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第二天星期六,许多家长不上班,市一中门口聚集的人群更为庞大。不过,家长们到达现场,发现情况和头天有所不同。从校门两旁延伸到不远处两个交叉路口,排列了数十辆警车,有包括武警在内的数百名警察来到现场,严阵以待。这样的情势难免给静坐示威的人们形成压力。

“老头子,我看阵势不对。那么多警察,该不是要抓人?”一个中年妇女挤到老公身旁悄悄说,“光棍不吃眼前亏,再说,又不是咱家一个孩子的事情。我有点儿害怕,你跟我回家吧。”

“怕什么!咱又不打砸抢,大不了向学校要个说法,讨个公道。我在这儿静静坐着,谁能把我咋的?还不是为了咱儿子。警察是人民警察,这里聚集的是善良的学生家长,我不信警察会对老百姓动武?你放心吧,妇人之见!”络腮胡子的男子驳斥老婆。

“大嫂,不怕,咱都是孩子的妈妈。学校分奥赛班暗箱操作,处事不公,家长提意见他们不听,也不改正,大家静坐是被逼无奈。我们不闹事,只要学校给个说法,纠正错误就行了。我估计再坚持坚持会有结果。”和络腮胡子坐在一起的陈一卉劝中年妇女。

“嘿嘿,我这人胆儿小。”络腮胡子老婆拉住陈一卉的手,“咱都不是爱闹事的,只不过为了孩子嘛。你家男孩女孩?中考成绩挺好?”

“女孩。我女儿——她叫杨帆——没能进奥赛班,自身也有原因,中考正好感冒了,很重,加上来例假,孩子有痛经的毛病,最后一科卷子没答完,在考场上晕过去了。要不然,按照平常的成绩,她在全市怎么也能进前几名,当中考状元也有可能。虽说考场上出状况了,她的中考成绩仍排在全市六十名左右,两个奥赛班容纳一百人,我的孩子凭啥进不去?真的很不公道。”陈一卉说。

“市一中编奥赛班肯定有猫腻。我儿子中考分数也在全市八十名上下,进不了奥赛班,明明是被人排挤了。天大的事情呢!我姓卢,我们铜镍集团公司多年不招工,孩子就业全靠上学,然后再到外地发展。能不能进奥赛班,直接关系到孩子能不能考上重点大学、名牌大学,能不能上一所好学校关系到将来有没有好的就业机会呢。”络腮胡子接过话头说。

“谁说不是呢。”

“杨帆她妈,您贵姓?……哦,姓陈。我看您像有知识的人,我叫您陈老师吧?”

“别别别,我是个下岗职工,连工作都没有。”陈一卉流露出几分羞涩。她在人群中很显眼,朴素的衣着掩盖不了容貌的俏丽和气质的不俗,尽管她出门来并没有精心梳妆。

“看看看,有人来了,八成是管事的领导。”络腮胡子的老婆说。

果然来了几位领导,领头的是教育局长程元复,跟在他身后一左一右,分别是教育局肖副局长和市一中阮克刚校长,还有几个工作人员。

陈一卉猛地看见程元复,眼光一下子变得黯淡,脸色也蜡黄。她转过身要走。

“陈老师,您怎么走呢?管事儿的人来了,不听听他们怎么说?”络腮胡子卢师傅说。他老婆一把扯住陈一卉的衣袖:“陈老师,您甭走。您一走我心里害怕。”

“我得走。”陈一卉苦笑笑,掰开卢夫人的手,挤到人群后面去了。

教育局长一干人站到家长行列对面,程元复接过一只电喇叭,要讲话。他左右看了看,想找个高出地面的东西站上去,教育局办公室主任赶紧指挥小车司机搬来一把椅子,给局长垫脚。程元复用手摇了摇椅子,觉得还结实,跨步站上去,“噗、噗”吹了吹电喇叭,对着家长喊道:“家长同志们,我是市教育局长程元复。按照市领导指示精神,经教育局领导班子研究,由我来给大家做答复。你们从昨天开始聚集到这里,造成很大的社会影响,市领导非常重视,责成教育局和市一中必须拿出办法,解决问题。经过调查了解,我们已经掌握了大家的意愿和诉求。教育局和市一中领导本着对党和政府负责,对人民群众负责的态度,诚心诚意来和家长对话。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只要大家的诉求正确、合理合法,我们一定会给家长满意的答复,问题一定能得到合理解决。请大家相信我们。你们静坐请愿有没有组织机构?能不能派代表和我们坐下来谈?”

“我们是自发的。孩子上学是大事,不用谁来组织。我们也不闹事,只不过希望高一新生编班能公正、透明,希望在优质教育资源面前人人平等,不能厚此薄彼。大家说对不对?”一个白领模样的男性家长回应程元复说。

“对!我们是自发的。”

“奥赛班选拔要公正透明!”

“我们不游行示威,用不着向公安部门申请。”

“来那么多警察干嘛呢?我们不是坏人,也不搞恐怖活动。吓唬谁呢?”

“…………”

“家长同志们,请不要误会。公安局出动警力维持秩序,是为了保护你们。家长当然不是坏人,大家提出的要求也可以理解,不过呢,这种大规模的集会,谁能保证不会有坏人混进来,趁机滋事捣乱?你们坐在学校门口,引来大量群众聚集围观,的确影响交通,也干扰正常的教学秩序。政府采取措施绝不是针对广大善良的学生家长,希望大家谅解……”程元复毕竟干行政工作时间长,政策观念强,也善于临场发挥。他既站在官方立场说话,也对聚集请愿的家长表示了同情和理解。

“我来说两句。”站在人群最前排的一位女性家长接过程元复的话头,“程局长,事情不复杂,也用不着坐下来谈判。大家是自发来的,没有组织机构,也没有人愿意作出头的椽子。我提个建议,能不能请局长当众表态,市一中奥赛班选拔到底有没有猫腻?编班是不是公正?如果真有问题,能不能推倒重来,做到公开公正公平,不糊弄没有门路没有办法的家长?”

这位家长声音不大,但透出一种坚定,一种柔韧的力量。程元复无意中注意到她很年轻,心想这个女人是不是早婚早育呀,看上去这么年轻,孩子都上高中了?

“这位女同志说得对。用不着谈判,也用不着推举代表,请教育局和一中领导当众给个答复吧。”络腮胡子卢师傅大声支持女家长。

“对,请领导公开答复!”很多家长附和说。

程元复脑子急速转动,经过思考,他也觉得谈判没有必要。假如没有合理的说辞,没有新的措施,家长的嘴堵不住,聚集请愿也不会轻易偃旗息鼓,关键要有所行动。况且家长没有人站出来当领袖,现在的人很聪明,何必把自己放到风口浪尖上?于是,他干咳两声,清清嗓子,说:“那好吧,我先表个态,说完了再让阮校长讲。市一中选拔奥赛班,本意要把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选出来,为国家培养英才,也为三年以后高考取得优异成绩创造条件。我向大家保证,一中领导班子绝对没有故意舞弊的想法,也没有胡作非为、暗箱操作的行为。……各位家长请不要议论。他们选拔奥赛班,考虑学生德智体各个方面的情况,采用了体现素质教育思想的选拔标准。不过,认定一个学生优秀与否,只有考试成绩是硬标准,看得见摸得着,至于品德表现,没有硬性的衡量指标,所以无论怎么弄,大家都会觉得存在徇私舞弊的空间和可能。这正是对奥赛班选拔结果家长和学校存在不同看法的根本原因。无须讳言,一中对本校教师子女有照顾政策。大家觉得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我认为,近水楼台先得月是社会普遍的潜规则,电力系统的职工用电便宜,铁路职工坐火车不掏钱,你们哪个人敢说,你所在单位对员工没有一点点照顾政策?所以我说,大家要理解,不要有情绪,不要太偏激,有问题商量着来。……大家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教育公平是大事情,全国人代会对这个问题讨论得很热烈,总书记、总理也强调教育公平,我们作为基层教育行政部门,怎么能不重视这个问题呢?奥赛班是一种因材施教、提高教学效率和教学质量、培养优秀人才的管理措施,奥赛班无疑是优质教育资源,所以万众瞩目。可是,优质资源毕竟有限,需要一种选拔机制……”

“局长,您不要长篇大论,大道理谁不懂?干脆些,说说怎么办吧,心里有底了我们就散伙。我今天本来要加班,不去干活月奖就没了,工资也受影响。您以为我们愿意聚集请愿?坐在水泥地上,连口水都喝不上,影响公共秩序,心里不好受哇。”另一位家长打断程元复。

“好好好,我捞干的,说说怎么解决。尽管学校没有故意舞弊行为,但是奥赛班选拔标准的可控性、公开性仍然存在问题,家长有情绪有意见完全可以理解。按照市领导指示精神,教育局领导班子开会决定,市一中奥赛班选拔要重新组织考试,前面入选的学生都必须经过考试重新选拔,其余自认为有能力竞争奥赛班资格的学生自愿参加,再给大家一次公平竞争的机会。然后,完全以考试成绩为依据,确定奥赛班新名单。重新选拔、调整的过程邀请家长代表参与,起监督作用。对教师子女的照顾政策也取消。你们说,这样做行不行?”

在场的家长相互看了看,经过短暂的沉默,大家竟噼里啪啦鼓了一阵掌。

“好好好,看来大家同意我们的改进措施,这就好。下面请市一中校长兼党总支书记阮克刚同志给大家作进一步说明,表个态也行。大家欢迎。”程元复带头鼓掌,家长们却没有很积极地响应。

阮克刚接过电喇叭,很简单地表明态度:“既然市领导讲话了,教育局领导班子开会做了决定——我也是教育局班子成员之一——一中只能不折不扣执行。我们将在最短的时间内组织高一奥赛班选拔考试,通过家长委员会特邀部分家长对考试全过程进行监督,今天来的家长如果对这件事有兴趣,可以自愿报名参加。我的话完了。”

家长们一时间无话可说,公安局长杨胜春很适时地出现,用电喇叭喊话:“各位家长,你们提出的诉求,教育局和市一中领导给予了答复。大家如果没有新的问题,请立即散开。公开场合的集会、请愿、示威,都要经过申请,随意聚集闹事,影响公共秩序,影响生产、工作、教学等正常秩序的行为,都要负法律责任。请大家立即散开。半个小时以后,如果还有人在这里聚集,我们将出动警力强制驱离……”

“本来没事了,公安局长穷叫唤什么?”络腮胡子卢师傅说。

“呵呵,这是人家的职责嘛。要不然,公安局长没饭吃了。”另一个家长不无调侃。

“凭考试,咱儿子不是很有把握呀,还要撞运气。唉……”卢师傅对老婆说。

在教育局长、一中校长与家长对话的过程中,陈一卉始终站在人群后面听着,她一颗心难以平静。女儿能不能进奥赛班,原来那个人五人六大声喊叫的男人能起决定性作用。那么,杨帆被排挤在奥赛班之外是谁之过?陈一卉暗自叹气,心口有点儿堵。她刚才不自觉地抬头看了一眼,和站在椅子上的程元复目光有交会,她感觉男人喊话瞬间中断,表情也有一瞬间微妙的定格,陈一卉的心像被人揪扯了一把。

奥赛班要通过考试重新选拔,陈一卉对女儿的实力有信心。当天晚上有人约她去吃饭,对陈一卉来说又是意外的烦恼。

出面约陈一卉吃饭是她一个姨妈。这个姨妈是陈一卉母亲的堂姐,早年嫁给了龙川公司(现铜镍集团公司的前身)的工人,成了城里人。陈一卉母亲多病,家庭生活困顿,姨妈多年来一直资助她家。前些年龙川公司职工福利搞得好,姨妈每每回乡下,总会给陈一卉家带来冻鸡冻鱼大米清油,也带来浓浓的情意。母亲得了大病,在市医院做手术,也是这个姨妈跑前跑后精心照顾。陈一卉进城时间不长,她母亲病故了,姨妈在她心目中和亲妈差不多。两年前姨夫也去世了,陈一卉不时到姨妈家走走,帮老人家做家务,和她拉家常,是报恩的意思。这次,姨妈电话都没打,亲自上门来请吃饭,陈一卉“扑哧”笑了:“姨您真逗。我请您还差不多,您请我吃的什么饭呀?您看我没工作不挣钱,赈济灾民呢?”老人被陈一卉逗笑了:“这个一卉!你不是外甥女,你是姨的亲女儿,我也不绕弯子。不是我请你,你姨夫一死,他的退休金没有了,我哪儿来的钱请你吃大餐?可是不行啊,我干儿子刘庚旺说要认识你,叫我引荐一下。刘庚旺你没见过吧?他媳妇没了,留下个孩子。我给他照看过小孩,他把你姨夫喊干爹,把我叫干妈呢。庚旺搞建筑,可有本事啦,会挣钱。你姨夫得癌症,做手术花那么多钱,都是他赞助的,也不让还。你说说,我这干儿子该有多仁义,不像有的人当了老板就成白眼狼了。他不知道有啥事要找你,托我约一下。一卉,这事儿姨推不掉。只要你去,我不去也行,人老了,坐到饭桌上颤颤巍巍,丢人得很。”听了姨妈一番话,陈一卉觉得这顿饭不去吃不行,就答应了:“我去,您也要去。不过我没本事,给人能帮啥忙?白吃饭多不好意思?”

“一卉呀,我这干儿也一直单身,带着个儿子,跟你家姑娘大小差不多。哎呀,要么姨妈给牵牵线,你俩处一处咋样?”老太太恍然大悟说。

“姨,您还会乱点鸳鸯谱?您要这样说,我还真不去了。”

“别别别,一卉。牵线是我随口说的,不作数。刘庚旺找你肯定有别的事情。”

到了饭桌上,陈一卉对刘庚旺第一印象不错。没去之前,她想象中的刘庚旺无非是个包工头,满嘴酒气,满身烟味,西服皱皱巴巴,领带歪歪扭扭,扭曲变形的皮鞋上沾着泥巴,说话粗俗,随地吐痰……可见了面,全然不是那回事儿。刘庚旺一身休闲装,清清爽爽,人很笔挺,相貌端庄,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上去颇像知识分子,见了女人甚至有几分羞涩,弄得陈一卉预先在思想上构筑起来的防线土崩瓦解。

“刘先生,有什么事您直说吧。我在姨妈跟前和亲女儿差不多,您也把她老人家喊干妈,咱就算亲戚。只怕我没本事,帮不上您什么忙。”刚刚在饭桌上坐定,菜还没上来,陈一卉就主动表态。

“呵呵,小陈这么说我真高兴。哦,我叫你小陈很冒昧,不过,估计我比你大几岁吧。”

“没关系,怎么称呼都行。”

“咱不谈事情,先好好吃饭成不成?在我心里,吃饭比谈事情重要——本来也没啥大不了的事。干妈说了,小陈是好人,很本分的人。不像我这种做生意的,建筑承包商,想做好人也做不了。能跟你这样的好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我该有多大的面子啊!”

陈一卉被男人逗笑了:“一般来说,承认自己是坏人的人,想必坏不到哪儿去。”

“哎呀小陈,你让我欢欣鼓舞。一会儿好好敬几杯酒,就冲你不把我当坏人。”

这顿饭吃得轻松。美女陈一卉不经意间饮了很多葡萄酒,弄得脸上红光四射,比平日更显漂亮。姨妈还算有眼色,吃饱了饭,看干儿子和外甥女意犹未尽,就说:“我吃好了。年龄大的人本不喜欢在外头吃饭,坐着累。要不我先走一步,你俩再坐会儿?庚旺不是有事要说嘛?”听老太太这么说,刘庚旺看看陈一卉,她面带微笑不置可否。刘庚旺于是很受鼓舞,把老太太送到餐馆外面,拦辆出租车给送走了。

“一卉。”再回到饭桌上刘庚旺改变了对陈一卉的称呼,“我这样叫你不介意吧?跟我干妈学的。叫‘小陈’有点儿生分。你说呢?”

“我说什么呢?怎么称呼都行。”陈一卉微笑中带点儿羞涩。

“太好了!你叫我老刘,庚旺,或者‘嗨’、‘呔’啥都行,就是别喊‘刘先生’,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一卉你说,还要不要继续喝酒?再来一瓶干红,还是洋酒?”

“随你。”陈一卉对这个男人干脆不设防了,她对自己的酒量有信心。

两个人又喝了一瓶干红葡萄酒。刘庚旺越喝越兴奋,外衣脱了,眼镜也摘了:“一卉,你真是女中豪杰!今儿咱一醉方休如何?或者,换个更好的环境继续喝?”

“适可而止吧。你我第一次见面,交往要有度。不过我告诉你,和你一起喝酒很愉快,以后假如还有机会,我不会拒绝。”

“爽快!一直没敢夸奖你的美丽,这会儿我斗胆说说,一卉,你很美。不仅五官、身材好,更重要的是气质。你是能让男人着迷的女人,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我是心里话,你该不会认为我轻佻吧?”

“呵呵,听一个男人说自己美丽,对女人来说很受用。况且我都快半老徐娘了,这样的机会不多。你多夸几句,我爱听,我也不认为你轻佻。不过刘先生——我还是喜欢称呼刘先生——我还能记起,今天你请吃饭,好像有事情要说。现在是时候了,再不说会坐失良机。你甭看我状态挺好,我知道快醉了。等我呼呼大睡,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开玩笑,一卉你开玩笑。要么这样,咱找个安静的、能说话的地方,再喝会儿茶,等你酒醒了,我再说事情?”

“随你。”

后来在一家很高档的茶馆里,刘庚旺才说出他找陈一卉的目的。

“一卉,今天找你很冒昧。真有点儿事情求你帮忙,不好意思开口呢……”刘庚旺吞吞吐吐。

“有什么不好意思?既然姨妈介绍我们认识,连你的饭都吃了,酒也喝了,说明我们已经是亲戚,是朋友,起码是熟人。有话直说,我瞧不起男人哼哼叽叽躲躲闪闪。”陈一卉说。

“我也不明白在生意场上混了许多年,脸皮咋就练不厚呢?尤其在女人面前。”刘庚旺的确有几分羞涩,“这样吧,先给你说说我家的情况——一卉你千万别嫌我啰唆——除了搞建筑做生意,我一个人带着儿子过日子。儿子十五岁,叫刘远航,刚刚考上高中。我是从乡镇企业走出来的,孩子他妈也是农村人。当初家里很穷,我经常在外面跑,老婆一个人在家种庄稼,还要操持家务赡养老人,把她累坏了。后来我挣了点儿钱,在城里买了房子,家里的地不用种了,老婆本来可以进城过好日子,能享福了,可谁知道,她的先天性心脏病突然发作,一下子走了……”刘庚旺说到这儿,眼圈泛红,声音也哽咽了。

“哦。她有心脏病你不知道?怎么能不操心,让她犯病了呢?”陈一卉不知不觉被刘庚旺的叙说吸引住了。

“这正是我不能原谅自己的地方。当初知道她心脏不好,我不主张要孩子,可女人天性喜欢小孩。生我们家远航老婆冒着生命危险,我犟不过她,只好在医生指导下小心翼翼担惊受怕,总算把孩子平平安安生下了,一天天养大了。后来她身体反倒比生小孩之前好了许多,我俩都对病魔放松了警惕。还是怪我,只顾做生意,对她照顾不周。”刘庚旺说着满脸戚然,眼泪顺着两腮悄然流下。

陈一卉被感动了,觉得这个男人不错,有情有义。

“我今天求你,说到底是为儿子。”刘庚旺终于说到正题上了,“事情是这样的,市一中新生编班,刘远航本来进了奥赛班。我也不瞒你,他中考成绩不是很好,我托了关系,走了门子。一卉你可能觉得我是那种投机钻营、翻云覆雨的人,可为了儿子,我并不觉得找找人、想想办法、走点儿后门是丢人的事。毕竟为了孩子嘛,可怜天下父母心,何况,我不能对不起亡妻,她在天上看着我们父子俩呢。进奥赛班又不是上大学,不是出国留学,最多不过是给孩子创造一点好的学习条件,奥赛班毕竟老师配备得好,学习氛围也好,有竞争性。”

“呵呵,难怪我女儿进不了奥赛班,原来让你们这些有办法有门路的家长给挤出来了。”陈一卉说。话虽这样说,但陈一卉对刘庚旺并不反感,反而觉得他做的事情可以理解,觉得这个男人很真实。

“这两天家长一闹事,学校把原来编班的结果推翻了,奥赛班要重新选拔考试。我打过听了,家长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教育局和市一中放出话来,一定要公开公平公正,走门子肯定不行了。我儿子能考成什么样,我没有把握,所以才来找你帮忙。”

“我能帮什么忙?”陈一卉很诧异。

“嘿嘿。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你女儿——她叫杨帆吧——学习成绩特别好,上初中全校数一数二,中考成绩不是最拔尖,不过是因为考试时身体出了小意外。奥赛班再选拔,你女儿肯定能考中,百分之百进奥赛班。恰好我干妈是你姨妈,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找你。今天一见,我觉得咱俩是老朋友了,相见恨晚。我觉得你一定能帮忙,我的信心比没见到你之前充足多了。一卉,请你看在我死去的老婆面上,能帮我一把就帮一把吧!我求你。”刘庚旺态度十二万分诚恳。

“你倒挺会说话。说实话,截至目前,我对你印象良好,真有点儿一见如故。你可千万别破坏我对你的好印象。你说说,我怎么帮你?”陈一卉问道。

“唉,真不好开口。再难也得说出来,我把这张脸当屁股了。”刘庚旺在脸上抹了一把,仿佛把害羞的脸皮拿掉,“是这样的,尽管奥塞班选拔考试会很严密,我还是有办法让我儿子坐在你女儿旁边或身后。我的意思想让你给杨帆安排一下,考试时把她的答题卡、试卷不要遮盖得太严,给我儿子提供一点点方便。仅此而已。”

说完这几句话,刘庚旺冒出一头汗,不知是急还是羞惭所致。

“哦?嘿嘿,呵呵,哼,我做不到。”陈一卉的脸沉下来,“暂且不说这种事情见不得人,假如仅限于大人之间,我能帮你搞点儿小动作,为了孩子,也就罢了。可这种事怎么能让孩子去做呢?你想没想,刘老板,让我女儿帮你儿子作弊,我在女儿面前怎么开口?亏你能想得出来!”

陈一卉的态度让刘庚旺瞠目结舌。他满脸的无奈和沮丧,枯坐半天,然后说:“一卉,在你面前碰钉子是预料当中的事。既然你觉得为难,就算了,权当我什么都没说。实在对不起,请你原谅我的冒昧和大不敬。”

刘庚旺一脸的失望以及谦恭的态度反倒让陈一卉愧疚,她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帮不上忙,我也觉得对不起你。怎么办呢?饭也白吃了,酒也白喝了,改天我回请你吧。”

“你说哪里话!求人帮忙也不能强人所难,吃顿饭算什么?交个朋友该有多好!不过,你要是不愿意交我这样的朋友,今天出了门,你可以当作咱俩根本不认识,再遇到了你就把我当空气。我心里肯定会遗憾,但绝不怪你,要怪,只能怪自己。”刘庚旺努力调动笑意,笑比哭还难看。

“哪儿能呢,朋友还是朋友。和刘老板交朋友,我也算高攀了。”陈一卉感觉心中的愧疚愈甚。

“事情倒不大,我可以再想别的办法。只是儿子进不了奥赛班,我对老婆的在天之灵怎么交代啊?”刘庚旺这样一说,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男人的眼泪又一次碰触了陈一卉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忽然失去了原则性:“好吧,我改变主意了。我试试给孩子说吧,要是你儿子和我女儿坐不到一起,那怪你,万一我女儿临场发挥不好,也怪不得我。”

刘庚旺喜出望外,差点儿跳起来:“一卉,一卉呀,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儿子会感谢他陈阿姨,我老婆在天堂给你作揖哩。一卉,你真好,真好!”

陈一卉看到这个男人眼睛里泪光闪烁。她的感受很复杂,脑子成了一盆糨糊。

回家路上陈一卉想,这个男人咋那么爱哭呀?简直比刘备还会哭!

这样的事情,日鬼捣棒槌,给女儿该怎么说呢?让孩子弄虚作假,做母亲的在她心目中还会有威信吗?

陈一卉有点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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