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在干部考核这个关键时刻,王祈隆突然要去武汉参加他们华中大学的同学聚会。他是在车子上接到同学打来的电话,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突然决定,要去。这免不了又引出一些新的闲言碎语:恐怕是借着聚会的名义去干别的事情,省里京里都少不得去一趟的。王祈隆制止了办公室主任的劝阻,他对这些事情一概置之不理。人人都有一个头脑,你能阻止了别人去想?人人都长了一长嘴,你能阻碍了别人去说?况且,如果这个时候打退堂鼓,不是刚好印证了他们的谣言!

这是他毕业二十多年后参加的第一次聚会。毕业后,由于工作安排上的不顺利,他基本上断绝了和所有同学的联系。后来事业逐渐明朗起来,才有同学陆陆续续地和他联系上。但学校组织的校庆之类的活动,他全都借口工作走不开给推辞了。他不愿意走回过去,并不是因为他和他的那些同学没有太深的感情,而是有很多东西都让他哽得慌;或者已经淡忘了,不愿意再翻动它。这次在武汉聚会,只是他们一个班参加,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跟他通了电话。他们说,王祈隆,我们都念叨着你,你是不是把我们都给忘了?王祈隆想了想,如果再不去,就会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

他们这次聚会是武汉一个做生意的同学发起组织的,据说这个叫安天顺的同学,手里资产在九位数以上,明里暗里娶了三房老婆,生了四个孩子。也不知道是大家开玩笑涮他,还是确有其事。说到他的脸上,他一概不否认,只嘻嘻哈哈地跟大家逗乐。他开始好象是做房地产的,后来又介入了IT和其他产业。具体是做什么的王祈隆不清楚,可能有很多同学都和王祈隆一样不清楚。反正大家来了,反正他有钱就是了。

这安天顺王祈隆已经不大记起他当时的模样了,他家是湖北罗田县的,生得小而黑。就是在他们班里,也是很不起眼的一个。那时他在学校里拼命地追女孩子,当然是无一得逞;而按现在的行情,肯定会有许多女孩子追他了。王祈隆想,这也可能是这次聚会的副标题。现在他依然很瘦小,却显得很有精神。追逐美女和追逐金钱一样让人精神焕发,看着安天顺精神抖擞的样子,王祈隆真是自叹不如。

谁能想得出来,七月十七日是安天顺的生日。安天顺召集同学聚会,其实也是给自己过了个别出心裁的生日。王祈隆在大家举杯祝贺的时候,多少心里有点不舒服。但又说不出来别扭在哪里。他就是直接告诉你自己过生日,难道你还能不来?这些有了钱的人,他们都想不出怎么折腾是个好了。

现在在同学中间,王祈隆也算是个明星人物。并不是他这个市长的位置有多么位高权重,而是这市长是由他王祈隆做了,大家觉得很稀奇。王祈隆是带点悲天悯人的心情,看待他这些都想使出浑身解数炫耀自己光辉业绩的同学们的。但他还是在大家的恭维里,找到了当年屈辱的一点影子。每个人与他碰酒的时候几乎都会说,当时真没想到啊!

王祈隆在他们眼里,当时是什么样子?现在又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让大家没有想到的另一个人,就是陕西的小伙潘明军了。他现在的身份是陕西某市的市委书记,听说马上就要升副省长了。潘明军没有休妻,他的老婆一直还是那个贵州的丑姑娘马秀秀。马秀秀现在是市工会的主席,老了胖了,反而脱了原先那种小里小气的穷酸相。夫妻俩一起来参加聚会,却好像是当着大家的面故意在表演爱情,一有空就拉了手,硌得让人牙酸,这就又露出了井底之蛙的底色。大家在后面看了不吱声,各自在心里撇了嘴。当着面却又逗他们,来啊,亲个嘴啊!

王祈隆真的有些后悔加入这个聚会。大学同学的聚会,其实是大家的乌托邦,无论眼前是何等的荣耀,谁能找回当年没有得到或者曾经失去的东西,收获和损毁永远都是对等的。

大家在一起,仍然像过去一样胡说八道。抛头露面的,还是过去那些面孔。王祈隆还是沉闷的王祈隆,他始终都很少吭声。这让大家觉得王祈隆变了,但是又没变。同学到了一起,就是吃饭,喝酒,聊天。放开了。喝醉了。话语也超越了边界,身份地位一下子就不存在了。晚上男男女女都围坐在宾馆房间里,抽烟,打牌,贴纸条,翻跟头。新闻旧闻像启封的烈酒,弥漫在闪烁的眼波间。有人提起了冯佳。冯佳这次没有来,女生们就拼命说起冯佳。有人说到了新闻系的李彤,大家就七嘴八舌说李彤。马秀秀和潘明军单独回房间聚会去了,又有人说起了他们。

说的人和听的人仿佛都是有些心不在焉,王祈隆却是一句句听到心里去了。

知道李彤和宋大伟的事情吗?

听说过,不是离了吗?

还不是李彤把宋大伟给甩了!

也不能那么说,当初那么单纯的女孩,在学校和宋大伟好成那个样子。开始听说是和他们公司的总经理好,后来不知道怎么又让董事长给弄到香港总部去了。李彤倒是压根没有提离婚的事,听说是宋大伟那个要强的妈妈强迫儿子离的。

又有一个插进来说,你们还不知道,宋大伟去香港找那老头子谈判,差一点没有吃了官司!

怎么说呀?

那老板提出要他们离婚,给宋大伟二百万港币。宋大伟竟然答应了。

这倒符合宋大伟的性格,看着像个男人,其实连妇人之见都没有。那后来呢?

后来李彤倒是没有说什么,她爸爸妈妈也不准备说什么。是李彤的哥哥觉得吃了亏,就反把宋大伟给告了,说宋大伟为了钱把妻子给卖了。她那哥哥才纯粹是敲诈。宋大伟的妈妈气得要吐血,当面把支票甩在她哥哥脸上,才撤了诉状的。听说宋大伟很长一个时期都没有心情做事,并且过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再找老婆。

是啊,男人遇到这事儿,可是兜头一棒,凭谁也吃不消。

李彤让那香港的董事长娶了当小老婆,可是生活得依然滋润。前一阵子有的同学说在那边见过她。说李彤还是那个纯情的样子,还主动跟同学们提起宋大伟大学时候的趣事儿,说起来一板一眼的。说李彤还是那么漂亮啊,倒真是个没心没肺的,脸上连一根皱纹都没有呢!

在同学里面,王祈隆最想了解的是女同学冯佳。他这次来最想见到的也是冯佳,可偏巧她不在武汉,有同学说她是故意躲着不见大家。这让王祈隆不免有些失望。

这时偏巧王艳华说起了冯佳,在武汉工作的同学就她和冯佳最近乎。

冯佳毕业就被分配到武昌的一个科研所。有了工作,有了一份固定的工资,她和她的那个钢铁工人的差别就渐渐露出水面喽。你想啊,她读了大学,工作后又天天在知识分子堆里泡着,物质和精神生活都是小资情调的了。回到家去,看着未婚夫阿强那粗鲁邋遢的样子,心里就难免有些不是滋味儿了。

看着就不是那么回事儿,硬往一块儿凑能行吗?

是啊。后来还不是为这个把人家给甩了!

甩得好!也算是给咱们学校的男生,出了一口恶气!绰号燕子李三的男生李刚,看着王祈隆说。

也怪她后来嫁的那个张志刚。他研究生毕业,冯佳去时他在所里已经寂寞了一年,经人介绍相了几次亲,都是高不成低不就。冯佳来了之后,也不问人家是不是有对象,只管一个劲儿下了死力气追。

听说那小子还有些文采,天天给冯佳写情书。冯佳开始很反感,也没怎么在意。过了一段时间是听之任之。再过了一段时间,就有些甜丝丝的小浪漫了。爱情这个东西嘛,就怕形成氛围,一个人往往不是被另一个人俘虏的,而是被这个人的氛围俘虏的。一个单位待着,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那些话要说起来本是俗不可耐的,可写在带了各种颜色和图案的信笺上,就觉得是另外一番感受了。

有男生插进来说,这样就架不住了,到底是女人。

去一边去,捣什么乱!还不全是你们这些臭男人给害的。

也挺可怜的,那冯佳提出来分手,钢铁工人被冯佳一棍子打到了酒缸里,喝得半个月都起不了床。

他们说那小子从来不吃亏的,在冯佳身上可是吃了大亏。有道儿上的朋友要出来摆平这件事,反而被他制止了。他虽然没有文化,可他有脸面,很有义气的一个人。冯佳跟他提出来分手后,就搬到科研所去住了,再也没有回家。那阿强喊了几个兄弟,把她的东西完好无损地送了过去。

他倒像是个性情中人,倒是我们这些知识分子,整天感情感情地喊,其实相互之间,哪里还有一点感情的影子?

错!看人家潘明军潘大人两口子,感情得像出土文物似的!

这事儿后来不知怎么被《楚天都市报》捅了出来,还引起了一阵讨论。有的说,冯佳太没良心,是女陈士美;有的说,像这样没有爱情的婚姻,本来就是该被抛弃的。但不管怎么样,那钢铁工人阿强是死了心,先找了一个合适的姑娘娶了。老婆很快就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后来与人合伙开出租汽车公司,发了大财。

男人遇到这事儿,要么被一棍子打死,要么会一鸣惊人。冯佳过得怎么样?

就别提有多窝囊了,倒是顺顺当当地嫁给了张志刚,过了一段有情有意的日子。那张志刚表面上有些花哨,但骨子里是塌实的,也格外珍惜追到了手的冯佳。他是个小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是一门心思要和结了婚的老婆过日子的那种人。甜蜜的小日子过了两年,俩人没采取什么节育措施,问题就出在冯佳一直没有怀孕。

那到底是谁的事呀?

冯佳当然知道自己的毛病在哪里,还不是那个时候和阿强打胎打得次数多了!还没有毕业,医生就曾经警告过她,如果再打,孩子就有可能怀不上了。她自己酿下的苦酒,只能自己独吞。面子上又不能说破,天天抓来大包小包的中药,眼看着把一个细白的肚皮都喝成乌紫的了。

看你说的,好象你看到了似的。也真够悬乎的。

悬乎的还在后头呢,张志刚开始常常在外面喝酒,然后整夜不回家,夫妻生活也越来越少。只到有一天,人们在单位的储藏室里,现场抓住了他和那个打扫卫生的清洁女工正做在一处。可怜的冯佳,几乎是跪着恳求一脸麻木的张志刚的,要他改了。张志刚却说,人家怀了他的孩子,要改也得先把孩子生下来。冯佳扯开脸面,给了那女人一笔钱,让人家做了流产。单位领导旗帜鲜明地站在冯佳一边,把那女工给辞退了。

冯佳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就总是点儿背!

后来呢?

后来事情虽然摆平了,可张志刚的心却没平息。张志刚俩哥哥生了两个女孩,这让他的父母耿耿于怀。其他两人的指标都用完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张志刚这里。哪知道冯佳却是个不下蛋的鸡,女孩都生不出来一个。任凭冯佳用了千般万般的方法笼络张志刚的心,都没有任何用处。张志刚活像是变了个人,对他们这个家再怎样都积极不起来了。日子混沌着又过了一年,冯佳的肚皮尽管日益的乌紫,但仍然没有怀孕的迹象。情是一点都没有了,俩人到一块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生孩子。冯佳总是安慰他说,也不能太着急,我们还都年轻嘛!张志刚可不管这些,每次当人不当人都不给冯佳留一点面子,说,还年轻个屁啊,我都快三十岁了,总不能没有后吧!

那还能过下去啊?

王艳华的性格一点都没有改变,甚至比过去更喜好炫示。借着谈冯佳她又当起了主角,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她就越加地手舞足蹈了。她打着手势夸张地说,哎呀!他们过不下去?我更过不下去了。俩人只把我当成了人民调解委员会,屁大个事儿,都颠儿颠儿的过来找我说。尤其是冯佳,那阵子吃不下饭,瘦得像个鬼一样,先前珠圆玉润的模样是一点都没有了。这才没有过了几年,她的情形却是完全改变了,过去是人家争着要娶她,现在是她嫁了人却没人要了。那一阵啊,谁见了她都说,整个人看上去都青紫得像被一团晦气笼罩着。

后来听说冯佳在路上又碰到了阿强,俩人还演了一出第二次握手呢!

都是传的,具体内幕没人说得清楚。阿强那时可是当老板坐大奔的人了。

你们说怪不怪,当年我们看阿强那猥琐样,当了老板衣着粗俗是粗俗了点,可猥琐相却是一点都没有了。

你见过?

怎么会没见过,若不是我亲眼所见还真不相信呢!那次我撞见他们在一起吃饭,后来冯佳才承认,他们现在经常在宾馆饭店里约会。

真是大荒其唐!

冯佳自己都忍不住觉得实在是荒唐可笑。曾经是她下了狠心离开人家,现在又偷偷出来和人家相好。明明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却是自己作践着要做二奶。长江岸边,风流总是被雨打风吹去啊!

两个人干脆再合了伙不就是了。

咱们冯佳不是个内心狠毒的女人,她总不能让人家为了她,把妻子休了再重新娶她一回。话又说回来,她就是想这样做,还不知道人家阿强会不会同意呢!

对王祈隆和冯佳一起吃饭的那次嘲弄,马秀秀可能根本就没有留在心上,王祈隆却记了几十年。那是王祈隆大学四年里所能记住为数不多的事件之一。王祈隆看不起马秀秀,也看不起潘明军。而他们现在的情形,却分明是同学里面最让大家羡慕的一对儿了。

大家在一起耍着的时候,喝得醉熏熏的潘明军早早被马秀秀拖到房间单独亲热去了。受了同学们情绪的感染,他们俩竟也滋生了许多久别重逢的火热劲了。

这老潘是又醉了一回,同学的议论他显然听不见。马秀秀的耳朵却是透着亮堂的。一切都在她的脑子里明明白白地醒着。

马秀秀心甘情愿地跟着潘明军回到黄土高坡上的一个小县城里。还没报到,一时三刻就力逼着人家娶了她,仿佛他们的这场婚姻,是一块三伏天里的冰棍,多搁置一会立马就会化掉似的。

七月里,俩人按照当地的风俗,举行了结婚仪式。吹吹打打的陕北小调,把马秀秀的心忽悠得找不着北。

马秀秀没有看错人,那潘明军对付农村工作像是对付女人一样,有股子不由分说的武狼劲儿。俩人都被分到了农业系统,正赶上扶贫,于是就结伴下了乡。到毕业的第三年头上,潘明军已经混到了副乡长的位置。一九八五年,中央强调各级领导班子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从上到下,各级党委都在从档案里扒拉着有学历的年轻干部配入领导班子。潘明军干得不错,又是重点大学毕业。潘明军由副乡长直接被任命为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实打实的副处级干部。这边还没去报道,那边任命又变了,又被直接任命为县长。

那时候的干部,就像被气儿吹着似的。市计委一个中年知识分子,一个月竟然被提拔了三次。

丈夫升了官,而且越来越像个当官的样子了。对老婆说话都是说得少哼得多了。马秀秀在外面把个官太太架子搭得十足,回到家里立马把自己从架子上卸下来,处处陪着笑脸,睡觉都恨不得睁了一只眼睛,时刻提防着有人把她的位置给颠覆了。马秀秀是有自知之明的,虽然没有人当着她的面说什么,可马秀秀想都想得出,大家在背后会怎么嘲笑她,县长的老婆是如何的拿不出台面。

潘明军当了县长的第一年,马秀秀给他生了个丫头。潘明军面上不见得烦,心里终归是不受用。再回头想一想自己的婚姻,觉得简直是一场玩笑。趴在床头上说那一句话,等于给自己戴了一辈子的紧箍咒。刚娶的时候还觉得凑合,陕北穷,讨个婆姨不容易,何况是个女大学生。乡里乡亲的也都没啥说的。时间长了,尤其是自己当了县长之后,早早晚晚地守在一起,那样子真是越看越不耐看。特别是再比较了周围那些个年轻干部的婆姨,娶的个个都是如花似玉,就更觉得自己的婆姨拿不出手。身材没身材,脸蛋没脸蛋,简直是他妈的一头母驴!

潘明军可不是没想过休妻,要不是有政治前程这个卒子别着马腿,他早就杀过楚河汉界,一路欢歌了!

那马秀秀却是聪明到了极点。潘明军再怎么不耐烦,马秀秀只是一味地顺着他,一味地装傻。这是马秀秀最大的本领。她装了傻,凡事又不与潘明军顶牛,这就让潘明军没了休她的借口。她在家孝顺老人,就是潘明军不回去,她也隔三差五地回他家去,给老人送点吃的穿的用的,临了又塞给他们几个零花钱。给婆婆洗了头再给公公洗脚。把两个老人贿赂得乐颠颠的,见了谁都说,儿子孝顺就是不如媳妇孝顺啊。

潘明军最大的错,就是始终抓不住她的错儿,想发作都无从发起。

马秀秀生孩子时子宫大出血,身体虚弱,就让她的娘家妹子来照应着。妹子名唤清清,虽然和秀秀实属一母同胞,可生得与姐姐有天渊之别。清清高中没毕业就嫁了一个县城的修理工,儿子都三岁了。看上去站是个站相坐有个坐样,大大方方的,没有一点小地方女人的扭捏。虽然是南方女人,可不高不低的身量,一条黑粗的大辫子一直拖到屁股下面,像极了陕西户县年画上那些肥白的婆姨。潘明军看过就呆了,想到上帝真他妈的公平,生得极差的马秀秀书却念得最好。马清清虽然没有上大学的命,生得却是这般的好。潘明军对马秀秀说,马清清、马秀秀,你妹子把清秀都占完了,你就只落了一个字,马!

马秀秀听不但不生气,反而笑了。捂着嘴不敢用劲,肩膀和胸脯都震得一耸一耸的,说,还是你这伯乐眼准嘛!

马秀秀躺在床上不能行动,家里的一切全凭妹子照顾了。马清清也没有忌讳,把个姐夫哥照顾得比自家老公都周到。

贵州女人会做饭,也会伺候人。马秀秀小时候只顾着上学了,烧锅捣灶都是妹子的事。尽管她把潘明军伺候得也不错,但可比不了这马清清了。一日三餐稀是稀的,稠是稠的。晚上洗脚水都端在跟前。潘明军洗脚,她就站在旁边等着,洗完了就立刻递了毛巾过去,只差不能把手伸过去亲自为他搓洗一番了。

月子女人事多,小孩子一会哭一会闹,又要屙又要尿,把潘明军惹得心烦。马秀秀就让他撤到另一间房里去,让妹妹陪了自己睡。

潘明军那一阵子明显比往常回家多了。有时候回来,就坐在客厅里。马清清见他回来,就赶紧过去倒茶。马清清过去了,潘明军就找她说话。马清清也不忌讳,什么事都停下来不做,陪着姐夫说话儿。一来二去的就放任了,姐夫大着胆子说上几句放肆话。马清清不生气,开始还担心马秀秀恼,看看却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有时候潘明军说,我这老腰椎颈椎病,过去回来都是你姐给我按,现在你姐动不了,你就帮我捶两下吧!

清清还没答应,马秀秀就在屋子里喊道,还不快去,看你哥天天累的!

有一天,潘明军很晚才喝了酒回来,进家就要茶。马秀秀说,清清,去给你哥按按吧,醒酒。我头疼,吃了安定先睡了。马清清先把姐姐服侍睡了,才进了姐夫的房间,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的潘明军,一把就把那软身子拉到怀里了。口里喊着妹子,却把人家的身子里外摸了个遍。清清口里小声喊着害怕姐姐听见,却紧紧地和姐夫搅在一起,他要脱,她就半推半就任他去脱。清清搂着姐夫,清清主动迎合他,清清是动了情的。潘明军搂了清清,才知道这女人和女人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他以极大的政治热情,完成了干群之间的融合。

俩人尽了兴,都大汗淋漓的。起来要穿衣服,才发现马秀秀就在门口站着。俩人七魂吓跑了六魄。尤其是潘明军,吓得腿都是哆嗦的,弄了半天才把俩裤子腿的位置找对了,一点县长的气魄都不见了。

马秀秀也不理他,径直走过去,拉起自己的妹妹,一巴掌煽在脸上。

马秀秀让潘明军写下保证书,保证永不再犯此类对不起妻女的事情。否则,今天的后果将由他自己负责。马秀秀又强迫着自己的亲妹子写证言。马清清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咬着嘴唇一个劲地摇头,把眼睛哭得像个烂桃,怎么都不承认是强奸。

马清清当天就走了。跟谁也没打招呼,她自己收拾收拾东西就走了。

潘明军至此,在马秀秀面前彻底换了态度。马秀秀也不计前嫌,对丈夫一如既往地好,对婆婆家里的人也是一如既往地好。

谁都不知道王祈隆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他的整个身体都被酒液泡透了,大脑已经完全集中不到一个地方。可是,他却异常干脆地出了门,拦了一辆车,直接去了汉川饭店。

下了车,沐浴在长江岸边潮乎乎的热风里,王祈隆突然激动起来。二十年前的红色门童竟然还立在那里等他。红色的门童在黑得明亮辉煌的夜色里,以标准的姿势拉开了玻璃门。站在他面前,王祈隆却没有马上进去。他就站在那里打量着他,二十年前他看他的目光很重,脚步很轻;现在他看他的目光非常之轻,脚步却很重。他在心里说,我王祈隆来了,我王祈隆又来了!

王祈隆直到把门童的笑容看得冻结在脸上,才大步走了进去。他本来想直奔洗手间而去,他想到在尿完之后,一定要命令服务生帮他打开水龙头,然后再仔仔细细地洗手,不紧不慢地吹干。这么些年,他早已把这些程序练习得十分娴熟。他已经不反感服务生的观赏。相反,如果哪一天没有人盯着,他一下子就会失去兴趣,做得草率起来。

但是,他的目光却被大堂正中的一张桌子吸引住了。那上边摆着大堂经理的牌子,座位上坐着一个笑容标准、姿势僵硬的领班。王祈隆径直朝他走了过去,他盯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先生,那个领班说,你需要什么帮助吗?

是的。王祈隆在他对面坐下来。

对不起,先生。这个位子是不能坐的。领班说。

谁说的?

领班依然微笑着,拨了一个电话。随即,从总台里面出来一个漂亮的女孩。胸牌上写着“经理”。女经理也是微笑着过来的。这是一个标准的城市姑娘,她的长发飘逸,美丽的脸上每一个毛孔都是微笑着的。她说,先生,您需要帮助吗?

王祈隆说,是的!我已经说过了。

您想得到我们的哪一项服务?

消费!王祈隆想都没想就说了。消费,他说的是消费。

好,我们有客房餐饮,有休闲娱乐,有桑拿理疗,先生您选择什么样的消费?

我就需要你!

王祈隆的目光是赤裸的放肆的,甚至是挑衅的,他相信女经理会被他的恶毒压迫得透不过气来。但女经理依然在微笑,她招了一下手,一个身着粉红色旗袍的女孩扭着腰肢款款走来。女经理说,这位先生看来是喝多了,带他去桑拿部醒醒酒吧!

说完,转身走了。领班也走了,就剩下那个粉红色的女孩,微笑着看着他。

王祈隆看了看那个粉红色的女孩,本来还想对她再说点儿什么。那个女孩正用求援似的目光看着他。他心里忽悠了一下,怎么突然就想起了戴小桃,就把没说出来的话又咽了回去。他乖乖地站起来,跟着她走了。

除了说话,王祈隆是醉得没有一点力气了,可他不需要使什么力气。粉红色的女孩把他送到了桑拿部。两个身体强壮的服务生,立马就把他架到里面去了。他们像剥羊皮一样迅速地脱完了他身上所有的衣服,他们又像拎着一头剥了皮的羊一样把他拎进了洗浴间。他们很小心,他们可没有敢趁他醉了就折磨他,只消看一眼他身上的皮肉,摸一摸他那双显然不不经常走路的软滑的脚,他们立马就能判断得出,这个人是干什么的。

王祈隆被人服侍着洗了搓了,便被送到一个香气迷人的房间里去了。灯光暗暗的,低低的乐声百转千徊。已经有一位妙龄的女孩在里面等他了。王祈隆刚被扶着躺在一张铺着雪白床单的小床上,那女孩儿的手立刻就在他的头上肩膀上动作起来。王祈隆突然坐了起来,摆了摆手说,停住!

女孩说,先生要的不是这个吗?

不是。

先生要什么?

去给我把你们大堂的女经理找来。

先生,是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吗?

不是你的不对。这和你没有关系,你只管去给我把你们的女经理找来!

女孩看看王祈隆,委屈地走了出去。

王祈隆等待着,女孩很快就回来了。女孩说,先生,我们经理来了。

王祈隆惊异地发现来的不是女经理,而是饭店的经理。王祈隆只在腰间套了一

条桑拿间的廉价短裤,但他觉得自己比经理那身笔挺的西装更威风。

先生是要求什么特殊的服务吗?

是的,我要你们的大堂经理来。王祈隆盯着他的眼睛,强硬地说。

我们这里有专业的员工为您服务,大堂经理的职责就是在大堂。

你们不是信守顾客是上帝吗?现在我就是上帝!王祈隆把他的裤子拿过来,掏出来一个黑色的钱夹,拍在自己的面前。

经理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太知道该怎样对付这些人了。把他们关在一个房间里睡一觉,别管他当时怎么折腾,第二天醒来,他会赶着给你道歉的。经理却在王祈隆掏钱的动作上,看出了一点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味道。经理眼睛里的恭顺迅疾变成了鄙睨。这种神情立刻被王祈隆捕捉到了。好,终于来了!小子,说话呀,我王祈隆就是等着你说话的,我都等了二十年了!

王祈隆充满挑衅地目视着经理,王祈隆没有想到,这经理是真的有涵量。经理说,您有多少钱先生?

王祈隆把钱夹打开,掏出厚厚一叠人民币,又掏出厚厚一沓美元,扔在床上。经理把那些钱拣起来,一张一张仔细地理好,又在手里掂了几掂,好像要掂出它们的份量。经理说,先生,您的钱可真够多的!

王祈隆动都没动,一直盯着他。

对不起,耽误先生您宝贵的时间了。我马上把经理给你喊进来。

经理和女孩都走了。王祈隆长出了一口气,他这他妈真的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王祈隆被胜利的满足感冲刷得昏昏欲睡,他的眼皮一点都不听使唤了。他终于看到身着制服的大堂经理果真走了来。他伸出手去,想把她拉向自己。

王祈隆是半夜被自己的尿憋醒的。他看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不认识的女孩,正拿着他的手机同什么人窃窃私语。王祈隆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在我的房间里?

女孩笑起来。先生,这里是汉川饭店的按摩间,不是你的房间。

女孩身上的经理制服提醒了他。大堂经理?他模模糊糊地记起了什么。天啊!我都干了些什么?

王祈隆匆忙地穿好了自己的衣服,他这才发现,这个女孩并不是昨晚那个大堂经理,她没有那头秀发,她脸上的神情?不,她只不过是穿了大堂经理的衣服而已。而且,他一眼就看出来,眼前的女孩也根本不是城市女孩。她是被酒店掉了包的假货,可他的钱却都是真的。王祈隆恨不得自己比那些钱消失得更快一些,他没再看一眼那个女孩子,他依然像二十年前一样,鼓胀着尿液飞一般地冲了出去。他没有看到大厅的经理座位上是不是还有人坐在那里,但他看到了门童暧昧的笑。他收起自己的目光,匆匆地走了出去。想想自己蹩了二十年

的这一泡尿,到底没有撒出来,心里不知是悲哀还是沮丧。这狗日的城市!他在钻进出租车之前狠狠地骂出一句:婊子养的!

没等聚会结束,王祈隆就找了个借口,说是市里换届要考察干部,提前走了。实际他并没有离开武汉。他想找一个地方,自己静静地待一天。

王祈隆独自去了一个已经有点落伍的酒店住下来。他让出租车绕着市区转了一大圈,那都是他过去步行走过的地方。直到夜色朦胧,才转入江汉大道。望着城市

明明灭灭的万家灯火,想着那些遥远的人和事,不禁思绪万千。千千万万个窗口里,

有着千千万万个大不相同的生活场景。但人与人,隔了很远的距离,就觉得很近;而离得很近的时候,却又觉得十分的遥远了。这就像一幅油画,不管在远处看多么色彩斑斓,走近了看,无非是些色块的堆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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