专业,如果不是专业对口,特教人员奇缺,没有任何背景的黄燕燕无论如何也留不到市里。
工作中,容貌出众的黄燕燕得到了教育局一位老科长的关注,将她介绍给了自己的侄子,那是老实得近乎木讷的一个人。最初的相处中,黄燕燕曾经有过犹豫。几位要好的同事劝解她:“男人老实点是好事,要不然结了婚你就知道了。这男人啊,没结婚之前认为全世界就女朋友适合自己,等结完婚会认为全世界除了老婆谁都适合自己,拈花惹草的,……何况你在卧龙一无亲二无故的。他叔叔在教育局,凡事也有个照应,真要是有机会,你就从这个破学校调出去。别看咱们有点特教津贴,跟别的学校老师的补课费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再说了,谁有咱们学校累?人家一天面对的是耳聪目明的孩子,咱们呢……既是老师又是保姆,只要待在学校里,甭管你想不想干,脑袋里的那根弦时刻都得紧绷着……你要是有这个门路,能走赶快走!”
经过几个月的相处,黄燕燕走进了婚姻。结婚后,她才发现,丈夫事事都要向婆婆请示,对此黄燕燕劝他,“咱们都是成年人了,不用什么事都和妈说……”
一向老实的丈夫居然用很陌生的眼神看着她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从小到大就没有不和我妈说的事!世界上还有比我妈更关心我的人吗?”
黄燕燕一听来了气,问:“那咱俩睡觉,你也和你妈说?”
“说啊!那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妈还问过你有没有落红呢!”
黄燕燕一时无语。
慢慢地,她发现婆婆确实喜欢“关心”他们的生活,事无巨细,大包大揽。最初,黄燕燕对这种过度的关心有些反感,后来慢慢地劝说自己:婆婆只有这一个儿子,就是关心也是为了儿子好。好在她与婆婆不住在一起,不必天天见面,倒也没发生什么不愉快。
结婚几个月后,婆婆开始盯着她的肚子,话里话外地说:“过日子过的啥?过的就是人!我就不理解,现在有些年轻人孩子都不要?老话儿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一家要是没个孩子还有什么意思?……燕燕,你说是不?”
面对婆婆敲打的边鼓,黄燕燕一阵阵臊得脸色通红。她没有刻意地采取什么措施,只是一直没怀上而已,没料想婆婆会这样心急。
又过了两个月,婆婆领着她到医院检查,虽然心有不悦,黄燕燕还是跟着去了。
医生问:“结婚多少年了,没孩子?”
婆婆回答人家:“都五个多月了!”
医生顿时被逗乐了,说:“老太太,才五个月您老着什么急啊?回去多给你儿子、媳妇炖点补品,耐心地等,有您老抱孙子的时候!”
此后,婆婆精心收集各种偏方,每天都会给儿子、媳妇熬出各种各样的大补汤。也甭说,不知道是这些汤汤水水的原因,还是按民间所说,到了立子之年,黄燕燕很快就有了身孕……十月怀胎,女儿小洁在全家人的盼望中出生了。
从护士手里接过孙女,婆婆先是急三火四地掀开小被子,瞧了瞧孩子的下半身,一看是个姑娘,脸色微微变了一变……但这种不满很快被添丁进口的喜悦冲淡了,婆婆对孩子倒也是十分疼爱,除了黄燕燕给孩子喂奶,小洁每天都是待在奶奶怀里。
小洁小的时候,和其他孩子一样的哭闹,一周岁时,黄燕燕带小洁在小区里玩耍,她发现,外面放鞭炮,小洁居然像没有听到一样,小脸上没有一丝的惊恐,继续揪着盛开的黄色小野花……这使黄燕燕突然间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医院的检查结果,几乎让黄燕燕瘫倒在地——小洁患有先天性耳聋。医生初步分析了怀孕史、出生史和家族史,把疑点定在了孕期喝下的大量补品汤药上。黄燕燕把这个结果说给丈夫、婆婆听,不料却引起了一场地震级的家庭战争。婆婆指着黄燕燕破口大骂:“你生不出孩子,咱们给你四处求方子,还成不是了,有没有你这样不说理的人?……你生出个哑巴丫头,我们没怪你,你还倒打一耙了……我给你的补品有问题?你就敢说你天天和那帮哑巴孩子混,没把什么邪气带回来?……”
见妻子和老娘争吵,丈夫不知所措,居然坐在沙发上呜呜哭了起来。
婆婆本来对黄燕燕生了女儿颇有怨气,此刻再看小洁时,就如见到一块破抹布,一怒之下说:“离婚!我就不信,我儿子还生不出个好孩子了。一个泥腿子,上哪儿找不着?……”
黄燕燕气得立刻说不出话来了。她原以为过一阵子,家里的情况就会好些。尽管她低眉顺眼地看着婆婆的脸色,丈夫却把她们母女扔下,搬去了婆婆家。等到黄燕燕真正留意时,才发觉,丈夫的衣物、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已经一点点地转移了!
没过多久,黄燕燕办理了离婚手续,带着一周岁大的女儿独自生活。原本已经开始运作的工作调转也因此停滞。
这份切肤之痛,使黄燕燕更加理解每天都要面对的残疾孩子,她把更多的精力和爱投入到了工作当中,很快成为特殊教育战线上的佼佼者,几年后,被提拔为儿童聋哑学校的校长。
向李鸿举讲述这些经历时,黄燕燕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小洁则乖巧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大大的眼睛不停地望着车窗外的灯光车流。
一份牵挂,不期然地出现在李鸿举的心底。
李鸿举刚刚与卫生局领导谈完合作医疗的问题,周仕明的电话打到了他的办公室,“鸿举啊,我是你周叔!现在忙不?”
“周叔啊……没事,您说!”
“是这样的,昨天王万友来找我了!”
“他找您?”李鸿举心里吃了一惊。他找周仕明干什么?难不成也想换个局长当当,请周仕明给说个话?据说当年王万友当局长就是周仕明一手提拔的。
“嗯……这不,别人求他跟我要幅字。都是老下属了,不给吧,好像卷了面子!给吧,又好像我拿着字到处显摆!其实我写的那字,哪里拿得出手啊!……”
“周叔,这您可过谦了,您的字确实是漂亮嘛!”李鸿举言不由衷地说。其实据市书法家协会的专业人士背后嘀咕,周仕明的字,在书法界,至多也就是个中学生水平。不过,偏偏有着王万友之流,愿意捧这个臭脚,握着一沓沓的润笔费去求字。想来,看中的并不是周仕明的字,而是他手里的权力。
“鸿举啊,王万友这次来,还跟我提起了重建隆光寺的事。听他的意思,上回你们见的那个台湾客商,有意要在这件事上投点资金。他跟我说时,我没发表什么意见……毕竟我已经离开卧龙了,有什么事帮着出出主意,想想点子还可以,但要是真的拍板定案……不过,他倒给我提了个醒,这件事做成了,对你有好处!明白吗?……刚才我给赵德海打了个电话,试探了一下他的想法。看样子,他好像对重建隆光寺一事也很支持嘛!”
李鸿举立刻明白了周仕明的意思,笑笑说:“王万友跟我可没说过这事……周叔,我看这件事还是以后再说吧。市里现在的资金缺口太大了!上次我跟您提的儿童聋哑学校,逼得我没办法,我以个人名义,把钢铁厂的职工俱乐部借过来,给孩子们当教室了,虽然暂时有了着落,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跟重建隆光寺比起来,这件事情要紧得多!”
周仕明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嗔怪:“你这孩子……我上次回去跟你说什么来着?赵德海为什么这么支持重建隆光寺?人家是懂得为自己的仕途作打算!我把事情一件件地都给你分析了,你怎么还不开窍?赵德海到年底或是明年年初肯定要动,现在已经不少人都开始有动作了!据说外市还有几个人也想去卧龙……省里这边,我可以给你周旋,可你也得有……咱不说政绩,你也得有拿得出手的工作成就啊!……重建隆光寺是一项非常好的工程,佛教文化是卧龙的旅游亮点,加上还是台商投资,影响力必然会很大,虽然赵德海是一把市长,可你这个分管市长的功劳也小不了……那样的话,于情于理,你接任市长,都会变得顺理成章。赵德海向上面提名市长人选时,想提别人他都说不出口!你信不信?……”
对周仕明这番话,李鸿举很感激,但他嗅出一股庸俗的气味。他暗忖自己也是俗人,可是说不清为什么,还是从骨子里产生出一种反感。但又不好跟这位自己尊崇过的前辈闹翻,只好虚与委蛇地说:“周叔,您为我好,这我太清楚了,也太感激了!可是……隆光寺的事,就是王万友一个人张罗得欢,德海市长并没有明确表态呀!”
周仕明的口气明显的不快了,“怎么算明确表态?难道人家一把市长还得跟你商量着来?你以为人家看不出这是个再上一步的好台阶?……鸿举啊,不是周叔说你,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又倔又硬呢?本来我想由着你的性子,可今天我得说说你……现在市里有些人背地里嘀咕,说你仗着老首长的威势,不把赵德海市长和别的副市长们放在眼里,在某些事情上和组织上对着干!……”
李鸿举急忙辩解说:“周叔,我没有!我可以……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从来没做过倚仗老爷子的事情,也从来没有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我方式、方法上做得可能不够好,但从良心上说,我自认为对得起您和我父亲这些年一直给予我的教育和希望!”
李鸿举说完才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将了周仕明一军,等于是把对方踢过来的球又踢回给了对方,因为对方沉默了。他有点过意不去,想把话往回拉一拉,但一时又不知怎样说才好。正思忖着,周仕明在电话那一端说话了:
“你不要跟我犯倔!要说倔,你能倔过我?当年我当市长时,因为省里不同意我把工业区的规模建得那么大,我在省里的大会上,跟省里领导据理力争,拍着桌子立下军令状,如果这个工业区建不成、建不好,我就辞职不干了!那可是当着省委书记、省长的面!换个人,谁敢?可现在怎么样?你看看卧龙工业区建设得怎么样?全省一流水平!如果当初我不划拨出那么多的预留地,现在招来的企业建在哪儿?……不过话又说回来,倔归倔,还要讲究工作方法和必要的手段嘛!尤其是要把目光放得长远些,干着当前,想着长远!对于重建隆光寺这件事,你应该把思维更多地放在未来的发展上,放在由此引发的投资热潮和旅游产业的发展上!所以……你这孩子,做事不要凭借一时的头脑发热!……”
李鸿举想说现在卧龙工业区还有大片大片的土地长着荒草呢,把老百姓心疼得直骂娘骂老子!但他说不出口,只好违心地敷衍了一句:“好吧,周叔,让我再想想。”
周仕明在电话里明显地叹了口气,赌气地说:“我呀,真是拿你没办法!翅膀硬了,自己会飞了,那你就飞吧,飞吧!”说罢挂断了电话。
李鸿举怔了一会儿,直到电话嘟嘟地响了半天,才重重地扣上。随即又拿起,按下了王万友的手机号码,刚刚接通又把话筒撂了下去。
关于王万友,李鸿举实在想不明白,这个长得圆滚滚、粗墩墩、看似憨厚实则精明透顶、透着一脸奴才相的大胖子,为什么会得到周仕明和赵德海的器重?在李鸿举看来,这个人的工作能力很差,在各种会议上,如果脱离了秘书写好的汇报材料,卧龙市各种关于旅游事业的数字,他准会吭哧半天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即便是顺嘴溜出来了,也是一回一个数字,一回一个样,让人哭笑不得。
不过,王万友身上表现出的奴性,很是得了《官场现形记》的真传。每次同职务比他高的领导一起出门,王万友都会跑前跑后地充当秘书,为人家开车门、关车门。最有意思的是,他会在领导上车时,把手轻轻地撂在车顶棚上,好像如果他不拦着点,领导的脑袋瓜子就会和车顶棚亲密地“接吻”。这种做法,对赵德海等人显然很是受用。每每上车后,还会对哈着腰腆着肚的王万友,点头微笑。王万友还有着令别人望而生畏的酒量,每每到了各种饭局、酒场,王万友都会义不容辞地为领导们抵挡来自各方面的“敬意”,因此得了个绰号:“王二斤”。李鸿举对此嗤之以鼻,常常是冷眼观瞧。王万友似乎看出了李鸿举对他的反感,除了偶尔说些谄媚的话,并没有做出更多令李鸿举厌恶的肉麻事。
但无论如何,在李鸿举看来,这些并不应该成为一个人受到重用的原因。
他并不知道,王万友能从卧龙市一家宾馆的总经理走到旅游局局长的位置,除了善于钻营,更因为他手里掌握着卧龙市多年前一条社会新闻的真正内幕。
2
王万友到旅游局工作之前,曾是卧龙宾馆的总经理。
卧龙宾馆是全市档次最高、规模最大、装修最豪华的一家宾馆。在招聘服务员时,对仪表的标准要求特别高,不仅对容貌、身高、体重有严格的限定,连三围都要进行测量。工作在会议室和重要餐厅的服务员,更是精品中的精品。当然,在那儿工作,工资也明显高于其他宾馆。
正因为如此,卧龙宾馆成为市委、市政府接待上级领导和外来客商的首选。
别看王万友对政府的行政工作不在行,经商管理却是一把好手,他任职期间,请来专业人士对服务人员进行培训,从站立行走到举止言谈的每一个环节都进行了具体的规范。卧龙宾馆凭借服务人员一流的素质,一流的服务,声名鹊起。王万友因此在业内赢得了不小的名气。
然而,真正让王万友一夜之间成为卧龙市名人的,却是一个突发事件。
事件的主人公是一个名叫青杏的女孩儿,是卧龙宾馆酒店部的服务员。青杏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女孩儿,而不是演艺界那些装嫩的所谓女孩儿,据王万友透露,她只有十六岁,却出落得亭亭玉立,苗条而丰满,最吸引人的是那双眼睛,里面总像含着一层淡淡的愁雾,惹人怜爱。跟同龄女孩儿的开朗活泼比起来,青杏似乎多了些忧伤,就连微笑也都是浅浅地露出两个酒窝。做起事来有条不紊,与人相处也是处处谦让。一起工作的小姐妹们都愿意和青杏排到一个班上。
青杏到卧龙宾馆工作不久,就得到了众多客人的喜爱。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大家总会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这个漂亮而又略带青涩的女孩儿身上。曾经有一位客人光顾着回头看青杏,一个不小心撞到了宾馆大厅的柱子上,狼狈之状不可言。
青杏的出色,使她得到了王万友的器重。每次市委、市政府招待客人,王万友都会特意安排青杏在一旁服务。青杏年纪虽小,表现却是彬彬有礼,落落大方,得到了领导们的一致赞许,并称赞王万友会选人,会用人。
这时,王万友总会腆着肚子说:“哪里,哪里……都是各位领导教导有方。”回过头招呼青杏:“快给各位领导把酒满上,来,我敬各位领导一杯!感谢大家对卧龙宾馆工作的鼎力支持!各位领导对青杏的喜欢,就是对我的喜欢!”
有人逗他,“咱们喜欢青杏,可不等于喜欢你啊!瞧你这身板……把青杏装里面还能晃三圈!”
王万友对此并不介意,笑呵呵地说:“我这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啊!”
“我看你是能容天下难容之酒吧!”
众人哈哈大笑。青杏在一边微微地抿着嘴角,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形,那份美丽,就像一朵洁白的杏花。
不料这朵洁白的杏花,在十六岁的花季里凋零了。在政府一次招待晚宴的第二天清晨,青杏推开了卧龙宾馆十七层总统套房的窗户,纵身一跳……
卧龙宾馆对面住宅楼的一位居民亲眼目睹了青杏从楼上坠落的全过程,他在接受公安机关询问时说:“我每天起得都早,推开阳台窗户,看到对面有个人站在窗台上,接着就跳下来了……刚开始我没看明白,好一阵子才醒过神来,急忙打110报警!……”
接到报警后,公安人员迅速到达现场,青杏已经平躺在了卧龙宾馆正门的大理石地面上,她的身边全是血迹,面色青白,一双大眼睛睁得圆圆的,仿佛在怒视着什么……一位警察看到她的眼睛,顿时感觉背后冒出一股寒气,急忙叫人找来一张床单盖在了青杏身上。
公安人员在她身上发现了一封她的亲笔信,总统套房里则发现了留有斑斑血痕的床单……
调查过程中,同青杏一起工作的服务人员说,前一天晚上参加晚宴的客人,全部是卧龙市的主要领导和几位外商,当时并没有看出青杏表现出什么异常,其中一位市里的主要领导还拉住青杏的手说:“小姑娘比我儿子年纪还小呢!我那个浑小子,整天就知道玩,一点也不让我省心!哪像青杏这样懂事?小小年纪就出来做事,自强自立!”
当问及这位领导是谁,服务人员却支支吾吾不肯说出来。
“最后见到青杏的人,是王万友经理。”服务人员说,“好不容易干完了一天的活儿,大家都想歇歇了。王经理过来找青杏,说是有事要和她谈,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着青杏。”
提起王万友,公安人员相互对视了几眼。在卧龙市,认识他的人都知道,除了喜爱杯中之物,他还有着严重的“寡人之疾”。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可王万友连窝边草也不放过,特别在喝完酒之后,更是色胆包天。他在酒后扬言:谁说兔子不吃窝边草?窝边草多顺口,一歪脖子就能够着,而且吃的时候,心里有底,闭着眼睛就知道哪根草是甜的,哪根草是涩的……卧龙宾馆的服务员如果发现王万友喝高了,总是躲着他,三个一伙,两个一排地在他面前走。要不然,不是这个让他掐一把,就是那个让他捏一下。最怕的就是被他单独找去谈话,每到这时,服务员们都会找出种种理由拒绝。
但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还真有两个服务员跟王万友有那么一层暧昧关系,王万友在酒桌上,戏称她们为老二、老三……
许多服务员都说:“怎么摊上这么个经理,既是酒鬼,又是色狼!要不是看卧龙宾馆比别的地方工资高那么多,说什么也不在这儿受气了!”
有人劝解:“你别当是受王万友的气,就当是在受钱的气,心里就能好受点儿了!”
不过,也有扎手的玫瑰。有一次,王万友酒后调戏一名叫珠珠的服务员,珠珠是个厉害角色,撕掳间把王万友的脸挠出了几个血道子。王万友恼羞成怒,打了珠珠几巴掌。珠珠拉了拉撕破的衣裳,指着王万友说:“王大肚子,你给我等着,今天姑奶奶要是让你消停了,我管你叫爹……”王万友立马辞退了珠珠,而珠珠有着黑社会背景的男朋友,随后拿着片刀,满宾馆地追着王万友跑……最终王万友躲进厕所里,许诺以若干人民币赔罪,事情才算了结。打那之后,王万友的行径才稍稍有所收敛。
青杏跳楼事件一出,王万友被列为重点嫌疑对象,进行突审。几天过去,公安机关迟迟没能向公众交代案情结果。
事情就是这样,越是捂着、包着、藏着,人们就越是好奇。公安机关的三缄其口,使青杏跳楼事件变得扑朔迷离,社会上谣言四起。
有的说,青杏长得漂亮,早被王万友惦记上了,肯定是受到了王万友的侮辱,一时激愤跳楼自杀的,要不然总统套房的床单上怎么有血迹呢,说不定就是青杏的“落红”。
也有的说,青杏可能是无意间发现了什么秘密,被人推到了楼下,要不然怎么能是从总统套房跳下去的呢?总统套房哪是一般人住得起的!
还有的说,青杏可能是谈恋爱了,男朋友见异思迁,抛弃了她,惹得小姑娘伤心欲绝,自杀身亡。
更有人一针见血地说,小姑娘指不定是让哪位领导给谋害了!
……
然而,公安机关公布的案件的最终结果令所有人大跌眼镜:青杏居然是擦玻璃失足从楼上掉下去的,属于意外死亡。至于总统套房床单上的血迹则是上一位客人留下的,宾馆的服务员还没来得及更换。总经理王万友让一个服务员在没有任何安全保障的情况下擦玻璃,负有一定责任,给予撤职处分。
至于当时青杏为什么衣衫不整?为什么会从酒店部来到了总统套房?她身上的那封信里都写着什么内容?从晚上与其他服务员分开到第二天尸体被发现,这其间究竟发现了什么?人们不得而知。
最令人感到吃惊的是,青杏的家人居然没有任何声张!公安机关如此草草了事,为什么却不问个究竟?难道自己家人也不拿青杏的性命当回事?
后来,有知情人透露,青杏自幼父母双亡,与奶奶相依为命。奶奶去世后,青杏成了孤儿,所以才会小小的年纪就到卧龙宾馆做了服务员。
青杏唯一的叔叔,在拿到一笔抚恤金后,一瘸一拐地去了乡下老家,把青杏的骨灰埋在了她奶奶的坟旁。
跳楼事件里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秘密,成为卧龙市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最后的结论就是四个字:红颜薄命!
流言终究抵不过时间。几个月后,这件事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王万友却以旅游局副局长的身份出现在了卧龙市的政坛上。这时人们才顿悟,青杏跳楼事件,一定与省里或者市里的某位高官有关。但这背后的高人究竟是谁?始终是个无法解破的谜团。
王万友刚刚进入卧龙市旅游局,便受到了局长的白眼,这位从政三十几年的老局长实在想不明白,市里为什么会让这个有“犯罪前科”的“酒桶”做自己的副手?老局长向当时分管旅游工作的副市长表示了自己的不满。该副市长冷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竖起一根食指向天上指了指。老局长明白了,但还是纳闷:这个大肚子顶着的“天”到底是谁呢?直到有一天,周仕明来视察,与他和各位副局长一一握手,握到王万友时,他注意到,周仕明手上的力度分明与众不同,还用另一只手拍了拍王万友的肩膀,与此同时,两个人交流了一个极其微妙的眼神。老局长这才从脑瓜顶到脚底板通通透透地明白了,随即却从脚底板升上来一股凉气:有这么个通天的家伙在身边,自己今后的日子怕是要难熬了!
但是,一段时间后,老局长渐渐发现,王万友并不可怕,岂止不可怕,还挺憨厚;岂止憨厚,对自己还十分尊敬。比如局里召开会议时,其他副局长和科长、科员们都心不在焉地抠鼻子、挠脑袋、剪指甲、摆弄手机,唯独王万友拿着笔记本认真地记录,还煞有介事地不停地点着头,以示对老局长观点的赞同。如果是重要的会议,王万友还会带上录音笔,把局长的讲话一字不漏地录下来,会议结束后,在办公室里反复地播放。如此积铢累寸、跬步千里,老局长不由自主地对王万友产生了好感,因这好感而渐觉舒服,又因舒服而渐觉不平、不适——其他人为什么不能像王万友这样,让自己觉得有好感和舒服呢?不平则鸣,不适则怒,大会小会,人前背后,如此那般地一番暗示、引导、褒贬、扬抑,终于使全局上下明白了:想入党、想进步、想提级、想升职,必须得到局长的欢心,而要让局长欢心,必须像王万友同志学习!
打那之后,旅游局召开会议,大家全都带上了笔和本,全都在局长讲话时不停地点头。甚至局长讲完话了,有人还在那里点头不止,后来知道了那是在打瞌睡。大家所记的笔记也是精彩纷呈:有人记的是彩票号码,有人记的是股票行情,有人记的是今天的购物计划,有人看似在写,其实画了一幅漫画,画面是一个圆滚滚的肉球一样的大胖子,跪在地上,给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人舔着脚丫子。这幅漫画不胫而走,被大家传来传去,一不小心传到了老局长的手里。老局长看罢大怒,把漫画放在桌子上,啪啪啪,连拍三掌,起身回了办公室。坐在一边的王万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会儿看看顶棚,一会儿看看地板,后来干脆闭起了眼睛。
漫画的作者没有查出来,全局都跟着遭了殃,一个整顿机关作风和纪律的专项行动由此展开,每名机关干部必须撰写一份深刻的自检自查报告,重点查找工作方面和思想方面存在的问题,并深刻剖析存在这些问题的根源……
老局长本人也在这场自检自查行动中受到了教育,一个明显的转变是与王万友拉开了距离,对他的恭维与逢迎不再鼓励,转而不冷不热,甚至不理不睬。他在想:这个无知无识,只会溜须拍马的家伙,也许没什么背景,他与周仕明那次握手所透露出来的信息,完全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失宠的王万友也在自检自查中转变了观念,一个实质性的进步是发现了老局长嗜茶,并且喜欢收藏茶具。某一天来到局长府上,抱来了一大堆不知从哪儿淘换来的陶、瓷、漆、玻璃、金属以及竹木的各种茶具。
摩挲着这些宝贝,老局长乐得嘴都瓢了,激动得竟有些结结巴巴,“万友啊,你看你……你这不是……这样吧,你看看,这些……一共要多少钱?”
王万友委屈得直跺脚,“局长您这话说哪儿去了!啥钱不钱的?我一个朋友开茶楼,顺带着卖茶具。前些天,我到他那转了转,感觉这东西挺好看,于是就买来了……他给我的都是按本钱来的,我就没花几个钱!……不过,摆在家里,越看越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这么喜欢它们呢?我对这东西也没研究过,寻思您见多识广,肯定明白这里面的奥妙。俗话说得好,‘宝剑赠烈士,美女配英雄,好马遇伯乐,良将得明君’,所以就给您拿来了!”
如果是平时,对王万友这番驴唇不对马嘴的说辞,老局长肯定嗤之以鼻,但是眼下面对着这么一大堆心爱之物,即便是驴叫他也会听成是意大利美声唱法。他拿起一把紫砂壶,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说:“要说奥妙,我也不懂多少,不过,这里面的学问的确不小。就说这紫砂壶吧,顶数宜兴紫砂名气最大,品相最好,泡茶不走味,贮茶不变色,就是到了三伏天,泡上几天,茶味儿都不变样……哎呀,万友啊,这可让我说什么好呢?……”
什么都不用说,旅游局四位副局长,王万友很快由最后一名跳到了第一名,老局长一退休,他顺理成章地坐上了局长的宝座。
半年后的一天,已经退休的老局长领着小孙子到莲花山上去游玩,在青云寺里,他吃惊地发现,王万友正陪着周仕明在进香拜佛!……
3
王万友的钻营技巧在他的政治生涯里屡见奇效,可到了李鸿举这里却全盘失灵。
李鸿举任副市长不久,儿子李卓到美国留学。王万友星夜登门,送去一万美金,肖莹见到摆在茶几上的一沓钱,顿时眼睛发亮,瞧了瞧李鸿举的脸色,没敢动作,却把茶杯向王万友那边挪了挪:“王局长,请喝茶!”
李鸿举收起脸上原有的笑意,说:“万友,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万友说:“就是一点心意嘛!李市长,不是我批评你,家里有了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连声招呼也不打呢?别人不说也就罢了,你分管单位的这些兄弟们总得打声招呼吧!关起门来,咱们不是一家人嘛!”
肖莹说:“你也别多心,鸿举这可不是针对你,我们单位的同事想来庆贺庆贺,都被他给打发回去了……”
李鸿举看似无意地瞧了肖莹一眼,肖莹立刻不说话了。
王万友努力睁大那双小眼睛,看着这对夫妻,说:“李市长,这就是您的不是了,这么一来,知道的,说您廉洁,不知道的,不得说您架子大啊?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可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何况大侄子可是正儿八经地考到了美国!要说自费上美国念书容易,可公费考上的,全省一共才多少人啊?应该祝贺一下!”
李鸿举说:“从中央到地方,纪检部门三令五申地禁止党员干部以任何名义大操大办红白喜事,借机敛财,我不说带头执行,也不能带头破坏呀!这样吧,万友,你的祝贺我收下,可这东西你必须拿回去!”
王万友以为李鸿举只是走走简单的形式,假装推辞,说:“您跟我客气什么啊?大侄子到美国留学,吃穿用度花费少不了,我这个当长辈的表示点意思还不应该?”说完抬起屁股往外走。
李鸿举急忙起身拉他,王万友却已经迅速地打开门,偏巧这时楼道里有人经过,李鸿举不好说什么,只得关上门。
开着车往家走,王万友心想,别人都说李鸿举又倔又硬,软硬不吃!这不吃了吗?说不定是别人喂的肉块小,他李鸿举嫌瘦!俗话说得好,当官不打送礼的,再清高的人,做起了官也是免不了这个俗啊。看来,以后自己有个什么事就好办了,有上面那个大领导罩着,再和分管市长搞好关系,卧龙市自己还不是脚面子水——平蹚!想到这里,他的一双小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缝,按下车窗,一阵微风袭来,王万友顿时感觉天高地阔,神清气爽,打了一个激灵,觉得应该奖励自己一下,随即把车子拐了一个弯……
李鸿举盯着那沓钱,连着吸了两根烟,对肖莹说:“明天你把这钱给王万友送回去!”
肖莹白了李鸿举一眼,说:“要去你去!人家都说了,这钱是给儿子的,没见过你这样当官的,这也不是咱伸手冲人家要的,是他硬塞给咱的,不要白不要!”
李鸿举盯了肖莹半天,严厉地说:“世界上就没有免费的午餐,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软。这几年,从中央到地方,多少人这么倒下去了,你看不着?……”
肖莹撇了撇嘴说:“有你说得那么严重吗?不过是儿子上学收了一份贺礼!”
李鸿举说:“他咋不上别人家送贺礼呢?他跟我们一无亲,二无故的,为什么送这么大的礼?”
肖莹小声嘀咕:“明知故问!”
李鸿举说:“你都明白,我还说啥?明儿起早,你就把这钱给送回去!”
肖莹没做声。
第二天,王万友刚到班上,打更老头儿送来一只封得严严实实的大信封。
王万友问:“什么东西?”
打更老头儿说:“不知道。”
王万友问:“谁送来的?”
打更老头儿说:“不认识。”
打更老头儿出去了。王万友打开信封,原来是自己送给李鸿举的那一万美元!
王万友拍着大肚子,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真他妈就没见过这样的傻蛋!”
骂归骂,打那以后,王万友再与李鸿举打交道时,比平时精灵多了,想事办事都会多绕几个圈子,生怕什么时候不小心,碰触到了这个“死性儿”副市长的高压线上。
按照惯例,政府常务会议召开之前,赵德海都会就会议相关议题与分管的副市长沟通,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分管副市长会按照赵德海的意思行事,所谓的沟通也不过是走走过场。可关于重建隆光寺一事,赵德海确实有些犯愁,让他犯愁的人就是李鸿举。
从主观来说,赵德海对这件事并不支持,要不然,也不会在两年前就否决了王万友的建议。可周仕明的示意,又让他不敢小视。虽说周仕明只是省人大的副主任,在省里,却是个举足轻重、左右逢源的人物,省委书记与他渊源甚深,卧龙市每每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只要周仕明出面,都会有一个理想的结果。加上现在自己想要在仕途上再进一步,难免还要倚仗着他上下周旋。
当周仕明在电话里提出重建隆光寺一事时,赵德海先是“嗯啊”了一下,还没等他说出什么来,周仕明咳嗽了一声说:“德海啊,我为了谁?还不是为你着想!动一个市长很容易,可怎么动?往哪儿动?这说道就多了!现在你主持卧龙全面工作,能不能顺利过渡到市委书记,关键看你有没有拿得出手的政绩,要不让人家凭什么服你?我知道你在城市建设和民生工作方面取得了一些成绩,可也因此惹出了多少麻烦?……省里在这些事上是有想法的。”
赵德海知道周仕明所指的是城市建设中引出的一些上访事件,心里微微动了一下。他明白周仕明说的全是实情,这几年,中央重视信访工作,倾听百姓呼声,解决百姓困难,着实解决了一些积压的问题,但也由此引出了一系列不应该出现的情况。卧龙市曾经在去年连续出现过几次进省上访事件,省委书记亲自给赵德海打电话,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批评,直把赵德海弄得像耷拉脑袋的小瘟鸡。转过头,赵德海把一肚子的火气发在了分管市长和局长的身上,怒气才算平息了一些。
不过仔细想想,有些上访问题,实在是与卧龙、与他赵德海没有多少关系。就说去年冬天,一批民工声势浩大地裹着棉被围着卧龙市政府上访。见着黑压压的人群,腊月天里,信访局长顿时冒出了一身的冷汗,带上几个人,急匆匆地走到人群当中,经过一番了解才明白,原来这批来自H省的民工跟着当地的包工头来到卧龙市的邻市承包工程,工程地点正好与卧龙市接壤,便把民工们安排在了卧龙市暂住。结果工程没谈成,包工头跑了,把民工们扔在了卧龙市。民工们并不知情,还以为包工头在联系工程,几天下来不见人影,才感觉有些不对头,再打包工头的电话,居然是一个女声甜美地告诉他们: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天寒地冻,民工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情急之下,决定集体上访,三百多人裹着棉被,浩浩荡荡地到市政府前的小广场上静坐,要求给予解决。按照常理分析,这批民工除了住在卧龙市的地界上,与卧龙没有任何关系。可民工们就是抓住了住在卧龙市这点不放,要求卧龙市给予解决,还说要不然就坐在市政府的门前不走了。
无奈之下,卧龙市政府在与邻市沟通之后,由两市共同出资,为这些民工购买了返回H省的火车票,并安排专车专人将他们送上火车,事情才算了结。
最令赵德海烦心的是,这两年跟着上访事件吃了挂落儿的领导们不胜枚举,每样工作都实行一票否决制,这儿一票,那儿一票,任何一票就能把一个领导给画下去。一想到这,赵德海就会心生不安。
他灵机一动,对周仕明说:“我这头没什么问题,倒是鸿举对这件事好像……不大支持!”
“要不我怎么说你们还是不成熟呢?想事情都单纯,要把目光放得远一些嘛!这样吧!这件事,我会和鸿举谈的……关键是你要坚持住自己的立场,作为一市之长,一定要树立自己的威望!”
按照赵德海的想法,周仕明在李鸿举那里有了交代,两人的沟通一定会很顺畅。他本来不想让李鸿举知道周仕明给他打电话的事,思来想去,还是对李鸿举的倔脾气有些打憷,他决定干脆来个开门见山,把周仕明推到李鸿举面前,要是李鸿举不同意,也不是自己不给周仕明面子了,全是李鸿举不支持周仕明。卧龙市的大小官员都知道周仕明对李鸿举就像老子对儿子,如果他们意见相左,自己正好乐得不做这个事,还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所以当李鸿举坐在他对面时,赵德海直接说:“鸿举,昨天我接到了老市长的电话,和我提起了重建隆光寺的事儿……”
赵德海注意到李鸿举脸色顿时变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接着说:“事实上,早在两年前,我就反对过这件事。关于理由,当时我已经进行了说明。一来隆光寺地处市中心,位于商业区中心,单独建设,不符合全市的城市建设发展的总体规划;二来莲花山的众多寺庙已经形成规模,隆光寺经历这么多年,逐渐衰亡,差不多已经被人们给忘光了,重复建设必然会造成资源的浪费;三呢,重建所需资金不是笔小数目,现在市财政的情况不比从前,基本是工资财政,如果盲目投资,必然会加重财政的负担。可是……我却不得不否定自己当初的想法。想必你也听老市长说了,那位台商孙悟空准备对隆光寺重建投资,这项投资涉及海峡两岸的关系,更涉及宗教事宜,而且还是在一个十分特殊的时期,所以……”赵德海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李鸿举,把身体靠在坐椅上,点燃了一根香烟。
李鸿举没想到赵德海会把周仕明推到台面上来,当时也就明白了赵德海的用心。暗自骂了一句“老狐狸”!嘴上却说:“具体怎么办,当然是以市政府的意见为主,不过……我个人的意见是,反对重建隆光寺!理由和您当初的想法一样,现在市里各项建设需要的资金太多了!想必您也听说了,市聋哑儿童学校暂时借用了钢铁厂的俱乐部做教室,虽然有了着落,可并不是长久之计。关于重建学校一事,政府一直在强调暂时资金紧张。如果重建隆光寺,对那些学生和家长怎么交代?人家会问,重建学校没钱,重建寺庙怎么就有钱了?”李鸿举尽量保持着内心的平静,可语气上,还是越说越激动。
李鸿举的态度引起了赵德海的不满,他强硬地说:“这话是怎么说的?难道你分管市长知道孰轻孰重,我这个主管市长反倒不知轻重了?鸿举,你要充分认识到,事情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要不然老领导会这么关注这件事?”说到这,赵德海看了李鸿举一眼,“我的意见是,在明天的常务会议上,先把这件事情探讨一下,然后由你负责带队做一个全面的可行性调研报告!当然,这项调研报告一定要符合科学发展观的要求,符合全市经济和社会发展的需要!”
李鸿举问:“那重建聋哑儿童学校呢?”
赵德海起身,站在窗口,看了看市政府楼前飘动着的五星红旗说:“暂时放放吧!”
李鸿举也站起身,说:“如果市政府同意重建隆光寺,我保留个人意见!”说完,便大踏步地走出了赵德海的办公室。
政府常务会议因为这次事先的沟通,并没有出现各持己见的情况,开得一团和气。赵德海暗自猜想,估计李鸿举一定是被周仕明说服了。谁会不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呢?到了仕途之上,所有的人,只有一条路可走——往上爬,爬得越高,才会把更多的人踩在脚下,才会有更多、更大的自由。想到这些,面无表情的赵德海在心里笑了一下。
事实上,李鸿举是决心用另一种方式来把重建隆光寺这件事“搅黄”,不过这个想法,除了自己,他不能对任何人说,“曲线救国”是他经历两年的政治生涯后,得出的一条无奈的经验。
4
一个人内心的脆弱,是否与他的职务成反比呢?
所谓高处不胜寒,在官场上所处的地位越高,身边的朋友也就越少,内心也就越发孤单!走出周仕明的卧室,李鸿举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不禁生出一阵阵的凄凉。
如果不是母亲的一通电话,李鸿举根本不知道周仕明病了。
“你周叔病了,你知道不?”母亲在电话里说。
李鸿举问:“不知道啊,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嘛!我给你婶子打电话,跟她唠了会儿家常。她说你周叔最近血压又高了,一直下不来,老是头疼,好像心脏也不是太好,就到省医院查了一下,医生让在家里静养。我打电话的时候,正输液呢。”
“嗯。”
“嗯什么嗯?你赶紧的,过去看看……要是没有你周叔,你能有今天吗?”
李鸿举吞吞吐吐地说:“妈,我这几天事情特别多。过几天吧!”
“什么过几天?过几天你周叔上班了,还用得着你去看?从市里到省里就是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嘛!”
“嗯……我把手头的事处理完就过去。”
“你可别糊弄我。我给你婶子打电话就知道你去没去!”
“我骗您干吗?我去还不成嘛!”
“别忘了给你周叔带点‘孙记豆腐干’,他就爱吃卧龙的豆腐干,别的地方做的,他不爱吃……得了,要不我去买吧,一会儿你绕个弯儿到我这儿来取。”
李鸿举哭笑不得,说:“妈,你就别绕那个圈子了,我到你那取还不如到‘孙记’快呢。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一准去还不成嘛!”
“你知道就成。回来给我打个电话,要是你周叔病得重,我和你爸也得去瞧瞧!”
“嗯,好的!”
周仕明家是跃层式住宅,一进门,就是一间干净整洁的大客厅,一套显然是十几年前流行样式的橡木沙发,摆放在客厅的正中央。整个房间装修简朴,体现着主人的怀旧意识和精神追求。坐在那里看电视的小保姆告诉李鸿举,周仕明正在睡觉。
“婶子呢?”
“有事儿出去了,说待会儿就回来。”
“那我自己上楼。”
李鸿举轻车熟路地上到二楼,到了周仕明的卧室,轻轻地推开门,周仕明还在沉沉地睡着。李鸿举蹑手蹑脚地坐在床边的小沙发上,打量起这个房间。一切还和当初周仕明从卧龙搬来时一样,一张一米八的旧床,两张单人布艺沙发,简单、朴素到了极点。
沉睡着的周仕明完全消却了平日里的霸气,与许多同龄人一样,不时地发出轻微的鼾声,脸上的皮肤已经松弛,眼角和嘴角的皱纹清晰可见,脸颊上的皮肤向下坠着。最明显的是脖子上的皱纹,重重叠叠地堆积在那里,无言地描绘出岁月的无情。李鸿举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那时的周仕明多么年轻啊!虽然身材不是特别高大,却身轻如燕。对李鸿举而言,周仕明犹如一座高山。如今,当年风华正茂的青年已经老态毕现……李鸿举的眼里不禁微微发潮。
周仕明翻了个身,把脸对着李鸿举,这时,由一条红线丝系着的玉制观音坠从周仕明颈间滑落在了枕头上。李鸿举心里又是一惊,眼前浮现出周仕明跪倒在蒲团之上的情景……
好像是有了某种感觉,周仕明睁开了眼睛,见到李鸿举坐在那儿,他愣了一下,很快恢复了常态,起身想要坐起来。
李鸿举忙把枕头向上动了动,靠在周仕明的背后,柔声地问:“周叔,我是不是惊动您了?”
周仕明问:“你来多久了?怎么不喊醒我?”
“我寻思让您多睡会儿,您……太累了!”
周仕明眼圈儿一下子红了,一把拉住李鸿举的手:“难得……你那么忙,还来看一眼我这个老头子!……”
李鸿举鼻子一酸,说:“瞧您说的,再怎么忙也得来看您不是?我是早上给我妈打电话才知道您病了,我就急三火四跑来了!感觉怎么样?我妈说您最近心脏不太好。来的时候,老爷子、老太太特意叮嘱我,给您带了点‘孙记豆腐干’,待会儿您尝尝,看看味道有没有原来做得好?”
“你啊,还和小时候一样,对老人知疼知热的。要是小光能有你一半出息就好啦!首长有福气啊,生了你这个好儿子……我也不知道上辈子作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个败家子!如果不是他这么气我,我也不至于得上心脏病!”
“小光也是工作忙,没时间陪您,您别生气!就那么一个儿子,老和他较什么劲儿?再说,他的年纪还小嘛,难免有些任性!”
“我愿意和他较劲儿?我早晚得让他气死!”提起儿子,周仕明难以抑制激动,手臂在空中挥动着。
小光是周仕明唯一的儿子,今年二十八岁。周仕明年近三十才成家,婚后三年才盼来了儿子小光,自然是视若珍宝,从小到大,顶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古语有言:“惯子如杀子。”小光从小在家里说一不二,上学了,在学校也是为所欲为。小学时把癞蛤蟆放进女同学的书包里,吓得小姑娘大哭,几天不敢上学;中学时追求漂亮女孩子,把女孩子堵在胡同里不让人家回家;好不容易读大学了,结果因为连续挂科,被学校勒令退学……周仕明上下通融,好歹给儿子混了一张文凭,毕业后分配到了一家事业机关。原以为他参加工作就应该定了性,不料,却和一些领导子弟混在一起,整天打架、酗酒、赌博……
关于小光的这些事,李鸿举早有耳闻。但他知道,在这些事情上,更多时候是周仕明的爱人在惯着、宠着小光,每当小光做了错事,这头当爸的要打要骂,那头当妈的就会左挡右拦。一来二去,小光成了双面人,在母亲跟前像只老虎,到了父亲面前却成了绵羊。李鸿举曾经亲眼看到,小光读中学的时候惹了祸,周仕明拿着皮带,狠狠地抽在小光的后背上,一条长长的肉棱子立时凸现出来,小光撕心裂肺地号哭:“我以后再也不敢了!爸,你别打了……”周仕明也不搭腔,只是板起面孔,继续使劲地抽打,直打得小光后背上布满了血痕,才扔下皮带,把自己关进书房生闷气,久久不肯出来。
李鸿举背地里不止一次地劝导小光,别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小光每次也是“嗯嗯啊啊”地答应着,说听鸿举哥的话,以后一定让家里省心,一定不犯老毛病。可转过头,指不定又惹出了什么事。
前几天,小光居然和一帮所谓的兄弟到歌厅里吃摇头丸,被公安机关抓了个现形。警察抓住他们的时候,这帮人居然叫嚣:“你他妈的敢抓我,明天我就扒了你这身皮……”
周仕明接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家里看中央电视台的《晚间新闻》,放下电话,顿时觉得胸口像憋了一口气,当即倒在了沙发上,老伴连忙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因为讨厌待在医院里,也是不愿意见到那些去看望他的人。周仕明只在省人民医院住了几天就回到家中,每天医生和护士都会专门来他家为他复诊、输液。
外人面前,周仕明从来不提起这个儿子,看到李鸿举,周仕明终于把一肚子的苦水毫无顾忌地吐了出来:“鸿举,你说这么些年,我省过心吗?……在卧龙的时候,这个兔崽子给我惹了多少事?人家管他叫什么‘周衙内’!……多难听啊!别人以为我听不着,可我能听不着吗?听着又能怎么样?应该骂的,我都骂了,应该打的,我也打了,可是有用吗?三十来岁的人了,照样到处惹是生非!我以为到了省里,离开了原来的环境,他能收敛点,没想到他很快又和省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混到了一起,变本加厉了!这次,他……他居然沾了毒品!……”
李鸿举心里一惊,他也没想到小光已经这么离谱,想劝慰周仕明几句,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周仕明突然把双手捂在了脸上,压低声音哭起来。
这是李鸿举第二次见到周仕明哭,第一次是周仕明从部队转业到地方时,抱住李鸿举的父亲,两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眼泪无声地落下。而这一次,却是在一个晚辈面前。
李鸿举心里格外难过,却又无可奈何,只好笨拙地劝慰着:“周叔,别这样,您的病还没好呢!……”
周仕明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说:“知道你婶子为什么信佛不?就为了这个兔崽子。他总在外面惹是生非,你婶子怕呀!总是提心吊胆,怕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让人要了小命……他再不济,可也是我们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于是,就想到了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你婶子做居士求平安。我们拜佛烧香,不求什么往生极乐,就为了佛祖能保佑这个孽障不出什么事,求个心里头平静啊!……”
李鸿举紧锁眉头,心里一阵阵地感叹着。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最柔软的、不能触及的地方,那里面住着的一定是最亲最爱的人。周仕明的内心深处,最重的应该就是他的儿子了,儿子的诸多恶行和无可救药,在他的心里扎了一刀又一刀。可这些伤,这些痛,他又不能跟任何人言及,心里的苦闷可想而知。想到这些,李鸿举的心里,对周仕明多了几分理解和同情。
周仕明长叹了一口气,动情地说:“鸿举啊,我老了,明年我就得退了,所谓人走茶凉,这些年,退下来的那些同僚都什么样,我看得一清二楚。别人都有接班人啊,可我……我已经看出来了,小光这孩子,我指望不上了,周叔以后就指望你了……为什么我不遗余力地帮你?不光是因为老首长,还因为打小我就喜欢你,我盼着你好,盼着你出息,盼着你的成就超过我,超过老首长……说句装大的话吧,我一直把你当我的亲生儿子看,甚至比对亲生儿子的盼想还要大!哪个当父亲不盼着儿子青出于蓝胜于蓝?这种心情,你能理解吗?”
李鸿举心里翻江倒海,涌出了两眼泪花,说:“周叔……我明白,我明白!”
周仕明说:“别人都认为,我是收了赵德海的好处才帮他研究下一步。哼,我收他什么好处?他能给我什么好处?关键是,我不是为他呀,我是为你,为你!你懂吗?赵德海不动,你想动也难,所以我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重建隆光寺的事情上跟你谈。说实话,这些天,我心脏一直不太好,除了跟小光生气,还有……就是为了你的事。以老首长的个性,不会为了你的事跟谁张这个嘴,可现在……毕竟不同当年了,上面要政绩,下面就得出政绩,没有政绩,靠什么说话?政绩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得自己争取!所以……你要是真明白我的一番苦心就好啦!”
“我明白。”李鸿举不大情愿地点点头,说,“市政府的常务会已经开完了。重建隆光寺的可行性调研报告,赵德海指定由我负责,我这次来,也是向您汇报这件事的!”
“那就好……台商那边得抓紧沟通,尽量争取外面的资金投入。另外,你上次和我提的儿童聋哑学校重建的事,也可以同这位台商商量一下,他不也有意在教育方面投资嘛!两件事一起办,省里这边,我再帮你协调一下,看能不能多争取一些资金。……今天和你说了这些,我的心里好受很多,许多事,跟你婶子讲,她不懂,我只能憋在心里。官场上会有朋友吗?不可能有!即便有,也只是利益上的。你记着我的话,官场之上,不是你争,就是我夺,谁占领了先机,谁就多了一分获胜的机会!”
李鸿举注意到,周仕明在说起这些时,眼睛里又闪烁出平常可以见到的光芒。李鸿举突然想知道,走下官位的周仕明还会剩下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