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周剑非回到组织部办公大楼,看门的退休老工人老何早已闭门睡觉了。他是常住户又经常深更半夜方回,故而备有大门的钥匙,用不着去惊动那位老人的。

他开门进院上楼,整个院子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响声,一种孤独、寂寞之感不期而然地向他袭来。他开灯进门,等待他的是两间空屋,一套沙发和若干办公用具。这是一个套间,外间是会客室和秘书办公的地方,里间是他的办公室兼卧室,除了写字台椅子等物,左边靠窗安放了一张单人床,这就是“周公馆”了。这是一位副省长来找他谈事时开的玩笑,也是事实。他当时无可奈何地笑笑算作回答。其他地方怎么样不去管它,就以这个省来说,生活于如此境况的副省级干部恐怕只有他周剑非一个人了,不是“恐怕”,而是绝对。作为组织部长,现职的和离退休的省级干部家里他都去过,简单一句话,没有谁住在办公室。

是他周剑非特别廉洁、艰苦,不,他可不想沽名钓誉;是对他这个组织部长特别苛刻,不给他安排宿舍?不是的,事实恰恰相反,办公厅从秘书长到行政处长都三番五次地登门送房,动员搬迁了。是他自己不要的,怪谁呢?最近的一次登门是他去三江市的前一天,分管行政的副秘书长来了。他告诉周剑非,为省级干部新建的那幢二层楼房已经完工,给他留了一套请他去看看。他依然是按既定方针办,笑笑说:

“谢谢你们关心,我一时用不着,不忙,先分给别人吧。”

副秘书长满脸为难的表情,只好把秘书长抬出来,把省委书记也牵进去,他说:

“丁秘书长要我来请周部长先去看看房子,他还说赵书记问过他几次了,他今天本要亲自来的,临行又被一件急事耽误了。”

他周剑非觉得盛意难却,只好跟着副秘书长去看房子。

路上副秘书长似乎有意又无意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们省的省级干部住房不宽裕,好几年了才建成这一幢,分下来还有一位新调来的副省长解决不了。”

那言下之意周剑非清楚,潜台词是:“对你这位组织部长优先哩,别人想要还得不到,还犹豫干什么,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哪!”

到了新建的省级干部楼,周剑非看见一幢二层楼房的外粉刷内装修已全部完成,只待主人迁来了。副秘书长领着周剑非往二楼东头的独立单元走。顺便说一句这幢新楼共二层四户人家,每层两户每户都有单独的通道,互不相干扰,设计极为合理。

副秘书长边走边介绍情况,根据中央有关部门的规定,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今后不再给省级干部建单家独院如此等等。这一规定周剑非早已知道,其实是不用解释的。踏上了二层的通道,副秘书长又说了:

“考虑到部长家只有两个人,我们安排了二层的东头。原先也考虑是否安排第一层,第一层有一片空地可供使用,栽花种树都有余地。但也有缺点,如果楼上的下水道出了问题就会影响一层,还有打扫环境卫生的工作量比二层大,部长家的人又少。二层比较清静,但也有一个缺点,夏天雨大时很可能漏水。‘跑、冒、滴、漏’是建筑上普遍没有彻底解决的问题哪。”

周剑非听着副秘书长的解说,觉着分明是对他这位组织部长的特殊照顾了,说什么好呢?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却已经进了房间。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套十分宽敞的住房,一个大客厅,一个面积和客厅相当的起居间,两间卧室一间书房兼办公室,还有一间机动用房、厨房、卫生间等配套设施一应俱全,虽然装修平平但宽敞大方却是够吸引人的了。

周剑非在副秘书长的陪同下穿梭巡视了一番之后来到那又宽又长的阳台上,他立即被周围的环境迷住了。这里原是一片林地,宿舍建在林地中间,可以想象建房时许多林木被砍伐了,剩下的松杉杂树环绕在新楼的周围,形成了一个十分幽静的林中住宅区,在紧靠阳台的地方有几颗高大挺拔的槐树,茂密的枝叶像是专门为阳台搭的凉篷。这一切对周剑非产生了强大的吸引力,他对副秘书长说,钥匙他暂时不收,等到同爱人商量后再说。

在他去三江之前果然给妻子写了一封信,从三江回来便收到了回信。倒也很干脆,黄,冶芹在信中说,松岭毛尖二号茶是她承担的科研项目,辛辛苦苦搞了几年,现在上级科委已经决定明年清明后组织专家正式鉴定。如果鉴定成功后年开始小规模扩大生产,并争取使这种茶叶成为全省一级新品推向全国打出国境。这样一来她至少两三年内是来不了省城的。当然,她所谓的“来不了”是指调动,不是根本不能来省城探视丈夫。她信上请周剑非谅解。

末了,黄恰芹特别写了一段多少有点情意绵绵的话,但有些从事技术工作的人文字表达能力不佳,甚至往往辞不达意,黄恰芹便属于这一类。末尾的那一段话周剑非看了两遍才终于了解其大意。

作为一个科研工作者,一生能搞成功几个项目?她现在快四十的人了,在生产第一线从事科研工作的日子不多了,但夫妻相聚的日子却还很长,很长,希望作丈夫的周剑非理解和支持。

周剑非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将那信往抽屉里一放,叫来秘书吩咐:

“去告诉办公厅,那套房子我不要了,请他分配给新调来的秦副省长,人家一家四口现在还住在招待所哩。”

作为组织部长,从三江调查回来后他专门去招待所看过秦副省长,只见夫妇二人和一个九岁的小孩挤在一个套间里,年近七十的丈母娘住在底层的一个小单间,当时他便萌生了让房的念头。

秘书却是一个有心的人,他了解的情况比部长清楚,听了周剑非的吩咐,便不慌不忙地回答道:

“办公厅说那套房子还是给部长留着,秦副省长的住房他们另想办法。”

“另想什么办法?”

周剑非有些不高兴。

“听说是买两套商品房来改造,已经选好了地点,就在省府大院附近,那幢商品房正在内装修大约两三个月内可以搬进去。”

看他掌握情况多么具体,再听他那口气,一副关心和动员部长留下房子的味道,周剑非更加火了,说:

“叫你去你就去,不要再多说了。按我的话告诉办公厅,我周剑非至少两三年内不要房子,请他们放心分配。两三年之后没有新的省级干部楼也不要紧,住什么房子都行。你告诉他们,这是真心实意不是虚情假意,我说话算数,不行就写条子,我签字!”

他说完这么一大堆话,却见秘书站立不动,面有难色附带几分疑问,便大声地问道: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不愿去,是不是要我自己去?”

秘书这才不自然地嘿嘿一笑,走了。

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周剑非的心情也开始慢慢地平静下来。一切听其自然,凡事莫强求。谁知今天晚上赵一浩忽然提起了这件事,搅乱了他已经平静下来的心情。可是这能怪赵一浩?省委书记是一片好心,那分房退房乃至黄恰芹给丈夫的信他全然不知道。他周剑非本想趁此机会将来龙去脉对一把手谈谈,一则时间晚了二则事情复杂一时半时难以说清,只好唯唯而退,以后再找机会吧。

回到漆黑一片的大院,进了同样漆黑的办公室兼卧室,开了电灯。这是这座六层大楼外加一个大院于里的惟一灯光。他随便洗洗漱漱便上了床,灭了那全院惟一的灯光,眼前又是一片漆黑。他忽然觉得很孤独。办公室不像办公室,家不像家,这算怎么回事?

文艺作品里的孤独者往往都是女人。似乎世界上只有女人才会产生孤独、寂寞之感,男人则绝对不会的。这实际是一种偏见,这天晚上周剑非独居大院之内,由于心乱而失眠由失眠而产生了不折不扣的孤独和寂寞。由孤独和寂寞又产生了许多联想。

这种家不像家,单身又不是单身的日子要延续多久多长呢?他现在四十出头,难道要延长到五十出头,六十出头?“来日方长”,这是妻子信中的话,长到何时算了?他觉得不寒而栗,他是凡夫俗子,对眼前的境况既无法超脱又无法改变。他忽然想到在乡下经常用大红纸写就的四个大字:“天作之合”,他不由地苦笑了一下,难道真是天意如此?什么叫天意?他又想到小时在家里听母亲说过:男女婚姻都由月下老人牵线搭桥,“千里姻缘一线连”!他忍不住苦笑。是了,月下老人按照既定的安排,将我周剑非在大风暴雨中引向那座黑压压的森林,和她黄怡芹见面乃至成亲。

心念及此,他眼前似乎忽然出现了雷雨交加的场面,就是这一场雷雨使他同黄治芹在一座大森林中第一次见面,经过若干曲折终成夫妻。这样说来那场大雷雨就是月下老人的红线了?“一切都是命中安排的,你想摆也摆不脱”。这是谁说的记不清楚了,他自然不相信什么命运,但亲身的经历却真有那么点儿味道,怎么解释呢?

那是七十年代初期,他周剑非从钱林身边调回办公厅,夺权后进了干校以后下放到当时的松岭县,现今松岭专区的首府所在地松岭市。县革委由三大部组成:政治部、保卫部、生产指挥部。在省里最大的走资派之一身边工作过的人,自然不能让他去政治部和保卫部了,于是他被分到生产指挥部的业务组,具体的工作是掌握生产进度和情况。业务组的人有二十多个,大部分都是县里响当当的造反派,少数人包括他周剑非在内是从“旧政权”过来的,算作“留用人员”吧。那年头留用你也就不错哪,还去考究别人另眼相看还是一视同仁干什么?他周剑非有自知之明,随遇而安,乐在其中。

“掌握生产情况”这一分工给了周剑非一个很好的机遇,当时从业务组到生产指挥部的头头们并不需要掌握什么生产情况,抓革命促生产嘛,抓了革命生产自然而然就上去了。他们的精力除了抓革命主要便是物资分配一类实实在在的事。因此,如果把“掌握生产情况”也算一项业务的话,则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闲差事,没有多少人来过问你的,顶多在必要时要几个数字,以便证明“抓革命”的成果就是了。那数据自然用不着去认真的统计,更勿须去搞什么抽样调查一类自找苦吃的活干。需要时一个电话打下去,数字自然而然地通过电话传上来。那电话里的数字总是证明形势越来越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就是了。而且也总是证明,这越来越高涨的生产形势都因为是抓了革命的结果如此等等,可靠不可靠,只有天知道!

这种特殊的历史条件和特殊的工作条件给了他周剑非以极大的机遇,一是他抓紧时间读书,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重读了毛选四卷;似懂非懂地读完了《资本论》;有一点值得欣慰,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学说算是基本弄清楚了,这就不简单,尽人皆知“剩余价值”学说是马克思主义的核心之一,只有懂得“剩余价值”才懂得什么是阶级,什么是剥削。此外,他还学了一些哲学著作,觉得受益不浅。最大的好处是读这些书没有人敢指责,甚至还可以得到“好学习”的名声,真可谓两全其美的大好事。二是他可以在读书读得头昏脑胀的时候,以“掌握情况”为名,到乡下去游山玩水,二千多平方公里的山山水水任其翱翔,好不自在。

那是一个炎热的三伏天,周剑非以下乡了解情况为名,来到离城七八华里的一个村子里,走东家串西家在农民家里闲聊了一阵,还在原来的村支部书记家里吃了午饭,喝了米酒。告别支书家出来,已是午后两点多钟了。

他听说附近有一个茶叶科研所,作为试验和示范还经营有一座很大的茶园,是专区所管的单位。反正时间尚早,下午县级机关有一个批判大会,能不参加最好,乐得于逍遥逍遥,于是他向送他到村口的原村支书问明了方向,便悠哉游哉地游茶园去了。

他乘着那米酒的酒性,在炎炎烈日下走了约莫两里路,一片周围好几平方公里的茶园出现在眼前。他走进茶园沿着沟垅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算作是巡视吧。在钱老身边工作时,他曾随同视察过别的茶园,听过有关茶树管理的介绍和汇报,故而懂得一点管理知识,现在还记在脑里。和眼前的茶园一对照,他立即发现这片茶园已经很久地失于管理了。只见茶树枝蔓丛生,茶园里杂草遍地,连起码的剪枝,除草也有好长时间没有进行了。他决定到茶科所找他们的领导聊聊,也算没有白跑这一趟。

要同别人去谈业务,就得有“材料”,否则一个县革委的工作人员,对别人信口开河地说一通,能让人信服?

为了寻找更多的谈话“材料”,他沿着茶拢由西到东,由北到南来了个巡回穿梭检查,不时还停下来对一些显现得特别的茶树作详细观察、取证,倒也十分认真。很快一个多钟头便过去了,当他的巡回检查尚未完成,忽听得远处隐隐有了雷声。他抬头一看,南天上空已经乌云密布,闪电雷鸣。俗话说,云跑南雨成团,一场大雨就要向他袭来了。这时他正仁立于茶园的中心地带,心想边看边走,到茶科所聊天躲雨去。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他还没走出茶园,大雨已经在闪电雷鸣的护送下倾盆而来。到了这时他才着了急,加快步子奔出茶园,离茶园一箭之遥是一片黑压压的森林,那位下了台的支部书记告诉过他,茶科所就在森林中。他于是迈开大步向森林奔去。

当他跑到那森林深处的茶科所时,全身里里外外已经湿透,像一只落汤鸡。他用力敲打紧闭的大门,一连敲了十多下没有回应,是雨声雷鸣淹没了敲打声还是屋里没有人?他擦去从头发上滚下迷住了视线的雨水观察了一下,那木质挺硬的大门上竟然没有门铃,他只好一而再,再而三的用手去敲,敲得手都发痛了,依然没有回应,便又用力喊叫:

“里面有人吗?”

他年轻气盛,声音洪亮,终于产生了效果。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什么人,你找谁?”

“我是县革委的!”

他回答得很响亮,“县革委”这招牌也第一次帮了他的忙,别人听了不敬也畏呀,良好的效果马上产生了。

“你等着,我就来开门。”

不到一分钟,那两扇厚实的大门吱地一声敞开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身披薄塑料雨衣手撑油纸雨伞的女人。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看不清也不想马上看清开门者是青年妇女还是中年妇女,他甚至没有同她握手打招呼,便一头钻进小院上了台阶直向开着门的一个房间奔去,口中念念有词:

“这雨太大了,太大了。”

随后跟进来的女主人一定是被他那狼狈样子惊住了,她用疑问的眼光盯住他:

“你是县革委的?”

他只好再次作了肯定性的回答,并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和单位:

“我叫周剑非,县革委生产指挥部业务组的,到大湾村来了解情况顺便到你们茶园看看,谁知这雨说来就来了!”

经他这么一说,对方大概是放心了,她脱去雨衣,打量着周剑非:

“呀,你一身都湿透哪,得赶快换衣服,会感冒的!”

哪里来衣服换哩?说者听者都忍不住笑了。她先递给他一条毛巾,大概是她的洗脸巾,留存着一股皂香气。他也顾不得客气了,接过毛巾擦去头上脸上的雨水,这才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一位年轻的姑娘,不过二十出头吧?作于不很俊,但五官端正、身材苗条,一对动人的大眼正自好奇地注视着他这个不速之客。他环顾四周,屋里一张单人床,两把硬木椅,靠窗一张三屉桌,桌上放一面镜子几本书,桌旁一个洗脸架搭有毛巾放有香皂。他马上意识到这间屋子是她的卧室,说得夸张一些,是她的闺房。他于是感到未免冒失了,一个陌生人闯入大闺女的卧室,说得清楚吗?他连忙对她说:

“厨房里有火吗,我去把衣服烤干。”

姑娘笑了,张着一对大眼睛:

“就这么穿在身上烤?”

“不这么烤又怎么办呢?”

他说的是实话,是呀,不这么烤又怎么办呢?这倒是提醒了女主人,她脑子一转笑道:

“有办法了,你等一等。”

说着便一阵风似地跑出去,很快地又跑回来,手中抱着一件白衬衣一条旧军裤,说:

“是一个同志洗了晾在屋檐下的,已经干了,你赶快换上把湿衣服烤干。”

说着又从三屉桌里取出一块于毛巾递给周剑非:

“我先到厨房去捅炉子,你快换了衣服把身上擦干,把湿衣服送到厨房来,厨房就在西厢房的顶头,沿着屋檐过去,用不着走院子穿过,不会着雨淋的。”

她说着便掩好房门出去了。

周剑非自是感激,连忙脱衣换衣,可以说一切都是按照她的吩咐办,在这类问题上女人是绝对权威。只是她拿来的衣服过小,特别是那件白衬衫又短又窄,穿在身上箍得很紧,扣子只能勉强扣上,可惜这间屋子里没有穿衣镜,否则他可以看看自己的狼狈象了。

他提起湿衣服出了门,正自观察厨房的所在,只见她从西厢房顶头的门里伸出头来向他招手。他按照她的交待沿着屋檐走,中式房屋的屋檐很宽,用不着打伞。雨还在下但比他奔来时小多了。

他来到厨房,她已经通开了炉子。看见他那身打扮她忍不住笑了,说:

“你的身子大魁梧了!”

周剑非也无可奈何地笑笑:

“不是我太魁梧,是这衣服的主人大苗条了。”

她咯咯地笑着接过他手中的湿衣服,用一个竹制的大烘笼罩在炉子上,把湿衣服一件件重叠地铺在烘笼上。这种竹制的多孔大烘笼是多功能的,可以烤衣服也可以烘烤辣子等生活用品,特别适合“月母子”用来烘烤婴儿的尿布屎片,在这一带地方很流行。

她在烘笼上放好湿衣服,看见他依然站着,便连忙拉了一条矮木凳示意他在炉边坐下,自己也和他相对围炉而坐。她说:

“刚才你被雨淋了,烤一烤免得伤风。”

他顺从地坐下伸出双手做了个烤火的姿态。

原来这是当地流行的地炉,冬天可以取暖并炒菜煮饭用,夏天用途不多,炒点小锅菜或像今天这样烤烤衣服什么的。反正这一带是产煤区,用不着考虑节煤的。真正的当家灶在厨房的另一头,三个灶孔三口铁锅,一看便知这个科研所的大锅饭是在那里做的。

他们两人面对面围炉而坐,一雨便成冬的山区顿时有了温暖。这时他才想起还没有请问主人的芳名哩,于是便问:

“请问你贵姓呀?”

她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我姓黄,红黄蓝白的黄,叫黄恰芹,恰乐的恰,芹菜的芹。”

“黄怡芹?”

周剑非心想怎么会是芹菜的芹,顺理成章应当是琴棋书画的琴嘛,但他只在心里嘀咕了一下,没有说出口来,第一次见面岂能过于放肆。

“你呢?”

她问,他回答:

“我叫周剑非,周吴郑王的周,宝剑的剑,是非的非。”

她听后天真地笑了:

“好神气的名字,坏人一定见了你就害怕哪!”

“唉,神气什么,受气哩!”

他绝不是想在她面前发牢骚获取她的同情,而是一种本能的慨叹,是积郁心里的闷气一触而发的表现。

她似乎听出一点味儿来了,打量着他的脸问道:

“你什么时候到县里来的,面生得很哪!”

周剑非依然处于郁闷之中,便回答她说:

“来了不久,充军来的。”

黄怡芹微微一惊,但似乎马上又明白过来了,这或者可以称为时代的敏感性,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特殊敏感性,她笑道:

“哦,我明白哪,你是‘老保’!”

周剑非苦笑了一下,说:

“什么叫保什么叫革,我弄不清楚,别人愿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看来他是默认了,却反问一句:

“这么说,你大概或者一定是造反派了,响当当的造反派?”

他的口气是开玩笑的口气,却也是一种询问和回敬。

黄怡芹的表情微妙,既没生气也没高兴,是一副淡淡的无所谓的情绪,她瞄了一眼对面这个有些唉声叹气的年轻人,洒脱地回答道:

“我呀,既不是保守派也不是造反派,是不折不扣的逍遥派!”

周剑非由然地从内心里升起一股兴奋之情,这情绪也是本能的发泄,并非出自思考后的外露,他笑笑问:

“嗬,逍遥派,逍遥得了吗?”

这一下轮到黄恰芹唉声叹气了。她皱皱眉头,说:

“还伯不是,你说对了,他们神仙打架我们百姓遭殃,偏要我们陪着他们打,陪着他们斗,烦死人罗!”

顷刻之间他对她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心理共鸣,由共鸣而产生了相互之间的同情,大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虽然他并不了解她的历史也不了解她的现状,完全是一种本能的共鸣。

到了这时他似乎才注意到偌大一个院子只有她一个人,其他的人到哪里去了。他对她提出了这个问题。

“你们的人呢,都上山去哪?”

其实他刚从她们的茶山上下来,知道那里空无一人,不过,也许在别的什么地方还有茶山?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整个科研所怎么只有她一个人。

她听了哈哈一笑:

“上山去了?你不是从茶山过来吗,哪有一个人在山上?”

“到哪里去了?”

“全都进城参加批判会去哪。”

“你怎么没去?”

“总得有人看家呀,通知上说了各单位除留下必要的看守人员外必须全体参加,不准请假。必要的人员就可以是两个三个甚至更多一些,我们所的革委主任积极,他只留一个人在家。”

“留一个人在家就留了你,说明对你挺信任罗。”

“信任?是我自己再三争取的,我找了一个借口,前几天县革委生产指挥部业务组来了通知,要报几个抓革命促生产的数字,任务交给了我,我说还没搞完人家明天就要送去哩,才答应把我留下了。”

周剑非听了暗自好笑,那类材料属于他管的范围,通知也是他亲手拟就发出的。他满有兴趣地问道:

“你其实已经完成了任务只是借口说没有完成,对不对?”

“对!其实当天就完成了,只是没交给他。”

她回答得挺干脆。

“你们平时对数据掌握得很认真也很清楚?”

黄怡芹听周剑非提出这样的问题似乎觉得可笑,她说:

“什么叫清楚不清楚?现在哪个还去做那种笨事!”

周剑非听了忍俊不禁,哈哈一笑,问道:

“那么你当天怎么完成上报任务的?”

她依然回答得坦坦荡荡:

“编造嘛,一级骗一级,一级应付一级,嘿,你们在上级机关工作的人连这个都不懂?人家说小骗子欺骗大骗子,小迷糊,迷糊大迷糊,听到过没有?”

周剑非笑着摇摇头。她见他对自己的一番坦白的语言并不反感,胆子便更大了,说:

“你想想,我们这么一个小小的茶科所,一年到头只管大批判,批得茶山都荒芜了,不仅出不了新品,老茶也越来越粗糙,积压一大堆卖不出去,要我统计抓革命促生产的成果,我不编造怎么办?”

“你们这里也经常搞大批判?”

周剑非好奇地问。

“当然,”黄怡芹回答,“不仅批判还出经验呢,厚本厚本的经验总结往县革委政治部送,你没见过?”

“没见过,”周剑非说:“就这么大一个范围批些什么呢?”

“批发展茶叶上的修正主义路线呀,最初是批党内最大走资派在发展茶叶上的修正主义路线;后来又批林彪在发展茶叶上的修正主义路线,热闹哩!”

周剑非听了又吃惊又好笑,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地问道:

“批林彪在茶叶上的修正主义路线?”

“是呀,你不信?”

黄恰芹一本正经地回答。

周剑非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几乎憋不过气来,笑过之后又问:

“林彪在发展茶叶上的修正主义是什么呀?他对茶叶作过什么指示吗?”

“天知道!”黄恰芹却始终没有笑,那表情倒像是超凡脱俗,对一切都看淡了,对一个陌生的来访者纯客观地叙述而已。

“你们怎么发言呢?”周剑非恰好相反,似乎兴趣很浓。

黄怡芹笑了,算是有了表情,她说:

“我才不发哩,埋头打毛线,积极分子有的是!不过我听来听去好像同前几年批刘少奇在茶叶上的修正主义路线差不多。这第一,主张大量进口咖啡、可可,以这些洋东西取代茶叶,这第二,埋头种茶,不问路线,这第三,在茶业技术人员中提倡白专道路。大概就是这些,可会编哩!”

这实在太可笑了,不过这一次周剑非没有像刚才那样放声大笑,他想起了茶山上的情景,隐隐觉得心痛,心痛也无用还是转变话题吧。于是他问:

“你来这个茶科所几年了?”

“不长,六九年茶叶专科毕业后留校闹革命两年才分配到这里。”

黄恰芹一本正经地回答,像是在回答顶头上司的提问。

话一投机时间就过得快,周剑非看看已是下午五点过钟,再摸摸那烘笼上的衣服已基本干了,于是便站起身来,说:

“谢谢你,我该走了。”

黄怡芹也伸手摸摸衣服说:

“干了。这样吧,你拿起衣服去我房里换,我给你煮碗面条吃了再走,到县上十来华里路哩,路上又没卖东西的。”

她想得真周到,周剑非心头十分感谢,但是他说:

“不用煮了,我一口气就可以跑回去的。”

黄怡芹说:

“你不要管,快去换衣服吧!”

她心里暗自担心,去城里参加批判会的人说不定就要回来了,到时看见周剑非穿着所里人的衣服,是她黄恰芹借给的未免有点……

不希望发生的事它偏要发生。

周剑非刚在黄怡芹屋里换好衣服,院里一片嘈杂声,开会的人回来了。他们看见一个陌生的青年人从女技术员的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两件衣服,又看见黄恰芹在厨房里忙着煮面条,未免觉得奇怪。

周剑非倒也无所谓,因为他没有做什么可以被抓辫子的事,黄怡芹却显得有些尴尬。她连忙对一个矮、瘦个子的中年人解释借衣换衣的原因,并将他介绍给周剑非:

“蒋永昌,技术员;周同志,县革委的。”

两人握着手,周剑非表示歉意,叫蒋永昌的技术员很洒脱,连连地摇着头说:

“没关系,没关系,只怕衣服小了一些,你穿在身上不舒服哟!”

正在谈话之间,一个中年人走了过来问是什么事,黄恰芹连忙向周剑非介绍:

“这位是我们所的革委会主任石晓仁同志,这位是县革委的周……”她依旧没记住周剑非的名字,连说两声周却没有下文,周剑非见状连忙自我介绍:

“我叫周剑非,县革委生产指挥部业务组的,今天路过这里遇上大雨进来躲雨,多亏了黄恰芹同志……”

他本想多说几句将躲雨借衣的始末说清楚,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这也是一种下意识的行动。但不等他说完,那位所革委主任便把话头接过去了,他哈哈地笑着用力握住周剑非的手,说:

“县革委的同志?大好了,我们平时情都请不来哩。顶头上司哪,既然来了就对我们的革命和生产多加指导罗!”

他边说边打量着周剑非。周剑非也下意识地打量着他。只见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中等个子的中年人,看上去大约四十边上,那脸型特别瘦,可以用“皮包骨头”四个字来形容,真是除了一层皮便没有肉了,故而棱角分明活像一具骷髅,只有两只眼睛似乎特别有神,看人时露出些微凶光。周剑非本能地不喜欢这位革委主任,他忽然想起一句成语:“脸上无肉,必定是恶兽”,便差一点想笑却忍住了。

两支手依然握住,由于互相打量,暂时沉默了分把钟,革委主任先开了口:

“好啊,你是我们的顶头上司还望多多指教。县革委张主任、生产指挥部负责人何兴中我们都是老战友,非常熟悉。”

周剑非既不清楚县革委张主任的经历,也不知道生产指挥部负责人何兴中在“文革”前从事什么职业,便想当然地说:

“哦,你们是老战友,一个部队下来的?”

石晓仁似乎有些不太高兴,怎么连“战友”这个词都不懂,一定要在军队里同过一个战壕才叫“战友”?笑话!他于是连纠正带炫耀地说:

“不,不,不,我们是一同起来造走资派反的,是县里最早的一批造反派,我们所的战斗队是县级机关天马战斗司令部的一支骨干力量!”

他那瘦脸上的一对大眼迅速地转动着,显出了十分得意之情。

周剑非觉得语塞,不知说什么好,也总得找几句话说呀,于是他问:

“哦?你们也属于县级机关?”

石晓仁明显地不高兴了,冷冷一笑:

“县级机关是领导机关,它需要基层造反派的支持,没有我们,光靠县机关那几个人夺得了权?保皇派势力这么强大!”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将那对微露凶光的眼睛从上到下又审视了周剑非一遍,漫不经心地问道:

“周同志一直在县上工作,过去我们好像没见过面呀!”

周剑非自然如实回答:

“我刚来不久,是第一次见面。”

“周同志过去在哪里干革命?”

他那微露凶光的眼里又加了几分疑问。

周剑非照样如实回答:

“在省委办公厅。”

石晓仁听后“哦”了一声,这一“哦”拖得很长,虽然只是一个单音却给人一种内涵很丰富的感觉,既表示知道了又似乎表示:原来如此,没有留在省革委办事机构工作,而是“充军”下放,你是什么货色可想而知了。

这也许是周剑非的多疑,特殊条件下的特殊心理状态。多疑也罢不疑也罢,他确是找不到什么话好说了,看来对方也是如此。

两个陌生人第一次见面彼此有了初步了解之后,往往会向两种可能发展。一种可能是有了共同语言,谈天侃地难自禁;另一种可能是有了初步了解之后便无话可说了。他们看来属于后一种。眼看正要出现“僵持”的难堪局面,幸好黄恰芹从厨房门里伸出头来喊道:

“唉,周同志面煮好了,快来吃呀。”

僵持的双方一下子都得到了解脱,周剑非笑笑说:

“黄同志很客气,硬要给我煮面条。”

所革委主任那皮包骨头的脸上也微露笑容,推出了层层“波浪”,说:

“既然煮了嘛,周同志就快去吃吧,啊,吃了好赶路。”

那表情那口气给人一种强烈的印象:他已经没有将对方像刚才那样当成“顶头上司”或者上级机关的贵宾,而是将他看成路人甚至过路的行乞者了。其变化之快有如舞台上的演员,京剧中的小花脸。聪明如周剑非者自然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了,他勉强和革委主任握握手,说了声“再见”,便如获大赦地朝厨房走去。

进了厨房,黄怡芹将一大碗盖有两个荷包蛋的面条递给周剑非,拉了一张木凳让他坐在案板旁边吃。

周剑非接过面条,猛然觉得肚子确实饿了,跑了这么大半天哪。他也顾不上说什么客气话,将面条放在“案板”上再往木凳上一坐,便唏哩呼噜地吃了起来。

他正吃得很香,那位已经说过再见的革委主任却又窜进厨房里来了。他瞄瞄仁立窗下等候周剑非吃面条的黄恰芹,又走过来弯腰看看周剑非的碗里,那里面还剩下小半碗面条和一个已经咬过一口的鸡蛋,然后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对周剑非和黄怡芹:

“哦,鸡蛋面?好,吃罢,吃了好赶路!”

那口气似乎是上级对下级的关怀,或者,干脆是长者对后辈的关心,也像也不像,似乎隐隐地还夹杂着什么?审视、怀疑?周剑非“哦哦”了两声,连头也没抬起来,继续大口地吃面条。黄怡芹略显尴尬,但她没有作任何说明和解释,说明什么呢?她干脆把头扭向窗外。

革委主任似觉没趣,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好,吃罢,吃了好赶路。”

说完,他便一扭头出去了。

一碗面两个荷包蛋使周剑非填饱了肚子,他向黄恰芹连说几声谢谢并握手告别。他本来还想向石晓仁那位革委主任告别的,喜欢不喜欢是一回事,以礼待人又是一回事。但他出了厨房只见院里空无一人,便也只好作罢,向黄怡芹招招手说声再见便上路了。黄怡芹送至大门口说声“再来”,看着不速之客的背影远去,顺便关上了大门。当她回头往自己房里走的时候,忽然发现革委主任石晓仁站在他卧室的窗前,一扇窗子开了一条缝,原来他一直隐蔽在那里观察着他们——她和周剑非的一举一动。她气得七窍生烟,却也忍住只装没看见,心里狠狠地骂了几声:“小人,名副其实的小人。”便擦窗而过回自己房里去了。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大雨将他周剑非送到茶科所与她相识,这自然也是一种缘分,但只是普遍意义上的缘分,顶多算是交了个朋友吧,还远远谈不上是通常所说的男女之间的那种缘分。

他周剑非眼光很高,自视也不低,而且有一股使人难以忍受的傲气。

别看现在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处于“充军”的境界,那傲气和自视颇高的毛病并未根本改变,他乐观得很,把这一切都看成是暂时的现象,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光明的境界在前方等待着。

那天他和黄怡芹的偶然相遇,却并没有引起他的特别注意,他只是对她有一种好感,特别是和那位石晓仁什么的相比,觉得她是一个十足的好人。如此而已。然而,他们毕竟还是有缘分的,只不过还有一段曲折的乃至可以说是十分有趣的过程罢了。

那是他去茶科所之后的十来天,县革委生产指挥部业务组组长找周剑非到他的办公室谈话。业务组长很客气,先给周剑非沏了一杯茶,二人面对面地坐下之后,他才慢慢地开口问道:

“你最近到茶科所去了?”

“去了。”

周剑非还以为作为全县管生产业务的业务组长大概要向他询问茶科所的工作情况,他查看过茶山,还从黄怡芹那里听到过不少情况,自然有话可说了。谁知完全出乎他的所料,组长问的却是:

“干什么去了?”

那声音很硬,周剑非预感到来势不妙,却不知道“不妙”在哪里,他如实回答:

“去躲雨呀。”

他将那天躲雨的过程简要地叙述了一遍。本来还想顺便就把在茶山上见到的荒芜情况说说,但对这场突然而来的谈话他还摸不清底细,便打住了。

组长听后又问:

“那天是不是只有一个女同志在家?”

“对,只有一个女同志在家,她叫黄怡芹,搞技术工作的,怎么啦?”

组长依然一副冷静的态度:

“你在她房里换衣服?”

谜底终于出来了,原来如此呀,周剑非顿时火冒三丈,提高了嗓音反问:

“怎么?这里面有什么问题?”

组长依旧很冷静:

“不要激动,不要激动,你想想看偌大一个所只有一个女同志在家,你恰好这个时候去了,还在人家女同志的卧室里换衣服,别人能不有反映?至于有什么问题或者什么问题也没有,那就只有你们自己能回答了。”

周剑非再也忍不住了,他蓦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声音很粗也很宏亮:

“我回答过了,就是那些!碰上了大雨就近跑去躲雨,正如你说的偌大一个农科所我知道只有一个女同志在家?一个女同志在家又怎么样?在她屋里换衣服又怎么样?是违了纪还是犯了法?”

“也不能那么说嘛,别人有反映总要把情况弄清楚哪。”

周剑非更加沉不住气了。别看他处于逆境之中,大有夹起尾巴做人的架势,平时不吭不声,遇到适合的场合还兼带发几句牢骚。但却是自尊心很强,“人穷志不短”,谁要是触动了他的这股神经,便立即傲气耸然,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的,反正豁出去就是了。眼前发生的事使他感到人格上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再也忍不住了,便大声地吼着对业务组长说:

“谁反映的,喊他来当面对质,我周剑非因为躲雨闯进茶科所受到一位女同志热情接待,我到底做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事?既然反映了你们也接受了,那就非说清楚不可,我建议你们立案调查,该处分该坐牢我一人承担,有一点,不要株连那位无辜的女同志!”

业务组长是一个精明的人。他过去是县里的科长,要是不精明,夺权之后他也就难以在“革委”办事机构中存身了,更何况还当上了业务组长?当下,他一面看着周剑非暴跳如雷,一面却在暗自思量: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毕竟是省里下来的,他在省里的背景如何,自己并不知深浅,过河须知水深啊!只凭他曾经给省里最大的走资派钱林当过秘书而且死保过钱林,便对他随心所欲,恐怕不行。世事多变,风云莫测,前几年被打倒再踏上一只脚,注定了永世不得翻身的走资派们,现在又一个接一个翻起身来了。省里传来消息,钱林也有复出的可能。凡事不可冒昧呀,俗话说“做人留根线,它日好相见”,谁知眼前这个年轻人,将来如何?唉!于是他说:

“老弟,不要急嘛,我看你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一急了就会走火的哟!刚才你说不要牵连无辜,难道你是有辜?”

嗬,被他抓住辫子了,周剑非心想,他自信自己平时为人处事还是很冷静的。但他也有自知之明,太过于自尊,一旦触犯了这股神经就会立刻上火,老子娘都不认的,现在又犯哪!既然别人已经抛出了友好的姿态,那就以礼相对吧,于是他问:

“你说怎么办吧?”

业务组长笑笑:

“这就对了老弟,我看这样,你写一个简单情况,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就行,我拿去给上头交差了事。”

周剑非一听又火了,说:

“这就等于是交待材料哪,我不写。”

业务组长觉得很为难,思索、沉默了分把钟,他又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

“我看这样吧,干脆写一个谈话记录,记录稿由我来起草,你签个字行了吧?老弟,上级把任务交给我,我总得有个回音才交得了账呀!”

周剑非这时已经冷静下来了,他觉得也得替别人想想才是,便答应了。

谈判圆满成功,双方都松了一口气,特别是业务组长显出了一副终于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似的轻松、愉快。他忽然若有发现地对周剑非说:

“其实呀,你和黄怡芹一对未婚男女,惹出这场无端的风波也算是有缘,我看还不如干脆来它个顺水推舟,明正言顺,怎么样老弟,我当介绍人!”

周剑非毫无思想准备,顺口便回答。

“谢谢你了,我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说毕便起身告辞。他的确没有这方面的考虑,但业务组长的话却提醒了他,是呀,“一对未婚男女”,就算我跑到茶科所向她求爱也无可指责呀,怎么就惹出了这么一场莫名其妙的风波?这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流毒作祟还是一场政治陷害?也许,陷害者有意识地利用了“男女授受不亲”在人们思想意识上的流毒,可耻,可悲!这个陷害者是谁?他想到了那个革委会主任石晓仁,他刚才问了业务组长,组长笑而不答,只说了一句:

“这就不用管它了,反正有人检举就是了。”

作为一种善后也是一种责任,周剑非觉得他有必要向黄怡芹通通信息,使她思想上有所准备。于是,他给她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将业务组长找他谈话的情况和他的表态告诉了她。信写得很短,不足一张信纸,他却颇费思考,既要将事情说明,又要不致被可能出现的第三者抓住辫子;既要表示对她的关心和感谢并兼带对她可能受到的牵连表示遗憾,又不要说出格的话,表达不需要表达的感情,使人家产生误解。

一封不足一页纸的信,连起草加抄他足足花了将近两个钟头的时间。

过了一个多星期,他收到了黄怡芹的来信。虽然也只不过是一般的信件,但和他的那封信相比,黄怡芹的信似有其特殊的含义,字里行间隐藏着几分情谊。

她在信中首先感谢他通信息,并说她也受到了那个“刮骨脸”的威逼,要她交待那个省里大走资派的秘书窜到所里来干什么,他说了什么话,干了什么事?黄怡芹在信上说:

“我告诉他,周某人来这里干的事归纳起来是三件:一是躲雨二是烤衣服三是吃了一碗鸡蛋面。至于说了什么话嘛,对我都是围绕这三件事说的,还有就是对你说的了。你们站在房檐下拉起手说得挺亲热,我在厨房里煮鸡蛋面,一句也没听见。

“刮骨脸当然不依,说是要开小组会帮助我,实在不行就开大会。我回答说‘随你的便!’嘴这么硬心头却跳得慌。后来突然一个急煞车,不闻不问了。有知内情的人悄悄告诉我,说是县革委生产指挥部业务组打了招呼:这件事到此为止!”

“听了这个消息我就想到一定是你起了作用,至少是你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

读了这封信周剑非很感动,他本想给她回信的,但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似乎没有这个必要了,于是便就此搁下。只是对她信上所说的“刮骨脸”却耿耿于怀。他一看便知,指的就是那个主任石晓仁,自己算是猜对了十足的“是小人”!“人不可貌像”有时还是可以以像取人的吧?京剧里的脸谱比看来还是有道理的。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这件事在他周剑非脑子里已经慢慢地淡化了,却又忽然接到了黄怡芹的一封信。

来信很短,只说了一件事或者可以说只提了一个问题:问他收到她的信没有?她说她不见他回信难免有些提心吊胆,她的那封信是否被别人扣押了?如果真是那样就会有好戏看的,因为她在信中骂了“刮骨脸”,他一定是不会甘心的等等。

到了这时他周剑非才感到十分抱歉,抱歉之余自然是马上提笔给她回了一封信。回信写得很长,究竟写了些什么他现在已经模模糊糊了,只记得当时有些激动。激动起来理智就退居二线,在信上写了一些带感情的语言。

从此,他和黄怡芹开始了长达两三年的书信往来,自然是时断时续,有疏有密,有时感情成分浓,有时感情成分淡。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一段堪称漫长的时间内,黄怡芹的生活依然一如既往,干她的技术员工作;周剑非却变化不小,各级党委建制恢复后,他被派到一个边沿区当了区委书记,后来县委换届,他当了县委副书记。

他和黄怡芹依然通信不断,两人的关系依然若明若暗,若隐若现。终于有一天乘黄怡芹到县城开会之机,几个好心的朋友对到宿舍来看望周剑非的黄怡芹他们两人说:

“你们的事就干脆办了吧,还等什么?”

在大家的凑合下,他们,他和黄怡芹就在那次会议期间,利用一个晚上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他周剑非至今也弄不清楚他们的结合属于什么性质的结合,包办婚姻?当然不是。买卖婚姻?更不是。也许,大体上属于自由婚姻这一大类吧?但自由婚姻并非都是爱情的结合。而且,什么叫爱情,也往往是说不清楚的。社会生活千差万别,不能用一个固定的模式去套。说不清楚的事就不要勉强去说它。

实际情况是,他们,周剑非和黄怡芹结婚成了法定的夫妇。周剑非依然在县城当他的县委副书记,顺便说一句:在那时三年一届的换届制度下,他周剑非像是走了鸿运,第二次换届便担任了县委书记的职务,成了名正言顺的“七品芝麻官”。在中国的等级制度中,等级虽然不算很高,却也是一县之长,添列“县处以上党政领导干部”之列,成为当地权力的化身和万众瞩目的人物了。而作为全县“第一夫人”的黄怡芹呢?依然在茶科所搞她的科研,那时县里没有公共汽车,她每周骑单车进城和周剑非团聚一次,星期六下午来,星期日下午回去,有时工作忙走不开也就放弃一周一次的团聚了。

虽然成了家而且相距咫尺,却又不似家。

县委书记的这种境况,不用他发话就会被别人所关注,有关部门几次建议将黄怡芹调到县城里的对口单位,比如林业局或其他单位,既可不脱离业务又可以照顾书记的生活,使书记解除一日三餐的后顾之忧,把精力集中在为全县三十六万人民服务上来。周剑非也动了心,既然有了家总得像个家呀!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黄怡芹不同意,理由自然是很充分的:一曰不愿脱离专业,进城来即使到对口单位也是行政工作,久而久之自己的专业会荒疏的;二曰现在有了从事专业研究的气候,自己又还很年轻,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面对妻子的固执,周剑非虽然心头不痛快,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听其自然了。有时黄怡芹不能到县城来,他就到茶科所去。那时县委只有一辆吉普车,县委书记假日骑单车探望妻子也属正常,不失身份了。但毕竟他去茶科所的时间少,黄怡芹来县城的时间多。

往事历历在目,周剑非躺在床上想着这些也不知是苦是甜。翻了几次身,便慢慢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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