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尔贝托在阿尔甘弗莱斯站下了公共汽车,快步走过通向他家的三个街区。穿过马路的时候,他看见那里有一群小孩。接着,一个嘲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来:“你卖巧克力吗?”别的孩子听罢放声大笑。几年以前,他和街道上的孩子们也管军事学校的士官生叫过“卖巧克力的”。天空是铅灰色的,但是没有一丝寒意。阿尔甘弗莱斯这条胡同显得毫无生气。母亲给他开了门,一面吻着他说:
“阿尔贝托,你怎么回来晚啦?”
“到卡亚俄港的电车总是挤得满满的,妈妈,每隔半小时才过一辆。”
母亲早已接过手提包和军帽,跟在他后面走进他的房间。这所房子不大,只有一层,但却很亮堂。阿尔贝托脱下军装,解开领带,然后把这两样东西扔到椅子上,母亲连忙拿起来,小心仔细地叠好。
“你想马上就吃午饭吗?”
“我先洗个澡吧。”
“你想我了吗?”
“妈,想极了。”
阿尔贝托在脱下衬衣,脱掉裤子之前,先披上了浴衣。自从他当上士官生以后,母亲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裸体。
“我把你的军服洗烫一下,那上面全是土。”
“好吧。”阿尔贝托说道,一面穿上拖鞋,又拉开衣柜的抽屉,拿出衬衫、内裤和袜子。最后,他从独脚小圆桌底下掏出一双锃亮的皮鞋。
“今天早晨我刚刚擦过。”母亲说道。
“那样会把手弄坏的,妈妈,您不应当干这样的活。”
“谁还会注意我的手呢?”她说着叹了一口气,“我是个被抛弃的可怜女人。”
“今天上午我考了一次,那题目真难呀。”阿尔贝托打断了她的话,“我考得不好。”
“是吗,”母亲应声说,“要我给你澡盆里放上水吗?”
“不用。我洗淋浴更舒服。”
“好吧,那么我去准备午饭。”
她转身向门口走去。
“妈妈。”
她在门框的地方停住脚。她是个身材矮小、皮肤洁白、眼窝深陷而没有生气的女人;脸上没有化妆,头发蓬乱;裙子外面系了一块皱巴巴的围腰。阿尔贝托回忆起不久前的那段时间里,母亲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待在镜子面前,用化妆品掩盖脸上的皱纹,描眉毛画眼圈,涂脂抹粉。那时她每天下午都要去理发馆烫发。如果准备出门,光是挑选衣裳就弄得他神经紧张。但是自从父亲离家出走以后,她完全变了样。
“您没有见到我爸爸吗?”
她再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颊变得腓红。
“他星期二来过。”她说,“我不知道是谁,就给他开了门。你想想看吧,他简直毫无顾忌,阿尔贝托,你真想象不出他的那副样子。他要你去看他,又要给我钱,他是打算把我折磨死。”她轻轻闭上眼睛,降低声音说,“孩子,你只好听天由命了。”
“我去冲洗一下。”他说,“身上脏极了。”
他从母亲面前走过,一面摸摸母亲的头发,心里想:“咱们一分钱也拿不到了。”他在喷头下面冲了很长时间:仔细抹了肥皂之后,用双手擦洗全身,用热水和冷水交替着冲了几次。“好像要洗去心中的醉意一样。”他想着一面穿上衣服。像每个星期六一样,便服使他感到亲切,感到极为舒适;他觉得自己仿佛赤身裸体一样,这使他怀念起皮肤与粗布摩擦的感觉。母亲正在餐室里等着他。他默默地吃着午饭。他刚吃完一块面包,母亲就连忙把面包筐递给他。
“你要出门吗?”
“是的,妈妈,替一个被罚的同学办件事。我很快就回来。”
母亲几次睁开又闭上眼睛,阿尔贝托真担心她会哭起来。
“我总是看不见你。”她说,“你一出去,就在街上逛一天。你不可怜可怜妈妈吗?”
“妈妈,我就出去一个钟头。”阿尔贝托不快地说,“也许不到一个钟头。”
他坐下吃饭的时候本来很饿,现在他觉得这顿饭十分
乏味,好像没有个完似的。每周他都盼望着离校外出,但是一走进家门,他便觉得恼火:母亲过分的殷勤照顾就像关禁闭一样地令人难受。此外,最近有些新的变化,也使他很难习惯。从前,她经常找个借口就把他打发到大街上去,以便随心所欲地和每天下午都来打牌的女友们玩个痛快。现在则相反,她总是拉住他不放,总是希望阿尔贝托把全部空闲时间在她身旁度过,听她没完没了地抱怨那悲惨的命运。她经常陷于亢奋状态:祈求上帝,高声祷告。在这方面她也变了许多。以前她经常忘记做弥撒,阿尔贝托还多次发现母亲和她的女友们私下议论神父和那些信徒们的长短。她现在则几乎每天都去教堂,还找了一个灵魂导师,那是一个耶稣会的教士,她称他做“圣徒”;任何逢七逢九的祷告她都参加;有个星期六,阿尔贝托在床前小橱里发现一本利马的圣罗莎①
传记。母亲把盘子收好,用手把散落在桌上的面包屑扫起来。
①SantaRosadeLima(1586-1617),圣多明各教派教士。
“五点以前我就回来。”他说。
“好孩子,别在外面耽搁太久。”她应声说,“我去买些茶点。”
这个女人肥胖、臃肿,而且肮脏,僵直的头发不时地滑到前额,她总是用左手把头发拢向后面,并且顺势搔搔头皮。她的右手拿着一块方纸板,那是用来扇风的。因为煤块夜里受了潮,点火的时候,冒出一股股浓烟,结果厨房的四壁被熏得一片漆黑,连这个女人的脸也沾满了煤灰。她低声咕哝道:“我要瞎啦。”煤烟和火星呛得她泪水直流,所以她的眼泡也总是肿胀的。
“什么事呀?”特莱莎从另外的一个房间里问道。
“没事。”老女人咕哝一声,低头看看锅子。汤还没有开。
“什么?”姑娘问道。
“你耳朵聋啦?我说,我要瞎了。”
“要我帮忙吗?”
“你不会弄。”女人冷冷地说道,一只手搅着汤锅,另一只手在擤鼻涕。“你什么活也不会干,做饭、缝补,一样也不会,你真笨!”
特莱莎没有吭声,她刚刚下班回来,正在收拾房间。星期一至星期五是由她姑妈来打扫的,但是星期六和星期日就该由她来干。这并不是什么特别劳累的活:除去厨房之外,只有两间住房。一间是寝室,另一间作吃饭、会客和做针线的地方。这是一所破旧的房子,里面几乎没有家具。
“下午到你叔叔那里去一趟。”老女人说,“但愿他们别像过去那么狠心。”
汤锅里开始翻起泡沫,那女人的瞳孔燃起了两点火花。
“我明天去,今天不行。”特莱莎说。
“不行?”
老女人生气地摇动着作扇子用的纸板。
“不行。我有个约会。”
纸板在半空中停住不动了,老女人抬起头来。她的注意力分散了片刻,但她一察觉,便又重新扇起火来。
“约会?”
“嗯。”姑娘的扫帚停住不动,离开地面几厘米。“有人请我去看电影。”
“看电影?谁请呀?”
汤锅已经在沸腾。老女人好像忘记了汤锅。她转身向着隔壁房间,等着特莱莎的回答,头发又滑到了前额,但是她仍旧一动不动地期待着。
“住在大街拐角的那个小伙子。”特莱莎说着一面把扫帚落到地上。
“哪个拐角?”
“两层楼的那座砖房。他叫阿拉纳。”
“是这样叫的吗?阿拉纳?”
“对。”
“是那个穿军装的吗?”老女人追问道。
“是的。他在军事学校里呢。今天放假外出,六点钟他来找我。”
老女人走近特莱莎,两只肿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说:
“那是个好人家,穿得漂亮,还有汽车呢。”
“嗯,是辆蓝色的。”特莱莎说。
“你坐过他的汽车吗?”老女人十分热心地问道。
“没有。我和那小伙子只是谈过一次话,那还是两个星期以前的事。本来上个星期日他要来,可是不能离校,就给我寄了一封信。”
那老女人突然一个急转身就跑回厨房。火已经熄灭,但是汤锅依然在沸腾。
“你马上就要满十八岁。”老女人说道,一面竭力制伏那缕调皮的头发。“可是你还不明白,我就要瞎了,你要是不能干点什么,咱们可就要饿死啦。你可别放跑了这个小伙子。你交上好运了,他已经看中你啦。在你这个年龄,我已经怀上孕啦。天主既然让我生了个儿子,可是为什么后来又夺走了呢!呸!”
“明白了,姑妈。”特莱莎说道。
她一面扫地,一面望着自己脚上那双灰色的高跟鞋:已经相当破旧。她想:阿拉纳会不会带她去看一部新片子?
“他是军人吗?”老女人问。
“不是。他在莱昂西奥·普拉多学校念书。跟其他学校一样,只不过是由军人管理的罢了。”
“还在学校里呀?”老女人生气地接着说,“我以为他已经是个独立的成人了呢。呸,我老不老对你又有什么要紧。你盼望的就是我干脆一下子死掉。”
阿尔贝托正在整理领带。洗澡间的镜子里映出来的面孔难道是他吗?那脸蛋刮得干净漂亮,头发梳理得整洁服帖;衬衣是雪白的,领带是鲜艳的;这身绿灰色的衣服、这块露在口袋外面的手绢……总之,这个衣冠楚楚、整齐漂亮的人,难道就是他吗?
“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母亲站在客厅里说,“你很像你父亲。”她又伤心地加了一句。
阿尔贝托走出洗澡间。他俯身亲吻母亲,她把前额伸给他,但是只及到他的肩头。阿尔贝托感到母亲十分柔弱。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他想:“她再也不染发了,好像越发苍老啦。”
“是他来了。”母亲说。
果然,几秒钟后电铃响了。阿尔贝托向街门走去,母亲
说:“别给他开门。”但是并没有伸手阻拦他。
“爸爸,您好。”阿尔贝托说。
他是个身材矮小粗壮的男人,已经有些秃顶。一身蓝
色的服装,穿戴得无可指摘。阿尔贝托吻他的面颊时,闻到
一股刺鼻的香味。父亲满脸笑容地拍拍他的肩膀,随即朝
房间里扫了一眼。母亲站在通向洗澡间的过道里,摆出一
副听天由命的神气:低垂着脑袋,半睁半闭着眼皮,双手拢
在一起放在裙子上,脖颈微微向前探出,仿佛要给行刑的
刽子手提供方便一样。
“卡尔梅拉,你好。”
“你干什么来啦?”母亲低声说,没有改变姿势。
这个男人毫不发窘地关上门,把皮包往沙发上一扔,现出一副笑容可掬、精神十足的模样。他自己坐下来,同时向阿尔贝托打个手势,让他坐到自己身边。阿尔贝托望望母亲:她依然待在原地不动。
“卡尔梅拉,”父亲高兴地说,“过来,亲爱的,咱们谈一谈。可以当着阿尔贝托的面谈,他已经长大成人了。”
阿尔贝托感到高兴。父亲与母亲不同,他显得年轻、健康、精神饱满。在他的举止和言谈之中,有着某种难以抑制、急于表白的东西。难道他很幸福?
“没什么可谈的。”母亲说,“用不着废话。”
“你冷静一点。”父亲接口说,“咱们都是有教养的人。任何事情都可以心平气和地解决。”
“你是个不要脸的东西,是个坏蛋!”母亲突然变了脸色,尖声喊起来;她挥舞着拳头,脸上顺从的表情已经完全消失。她满脸通红,两眼冒出愤怒的火花:“滚出去!这里是我的家,是用我的钱付的房租。”
父亲堵住双耳,露出滑稽的样子。阿尔贝托看看手表。母亲开始哭起来,身体随着抽泣在颤动。她让泪水流下,并不擦拭,泪水流过的面颊显露出一道金黄色的茸毛。
“卡尔梅拉,”父亲说,“你冷静点。我不愿意跟你吵架,来点和平吧。你再也别这样下去了,这是荒唐的。你应该离开这座破房子,应该有佣人,应该生活下去。你不能自暴自弃。看在儿子的面上,你照我的话办吧。”
“你滚出去!”母亲吼起来,“这是一所干净的住宅,你没有权利来玷污它。滚到你那些骚货家里去吧。我们不想听你的那些事。收起你的臭钱!我的钱足够让儿子受教育。”
“你现在生活得像个叫化子。”父亲说,“你难道连面子都不要了吗?什么鬼东西迷住了你的心窍?为什么你不愿意我给你找一处公寓?”
“阿尔贝托,”母亲激怒地喊起来,“你不能让他骂我呀!他当着所有利马人的面侮辱了我还嫌不够,又想害死我。孩子,你总得想点办法呀!”
“爸爸,请您别吵架了。”阿尔贝托丝毫不起劲地劝道。
“住口!”父亲说,一面摆出一副长辈的严厉神情,“你还很年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生活不是那么简单。”
阿尔贝托听了,很想笑出声来。有一次他在利马市中心看见父亲和一个金发美人在一起。父亲也看见他了,但是却急忙扭转头,佯装不见。那天晚上他来到阿尔贝托的房间,带着一副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表情,对他说了同样的那些话。
“我来向你提个建议。”父亲说,“你听我讲一秒钟。”
这个女人再次变成一尊悲剧的塑像。可是阿尔贝托却发现她透过睫毛,用审慎的目光窥视着父亲。
“你操心的是采取什么形式。”父亲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应该尊重社会上的规矩。”
“恬不知耻!”母亲喊道,随即又弯下腰去。
“亲爱的,你别打断我的话。假如你愿意,咱们可以重新生活在一起。咱们在这儿,在米拉芙洛尔区,找一套漂亮住宅,要么就在迭戈·费雷街弄一所房子,或者在圣安东尼奥也行,一句话,你愿意在哪里,就在哪里。不错,我要求绝对自由:我希望自己支配自己的生活。”他毫不矫揉造作地说着,样子非常平静,但是眼睛里却闪烁着曾经使阿尔贝托吃惊的那种欢快的火花。“咱们别来那些戏剧性的场面,因为咱们的出身门第都不错。”
母亲这时号啕大哭起来。在抽噎声中,她痛骂丈夫,说他是“通奸犯”、“道德败坏分子”、“不可救药的垃圾”。
阿尔贝托说:“爸爸,请原谅,我得出去办件事,我可以走吗?”
父亲有些慌乱,但是马上亲切地一笑,并且点点头说:
“可以,孩子。我尽量说服你母亲,这是最好的解决办
法。你不用担心,好好念书吧,以后一定会有远大的前途。你知道,假如考得好,明年我送你去美国留学。”
“我儿子的前途由我负责。”母亲嚷道。
阿尔贝托吻吻父母,走出门口后连忙把门关上了。
特莱莎洗罢杯碟,姑妈已到旁边的房间里去休息。这时姑娘拿起毛巾和肥皂,踮着脚尖来到街上。紧邻着这条街,有一所狭小的黄色房舍。她上前敲敲门,一个面带笑容、模样消瘦的小姑娘给她开了门。
“你好,特莱莎。”
“你好,罗莎。我可以洗个澡吗?”
“进来吧。”
她们穿过一段黑暗的走廊,走廊两边的墙壁上贴着从杂志和
报纸上剪下来的画片:电影明星和足球运动员。
“你见过这张相片吗?”罗莎问,“今天上午人家送给我的。他叫格林·福特。你看过他演的电影吗?”
“没有。不过,我想看。”
走廊的尽头是餐室。罗莎的爹妈正在静悄悄地吃饭。有把椅子已经没了靠背,那上面坐着女主人。那男人从铺在盘子旁边的报纸上抬起头来,看看特莱莎说:“亲爱的特莱莎。”说着站起身来。
“您好。”
这个男人——已跨进晚年,大腹便便,两腿微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满面笑容,怀着善意向姑娘的脸蛋伸出手去。特莱莎向后退了一步,他的手在空中晃了几下,落下来。
“太太,我想洗个澡。”特莱莎说,“可以吗?”
“行。”那女人冷冷地说道,“一个索尔,有吗?”
特莱莎递过去一个发暗的硬币:一个失去光泽的索尔,由于长时间的触摸,花纹已经模糊不清。
“时间不要太长。”那女人说,“水不多了。”
洗澡间是个一米见方的小黑屋,地面上放着一块带洞眼的长满了青苔的木板。一个离地面不高、嵌进墙壁的水龙头,代替了淋浴喷头。特莱莎关好门,把毛巾搭在龙头柄上,又查看一下锁孔是否堵严,便脱光了衣服。她身材苗条,曲线优美,肤色微红。她拧开龙头,水是凉的。往身上擦肥皂的时候,她听到那老女人吼道:“从这儿滚开,骚老头子!”那男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她听见他们在争论着什么,便擦干净身体,穿上衣服,走了出来。那老头子正坐在桌旁,一见这位姑娘出来,就朝她丢了个眼风。那女人皱皱眉头,咕哝说:
“你把地板弄湿了。”
“我马上就走。”特莱莎说,“太太,多谢您。”
“再见,特莱西达。”那男人说,“你要高兴就随时来吧。”
罗莎一直送她到门口。特莱莎在走廊里低声对她说:
“罗莎,劳驾帮个忙。把你那条蓝色的缎带借我用一下,就是星期六你戴的那个。今天晚上我就还给你。”
那小姑娘点点头,神秘地把手指举到嘴唇上,随后就消失在走廊尽头,不久又悄悄地走了回来。
“拿着吧。”她说,一面以进行什么密谋的神情看着特莱莎。“你干吗要用这个?上哪儿去?”
“有个约会。”特莱莎说,“有个小伙子请我去看电影。”
她两眼闪闪发光,好像十分高兴。
一场毛毛细雨落在阿尔甘弗莱斯街两侧的树叶上。阿尔贝托走进街头的商店,买了一包香烟,向拉尔科大街走去。街上行驶着许多汽车,有一些是最新款的,色彩鲜艳的车篷与铅灰色的天空形成鲜明的对照。熙熙攘攘的行人来往不绝。他盯着一个穿黑裤子的身材高挑的丰满姑娘瞅了一会儿,直到她消失不见,才继续前进。直达快车姗姗来迟。阿尔贝托一眼看见有两个小伙子在微笑,迟疑了片刻才认出他们。他脸红了,低声咕噜了一句:“你们好。”两个小伙子张开双臂向他扑过来。
“这么长时间,你一直钻在什么地方?”其中一个身穿运动服的小伙子问道,他头上的波浪式发型令人想起公鸡的鸡冠。“简直叫人难以相信!”
“我们原来以为你已经不住在米拉芙洛尔区了。”另一个身材矮小粗壮的小伙子说。他脚上穿着印第安式的鹿皮鞋和花格袜子。“你很长很长时间没有到区里来了。”
“如今我住在阿尔甘弗莱斯街。”阿尔贝托说,“在莱昂西奥·普拉多学校住宿。只有星期六才能出来。”
“在军事学校念书?”鸡冠发型的那个问道,“你干了什么事情,让人家送进那里面去了?一定很可怕吧?”
“没有那么厉害。慢慢就习惯了,日子过得并不坏。”
快车终于来了,里面已经挤满了人。他们只好抓着上面的拉手站在车里。阿尔贝托想起每个星期六在拉白尔拉区的公共汽车上,或者是利马到卡亚俄港的电车上所遇到的人:花里胡哨的领带,车中充满了汗味和臭气。在快车上,人们都穿得干干净净,彬彬有礼,满面笑容。
“你的轿车呢?”阿尔贝托问道。
“我的车?”穿鹿皮鞋的答道,“那是我父亲的,他已经不借给我用了。我把它撞坏了。”
“怎么?你还不知道吗?”另一个小伙子非常激动地问道,“你没听说防波堤上赛车的事吗?”
“没有,我一点也不知道。”
“好家伙,你住在什么地方啦?蒂戈是头猛兽。”另一个高兴地笑起来,“他和那个疯子胡利奥打赌,就是那个住在法国大道上的家伙,你还记得吗?他们顺着防波堤一直赛到峡谷。那天刚下过雨,那真是两个野家伙!我给他当副手。巡逻车把疯子抓住了,可我们逃开了。那天我们是过完节回家,你想想看。”
“那撞车的事情呢?”阿尔贝托问。
“那是后来的事,蒂戈忽然异想天开,要沿着阿多共戈街开倒车转一圈,结果一家伙就撞到电线杆子上去了。你看看这块伤疤。他呢,反而屁事没有,真不公平!该他走运!”
蒂戈自鸣得意地在一旁笑着。
“你真是头猛兽。”阿尔贝托说,“区里的情况怎么样?”
“还好。”蒂戈说,“现在我们每周都聚会一次。姑娘们正在考试,只有星期六和星期日她们才出来。情况已经大不相同了,家里面已经让她们出来和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去参加舞会了。老太婆们也变得开明起来,姑娘们也可以有情人了。你知道吗?普鲁托跟埃莱娜好上了。”
“你跟埃莱娜好上啦?”阿尔贝托问道。
“到明天我们就一个月了。”波浪发式的青年面孔绯红地说。
“她家里允许她跟你出来玩吗?”
“当然啦,伙计。有时她母亲还请我吃饭呐。喂,是你以前喜欢过她吗?”
“我吗?从来没有过。”阿尔贝托说。
“当然喜欢过啦!”普鲁托说,“一定喜欢过!你还为她发过狂哩。你还记得那一回在埃米略家里我们教你跳舞的事吗?当时我们还告诉你怎么样向她求爱。”
“时间过得真快呀!”蒂戈说。
“瞎编,”阿尔贝托说,“完全是瞎编。”
“嗨,你们看见我盯上的那个没有?花蝴蝶。”普鲁托说道,他已经被车厢后面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他带头向车后的座位挤过去。蒂戈和阿尔贝托跟在后面。那姑娘意识到危险临近,扭头去看车窗外面的树木。她长得美丽而又大方,两扇鼻翅仿佛小兔嘴唇那样翕动着。她几乎整个贴在车窗上,把光线都挡住了。
“你好啊,小心肝儿。”普鲁托拉开嗓门唱道。
“别打搅我的未婚妻,”蒂戈说,“要不然我就捅进你的心窝。”
“没关系。”普鲁托说,“我可以为她而死。”他像朗诵诗歌那样张开双臂又说,“我爱她。”
蒂戈和普鲁托哈哈大笑起来。姑娘依然望着车窗外的树木。
“亲爱的,别理睬他。”蒂戈说,“他是个野人。普鲁托,给小姐道歉。”
“你说得对。”普鲁托说,“我是个野人。十分抱歉,请你多原谅。告诉我,原谅我吗,要不然我就大闹一场。”
“难道你没长着心吗?”蒂戈问道。
阿尔贝托也向车窗外面望去:树木都是湿漉漉的,马路上照出万物的倒影;一辆辆汽车迎面驶来;快车已经把奥兰地亚区留在后面,五颜六色的高大建筑逐渐代替了深灰色的矮小房屋。
“这简直不像话。”一位太太说道,“你们让这个姑娘耳跟清静点吧。”
蒂戈和普鲁托仍然在笑。那姑娘把目光从街上收回片刻,一双灵动活泼的眼睛向周围扫视。一丝笑容在她那秀丽的脸庞闪过,随后就消失了。
“好吧,太太。”蒂戈说罢转身看着那个姑娘,“小姐,我们请您原谅。”
“我要在这儿下车了。”阿尔贝托向他俩伸出手去,“再见。”
“跟我们一块去吧。”蒂戈说,“我们去看电影。我们给你介绍一个姑娘,相当不错的。”
“不行,我要去找一个人。”阿尔贝托说。
“在林塞大街吗?”普鲁托调皮地说,“好哇,你已经有打算啦,可爱的印第安混血儿。祝你顺利。别不露面,到咱们那条街上来玩吧。大家还都想着你呐。”
阿尔贝托踏上她家第一级台阶,一见到她的面,就想:“我早就知道她长得难看。”他立刻开口说:
“您好,特莱莎在家吗?”
“我就是。”
“我是受阿拉纳委托来的,里卡多·阿拉纳。”
“请进。”姑娘拘束地说,“请坐吧。”
阿尔贝托坐在椅子边上,显得十分严肃。这把椅子能撑得住吗?通过隔开两个房间的布幔留下的空隙,阿尔贝托看见床边有一双女人乌黑的大脚。姑娘站在他的身旁。
“阿拉纳不能外出,”阿尔贝托说,“他运气不佳,今天上午宣布不准他外出。他告诉我,他跟您约好要见面,所以让我来请求您原谅。”
“罚他不准外出?”特莱莎问道。她的脸上露出不快的神色。她的头发用蓝色的缎带系在脑后。“他俩亲吻过吗?”阿尔贝托这时心里想道。
“人人都有这种事,不过是个运气好坏的问题罢了。”他说,“下个星期六,他来看您。”
“谁来啦?”一个不高兴的声音问道。阿尔贝托一看,那两只脚不见了。片刻之后,一张肥胖油腻的面孔露出布幔外。阿尔贝托站起身来。
“他是阿拉纳的朋友,他叫……”特莱莎说。
阿尔贝托说出自己的名字——他觉得手里握住的这只胖乎乎、软绵绵、汗腻腻的手简直像是一只大肉虫,这个女人戏剧性地一笑,立刻毫不停歇地叽里呱啦说起来。在那些像火花般往外迸的话语中,阿尔贝托童年时听到过的那些礼貌客套话,仿佛漫画一样,搀杂着大量的不花钱的形容词又出现了。他听出来,有时她称他为“先生”,有时加个“堂”。她还没完没了地问东问西,但是并不等着人家回答。阿尔贝托被卷进一间嗡嗡作响的迷宫、一只吵吵嚷嚷的蟹壳中了。
“请坐,请坐。”女人指着椅子,十分恭敬地弯着腰,好像一头巨大的哺乳动物。“别因为我感到拘束。这里就是您的家,虽然是个穷家,可是个正派人家,您知道吗,我这一辈子都按照上帝的吩咐,自食其力。我是个裁缝,凭着身上的汗水,让我的侄女特莱莎受到良好的教育。这个可怜的孩子从小就成了孤儿,您想想看吧,一切多亏了我啊,请坐,阿尔贝托先生。”
“阿拉纳被关在学校里了。”特莱莎避开阿尔贝托和她姑妈的目光说,“这位先生捎来口信。”
“为什么称先生?”阿尔贝托想。他搜索着姑娘的眼睛,但是她却两眼盯着地面。那老女人早已直起腰来,张开双臂;她的笑容已经冻僵在脸上,但是却依然挂在颧骨上,挂在肥大的鼻梁上,挂在眼皮发肿的眯缝眼上。
“可怜见的,”她说,“可怜的孩子,他的母亲会多么难过呀!我也有过儿子,我知道什么是做母亲的痛苦,因为我的孩子们都死了,天主就是这样的,最好不管它是怎么回事。不过下个星期马上就到了。这种日子对大家来说都很艰难。这个我很明白,你们都还年轻,顶好甭想这些事。请您告诉我,您打算带特莱莎上哪儿去玩?”
“姑妈,”姑娘生气地扭着身体说,“人家是来捎信的,不是……”
“我这方面,你们用不着担心。”老女人宽宏大量、明白事理又富于自我牺牲精神地补充说,“年轻人单独待在一起会觉得更舒服一些。我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现在已经老啦。
这一辈子就是这样的,烦恼愁苦你们也会有的。一个人一上了年纪,可就该受罪啦。您知道,我的眼睛要瞎啦!”
“姑妈,”姑娘再次叫道,“您别……”
“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们去看电影。”阿尔贝托说,“假如您觉得没有什么不便的话。”
姑娘再次垂下眼睑,低头不语;她简直不晓得手脚该怎么放才好。
“请您早点送她回来。”姑妈说,“堂阿尔贝托,年轻人不要在外面呆得时间太晚。”她转过身对特莱莎说,“你来一下。对不起,先生。”
她抓起特莱莎的一条胳膊,把她拉到隔壁房间去了。微风把那老女人的只言片语吹进了他的耳朵,他虽然明白个别词句的含意,却不能掌握整体的意思。但是他模模糊糊地听出那姑娘不愿意跟他出去玩,而那老女人却毫不费力地驳倒她,简单明了地勾画出阿尔贝托的巨大肖像,或者确切地说,一个象征性的理想人物:富有、美貌、英俊,令人羡慕的世界伟人。
布幔拉开了。阿尔贝托笑了一下。姑娘揉擦着双手,
带着一副不太高兴的表情,比刚才更加拘束。
“你们可以出去玩玩。”老女人说,“您知道,我对她一向
管得很严;我不允许她跟随便什么人出去。尽管她长得瘦,
不像能干活的,却非常勤快。出去玩一会儿吧,我很高兴。”
姑娘走到门口停下来,让阿尔贝托先出去。毛毛细雨
已经停了,可是空气中还有一股湿漉漉的气味,人行道上马路上显得油光发亮,走起来有些打滑。阿尔贝托让特莱莎走在路的里侧,随后掏出香烟,点燃了一支。他偷偷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慌乱地迈着小碎步,两眼望着前方。他们一直走到交叉路口,两人都没有说话。特莱莎这时停住脚步,说:
“我就到这儿了,我有个女友在另外那条街上。谢谢您。”
“可是有什么要谢的?”阿尔贝托说。
“请您原谅我姑妈。”特莱莎说,她望着他的眼睛,好像较为镇定些了,“她为人很好,总是找个借口让我出来。”
“对,她是非常和蔼可亲的。”
“不过,就是太爱唠叨。”特莱莎口气肯定地说着,就哈哈地笑起来。
“她长得不好看,可是牙齿很漂亮。”阿尔贝托心里想,“‘奴隶’是怎样向她求爱的呢?”
“你跟我出去玩,阿拉纳会生气吗?”
“他跟我不熟。”她说,“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了出去,他事先没有告诉您吗?”
“咱们为什么不你我相称?”阿尔贝托问道。
他俩站在十字街头,从这里可以望见远远近近四条街的行人。天上又开始落起雨来。一阵阵细雨轻轻洒在他们身上。
“好吧,可以用‘你’,不用‘您’。”特莱莎说。
“用‘您’称呼显得怪里怪气,上了年纪的人喜欢那样讲话。”阿尔贝托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阿尔贝托扔掉烟蒂,用脚踏灭。
“好啦,”特莱莎伸出手去说,“再见吧!”
“不,”阿尔贝托说,“你改天再去看女友吧,咱们去看电影。”
她神情严肃地说:“你不要因为答应了人家就非得这么做。你真的没有别的事情要办吗?”
“即便有,也没关系。”阿尔贝托说,“何况我真的没有什么事情要办,真的,这是实话。”
“那么好吧。”她说着伸出手,手心向上,一面望望天空。阿尔贝托发现她的两眼非常明亮。
“还在下雨。”
“差不多快停了。”
“咱们去乘快车吧。”
他俩向阿雷基帕大街走去,阿尔贝托又点燃一支烟。
“你刚刚熄掉一支,”特莱莎说,“你抽得很多吗?”
“不多。只有外出的日子才抽。”
“学校里不让抽烟?”
“不让。可是我们偷偷地抽。”
离阿雷基帕大街越近,高大的建筑就越来越多,里弄巷道越来越少。行人一群群东来西往,有几个穿短袖衬衫的小伙子冲着特莱莎喊了几句什么。阿尔贝托扭身要追过去,但是她伸手把他拦住了。
“别去理他们。”她说,“他们总爱说些混账话。”
“不应该打扰一位有人陪伴的姑娘。”阿尔贝托说,“这实在是一种羞耻。”
“你们莱昂西奥·普拉多学校的人都非常好斗。”
他高兴得脸红了。巴亚诺说得有道理:士官生给姑娘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不过不是米拉芙洛尔区的姑娘,而是林塞区的。他开始讲起学校里的事来,他谈起各年级之间的对立情绪,也说到野外演习,小羊驼和母狗玛尔巴贝阿达。特莱莎专心地听着,她特别喜欢那些奇闻趣事。接着她也讲到她在城里一家办公室里工作的情况;她还告诉他,以前她在一家技术学校学过速记和打字。他们在莱蒙地学校那一站上了快车,在圣马丁①广场下了车。普鲁托和蒂戈刚好站在柱廊下面。这两个家伙从头到脚使劲打量着他和特莱莎。蒂戈朝阿尔贝托笑一笑,又挤挤眼。
“你们没去看电影吗?”
“我们在这儿扎根了。”普鲁托说。
和他们分手后,阿尔贝托听到那两人在背后低声议论。他觉得似乎整个街道上的人,都突然向他投来雨点般的恶意目光。
“你喜欢看什么片子?”他问。
“我不知道,随便什么都行。”她答道。
①SanMartin(1870-1950),阿根廷民族英雄。
阿尔贝托买了一份报纸,声音不大自然地念着电影广告。特莱莎高兴地笑着,在柱廊下路过的人都回头望他们。最后他们决定去梅特罗影院。到了那里,阿尔贝托买了两张池座的票。他想:“假如阿拉纳要是知道他借给我的钱
花在这上面的话……‘金脚女人’那里又去不成了。”他向特莱莎一笑,她也微微一笑。时间尚早,电影院几乎空无一人,阿尔贝托显得非常健谈,他把街道上多次听到的那些妙趣横生的笑话说给这位和他还不十分亲密的姑娘听。
“梅特罗电影院很漂亮,”她说,“很别致。”
“你以前没有来过吗?”
“没有。我不太熟悉市中心的电影院。我下班的时间晚,六点半才能出来。”
“你不喜欢看电影吗?”
“喜欢,非常喜欢。每个星期日我都去看。不过都是离家不远的电影院。”
电影是彩色的,里面有很多舞蹈节目。跳舞的男演员是个滑稽角色,他总是弄混人家的姓名;他时而绊倒,时而做鬼脸,时而挤鼻子弄眼。“一看就是个娘娘腔。”阿尔贝托心里想,一面扭头望望特莱莎。这姑娘已经全神贯注地投到银幕上去了:她微微张着嘴,两眼紧紧盯着前方,时而露出担心的神情。看完电影,走出影院的时候,她讲起这部影片来的那样子,好像阿尔贝托没有看过似的。她兴奋地描绘着女演员的服装、首饰;一想起那些滑稽的场景,她就天真地笑了。
“你的记忆力真好。”他说,“那么多细节你怎么能都记住呢?”
“我刚才说了,我非常喜欢电影。一看电影我就把别的什么都忘了,好像到了另外一个天地。”
他说:“可不是吗,我看你好像着了魔。”
他们又上了快车,两人并肩坐下。圣马丁广场上到处是看完电影散场出来的人,在路灯下走着。一辆辆的汽车包围着这块四方形的中心。快到莱蒙地学校车站时,阿尔贝托按了一下铃。
“用不着送我了,我可以自己回去。已经占去你不少时间了。”她说。
他说没关系,坚持一定要送。通向林塞区中心的街道已经笼罩上暮色;一些情侣匆匆走过,另一些则停步在暗处,一看到他们,就不再喁喁私语或拥抱接吻了。
“你真的没有什么事情要办吗?”特莱莎问。
“没有,我向你发誓。”
“我不相信。”
“真的。你为什么不信?”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终于问道:“你有爱人吗?”
“没有。”他说,“我没有。”
“你肯定在撒谎。说不定有过好几个呢。”
“没有好几个。”阿尔贝托说,“只有一两个。你一定有很多情人吧?”
“我吗?一个也没有。”
“假如现在我向她求爱,会怎么样呢?”阿尔贝托想道。
“不对,你一定有过好几个。”他说。
“你不相信我?我告诉你一件事:这是第一次一个小伙子请我看电影。”
阿雷基帕大街和它那无尽无休来来往往的车辆,已经越来越远;街道越来越窄,暮色越来越浓。树叶和枝条上存留的雨珠,从树上滑下来,落在人行道上。
“那是因为你不想有。”
“有什么?”
“不想有情人。”他迟疑了一下,又说,“每个漂亮的姑娘都有她们喜欢的情人。”
“啊,我可不漂亮。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特莱莎说。
阿尔贝托热情地声称:“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姑娘之一。”特莱莎回身望望他,喃喃地说:
“你在嘲笑我吗?”
阿尔贝托想:“我真笨。”他听着特莱莎踏在石头路面上的小碎步。她迈两步才赶上他一步。他看到她微微低着头,两臂抱在胸前,嘴巴紧闭着。蓝色的缎带显得发黑,同乌黑的头发混在一起,难以辨认;只有经过路灯下面的时候才显出缎带的本色,但是黑暗随后就把它又吞没了。他们默默地一直走到家门口。
“谢谢,多谢,多谢。”特莱莎说。
两人握握手。
“再见。”
阿尔贝托转身走出几步,又折了回来。
“特莱莎。”
她刚要举手敲门,这时惊讶地转过身来。
“你明天有事吗?”阿尔贝托问道。
“明天吗?”她反问道。
“对,我请你看电影。去不去?”
“我没有什么事。多谢你。”
“我五点钟来找你。”他说。
特莱莎等着阿尔贝托走远不见了,才走进家门。
母亲刚一开门,阿尔贝托没有问候就连忙解释。她两眼充满了责备的目光,不住地叹气。母子两人在客厅里坐下。母亲一言不发,生气地看着他。阿尔贝托感到万分无聊。
“原谅我吧,”他再三重复说,“妈妈,你别生气啦。我向你发誓,我极力想快点回来,可是人家不让我走。我有点累了,我能去睡觉吗?”
母亲没有吭声,仍然恼怒地望着他,他心想:“几点钟开始?”没有过多久,她突然双手捂住面孔就悄声哭起来。阿尔贝托摸摸她的头发。母亲问他,为什么让她难过?他起誓说,他爱她胜过一切万物。她说他恬不知耻,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在叹息和祈祷声中,她说起从大街拐角那家商店里买来的糕点和饼干,她称赞这些点心如何精致;说起餐桌上已经放凉的浓茶;说起上帝为考验她的意志和是否有牺牲精神,便在她身上安排了孤独与悲伤。阿尔贝托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然后俯身吻吻她的前额。他想:“这个星期六‘金脚女人’那里又去不成了。”后来他母亲平静下来,非要他尝一尝她亲手做的饭菜不可。阿尔贝托答应了。在他喝菜汤时,母亲搂着他说:“你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支柱。”她告诉他,他父亲在家里待了将近一个小时,向她提出各种各样的建议:去国外旅行、表面上和解、离婚、友好地分居,但是她毫不犹豫地一概都拒绝了。
后来他们回到客厅,阿尔贝托请求允许他吸烟。她同意了,但是一看到他点燃香烟,就又哭了。她讲起飞逝的时光,讲起孩子们怎样长大成人,讲起生命是如何地短暂。她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回忆起欧洲之行,回忆起学校里的女友,回忆起那灿烂光辉的青春,回忆起那一个个追求过她的人,以及为了这个如今竭力要毁掉她的男人而抛弃的巨大财富。这时她降低了声音,脸上露出忧郁的神情,开始谈起“他”这个人来。她反复不断地说,“年轻时,他可不是这个样子。”她想起过去他那副运动家的气派、他在网球冠军赛中的一个个胜利、他那时髦的衣着、他们去巴西的结婚旅行,以及他们手挽着手、半夜三更在伊巴涅玛海滩上的散步。她突然高声说:“那群狐朋狗友把他毁了。利马是世界上最堕落的城市。不过,我的祈祷一定能把他拯救过来!”阿尔贝托默默地听着她讲,心里却想着这个星期六仍然见不着的“金脚女人”;想着一旦“奴隶”知道他曾和特莱莎一起看过电影会有什么反应;想着那个和埃莱娜在一起的普鲁托;想着军事学校;想着有三年之久不曾再去的老街道。最后,母亲打了呵欠。这时他站起来,道过晚安,就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他正要脱衣服的时候,发现独脚小圆桌上有个信封,上面用印刷体写着他的名字。他拆开来,从里面拿出一张五十索尔的钞票。
“那是他留给你的。”母亲站在门口对他说,她叹了口气又说,“这是我唯一接受的东西。我可怜的儿子,让你也跟着受罪是不公平的!”
他拥抱母亲,把她轻轻托起,抱着她转了一圈说:“总有一天,一切都会解决的,好妈妈,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她高兴地笑了,说:“咱们谁也不需要。”经过一场爱抚的旋风以后,他请求母亲允许他出去一下。
“仅仅出去几分钟,换换空气就回来。”他说。
她的脸上立刻掠过一片阴影,但她终究还是答应了。阿尔贝托回去系上领带,穿上外衣,梳理一下头发,就出去了。母亲在窗口提醒他:
“睡觉之前,别忘了祷告。”
是巴亚诺把那个女人的绰号带到寝室里来的。有个星期日的深夜,士官生们正在脱掉外出用的制服,从军帽里拿出躲过值班军官检查的香烟时,巴亚诺开始自言自语地说起来,接着他放开喉咙讲到瓦底卡区第四条弄堂里有个女人。他那双金鱼眼像个带有磁性的铁球一样在眼眶里不停地转动着,他所用的词汇和声调是撩拨人心的。
“闭上嘴,小丑。”“美洲豹”说,“你让我们安静一会儿吧。”
可是他仍然一边铺床,一边往下讲。卡瓦从床位上问道:
“你刚才说她叫什么?”
“‘金脚’。”
“大概是新来的。”阿罗斯毕德说,“第四条弄堂里的,我全都认识。这个名字听起来耳生。”
等到又一个星期日回来,卡瓦、“美洲豹”和阿罗斯毕德也说起她来。他们互相用胳膊碰一碰,会心地笑起来。“我怎么对你们说的?”巴亚诺神气地说道,“听我的话没错。”一个星期之后,全班有一半的人认识了这个女人,“金脚”这个名字开始像一首熟悉的乐曲一样在阿尔贝托的耳边回荡。他从士官生口中听到的那些淫荡的叙述,虽然模糊不清,但是却刺激着他的想象。这个名字常常在梦中出现,它是肉欲的象征,陌生而又矛盾;女人总是那个女人,但容貌却经常变换;当他要伸手去触摸的时候,那副模样就消失不见了。那女人的样子使他产生了非常荒唐可笑的冲动,有时则使他感到无限的温柔。于是他想,他要忍耐不住而死了。
阿尔贝托是班上经常谈论“金脚”的几个人之一。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对瓦底卡这块地方的情况他仅仅是耳闻罢了,因为他经常臆想一些奇闻和编造各式各样的故事。但是这些丝毫不能排除他内心的不快。相反,他越是给同学们描述那些风流艳事——同学们哈哈大笑,或者装作毫不怀疑地听着,他就越觉得永远不能和一个女人同睡,除非在梦中。于是他感到很消沉,暗暗发誓,下周外出一定要去瓦底卡,哪怕是偷二十索尔也要去,哪怕是染上梅毒也要去。
他在七月二十八日大街与威尔逊大街交叉的那一站下了车。他想:“我已经年满十五岁,而且外表显得岁数更大一些。我何必要紧张呢?”他点燃一支烟,抽了两口就扔掉了。他顺着七月二十八日大街走去,街上的行人逐渐多起来。穿过利马到乔里约斯的电车铁轨之后,他便来到闹闹嚷嚷的人群之中。这里有男工和女仆,有头发平直的白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儿,有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好像跳舞似的黑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儿,有古铜肤色的印第安人,有满面笑容的黑白混血儿。但是凭着空中散发的地方风味的饭香,以及几乎可以看到的甜酒、烧酒、啤酒和夹肉面包的香味,再加上汗臭和脚臭,他知道他已经来到维多利亚区。
①MancoCpac,据传为十二世纪中叶印加帝国的创建者。
穿过人群拥挤的巨大的维多利亚广场,那个手指向前方的石雕印加国王,使他想起了这位英雄,也想起了
巴亚诺的话,他说:“曼可·卡巴克
①
是个嫖客,他指引着通向瓦底卡的道路。”拥挤的人群迫使他放慢了脚步,周围的空气使他感到气闷。街上的灯光好像故意地变得微弱而分散,从而放大了男人们可怕的身影。他们
不时把脑袋伸到人行道两侧样式一样的窗户里去。在七月二十八日大街与瓦底卡交叉的街口,有家日本矮子开的酒馆。阿尔贝托听到一曲谩骂的交响乐,看见一群男女围着一张摆满酒瓶的桌子,恶狠狠地在互相对骂。他在拐角的地方待了几分钟,然后双手插在口袋里,暗暗窥视着周围的面孔:有些男人的神色是急匆匆的,有些则露出十分快意的模样。
他整理一下衣服,随后走进第四条弄堂——价钱最
高的街巷。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但是眼睛里却显出惶惑的神情。他记得“金脚女人”是第二家,只要再走几米就到了。那个门口已经站着三个男人,一个挨着一个。阿尔贝托从窗户往里一看,只见一盏红灯照亮着一个小小的木板前厅,里面有把椅子,墙上贴着一张模糊难认的照片,窗子下面有只矮凳。“是矮个子。”他心里想,有点失望。这时一只手碰碰他的肩膀。
“年轻人,”一个满嘴散发着洋葱气味的声音说,“你是没长眼睛,还是特别机灵?”
路灯仅仅照着里弄的中央,那盏红灯也只照到窗台上,所以阿尔贝托看不清这个陌生人的面孔。这时他才发现这条街上的男人都是贴着墙根走的,几乎一个个都待在黑影里。街道中央反而空空荡荡。
“喂,打算怎么办?”那男人问。
“您是怎么回事?”阿尔贝托反问。
“我倒是没关系,”陌生人说,“不过我也不是傻瓜。别上这儿来找便宜,明白吗?哪儿也不行!”
“对,可是您要干什么?”阿尔贝托说。
“排队去,别想插队。”
“好吧,您别发火。”阿尔贝托说。
他离开窗户,那男人也就不再拦他。他站在队尾,靠墙站着,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一共抽了四支。排在他前面的那个人进去了,但是很快就出来了。他一边远去,一边嘟哝着什么物价上涨的话。门后边,一个女人说了一声:
“请进。”
阿尔贝托穿过无人的前厅。一扇涂漆玻璃门把另外一个房间与前厅隔开。“我一点也不害怕。我是个成年人了。”他想着,推开玻璃门。这个房间像前厅一样地小。灯光也是红色的,不过更为强烈,更为刺眼;房间里堆满了东西。刹那间,阿尔贝托感到有些迷茫,他的目光扫来扫去,没有注意任何具体的东西,只是看到大大小小的黑影,甚至连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也是飞快地掠过,没有看清她的长相,只是意识到她那前面开口的连衣裙上有些模模糊糊的图案,大概是些花卉或动物。等他觉得镇静了一些,那女人已经坐了起来。她果然是个矮个子,两只脚刚刚擦到地面;那乱蓬蓬的金黄色鬈发下面露出黑色发根,可以看出染过发;那张脸抹得十分浓艳。她朝他微微一笑。他低下头,看到地上有两条活泼肥胖的珍珠“鱼”,正如巴亚诺说的那样,“不用抹黄油,一口就可以吞下肚。”这两条“鱼”同上面那矮胖的身体很不协调,同那张毫无姿色的嘴巴很不协调,同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更不协调。她望着他说:
“你是莱昂西奥·普拉多的,对吧?”
“是的。”
“五年级一班的?”
“对。”阿尔贝托说。
她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今天八个,”她说,“上个星期不知来了多少个。我是你们的护身符啦。”
“我是第一次来这里。”阿尔贝托红着脸说道,“我……”
又一声哈哈大笑打断了他的话,这一笑比前一次更响亮。
“我这个人不迷信。”她笑声不断地说道,“我干活绝不免费,花言巧语我已经听够了。每天都有人说‘我是头一次来’,真是没脸!”
“不是这个意思,我有钱。”阿尔贝托说。
“这还不错。”她说,“把钱放到床头柜上。快一点吧,士官生。”
阿尔贝托慢慢地脱掉衣服,一件一件地叠好。她毫不动情地望着他。阿尔贝托脱好之后,她不太高兴地爬到床上,解开睡衣,里面只穿了一个玫瑰色的乳罩,有些向下,露出乳房的上部。“她的皮肤真的很白皙。”阿尔贝托想着,倒在她的身上。她立刻用双臂环住他的背,搂紧了他。他听到一阵喃喃的低语,但是最后却传来一声咒骂。
“咱们是睡午觉还是怎么着?”她问。
“你别生气。”阿尔贝托结结巴巴地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可是知道。”她说,“你是个有怪癖的。”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骂了一声什么。那女人又哈哈地狂笑,一面把他推开,自己坐起。她在床上坐着,用猜疑的目光看了他一阵。阿尔贝托还没见过她的这种神色。
“难道你真是个圣徒?”她说,“躺下!”
阿尔贝托仰面躺在床上,他看到“金脚”跪在他身旁,看到她那光亮微红的皮肤,看到她身后射来的灯光加深了她头发的颜色。这时他想起博物馆里的滑稽人,想起蜡制的娃娃,想起马戏团里的母猴。最后那些象征和其他东西都消失了,仅仅剩下照着他的红灯和一阵阵强烈的渴念。
在高尔梅纳钟楼下面,面对着圣马丁广场,有个开往卡亚俄港的电车终点站,这时是一片雪白军帽的海洋在那里波动。报贩、司机、乞丐和警察站在玻利瓦尔旅馆和罗马酒家前面的人行道上,欣赏着这不断涌来的士官生的潮流:他们从四面八方成群结队汇集到这里,聚在钟楼脚下等待电车到来;有些士官生从附近的酒吧间里出来,妨碍了交通,却用骂人的话回敬着要求让路的汽车司机;他们调戏这时敢于在这条街道走过的妇女;他们在街上晃来荡去,不住地谩骂打闹。士官生们飞快地挤满了电车,小心谨慎的市民们则宁可排到后面。三年级的士官生从牙缝里恶狠狠地低声骂着,因为每当他们刚踏上一只脚要挤上车去,就会感觉到脖子上有一只手,并且听到这句话:“士官生先上,狗崽子靠后。”
“十点半了。”巴亚诺说,“但愿最后一班卡车没有开走。”
“现在刚刚十点二十。”阿罗斯毕德说,“咱们可以按时到达。”
电车里挤得满满的,他们两人只好站着。每个星期日,
学校里的卡车都到贝亚必斯塔去接士官生。
“你看,两个狗崽子。”巴亚诺说,“他们互相搂着肩膀,好让别人看不到肩章。真聪明呀!”
“劳驾让一让。”阿罗斯毕德在人群中说,一面向两个三年级士官生占着的座位挤过去。那两人看见他们过来,连忙说起话来。电车已经驶过五月二日广场,这时正穿过漆黑的旷野。
“晚上好,士官生们。”巴亚诺说。
两个小伙子装作不知道是和他们说话的样子。阿罗斯毕德拍拍其中一个人的脑袋。
“我们累极了,你们站起来。”巴亚诺说。
两个士官生照办了。
“你昨天都干什么了?”阿罗斯毕德问巴亚诺。
“差不多什么也没有干。星期六有个晚会,快结束的时候,变成了守灵。最初我以为是过生日,可是一到那里,发现乱成一团,给我开门的老太婆冲我喊着‘快去找大夫和神父’,我只好拔腿就跑。真是一场闹剧。啊,对了,我还到瓦底卡去了,我有点关于诗人的新闻要对全班讲。”
“什么事?”阿罗斯毕德问道。
“我给大家一起讲。这是个玛蜜果
①
的故事。”
①mamey,加勒比海地区的一种水果。
但是他并没有等回到宿舍才讲。学校的最后一班卡车沿着棕榈树大街向拉白尔拉区的陡坡爬去。巴亚诺这时坐在自己的手提箱上说:
“大家听着,这辆车好像是咱们班的专用车。差不多全体都在啦。”
“对,黑美人,”“美洲豹”说,“你可得小心点,我们会欺侮你的!”
“有件事你们知道吗?”巴亚诺说。
“什么事?”“美洲豹”问道,“人家欺侮你啦?”
“还没有。”巴亚诺说,“是关于诗人的。”
“怎么回事?”阿尔贝托靠在车厢板上问道。
“你在这里呀?那就更糟。星期六我到‘金脚’那里去了,她告诉我,你花钱让她玩你。”
“呸,我可以免费帮你这个忙。”“美洲豹”说。
有几个人勉强笑一笑,以示礼貌。
“‘金脚’和巴亚诺两人在床上,一定是像咖啡加牛奶。”阿罗斯毕德说。
“上面再加一个诗人,就是一个夹黑人的三明治,一个红肠面包。”“美洲豹”补充说。
“全体下车!”准尉佩索阿大吼一声。卡车已经停在学校门口,士官生纷纷跳下车。进了门,阿尔贝托才想起香烟还没有藏起来。他向后退了一步,这时他惊讶地发现警卫室门前只有两个士兵,一个军官也没有。这实在不寻常。
“那些中尉莫非都死光了?”巴亚诺说。
“但愿上帝能听到你的呼声。”阿罗斯毕德应声说道。
阿尔贝托走进宿舍,房间里黑洞洞的,但是洗脸间的门敞开着,从那里漏出一束微弱的光:已经脱光衣服的士官生们站在衣橱旁边,一个个都好像抹过油。
“费尔南德斯。”有个人喊了一声。
“你好,”阿尔贝托问道,“出什么事了?”
“奴隶”穿着睡衣来到他身边,脸色非常紧张。
“你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事情?”
“偷化学考卷的事被发现了,因为偷的人打坏了一块玻璃。昨天上校来了,他在饭厅里冲着军官们嚷了一通。他们一个个都像发了狂的野兽。那个星期五轮到咱们班夜间值勤的人……”
“对,怎么样?”阿尔贝托问道。
“在没有发现是谁偷的以前,一律不准离校外出。”
“他妈的,他们的心可真坏。”阿尔贝托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