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第一节

第一部分

1.红旗小学

古长书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套新版县志。上面记载着,大明县从明朝永乐八年置县以来,在近六百年的历史中,历任县官达七百多个,真正留名的不到十个。其中一个终生执政清廉,视百姓为父母,在一次治匪平乱中亲自出征,死于土匪刀下,百姓十里送别,留下慷慨悲歌。还有个县令,其职位是通过异途捐纳所得(清代把花钱买官叫异途或捐纳)。他的文化是只认识五个字,他的姓名加字号。一次在金安州行窃时被当众擒获,原来这个花钱买来的县令竟是小偷加文盲。古长书的手在志书上摩挲着,仿佛触摸着历史的疼痛。他暗自感叹,数百年兴衰瞬间即逝,真正的好官能有几人?

古长书无意去追寻历史的苍茫与久远,他只不过是闲来乱翻书而已。当他重新把志书合上时,铅笔不小心掉在桌缝里了,好不容易才取出来。在古长书那凸凹不平的办公桌上,有一条横贯东西的缝隙,它会随着气温的升降而热胀冷缩,冬天小一点,夏天就张开到一厘米宽左右了。古长书任团县委书记的三年来,这条缝隙就一直陪伴着他。缝隙成了他最熟悉的一道景观。古长书喜欢抽烟,每次打开抽屉,都会发现从缝隙里漏下去的烟灰和纸屑落在文件上,有时钢笔也会卡在缝里取不出来。古长书说他们每天都在艰苦奋斗,忆苦思甜。他在思路不清时,有时会突然来一声浑厚的男高音《我的太阳》,把坐在古长书对面的顾晓你吓一大跳。顾晓你说,古长书,你真有点帕瓦罗蒂的风格。古长书说,别说奉承话,我知道我的声音一出来,就是“怕瓦落地”,当心砸了你的脑袋。顾晓你是个善于思考的女孩,她由缝隙展开了对贫困的联想,还写过一首名为《桌缝》的诗歌以言其志。

现在,这位天真活泼的团委副书记顾晓你兴致突发,跑到其他两个办公室看了看,笑嘻嘻回来说:“报告书记,我们团委没一张好桌子,全裂口了。而且你这条缝最宽,桌子也最烂!”

“我是头儿,缝隙当然也比你们的大。”古长书抬头看看顾晓你的桌面,露出一脸坏笑,说:“你这条缝也不小呀!”

顾晓你怪怪地白了他一眼,那优美的睫毛在闪动之间,露出几分调皮、不满和莫测。“把我的玻璃板给你用吧。”顾晓你一边说,一边把她桌上的玻璃板取下来,放到古长书的桌子上。这块玻璃板是她专门从家里拿来的私有财产。

古长书推辞说:“留着自己用吧。你把玻璃板给我了,你那个缝就露出来了,会掉东西进去的。”

也许这话表达得不够准确,容易让人产生歧义,顾晓你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又把玻璃板帮他擦净了,噘着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给手指头涂抹指甲油。

古长书站起来,点支烟,踌躇满志地说:“等我们建成了第十所希望小学,我就要彻底改善一下办公条件!把办公室都弄得漂亮一些,装上空调,让大家呆在单位就不想走!”

“还差两所就是十所了。”顾晓你说着,把旁边的电扇打开,电扇便摇摇晃晃地吹起来。它已经有些年代了,吹风时发出刺耳的嘶鸣声,像田野上出了毛病的拖拉机,听来让人心里发毛。

古长书皱着眉头说:“别吹了别吹了,一吹更热。噪音太大了。”

古长书话音未落,电话突然响起来。是教育局打来的,说就在一个小时之前,城关镇所属的民办小学——红旗小学一群学生在柏树下复习功课时遇到炸雷袭击,一名学生当场死亡,十多名学生受伤。现在已经全部送到县医院抢救。古长书听后脸色大变,向顾晓你说了情况,让她留在单位,然后自己带着照相机匆匆出门了。

古长书最怕孩子们出事。本来是高高兴兴的,一听说这事,心情马上一落千丈。虽说这是学校的事,是教育局的事,与他这位团县委书记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古长书是大明县希望工程办公室主任,他总感觉自己有责任和义务去关注他们。

古长书风风火火地赶到县医院,看望受伤的孩子们。他们的脸都被雷电烧焦了,黑糊糊的,全都包扎成了白色,使病房弥漫着一种恐惧氛围,让人想到在自然灾害面前,生命竟然脆弱得不堪一击。几个老师在旁边焦急地等待着,眼睛发红,显然是哭过着。古长书询问了情况,拍了照片,就匆匆忙忙赶到了发生雷电故事的红旗小学。

2.小官吏的大悲哀

红旗小学离县城只有十多公里,乘坐一段出租车,再走一里多山路就到了。学校只有四五间低矮的土房,上面盖着当地盛产的石板瓦,一到夏天,石板上的高温无法散发,教室就特别闷热。自由活动的时间或下课时,孩子们一般不到操场上活动,而是到操场旁边的大柏树下嬉闹或读书。这是一棵百年古柏,郁郁葱葱,撑着巨大的冠盖,一直是红旗学校的象征和标志,也是学生们的第二教室。学生在树下玩耍,可以避免炎炎烈日的强光照射。谁知就在这天午后,柏树竟成了灾难的元凶。凭天一个炸雷,悲剧就在瞬间发生了。古长书先到柏树下,声并没看到什么异常现象。看着学校破破烂烂不堪的房子,便心如刀绞了。他当团县委书记的第一年,就到全县所有危房的民办小学去过,红旗小学便是其中之一。去年,他曾经准备把红旗小学列入希望工程建设项目,但后来资金用到比红旗小学更差的学校去了,这所小学的维修改造便拖了下来。也是没办法的事,钱有限,而需要解决危房的学校又很多。顾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古长书想,如果去年把危房改造一下,修几间砖房,今天的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空寂的学校失去了往日的喧嚣,学生今天破例提前放学了。两个老师去了医院,三个老师去了已故学生的家长家里。剩下一个年龄大的女老师看校,她哭哭啼啼地向古长书讲了事情的简单经过。她说当时太阳很大,不远处有块乌云,可没有下雨的征兆。突然听到一声炸雷,然后就有人惊叫,只见柏树下所有的学生都倒下了,他们在瞬间失去了知觉,能够动弹的都在努力往起挣扎。只见一个二年级的男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老师和同学一齐上去扶他,一碰就从脸上掉下一块黑黑的肉皮,粘在这位女老师的手臂上,怎么甩也甩不掉,是一个男生拿来树枝捅掉的。这时他们才发现这位掉了脸皮的二年级学生已经死了。他才八岁,眼睛睁得很大,头发烧得焦黄发卷,衬衫也烧了大半,而且赤着脚,乌黑的脚丫子沾满了泥土。大家猜测,赤脚可能是触电致死的根本原因。古长书不敢再听下去了,他想象得出灾难的迅猛与惨烈。

古长书的心情无比沉重,在学校老师的带领下,他到死者家里看了看,拍下了照片。看到学生家长哭得呼天嚎地的样子,古长书心都碎了。这位家长死了八岁的儿子,而古长书八岁的时候死了母亲,是父亲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八岁成了他心里一道永恒的伤口,看到别人,他就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理解那位做父亲的悲愤与绝望。与其说是雷电夺去他儿子的生命,不如说贫困才是悲剧的根源。

古长书把身上仅有的一百多元钱给了学生家长,自己只留了几元钱做路费。他在返回县城的途中,才遇到教育局和公安局的工作人员,他们也在往红旗小学赶去处理雷电事故的。古长书跟他们聊了几句就径直往回走。他很生气,不愿跟他们多说,觉得他们反应太迟钝了,事故都过去半天时间了你们才去,要是让你们救死扶伤,等你们慢悠悠地赶到,人恐怕早就变成尸体了。古长书在心里骂起来,假如我是县长,老子非要让你们改掉这些坏毛病不可,否则就统统免了你们!想到这里,古长书狠狠地咬了咬牙关,又自嘲地笑起来。一个小小的团县委书记,权力就那么大,职位就那么高,气愤归气愤,埋怨归埋怨,你有忧国忧民之心,却无安邦治国之力,充其量只能发发牢骚而已。他想,这就是小官吏的大悲哀了。

3.古长书

古长书属于那种牢骚不多,干活不少的人。第二天把灾难的照片冲洗出来了,他连同照片和文字材料快件寄给了省市两级希望工程办公室,希望他们了解一些具体情况。凝视着桌上那些凄惨的照片,古长书心里升起一股悲情,他对顾晓你说:“我要到深圳去!你马上给我准备几千块钱差旅费。”

顾晓你说:“到深圳干什么?”

古长书说:“求援!”

“你门道挺多的嘛!”顾晓你说:“把我也带去吧,我还没到深圳去过。”

古长书说:“你若不是女孩就好了,你是女的,跟我一道出去象什么话?孤男寡女的,没事就要惹出事来。再说你那么漂亮,我偏偏又是个经不住诱惑的男人。”

顾晓你说:“我不怕,不就是说我们在一起住吗?再说你又不是色鬼。”

古长书说:“可问题是,我并没跟你在一起住过呀,这不是让我背黑锅嘛!”

顾晓你讨好地冲古长书一笑,用撒娇的口气说:“书记大人,你就背一回黑锅,让我一道去吧!”

古长书摆摆手说:“你是金枝玉叶,我可不能有这份背黑锅的献身精神!”

顾晓你逼进一步,说:“你不敢献身,那我就献身吧!”

古长书被顾晓你的慷慨震动了。他知道顾晓你非常喜欢他,一直暗恋着他。可古长书是有家室的人了,而且夫妻恩爱,温馨和睦。如果没结婚,他会考虑顾晓你的。顾晓你大学中文系毕业,写得一手好散文,人又漂亮,聪明能干,性情开朗,在县委大院是很显眼的美女。前年入党,去年提干。父亲是政协主席,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顾晓你以前潦草地谈过几次恋爱,都吹了。二十四五岁了,还没有固定对象。古长书就搞不明白,一个热情似火的女孩,怎么谈恋爱却漫不经心。可顾晓你对古长书是百依百顺,照顾颇多。知道古长书常常不吃早点上班,便经常给古长书买早点带到单位。每回出门,都要给古长书带点礼物回来。听说古长书感冒了,就连忙到外面去买药,还要叮嘱他按时服用。古长书心里也喜欢她,可就是没有说破,他不敢跨出这一步。从政的人是远离浪漫的,口头上总说张扬个性,其实随时随地都在抑制和扼杀个性,至少他没有勇气把心里的所思所想表达出来。团委就这么一个小单位,假如真是正副书记两人相好了,以后就没法开展工作,其利弊得失是一目了然的。

所以,古长书坚决拒绝了顾晓你跟他同去深圳的请求。他说顾晓你同志,一家不能没有主呀,我们两人都走了怎么办?我走了你就得在家看着,工作还很多。顾晓你说,我都成家庭主妇了。古长书说家庭主妇有什么不好?家里十来口人,持家过日子就靠你了。顾晓你尽管有点不悦,但还得服从。她到外面去买了一些古长书平时喜欢吃的零食,拎了一大包回来,往古长书桌上一扔,拉着脸说:“你带在路上用的!”古长书说,“你这么好,我都幸福得没法活了!”顾晓你又哼了一声,说,“又不带我去,别假惺惺的。”

古长书要到深圳去,出发前,相关人员都要打招呼。这些都是管他的人。管他的人都是备受尊重的。他跟主管团委工作的县委常务副书记贺建军打招呼,贺建军说:“你去吧,祝你满载而归。”他跟家里的父亲打招呼,父亲说:“孩子,路上注意安全啊!”他跟老婆左小莉打招呼,左小莉说,“早点回家呀。”出发那天是从单位走的,顾晓你说:“时间差不多了,还不快滚!”

4.永远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古长书离开了被大山包围的大明县城,去深圳了。每回去发达地区,一踏上远去的列车,古长书就会感到一种逼人的时代气息扑面而来。在车上他喜欢把脑袋伸出窗外,浏览野外景色,释放山里的沉闷。在城里他喜欢到处走走看看,享受现代风情,沐浴都市魅力。强烈的贫富反差,又常常使他坐立不安,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思忖,我们大明,何时才能赶上这些地方呀?古长书不是自卑,而是焦急,之后便生发一种热血沸腾,很想拼命大干一场奋起直追的隐隐冲动。他甚至希望,把对贫困落后的宣战当成一种快乐来与大家分享。

古长书到深圳是会见老同学黄骏。他是深大集团公司总裁。古长书研究生毕业后,曾在黄骏手下做助手,是黄骏硬拖他去的。在学校时,古长书是学生会主席,黄骏是班上有名的富翁学生,一边读书一边兼任着深大集团总裁助理,两人就如同弟兄。尽管黄骏这助理只是挂名的,但身患恶疾的父亲为了培养他,让他兼任公司的事,参与公司的事务,从而得到锻炼实践。毕业后,黄骏就把古长书拉到他的旗下做助手。两人配合得非常默契。

可身在深圳的古长书离老家太远了,父亲一个人在家,住在遥远的西部,使古长书常常感到鞭长莫及,无法尽到一个做儿子的孝心。古长书幼年丧母,是父亲一人把他拉扯大的。父亲是邮政局职工,是负责分发报纸的,收入不高。他唯一的能耐,就是根据订户数量,在几分钟内把几百份报纸分成不同的等份。可父亲却是县城远近闻名的名人。为了养活他这个儿子,父亲坚持没有续弦,始终一个人过着。那时候不少干部职工都想着业余时间做做小生意,父亲不善经营,办过一个小商店也弄垮了。于是父亲从事了一项任何职工都看不起的事:在大街小巷拾酒瓶卖钱,以补贴家用。大明县城民风纯朴,自古轻商,平常用过的那些酒瓶,从来就没有回收的习惯,全都当成垃圾扔掉了。不少家里都堆码着整箱的空酒瓶子,然后当成垃圾扔掉。古长书的父亲得知酒瓶是可以卖钱的,便灵机一动,工余时间就做起了回收酒瓶的生意。他到各家各户去收,别人也不要他的钱,还得感谢他把清理了废物。大明这地方是个贫困地区,连乞丐都不去的。但酒瓶的那几块钱绝对是看不起的。喝酒剩下的瓶子一般都是扔进垃圾桶,人们懒得为那点钱去做一笔交易。古长书的父亲就包揽了一个县城的酒瓶,凑足一车就拉到市里的酒厂卖掉,或由酒厂的人自由开车来拉。古长书始终记得一个细节,有一天,古长书放学回去不见了父亲,他就满街去找。后来在一个垃圾桶旁边找到了父亲,父亲在垃圾桶里拾酒瓶时,看到报纸上有则有趣的新闻,他就蹲在那里看起来,看着看着就在垃圾桶旁边睡着了,头上还有几只苍蝇飞舞着。父亲太累了,为了让他多睡一会儿,古长书没有叫醒他,陪他在旁边坐着,用报纸给父亲驱赶蚊子。那时物价低,钱很值钱。父亲的辛劳不仅仅供养了古长书的学业,而且在古长书大学毕业前夕,居然花了四万多块钱修了一幢三层小楼房。邻居都说他们家的房子是酒瓶子盖起来的。这使古长书看到了父亲的伟大。别人都看不起的事,都不愿意去做的事,也许对你来说正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

可古长书心挂两头也不是回事,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是他大学毕业后的最大愿望。古长书在深大公司做了一年半时间,有天,他的同学赵琴给他打电话,说金安市公开招聘公务员,问他愿不愿意回来参加招聘。古长书向黄骏说了自己的想法,他家的情况黄骏也是知道的。在黄骏的心目中,古长书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是一个难得的亮辅良弼。他协助黄骏处理了公司许多棘手的问题,使公司在新旧过渡时期保持了旺盛的发展势头。黄骏的父亲把他当儿子看,甚至给黄骏做工作,一心要留下古长书。一个好朋友容易找到,可一个大公司的助手却不容易物色的。可古长书又想念父亲,坚决要回去应试公务员。黄骏说:“按我公司的情况,我实在是需要你留在这里;按你家里的情况,我应当支持你回去。我情陷两难,你说我怎么办呢?”

古长书说:“你可以招聘一个比我更得力的助手,可我父亲却不能招聘一个比我更得力的儿子呀。”

古长书的这句话让黄骏动心了。黄骏说:“你还是回去试试吧,能录用是好事,可以满足你的心愿;不能录用也是好事,可以满足我的心愿。”

古长书回去应试了,被录用到金安市工业局。两个情同手足的朋友就这样分开了。黄骏打电话祝贺他说,“你以后有任何事,都可以找我。我们永远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5.天生我才必有用

自从那次离开深圳后,古长书再没到深圳去过。突然从商界转入政界,古长书保持了一如既往的办事作风,非常认真地工作着。第二年,古长书从工业局下放到大明县当团县委书记。他发现,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在他读书的七年时间里,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城里人多了,拥挤了,更加凌乱了。在县城周围,山还是那样的山,水还是那样的水。政府官员们介绍县情时,总是言必称大明是个“资源丰富,贫穷落后,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地方。每当看到那些光秃秃的山岭、大面积的农村文盲和被污染的河流时,古长书就觉得官方的话很滑稽,他认为应当改成“山不清,水不秀,人不杰,地不灵”才更加符合实情。他不理解,干吗说假话都要说得诗情画意。

古长书当团委书记的时候,他的同学赵琴已经和副县长贺建军结婚了。古长书跟赵琴在高中就是同学,后来同时上大学,又是在一所大学,古长书读经济管理,赵琴读中文,两人来往频繁。作为初恋,双方都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但作为爱情,又是极其匆忙而又浅尝辄止的,并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东西。后来,因为一些说不上理由的原因,俩人便不明不白地分开了,恋人的身份隐退了,只是保持普通朋友关系。本科毕业后,赵琴回家当了老师,古长书就考了研究生。赵琴跟贺建军结婚后,古长书也很失落,还有点醋意。他对赵琴说:“你都结婚了,扔下我单身一人。你说我怎么办?”赵琴笑嘻嘻地说:“我只有一个身体,只能嫁一个人。总不能再嫁给你吧。”古长书说:“那你就给我赔一个!”赵琴便给古长书做媒,在学校介绍了年轻教师左小莉。古长书觉得,赵琴看上的人一定不错,就答应见个面,两人也算一见钟情,经过了几个月的恋爱,就速战速决地结婚了,九个月后就生下了孩子。按当地人的话说,这叫跨门喜,就是一结婚的当天晚上就怀上。可古长书说,没那么巧吧,我当时怎么没感觉到什么呀。

都说大屁股的女人生孩子容易使上劲,左小莉屁股大,可生孩子时照样遇到了麻烦。她不愿采用剖腹产,嫌肚子上留疤不好看,便坚持要自然生产。可生了一天一夜还没结果,急得古长书在产房里来回踱步。左小莉筋疲力尽的时候,突然绝望地对医生说:“大夫,这孩子我不生了!”大夫噗哧一笑,说:“由得着你吗?你说不生就不生了?”

正在踱步的古长书突然停下来,然后向前跨了一步,冲左小莉说:“生,你给我使劲生!都说母亲是伟大的,你马上就要伟大了,别放着伟大不要!”

这句话还真激励了左小莉,它使伟大变成了现实。在医生的配合下,左小莉一用力,孩子就是露头了。是个男孩,一出世就在床上撒了一泡尿。这孩子中气很足,第一泡尿就拉出了一条弧线。古长书一边抚摸着左小莉的额头,感谢她的辛勤劳动,一边看着儿子尿尿的地方,恍然大悟地对左小莉说:“难怪这么难生啊,原来是卡住了,我儿子小鸡鸡是直的!”

大夫说:“他是尿憋出来的!”

古长书添儿子的这年,贺建军就当了县委常务副书记,成了古长书的直接上司,分管组织人事和党群工作。贺建军只知道古长书跟赵琴是同学,却不知道他们在学校的那段情感经历。在县中学的家属楼上,他们又住在一个单元。赵琴家住四楼,古长书家住六楼。古长书和左小莉夫妻每天都要从贺建军家门前路过,有时也到家里坐坐,谁家有好吃的东西,两个女人之间也端上端下的。古长书与赵琴的同学关系,古长书跟贺建军、赵琴和左小莉的同事关系,形成了一个团结和睦的整体构架。

古长书是个极要面子的人,他知道,活在世上,要受到大家的欢迎和尊重,就得有出色的工作和骄人的成绩。否则就是给同学丢脸,给同事丢脸,也给家人丢脸。一个邮电职工的儿子,读了研究生,做了团委书记,取得这一切成绩都是来之不易的。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他都觉得自己应该珍惜自己。所以,在他担任团委书记以来,他每天都在拼命工作。希望小学从一所建到八所,所有的钱都是他从上级团委和希望工程办公室跑来的。在贫困地区,就地生财是一种能耐,异地要钱也是一种能耐。古长书在当学生会主席时,就练就了一套嘴上功夫。做了团委书记,这功夫便大放光华了。在一些有企业家和官方参加的汇报会上,他能把孩子们上不起学、没地方上学的情况,说得大家眼泪汪汪,每个人的座位旁都放着一叠湿湿的纸巾。掌权的人,有钱的人,不管他们红也好,黑也好,反正都是生儿育女的人,古长书就是通过他们对自家小孩的比较,来要唤起他们的良知,让他们的同情心来一次大爆发。见古长书说得那么可怜巴巴的,情也动了,泪也流了,伸手援助一下似乎也易如反掌,顶多只是让他们的座骑档次低一点。于是,便有了一笔又一笔希望工程捐款,有了一座又一座希望小学,也有了无数的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

所以古长书常常对顾晓你说:“在县里我是团委书记,一出门我就是孙子!”

顾晓你俏皮地说:“不要对组织这样讲话,为了孩子们,你就心甘情愿当孙子吧!”

当然,古长书马不停蹄地拼命工作,在他个人的意愿中,他还是想通过出色的成绩使自己理直气壮地提拔起来。在这一点上他毫不含糊。在他看来,尽管当官不是唯一的动力,但一个行政干部,想当官总不是坏事。对于权力的向往,古长书在大学时代就有了。他曾经不遗余力地竞选学生会主席,不遗余力地提高自己在同学中的威信,不遗余力地争取入党。当这一切都如愿以偿之后,他才领会了“进步”的意思。古长书是学经济的,可他阅读了西方大量的权力学著作。他发现,追求权力是人的天性,世界上只有不喜欢当官的人,却没有不喜欢权力的人。哪怕是寺庙的和尚,他们也有争名夺利的时候。古代一些隐士,大抵都不喜欢当官,那是他们想逃避现实的纷争与矛盾,通过遁世隐身来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的清高。可在他们的潜意识中,并非没有对权力的欲望。古长书只反感一类当官的人,没什么本事,却官瘾很大。没什么职位,却官架子很大。他们常常把空话说得实实在在,把假话说得真真切切,把大话说得豪情满怀。听起来是真理,用起来是废话,不过是用空洞的思想填满了空洞的时间罢了。表现上,这种领导把自己的时间丰满了,可他却把大家的时间抽空了,他已经从时间上奢侈腐化了。与其说是他在开会,不如说他在扼杀光阴。与其说他在浪费时间,不如说他在浪费职权。所以,在他看来,高明的领导,首先要做一个时间的智者。

当官就是比不当官好。你想办什么事可以指挥别人,别人想办什么事还要请示你。就在这请求与指挥当中,便体验出些许难以言传的妙趣来。尽管古长书只是一个小小的团县委书记,可对于一个有志于从政的人来讲,总算迈出了第一步。闫王不嫌小鬼瘦,团县委书记大小是个官。只要有了第一步,才会有后面的前进步伐。人们常说从政的人,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等你能力增强了,阅历丰富了,工作出色了,可年龄又过去了。古长书赶上了一个风华正茂的好年龄,也赶上了一个天生我才必有用的好时代。

6.古长书的昵称

古长书不是一个盲目的为官者。他对于权力的研究思考远比一般为官者要深刻得多。把权力作为审美对象的时候,权力是最美的,也是最有魅力的东西。权力的魅力,在于使用权力时的快感,这种快感的产生是由心理愉悦和生理愉悦共同引起的,它会刺激大脑皮层的兴奋。这是权力的美学特征之一。在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制度里,领导连开会都坐在众目睽睽的显要位置,权力带来的其他好处就自不必说了。他曾仔细研究过,为什么有的领导喜欢在文件签字批示?一是签字的政治功能,它既是为了表达领导的主张与倾向,是手迹的证明,也是一种权力符号。二是签字的本身作为表达主张、安排工作的一种方式,它具有一种特殊的美感。当了领导,就必然赋予了他诸多政治体面。在以集团为单位的群体中,他是最荣耀的一个人。所以对领导最重的处理,就是取消这种荣耀——撤职,对领导最高的奖赏就是增加这种荣耀——提职。所以“撤职”成了官场中最具有震慑力的关键词,撤去的不仅仅是乌纱帽,而是取消了政治体面和相关利益。

古长书在团县委的工作是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的。向来,在县委大院里,团委都是不起眼的部门。支农的时候下乡,检查工作的时候跟队,哪里需要人县委随时抽调,就象麻将里那张叫“听用”的闲牌。除了跟戴红领巾的学生打打交道,没有什么令人耀眼的工作。可古长书硬是把团委搞得翻天覆地了。每年有几所希望小学建成,上不了学的孩子们有了读书的安身之所,解决的都是实际问题,那种高兴自不必说。每一所希望小学落成开学,县委书记都要亲自去剪彩,孩子们穿着破旧衣服,戴着鲜红的红领巾,用黑黑的小手献上鲜花的时候,他们最切身的感受就是党和国家的温暖。这个时候,古长书和其他的领导者们,便有一种成就感了,依稀能看到未来的建设力量。看孩子们脸上笑的那个幸福模样,好象祖国的栋梁之材全在这些小村子里了。

可古长书不能自满,不能给人一种停滞不前的感觉。他必须让自己也让别人感到他是永远充满活力的。所以,当红旗小学发生雷击事故后,他要下决心改变这里的就学条件。雷击是一种非常意外的事故,也许古柏树下永远不会发生类似事故了,但红旗小学那些破旧的校舍让人揪心,什么时候出问题很难说。他确实没有门路在其他地方要钱了,老同学黄骏便成了他的首选目标。这便是他深圳之行的首要任务。

古长书到达深圳是一个清丽的早晨,黄骏亲自开车去接他。在车站,黄骏紧紧拥抱着古长书不肯松手,古长书简直有点不适应这样,感觉有同性恋的味道。古长书说,本以为,你会两个人来接我的,怎么还是一个人啊?黄骏说,没办法啊,先是没时间恋爱,还是单身。好不容易谈了一个,又没时间结婚。她在香港,如果在深圳,她会一道接你的。你给我带你儿子的照片了吧?古长书说,这我没忘记的,我就给你带了些照片,不仅仅是我儿子的。

黄骏把古长书安排在深圳最好的五星级宾馆。对深圳古长书非常熟悉,没有旅游观光的内容,也没有那份情致。古长书深圳之行的全部目的就是求助于黄骏,可他却一直不好意思开口。到了晚上,黄骏主动说:“说吧,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

古长书就拿出了红旗小学雷电事故的照片,说:“这看看这个吧。”

“原来是公事啊!”黄骏看了看照片内容,心里就明白了。他不说话,一直拿着照片反复端详。对于生长在深圳、一直过着优越生活的黄骏来讲,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贫困。死去的学生,痛哭的父亲,医院的病房,破旧的校舍,都使黄骏感到震撼。

古长书说:“你知道吗?雷电事故后,那些孩子们见了那棵柏树就有种恐惧感。可他们不能不上学啊!”古长书在跟黄骏述说的时候,说得眼睛都红了。他自己都不明白,那天在现场他都没动情,见了老同学却动情了。

黄骏说:“那你也用不着专门跑到深圳来呀!打个电话就不行了?”

古长书说:“还不是想看看你嘛!”

“你应当知道我的,我也是个热心于公益事业的人。可我一直没向西部捐过钱。为什么?担心所捐的钱不能用到该用的地方,如果被有部门截留使用,或贪污了,好心就变成了坏事。”黄骏说:“我给你五十万吧。随你怎么开动我都不管。”

古长书说:“我代表孩子们感谢你。我们会出具相应收据,会在希望小学建成时树碑立传的,把捐款人的情况写上,让孩子们记得。我们还可以提供学校建成后的照片或影像资料。这方面你放心。总之,我们会把事情办得明明白白。”

“我说过了,想怎么开支你就怎么开支。”黄骏说:“说实话,你在我公司时,把我的公司当成自己的公司在干,给我创造的财富何止区区五十万呢?我知道的,那时,我刚从父亲手里把公司接过来,一旦在新旧交替的过渡时期失手,那损失最低也是按百万计的。爸爸在什么时候都念叨你的。”

古长书听到这话感到温暖如春,他也正是冲着这个来的。他想黄骏绝不会拒绝他的请求,但他没想到他会给这么多,出手就是五十万。古长书说:“别的我做不到,但我可以在学校给你树个大碑!”

古长书在深圳没有游玩。他做了件让黄骏特别感动的事,陪黄骏的父亲。在深圳停留四天时间,就整整陪了黄骏父亲四天时间。陪他吃饭,陪他睡觉,陪他聊天。人老了,身体又一直不好,虽说有保姆侍候,但那不是亲情。黄骏又没时间陪在父亲身边。所以,古长书就扮演了儿子的身份,让老人尽可能地减少一些孤独。古长书离开深圳的时候,是从老人的别墅里走的,老人家激动得鼻涕都流了。黄骏说:“书,你看我爸多喜欢你。”书是黄骏对古长书的昵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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