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爱国的“叛国者”
星期日下午,在厉秘书给张敬怀排列下星期工作日程的时候,因为他事先把有关盖老板的材料给张敬怀看了,并且建议张敬怀接见他一次,今天,又向张敬怀请示:“那个叫盖洪江的美籍华人资本家,张书记见不见他?他在宾馆等着。
‘外办’柳处长让我请示张书记,他们希望能够安排一次接见。”
“星期一安排了几项议程?”
“一共安排了七项。周一上午,原来安排的是到北湖大厦,外贸出口商品展览会开幕,请张书记剪彩,之后是宴会。……”
厉顺为知道,张敬怀对于这类礼仪性的活动没有兴趣,故意排在前面。
“剪彩,吃饭,例行公事,没意思。”张敬怀不经意地说。
“如果张书记不出席大厦剪彩,周一上午正好空着。是不是接见一下盖老板?‘外办’催过三次了。他们说,这个人物对我省今后引进外资很重要,希望张书记宴请他一次。”
张敬怀沉默不语。在张敬怀的思想感情上,他一生革命的目的,一个重要对像就是“官僚资产阶级”,是我国在民主革命阶段,要推翻的“三座大山”之一;进城之后,我们在党内党外,一直反资产阶级,反“糖衣炮弹”,反资本主义复辟,反修正主义,反了半个多世纪,反来反去,现在反而又把他们反回来了。当然,张敬怀无论从理论上,从实践中,他完全拥护邓小平同志和党的改革开放路线。中国不搞改革开放,正如邓小平同志说的,是“死路一条”!原来那套极左路线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可是在感情上,他常常转不过弯来,心想:现在我们和不共戴天的敌人握手言和,共同干杯了。而且有时是向他们‘打秋风’。作为一个老党员,老革命,他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这个盖洪江,在国内已经有多项投资了。即使在世界上,他的‘孔方集团公司’,也是名列前茅的大公司。”
“那好吧!”张敬怀终于下了决心。
到了周一上午,首先是外办的一个干部,把盖老板领到省委办公大楼门前,厉顺为秘书在那里迎接,互相介绍认识后,厉秘书把盖老板带领到张敬怀的办公室,同时来的还有电视台的两名记者。待张敬怀和盖老板握手,说了几句话摄录像后,外办和电视台的记者退出,张敬怀和盖老板进入礼仪性的谈话。
盖老板首先表示:他虽然现在是美藉华人,但是他无时无刻不惦念着生我养我的祖国。在这里,他还引用了当时流行的《我的中国心》中的几句歌词。特别是改革开放之后,他希望能在祖国建设中,贡献一份微薄的力量。接着说:张书记能够在日理万机中,抽出宝贵时间接见他,表示诚挚的感谢。同时介绍了他的“孔方公司”的业务发展情况,解释了他为什么叫“孔方公司”说:“我尊敬孔圣人,他是我国的‘至圣先师’。孔,是孔子的思想,方,是四面八方。‘孔方’,孔子的思想,要传遍四面八方,传遍全世界是也。”等等。
张敬怀在和盖老板的谈话中则表示:我们国家有三千多万华侨,他们都是爱国主义者,这些海外赤子,都有一颗中国心,都希望祖国繁荣昌盛。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他们回国投资,引进先进技术和管理经验,对祖国的建设起了很重要的作用……等等。
在旁边的秘书厉顺为,一面作二人的谈话纪录,一面观察着这位华人。他现在虽然是大老板,有时也附庸风雅似的用一些时髦或者半文半白的语言,但是还是不能掩盖他文化素质不高的本质。盖老板的面容,显然经过了精心保养,但仍然有些油黑,脸上的的皱纹很深,好像是长年修理地球时,风吹日晒留下的永远难于抹掉的印记。厉秘书对这个老板的出身历史有兴趣了。特别是盖老板在和张敬怀谈话时,总是细细观察着张敬怀的面容。张敬怀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好像引起了什么往事。
也就在和张敬怀谈话告一段落的时候,盖老板盯着张敬怀,忽然说:“张书记,我早就认识您!”
张敬怀一愣:“哦?怎么认识?”
盖老板说:“你是我的老首长,老上级呀!”
“怎么回事?”张敬怀有些惊愕。
盖老板情不自禁地拉着沙发往张敬怀身边凑了半尺:“在抗美援朝战争中,你是我们的张政委呀!我就是咱们师的‘硬骨头连’的盖连长呀!在二次战役结束后的庆功会上,你还给我戴过奖章呢!也许你不记得我,可是我听过你多次报告呢!”
张敬怀一时不明白,这个志愿军连长,怎么成了美国老板,问:“那么,你怎么到了美国?”
盖老板说:“首长还记得吧,在朝鲜战争的第五战役中,咱们师负责穿插任务,我们连是尖刀连,……”
接着盖老板叙述了下面的故事:
在他们尖刀连穿插敌人后方,趟过一条河流时,突然和一股李成晚伪军遭遇,经过一场惨烈战斗,部队伤亡过半,他们连和上级领导,和主力部队也失去了联系。他自己也因负重伤昏迷过去。当他苏醒过来睁开眼时,才知道做了敌人的俘虏。敌人把他们送到南朝鲜的济州岛战俘营。他们在战俘营和敌人进行了坚决斗争。这样,他一直被关到停战协定签字……
关于在朝鲜战争中的第五战役中,我军受到巨大损失的事,张敬怀是终生难忘的。在我军的战史上,从来没有这么多人被俘过。当战争进行到第三个年头的时候,以中朝为一方,以美国为首的所谓“联合国军”为一方,开始进行停战谈判。谈判始终达不成协议的一个重要障碍,就是“联合国军”提出了对战俘的所谓“自愿遣返”原则。因为国民党把特务派到了战俘营,进行了大量的反共宣传。
所谓的“自愿遣返”也就是说,在遣返战俘时,尊重战俘们自己的意愿:中、朝方面的战俘,愿意去南朝鲜、台湾,或者美国者,要尊重他们自己的意愿,我方不得阻拦;而美国和南朝鲜在我方的战俘,愿意到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或者到中国者,对方也不阻拦。大概这位连长,就是在那个时候去了美国的。一估计到这一点,张敬怀就没有和他谈话的任何兴趣了。但是盖老板谈兴正浓,他接着叙述以后的故事:
盖老板饱含眼泪说:“我受伤昏迷被俘之后,苏醒过来时,已经是在美国鬼子的一个野战医院了。后来身体逐渐康复,被押解到济州岛战俘营。那里关着很多我方战俘,有五战役被俘的志愿军战俘,也有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战俘。
……
“我们虽然在敌人的铜墙铁壁的关押之下,可是我们还是进行了坚决的斗争。
在战俘营,我们还建立了地下党组织,领导战俘和敌人斗争。我在那里过了两个国庆节。每次都在铁丝网内,开会庆祝,游行示威,为了改善战俘们的生活,有一次我们把战俘营总管杜德,扣为人质,迫使敌人接受了我们的条件……”
盖老板讲着他的故事,张敬怀眯缝着眼睛,似乎在听,但没有任何表情。
盖老板接着说:“后来,美国勾结国民党,派了一些特务进了战俘营,对我们进行反共宣传。我们也进行过坚决抵制。有一次,他们把我和其他一批难友,押解到一个地方,给我们注射了迷幻药。当我们醒过来时,发现我们的左臂上,已经被刺上了‘反共抗俄’四个大字。我们提出严重抗议,那些国民党特务说,这是联合国军赐给你们的,你们如果不想要,就用刀子割下来。
“接着是‘志愿遣返’。我们许多难友回到了祖国,可是我们这些人,被刺上了字。我们觉得太丢人,没有脸面回来见我们的战友和同胞。况且,我们回来后,又怕说不清楚……我们当初并不知道,敌人要把我们怎么处理,无非是去当苦力,给敌人干活儿。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把我们当成了反共工具。我们被押送到台湾,当做‘反共义士’,受到‘欢迎’。现在想来,如果当时明白一些,一头碰死就好了。可是,当时没有这么做,老想着能有个机会,杀死几个敌人,逃回祖国。后来,在一个好心人的帮助下,我去了美国,说是从那里到苏联比较容易,只要到了苏联,就能回国了。谁知到了美国,并没有这个机会。为了生活,我不得不去做工。美国的华人可真多。他们中间,也有不少爱国之士。这样,为了生活,我就摆小摊,做小买卖。靠我们中国人吃苦耐劳的本性,买卖越做越大,……”
盖老板说在这里停了一下,又接着说:“唉,不说了。我一直觉得自己对祖国,对人民有罪。现在有了些钱,我国又实行了改革开放政策,我想回国投点资金,希望以这点微薄的贡献,赎回一点愧心……今天遇到了老首长,真是天意……”
在盖老板讲述他的故事的时候,张敬怀一直听着,没有制止他讲下去。他知道,在停战协定签字后,在“志愿遣返”中,确实有这种事。面对盖老板这么一个对像,他的感情是复杂的。他既不能肯定他,也无法否定他。当盖老板叙说时,他的脑海里,几次涌现出抗美援朝战争中的镜头。后来他甚至想到文化大革命。
按照文化大革命的逻辑:你只要是做过地下工作,或者被捕过,一定被打成“叛徒”或“特务”。在文革中,凡是被俘后,自愿遣返回来的志愿军战士,几乎全都被整得死去活来。前些日子,他还批过一个申诉要求平反的案子:也是志愿遣返回来的战士。那个同志在文化大革命时,一条腿在逼供信中被打断了。张敬怀看了这封申诉信,把这个战士叫来,当面和他谈了。他一见这个战士,拄着双拐,面容黑瘦,衣服滥缕,像个叫花子。当时张敬怀就流下了眼泪。立即指示:对这个冤案平反昭雪,恢复荣誉军人待遇。此时,张敬怀把盖老板和那个战士相比,“反差”有多么大呀!这是极左路线制造的悲喜剧!
对于张敬怀来说,一提到朝鲜那场残酷的战争,他就想到彭总,想到这位伟大的元帅。因为他的兴衰荣辱,甚至他的生命,都是和彭总联系在一起的。现在,他的思想情感,回到了三十八年前的朝鲜战场了。那是一九五三年的春天,他们这支部队,被调到开城前线,进行战略防御作战。这里正是当时吸引全世界注目的一块土地:以中、朝为一方,以美国为首的所谓“联合国军”为一方,是在停战谈判的板门店附近。在这里,在停战协议签字前,美方在大炮、坦克的掩护下,向我方阵地进行了二十多次进攻,我军也进行了数十次的反击,双方的阵地,几乎是一寸土地,一寸土地反复争夺着。战斗之惨烈,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那时,他是一个师的师政委。到了一九五三年七月下旬,为了迫使敌方在谈判协定上签字,我们的顽强进攻,把战线向前推进了五平方公里。
停战协定在一九五三年七月二十七日上午九时签字了。也就是这天的凌晨,我军进行了马踏里东南山的进攻战,这是抗美援朝战争中的最后一次战斗。
代表中国人民志愿军签字的是彭德怀元帅,经过两年零九个月的残酷战斗,敌人终于在停战协议上签了字。我们是胜利者;代表“联合国军”签字的是美国的上将克拉克。这位将军后来说过:朝鲜半岛战争是美国在一个错误的时间,一个错误的地点,和一个错误的对手,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他并且说:“我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个在没有取得胜利的停战协定上签字的司令官。”
使张敬怀没有想到的是,在停战协定签字的第二天,彭总到他们守备的大德山前线视察了。他作为前沿师一个师政委,有幸和军首长一起陪同彭总进行了这次有特殊意义的阵地视察。
他记得,彭总攀登到大德山主峰,我军防御的前沿阵地,看得清清楚楚。军首长向彭总汇报了我军执行志愿军司令部作战方针的情况,中午时分下了山。没有走多远,彭总见一个担架队,抬着几位烈士也正在下山。彭总走过去,让担架停下来,他要看看这几位烈士的面容。刚才军首长已经向彭总汇报了抗美援朝最后一次马踏里东南山之战的情况:从七月二十四日黄昏,一直打到七月二十七日黎明。战斗是在他们接到停火命令时,才停止的。这几名烈士就是在清理战场时在阵地上发现后,抬运下来的。彭总嘱咐负责抬运烈士的负责人,一定要妥善掩埋,记下他们的姓名,及早通知他们的亲属。
这时彭总把脸转向青山,沉默地望着,以掩饰他的悲痛。过了一刻,彭总转过身来,说:“我要到这个前沿阵地看一看。”
军首长和彭总身边的工作人员都不同意。因为停战协定昨天才签字,在这里,两军阵地相距不过三百米,万一发生意外,敌人向我方挑衅,大家都担心彭总的安全,几经劝阻,彭总发火了:“我们的战士在这片阵地上拚命流血,我连上去看一看的胆量都没有吗?”
大家见劝阻不成,只好同意他上去。大家前后一起登上这块前沿阵地,阵地上的同志指着地上的几片血渍,说:“这就是刚才烈士牺牲的地方。”
彭总默默站了一刻。这位元帅,在几十年为革命的征战中,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血和火的惨烈战斗。可是这时,他非常沉痛地说:“昨天早晨他们还在这里英勇战斗,是他们付出了年轻的生命!现在停战了,他们却没有看到和平……”他的声音哽咽了,随后拿起望远镜向远处观察。
当盖老板向张敬怀讲述自己的故事的时候,他的思绪却回到了停战协定签字的那两天。盖老板的话,他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有听到,他没有心绪再谈下去了,等盖老板的话语一停顿,张敬怀说:“就谈到这里吧!”
回头对厉秘书说:“送客!”
在盖老板叙述自己的故事时,厉秘书一直在旁边坐着,并做了详细纪录。厉秘书喜欢文艺创作,已经发表过多篇文艺作品,此时他觉得盖老板的经历,是一篇很好的报告文学素材。他送盖老板出了大门,返回来请示张敬怀说:“我想把盖老板的事迹,写一篇文章。”
张敬怀说:“你写文艺作品,我不管。”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他的事,你要调查清楚。不要把我写进去哟!”
“是!”厉秘书答。
当天晚上在黄金时间,省电视台在时政频道作为重要新闻,播发了“张敬怀书记接见爱国华侨盖洪江”的消息。
次日,厉顺为打电话给盖老板,约定时间,让他再谈谈昨天讲的故事,如果可能,想写篇文章。这对于盖老板,当然是宣传自己的万金难买的机会,满口答应。他还求之不得呢。
次日,盖老板如约在宾馆等着。当厉秘书进入他的房间时,盖老板早已在茶桌上摆好了多种时鲜水果。并且热情地问:“厉先生是喝茶还是喝咔啡?”
“随便。”厉顺为从容不迫的说。
于是盖老板一面为厉秘书沏茶,一面解释说:“这是我在国内买的福建产的‘大红袍‘。这类极品,在国外花多少美金也买不到。”
厉顺为说:“昨天我听了盖先生的经历,十分感动。我想写篇文章,为此,得再和盖先生细谈一次。这就要耽误你的时间了。”
盖老板当然知道,厉秘书在张敬怀面前说话的分量是一语千斤的。忙说:“哪里,哪里!我们在国内求发展,得仰仗先生的帮助呀。我现在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感谢,先生才能接受呀。”
“这是我们的本职工作,说不上感谢。”厉秘书说。
盖老板沏好茶,恭恭敬敬地双手捧到厉秘书面前。厉顺为品了一小口,果然异香满口。说:“咱们就谈吧。我想请盖先生谈详细一些,越细越好。特别是有关细节、情节和你当时的心情,要更细致地谈。”
“好的,好的!”盖老板满口答应。“从哪里谈起呢?”
“就从您的家庭和少年生活谈起吧。”
盖老板便从从容容地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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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谈话实际上是厉顺为对盖老板的采访,整整进行了一个上午。谈话中间,盖老板把服务员叫进来,到房间外面吩咐了一些什么话。厉顺为知道是盖老板安排午饭。在谈得已经差不多时,盖老板说:“咱们吃饭去吧。有什么谈得不够或不详细的地方,请厉先生尽管问。咱们一面吃一面谈。谈一天都可以。”
“好的。”厉顺为知道,此时是盖老板对他表示谢意,用不着客气的。于是二人在服务员的引导下,一起走进一个装饰精雅的小餐厅。当服务员为他们斟上酒后,盖老板挥手示意服务员:“你出去吧。我们自己为自己服务。”
服务员退了出去。
席间,厉秘书说了些盖老板如何爱国,希望对祖国的建设事业多做贡献等等,盖老板对厉秘书则千恩万谢。饭后盖老板建议,再回房间稍坐,喝杯茶。厉秘书同意。二人又进了房间。
一杯茶过后,盖老板从提包中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有一尺见方大小的一个盒子,说:“厉先生,得到您这么大的帮助,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感谢为好。这个小玩意儿,一定请先生收下。不然,就是看不起你这个老哥了。以后仰仗您的地方,还多着呢。”
厉顺为说:“不可,不可!”把盒子推给盖老板。盖老板按着盒子说:“咱们中国人的习惯,不当着客人的面打开礼品。请您回家再打开。不过我可以告诉您,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是只值几美元的一件小工艺品。”
那盒子就放在茶桌中间,厉秘书不再往回推,盖老板理所当然的认为厉秘书把礼物收下了。停了一刻,盖老板又问:“厉先生夫人在哪里工作?孩子都长大成人了?”
厉顺为说:“我爱人原来在纺织局,是一个普通干部。这几年因为身体不好,停薪留职,长年在家养病。只有一个女儿,读大学三年级,很是聪明好学的……”
盖老板忙说:“应该让她出国深造呀!”
厉顺为说:“想是这么想过,可是要办成这事,困难太大……”
盖老板哈哈一笑:“这有什么难的!让我说,事情容易得是’举手之劳‘。可是像小姐要出国留学这样的事,对于我来说经济担保,连手都不用举,只用一句话。你就说小姐想什么时候出去吧?学习费用等,你什么也不用问了,你告诉我一声就得!”
厉顺为想了想:“等我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
盖老板又回里间,拿出一个稍微大一些的同样装饰精美的盒子,试探地问:“可不可以请厉先生将这个纪念品,转赠给张书记?”
这次厉顺为反应很快,说:“不可,绝对不可!”
盖老板问:“为什么?他是我的老首长,在战场上同生共死,又多年未见,我作为他的老部下,送给他一个纪念品有什么不可的?”
厉秘书说:“他不会收的。谁要找他办什么事,凡是该办的,他一定会办,你一送什么东西给他,反而办不成了。作为他的秘书,这事我遇到过多次……”
盖老板迟疑了一下又问:“张书记的夫人和儿女都在身边吗?”
厉秘书答:“他女儿可不是寻常人。风华正茂,自己开了一个大公司。我想你可能知道’盘古集团公司‘吧,她是董事长兼总经理。张敬怀夫人停薪留职,帮助女儿办公司,生意做得红火着呢!”
盖老板又试探地问:“可不可以请厉先生转送给张小姐?”
“不便,不便。”厉顺为说。
“明白了。”盖老板说。想了想,又问:“可不可以把张小姐的联系地址和电话告诉我?”
厉秘书说:“小姐因为业务繁忙,她另有一套房子,不常回家。她的地址和电话,我给你,你可以随时直接和她联系的。”随即在茶桌上写了个纸条,交给盖老板。
盖老板收好。
厉秘书说:“咱们就谈到这里吧。”站起来告辞。
盖老板又拿出来一个大硬纸提包,趁厉顺为没注意,将两个盒子一起装好,一直将厉秘书送到大门外,等到厉秘书上了汽车,才摆手说“再见!”
厉顺为回到家里,打开那只“只值几美元的小工艺品”,一看,吓了一跳。
过了几天,作者署名厉顺为的一篇通讯《爱国的“叛国者”》“在省报上发表了。盖老板一时名声大震。关于这位”爱国华侨“的题材,吸引了许多记者采访,在那段时间,大报,晚报,几乎每天都有关于盖老板的报道。他要投资的项目,无论到了哪个部门,都是一路绿灯。
厉秘书像卜奎和吉海岩一样,每天都送一摞文件给张敬怀阅批。有中央文件,省委文件,涉及各种问题的请示报告,人民来信。张敬怀俯案正要阅读、批示,他的女儿进来了。
她们母女搬出家里已经三四个月了,不要说来看他,连个电话也不打。好像没有她们这个家,没有他这个父亲。胜美进来后,张敬怀本来想问问,她们在外面怎么样?一想,不用问,她们住在大公司里,一百多米的房子,肯定错不了;即使问,她也没有好声气回答。又想问她的企业办得如何?他主要想嘱咐她,可不敢违法经营等等。又一想,女儿回答的肯定是:“过去你从来没有管过我的事,现在也别干涉我!”问她什么事,除了惹气,不会有别的结果。
女儿一进屋,什么也不说,就在翻箱倒柜。张敬怀以为该换季了,她可能找些什么衣物,地上也确实放着一些她翻出来的一些这类东西。可是当她搬着个凳子,爬到一个书架顶上,拿下来两个画轴时,张敬怀不得不问了:“你拿它干什么?”
“我妈要!”女儿简单地回答他三个字。
这两个轴,一轴是一幅字,一轴是一幅画。“八一五”日本投降之后,我军进军东北。当时苏联军队尚未撤出。辛亥革命之后,清朝遗老罗振玉,是一个考古学家,对于金、石,书画,不仅有著作,所藏古文物书画也很多。他先是逃到日本;在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之后不久,伪满州国建立,罗振玉回到了东北,在伪满州国,任了伪职,人们称他为“文化汉奸”。罗振玉在旅顺有一所院子,十几间房子藏的全是价值连城的文物。苏联红军进驻旅顺后,罗振玉这所院子住进了一队骑兵。那年冬天奇冷,战争刚刚结束,不要说没有煤炭,连劈柴都买不到。这些苏联大兵哪里懂个这些中国古文物的价值,竟一捆一捆地填在炉子里当柴烧取暖。附近的居民,用树枝子,劈柴瓣子,换出来不少。张敬怀的一位老战友,从民间买了多幅字画。这位老战友知道他喜欢字画,便送给他两幅。后来博物馆一位馆长,来向张敬怀汇报建设新馆问题。张敬怀便想起他这两幅字画,拿出来让这位专家看。这位馆长一看大吃一惊:“唉呀,这个是价值连城的国宝呀!”经他一解释,张敬怀才知道:原来一幅是北宋米芾的字,一幅是清初大画家石涛的一幅山水。张敬怀当时就说,这样的宝贝留在我家何用,不如送给博物馆算了。这位馆长说:“不敢,不敢,国家现在还没有政策,收你的东西,该怎么报酬呀!”
因为送张敬怀这两幅字画的战友,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战友送他的纪念品,他也不想再提出上交的事,一直放在那里。这时他见女儿要拿走,说:“什么东西你都可以拿,惟独这两样你不能拿。”
女儿说:“我妈说,这是她的,怎么不能拿?”一面说,一面连其他东西一起,抱起来就走。
“奇怪!怎么这两幅字画成了她的!”
作为爸爸,这时怎么也不能和女儿夺来夺去。只好听着外面汽车’嘟嘟‘开走了。
张敬怀没有任何办法对付这位骄傲的公主,只有生闷气的份儿。要这么一个女儿何用?
张敬怀有气无处发,只有自己解脱:天底下什么样的人没有呢?不过是让我摊上她们母女两人就是了。好歹张敬怀是身经百战又是在“文革”中坐过牢的人:用不着为她生气!她气你,你生气了,她是胜利者;她气你,你不生气,她就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