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干部的烦恼

第十六章 干部的烦恼

罗原市纪检干部左修元放好自行车,从车篮子里取出那只半新不旧的牛皮公文包夹在夹肢窝下,铁青着脸往屋里走,刚一进屋,还没站稳,整个身子就突然倒进客厅里摆放着的布艺沙发上。这个时候妻子韩延延正好也下班,一进门,瞥见左修元这副沮丧的样子,一边脱下身上披着的风衣,一边看着他好奇地问:“工作组的事不是完了吗,你怎么一回家就嘟着嘴?瞧你满脸灰尘,还不到厨房里找热水洗洗!”

左修元好像没听到妻子说话,仍然紧绷着一张脸窝在沙发里。韩延延走上前,抬手在他肩上轻轻给了一拳,半眯着那双笑起来就会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紧紧看着他,问道:“怎么了,单位谁给你气受了?”

左修元忽然叹口气,“要有气受就好了,是被人当成间谍怀疑了。”

“间谍?”韩延延哧哧笑着,“什么间谍不间谍的?都解放几十年了,你倒变成间谍了?”

左修元瞪了妻子一眼,“早知道打死我也不进工作组了。他们一下来,就要求市纪委配合他们的工作,谁都不傻,知道这事办好了办坏了都要得罪一大群人,个个都成了噤口的寒蝉,就数我傻,还非得往工作组里撞,撞到头什么好事都没沾到边,最后还被人怀疑成柏向南安插到工作组里的间谍了!”

“他们把你当成柏向南安插进去的人了?”韩延延收住脸上的笑容,银牙一咬,恨恨地骂着,“这帮乌龟王八蛋!我早就劝你不要蹚这浑水,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柏向南你也得罪了,工作组那边又没落下好,倒成了一个间谍,以后还怎么升迁啊?”韩延延越说越来劲,伸手点着丈夫的脑门,“你啊,就是不长脑袋,这种事你用脚趾头掰着数也能想明白,柏向南是谁?他手眼通天,省纪委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来来回回好几趟了,最后还不是什么事也没有,照样高高兴兴地当他的市委书记。你倒好,人家都不想沾手的事你偏要去沾,这下好了,满手沾着屎,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你少烦我!”左修元用力推开韩延延点在他脑门上的手,“我要知道是这个结果,就算他们在背后拿机关枪逼着我,我也不跟去掺和这事!现在柏向南那边我准保被记录在他的黑名单里了,工作组这边又……”

“谁让你打肿脸充胖子去了?人家老姜不是就在家装病不出来吗?那会儿叫你进工作组,你也装病不去不就完了?”韩延延越数落越来劲,“好,这下好,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你看看你,四十多岁的人了,长得倒人模人样的,怎么就缺副心眼呢?工作组迟早是要走的,这傻子也能看明白的事,偏你就看不明白,往后柏向南还不知道背后给你穿什么小鞋呢!”

“我不是没办法吗?工作组来了,按规矩,市纪委肯定得派人配合他们工作的,谁知道他们偏偏指派了我去?又不是我主动请缨非得去接这个烫手的山芋!”

“那你可以推啊!”韩延延瞪了他一眼,气得嘴巴上翘,“这下不但你惨了,我也要被你害死了。柏向南的老婆是我们医院的老干部了,虽然她现在已经退休了,可我那些顶头上司哪个不是她的下属和同事?万一人家哪天想起你在工作组帮衬的事,还不是想怎么修理我就怎么修理我!”

左修元张大了嘴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只是掉过头去不住地叹息,摇晃着肥硕的脑袋。

“你这会儿叹气管个屁用!我问你,工作组的人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他们凭什么说你是间谍?”

“他们也没说我是间谍,但就是怀疑上我了。林雪微刚被放出来,就到处跟人说是柏向南收买了工作组里的一个纪检干部一直在暗中给她通风报信。这话被工作组知道了,还特地连夜开会讨论了谁最有可能是这个泄密者,结果开完会的结果就是我的嫌疑最大。因为只有我是市纪委派去配合他们工作的人。”

“你们市纪委也不只派了你一个人配合他们的工作啊。老陈、老温不是也跟着他们一直调查的吗?”

“可人家都是敷衍了事,谁也没像我一样一天到晚跟着他们后面忙里忙外的,他们怀疑我的嫌疑最大也是合情合理的。”左修元不住地摇着脑袋,“这下完了,前程全完了!工作组是收拾不了柏向南的,可柏向南收拾起我来却是易如反掌啊!”

“所以说你这人死心眼子!”韩延延板着一副猪肝脸,衬托得她的方脸显得更大,哪儿高哪儿低哪儿有坑都看得一清二梵。“他们怀疑你,你不会争辩啊?”她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你不会真的帮柏向南做事吧?”

“我倒是想替他做事,人家也看不上我啊!”左修元欠了欠身子,猛吸一口气,“早知道我就真当了这个间谍,也不至于弄得现在里外都不是人。你看老陈和老温,啥事也不干,就是在工作组备个名册,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拿的工资、奖金一分也不少,我这是干吗啊?”他猛地伸手一拍头,“瞧我这冤大头当的!”

“你就是缺心眼儿!”韩延延骂了他一声,掉转过头,跑去厨房淘米做晚饭。接下来几个小时韩延延都没个好心情,一恨丈夫没眼力,二恨自己怎么嫁了这么个榆木疙瘩,都四十出头的人了,本以为再努把劲还有往上升的机会,现在弄出这么一出,不是间谍也是间谍了,两头不讨好,前程不就这样被毁了吗?越想越生气,悔当初自己怎么就瞎了眼嫁了左修元这个没志气又没本事的,悔得肠子都青了,晚饭胡乱扒拉了几口就推到桌子边上,左修元也不敢顶嘴,自己也没心情吃饭,起身收拾了碗筷,满腹心事地踱到卧室,脸也不擦脚也不洗就往床上一跳,拉开被子紧紧裹住头生着闷气。

韩延延正待破口大骂,屋外忽地有人敲门。韩延延把耳朵竖得老长老长,瞪着紧紧裹着被子的丈夫骂了一句什么,然后不紧不慢地出去开门。韩延延认识对方是律师窦海德的妻子江慧,也就是几年前因为帮助崇化区回迁居民和邹慕平打官司又被柏向南秘密批捕的那个律师的妻子。这几年来,江慧一直在为丈夫的冤屈跑上跑下地托人情找关系,无奈罗原官场官官相护,没有人敢挺身而出替窦海德说话,所以窦海德在监狱里一蹲就是两年多,邹慕平、田海琴夫妇都被抓进去了,他的冤屈也没能被平反。江慧是个普通的纱厂女工,既不懂政治也不懂法律,只是凭着婚后多年从丈夫那里耳濡目染来的一点儿零星的法律常识四处奔波找人,最后只能是处处碰壁,撞得体无完肤可还是不肯甘心,经人介绍,又寻上了市纪委纪检干部左修元的门。

江慧听别人说左修元这人还算正直,也算厚道,就拎着两只老母鸡求上了门来。韩延延和江慧年纪差不多大,初次见到她就觉得亲切,倒也撺掇着丈夫帮着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把那个被判“泄露国家机密罪”的窦海德给提前放出来,无奈左修元官低言微,找了好几个管事的都被人家一句话给推了出来。渐渐地,他也就不想再管江慧的事,每次江慧来,他都让妻子敷衍她几句了事。

“你怎么又来了?”韩延延把手里照例拎着两只老母鸡的江慧让进客厅,盯着她语重心长地说,“窦海德的事我们家老左真的是能想到的办法都想到了,能托的人也都托到了,可人家都不敢碰这个壁,你也知道,老窦犯的是泄露国家机密罪,这顶帽子扣得大,没人敢说话啊!”

江慧哽咽着,“韩姐,我也是没有办法,实在不知道找谁帮忙了,这偌大的一座罗原城,除了你们家老左,我真不知道该去找哪个好官了。”边说边呜呜地抽泣着,“他进去都快三年了,孩子天天都在想他,我一个纱厂女工每个月才拿几百块钱的工资,又要养老又要养小的,他再不出来,我这日子该怎么过啊?”

“不还只剩下两年吗?你再咬紧牙关挺过去就好了。”韩延延劝着她,“等窦海德出来,你的苦也就熬到头了。”

“可窦海德明明没有犯法啊!他被抓进去坐牢是天大的冤案,难道就没人能替他主持公道了吗?”江慧伸手抹着眼泪,“韩姐,你是个明白人,你是知道,我们家老窦根本就没犯法的,他们不讲道理,他们陷害老窦,可天底下总该有个讲道理的地方吧?邹慕平做了那么多坏事只被判了三年,我们家老窦只不过为民请愿,却被判了五年,他怎么就那么倒霉?”

韩延延盯着哭成泪人的江慧,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她了,东一句西一句地和她闲扯着,心想谁让你男人和柏向南对着干呢,和柏向南对着干还能有好果子吃吗?江慧知道其实找韩延延和左修元也没有用,但她就是一趟接着一趟地来,她总希望会出现奇迹,或许每走这么一趟,她郁闷到极点的心情就会得到一点点的释放,毕竟还有韩延延这样看上去不错的女人能替她分担忧愁,总比她一人躲在被子里哭泣强多了吧?

韩延延把哭够了的江慧送走,叹着气踱进卧室。左修元扯开被子探出头问她说:“窦海德的老婆又来过了?”

韩延延点点头说:“比起她来,你算是幸运多了。”

“干吗拿我跟她比?我能跟她比吗?不过话说回来,她和窦海德真是倒了大霉,也不知道他们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样被拆得四零五散的!”

“还不都是窦海德管了不该管的事?”

“你还知道他管了不该管的事啊?还三天两头地让她进来听她哭诉。这要被柏向南知道了,我就要跟着后边倒大霉了!”

“怎么,你不是说你不怕的吗?”韩延延瞪了他一眼,“工作组你都进去了,还怕江慧来找我们?别以为我不知道,都说别人不想出头,非逼着你进去,其实还不都是你自己想进去掺和?”边说边伸手点点他的脑袋,俯下身子认真盯着他的脸看着,“你这个人和他们不一样,我没看错。”

“怎么不一样?”左修元突然来了兴致,抿嘴笑着问她。

“你这个人还算是有良心的。你早就看不惯那帮人的嘴脸了对不对?”韩延延侧过头,把脸挨着他的脸,“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是有几分正义感的。”

“光有正义感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当成间谍了?”左修元耸耸肩,嘘口气说,“其实我这心里还真挺后怕的,你说万一柏向南记恨上我,我不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了吗?”

“所以说你笨啊!要逞英雄也不动脑子!”

“那你说我进工作组到底对不对?”左修元坐起身子,认真问着妻子。

“对,也不对。”韩延延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希望咱们家里不要发生任何意外,但也不希望昧着良心过一辈子。做人,有时真的很难。”

“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是去跟工作组说清楚我不是间谍吗?”

“你觉得说了有用吗?”韩延延瞪着他,“他们正式跟你说怀疑你了吗?”

“那倒没有。是老马、老温告诉我的。他们压根儿就没让我参加那次会议。”

“那你就装糊涂呗。这事是谁干的迟早都要知道,怎见得一定就是市纪委的人干的,没准柏向南买通的就是他们省纪委的人呢。”

“我就担心柏向南会对我们不利。”

“这倒也是。不过怕也躲不过去,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这些日子你只管做你该做的工作就是了,凡是关于工作组调查的话题你都烂在肚子里一字不提,就算他们想找你麻烦,也未必找得到合适的借口。”

“这话倒也有理。”左修元瞥着韩延延的大方脸,自我安慰着叹口气,“我们规规矩矩做事,怕他什么半夜鬼敲门呢?”伸手拍拍她的肩,“好了,睡觉吧!”

“睡什么睡?”韩延延伸手点着左修元的脑门尖叫一声,“你还没洗脸洗脚呢!”

“不洗了!”左修元拉紧被子朝头上盖去。韩延延撅着嘴使劲在他身上拍打着。

两口子还没闹完,突然,左修元的手机响了。韩延延拿过手机,轻描淡写看了一眼,扔到把脑袋钻出被子的左修元手里:“你的电话。”

“这么晚了还有谁打电话找我?”左修元摸了摸头,接过手机一看,是个陌生电话,对着韩延延眨眨眼睛,“那我接了。”

韩延延白他一眼,说道:“接吧。”

左修元没想到电话居然是市府秘书长杨慕雪打来的。电话还没挂断,脸上就写满了沮丧的神情。韩延延等他接完电话,连忙探过头问:“谁打来的?”

“是市政府的杨慕雪。”

“杨慕雪?不是市府的秘书长吗?”韩延延惊得张大了嘴,“他不是柏向南的人吗?”

左修元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极不情愿地拉开被子,慢腾腾跳下床,胡乱地往身上套着衣服。

“你这么晚起来做什么?”韩延延挡住他的去路,两颊的肌肉因为紧张而变得紧绷,“你是要出去吗?”

“柏向南约我见面。在周宁大厦顶层的豪华会所里。”左修元有气无力地瞟着妻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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