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宵山剧场
小长井住在四条乌丸西北、靠近室町通六角的地方。
区区一个大学生,怎么住得起这种市中心的房子?这是因为那幢屋龄十八年的套房式公寓是他伯父所有,他才有办法以优惠价租一个单位。
小长井自然应该心存感激,但他却对来访并欣羡不已的众学友满口怨言。依照他的说法,从这里到大学骑脚踏车要二十分钟,而且每次一离开公寓,门外就是来往的人潮,让他很不耐烦;加上房子老,墙壁常常传出怪声;隔壁的住户还带女人回家,而且是个美女;还有,三楼的楼梯间有鬼。
其中最让他不爽的就是祇园祭。
宵山之夜,以及翌日的山鉾巡行,祇园祭的热闹在这两天达到最高潮。搭乘新干线、日本国铁、阪急电车、京阪电车、近铁电车而来的观光客纷纷往这一带跑,其数量是以几十万人计。宵山那天傍晚,附近的巷弄挤满了摊贩、观光客、当地居民,公寓前狭窄的路上搭起了「鲤山」,住商混合大楼峡谷间点起了驹形灯笼。
祇园祭期间,小长井都关在自己的住处,因为一出门就会被人潮吞没,回不了公寓。小长井在自己房间里愤慨地质问:「有必要这么多人往一个地方挤吗?」
有人训他:既然怨书这么多,逃离祇园祭的中心搬到大原里之类的地方不就得了,又没人阻止。
对此,小长井也有同感。
但是他说——「搬家很麻烦」,还说「可是我就是讨厌祇园祭」。
话虽如此,却有人看到小长井从阳台上俯视宵山的人群,在面前小路上搭起来的鉾的灯光下眯着眼愉快地喝啤酒,因此也有人怀疑他其实很喜欢祇园祭。听到这种说法,他表示「绝对没有这种事」。
他会经这么说:
「我这人很任性,但我会承受自己的任性带来的折磨。自己做的事自己担——只不过,我就是要比别人多抱怨一倍。」
〇
总之,事情从宵山当天一早开始。
为了最后的冲刺,熬夜工作到天亮。除了一小段睡眠之外,小长井别无所求。在后巷中蹒跚而行,走向他那柔软的脏铺盖。猎食整座城市垃圾的乌鸦叫声不绝于耳。被大楼的边角切割成块的七月天空是清澈的蓝,洒下泛白的晨光。清晨的街道空空荡荡,令人难以想像宵山的人潮。
「真是,那些人真是有够现实。」他发起牢骚。
「祭典不开始就没有人要来。」
蓦地里抬头一看,在空无一人的室町通上,以绳索搭建起来的「鲤山」高高耸立。
「什么东西!」小长井喃喃地说。
他揉着眼爬上公寓楼梯,随便冲个澡洗掉汗水,便全身光溜溜地倒在铺盖里。在意识蒙胧之中,朋友丸尾来电。
「辛苦了——你可别呕气,今天一定要来。」
「我再三个钟头就要去打工了,让我睡。」
「拜托了,真的。」
「闭嘴。」
小长井不理丸尾,挂了电话。
然后在睡着之前,他蒙胧地回想。
他之所以必须过一个如此要命的宵山,就和电话那头叫丸尾的那号人物有关。
在新绿犹美的季节,小长井被丸尾叫到大学的中央食堂去。
他们并不熟,但在学生实验中同组,所以小长井知道丸尾这个人很随便,肚子肥滋滋的,上臂冰凉凉的,擅长利用别人,换句话说就是很有办法。
在昏暗的日光灯下,丸尾大口吃着味噌卤鲭鱼,说「来组社团吧」。
小长并不感兴趣。直到前一年的学园祭,他都在某个剧团担任幕后道具人员,但过度苛刻的工作烧光了他的热情,就此退出。由于有这样的经验,他不愿意再次把自己烧光。而且丸尾的说法很可疑。大学生活都过了一半才说要组社团,其中必定有诈。莫非是为了把学妹?——小长井心中犯疑。犯疑的结果,便是加以拒绝。
丸尾卷起袖子,摸着肥滋滋的上臂不胜惋惜地说:
「你还真瞧不起人。我可不缺认识女生的机会。」
「听你说的。」
「这是短期社团,只到夏天。奈良县友会有个学长叫乙川,是他托我的。乙川学长在旧货店工作,以前我帮过他一点忙。那时候我一直做一些没有用的事,给学长添了好多麻烦,所以才会有这次的工作。」
「慢着,为什么你给他添麻烦,他还找你?」
「这世界上并不是有用才叫作才能。」
丸尾呜呼呼地笑得很恶心。「这个计划是要创造伪祇园祭。」
「干嘛做这种事?」
「以后再告诉你。社团就取名为『祇园祭司令部』吧。」
「可以取这种名字吗?会惹火祇园祭的人吧。」
「当天有津贴哦,一个晚上三万。」
「三万!」
「因为就是有这么多事要做。不过,当大爷的是乙川学长就是了。」
小长井双臂环抱思索起来,丸尾则是贼笑着看着他。三万圆是一大笔钱。而且,尽管热情已经烧光了,但过去也有人背地里将小长井誉为「剧场道具界的小长井」。一度尝过苦头的道具魂又被勾起来了。想一想,从去年秋天退出以来,自己过的日子似乎很空虚。
「我听说过你的大名。」丸尾说。
「学园祭那座城就是你盖的吧?」
小长井摇摇头,仿佛要隐藏内心的得意。
「我只不过是办事的人而已,指挥的另有其人。」
「拜托,这份工作必须仰仗你的经验。」
丸尾伸出手来。
小长井烦恼片刻,最后握住了丸尾那只多肉的手。他自认任性,也自认对马屁没有抵抗力。
〇
小长井一骨碌爬起来,一张脸臭到极点。因为他只睡了三小时。
他在大呼小叫中冲了个近乎冷水澡的澡。
出了房门下了楼梯,已经有大批人在狭窄的室盯通上来去,也有人在「鲤山」前伫足拍照。他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山和鉾的驹形灯笼要到黄昏才点亮,但这么早就开始有人涌进京都来看宵山了。明明又不是自己的土地,小长井却气呼呼地想:「不要擅自跑来好不好!」
他拨开人群般走了几分钟,来到面三条通的便利商店,店前搬出了装满冰块的保温箱。活像加茂茄子的店长站在那里,趁着祇园祭的热闹向行人兜售果汁和啤酒。
「店长早。」
「喔,你来了……我说,小长井啊,你今天晚上能不能当班?」
「对不起,今天晚上我没办法。」
「这样啊……这样啊……真伤脑筋。」
他留下茫然自语的店长,到里面去换衣服。
小长井周末在加茂茄子店长开的便利商店打工。从住处走路过来只要几分钟,是他选择此处打工的唯一理由。他考虑到这个周末无论如何都必须轮休,很久之前就向店长拜托,但没有人愿意帮忙代班。协商的结果,双方互让一步,让他在傍晚五点下班,因此即使睡眠不足也不能不来。
他也对便利商店在祇园祭时生意大好感到不满。他经常发表意见,认为人都特地来到祇园祭了还跑到便利商店买东西真是莫名其妙。
小长井和店长交棒,站在店头。
「天气愈来愈热,这个给你用。」店长借了一条手拭巾给他。蓝底上有白色的螳螂图案。「不错吧?昨天我偷空去看了螳螂山。」
小长井拼命在脸上堆出和气的笑脸,招呼在狭窄的巷弄中乱晃的观光客,推销冰凉的果汁、啤酒、炸鸡块等等。睡眠不足和疲劳使他声音沙哑。只要一个不留神,眉头就皱起来。随着太阳渐渐升高,日晒也愈来愈强,又因为人多,闷热得下得了。每当觉得头晕快昏倒的时候,他便从保冷箱里捞出一块冰块,按在双眉之间,拿挂在肩上的手拭巾擦汗。
正当他这样卖命忍耐的时候,丸尾从人群中闪现。在昨天熬夜大骚动中悠然消失的丸尾,本来皮肤就够光滑润泽了,现在更是油光水滑。
「我要炸鸡块,还有啤酒。」丸尾说。
小长井皱起眉头。
「你昨天半路就落跑了。」
「我困了啊。所以早上我不是打电话给你了吗?我也觉得挺过意不去的,只有我睡得饱饱的。」
丸尾大嚼炸鸡,喝了啤酒。「大白天在工作的人面前喝的啤酒真是美味,有种不道德的味道……」
「闭嘴。都准备好了吗?」
「一切都依照我的意思进行。在山田川的努力之下,金鱼鉾应该也来得及。我这就要去测试流水素面和风扇。联络不上乙川学长是有点叫人担心,不过他那个人本来就神出鬼没的。」
「我已经不想去了。我不在也没差吧?」
「这是什么话。除了今天,还有哪里能让我们显本事的?这可是你的光荣舞台啊!如果不是这样,有谁需要你?」
丸尾毫不客气地说完,然后说声「对了」,从包包里拿出粽子。「知道吗,把这个塞进标的嘴里是你的工作,你可要好好练习。」
目送丸尾悠然而去,小长井叹了一口气。
然后又拿了一块冰块抵在双眉之间。
〇
五月中旬,宣告「祇园祭司令部」成立的聚会在一家叫「世纪亭」的小酒馆举行。
当天,乙川学长这号人物没有现身,由丸尾主持。
出任指挥的他将手下分成四个组,每组各设了组长。需要人手时,便找闲着没事干的大学生来帮忙。整体计划由组长与丸尾讨论决定,乙川学长是总监。
小长井到达世纪亭二楼的时候,丸尾和另外两位组长已经到了。一个是名叫高薮的胡子大汉,还有一个是气质清新的女子。一看到这名女子,小长井心头一凛,因为她每个星期六中午过后都到他打工的地方买东西。他在女子对面一坐下,女方似乎也觉得他很眼熟,说:「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在便利商店,每个周六都会碰面。」
她的脸色顿时发亮。「我想起来了。你穿便服我就认不出来了。我一直在想,我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你。」
「你住附近?」
「我在三条的芭蕾舞教室任教。我姓岬。」
那非常有「芭蕾」味道、有如天鹅般的气质让小长井看呆了。
一问之下,原来她会经在芭蕾舞教室教学的空档帮忙乙川学长,也因此与丸尾成了酒友。「丸尾这家伙果然有门路。」小长井心想。岬老师举止稳重,看起来较为年长,但实际年龄其实只比他大一岁。这意料之外的邂逅让他的心情好了些,认为也许事情比预期来得好玩,实在很现实。
最后一个人还没来,但丸尾站起来宣布会议开始。
「我先说明,我们是为了创造伪祇园祭才聚在一起的。乙川学长的朋友藤田先生将在宵山之夜来到京都。我们的目标便是把他诱入伪祇园祭,骗得团团转。」
「为什么要这么做?」岬老师说。
「骗他干嘛?报仇雪恨?」小长井问。
「无怨无仇,也没有骗人的必要。」丸尾解释。
「纯粹是乙川学长兴之所至想这么做,所以没有意义。而意义便在于没有意义。既然没有意义,要做什么都可以。一切费用由乙川学长负责。对方没来过祇园祭,而且据说是个心地善良的傻蛋。一定很好玩!」
丸尾发表各组长的工作。坐在一角、长相十足威武的大胡子负责要出力的事。丸尾是总指挥。小长井负责筹备材料物品,岬老师则是管理进度和时程。除此之外,各组长还要扮演与标的接触的角色。
小长井心想,这工作不轻松。
「虽然是整人,不过工程还真浩大。」岬老师说。「不知道我做不做得来。」
「岬老师可以的,你不是要上台吗?像我是专门做道具的……」
「最后一个还没来,不过我们要请她当美术指导。」
一听到丸尾这句话,对着岬老师笑得很开心的小长井忽然恢复正色,摸摸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腹部。
因为他有很不好的预感。
酒酣耳热的酒席后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女子的身影。她挺直了背,以锐利的眼神睥睨酒席。注意到她的丸尾出声叫:「啊啊!山田川,这里!」
「大家好,对不起,我迟到了……」
这名迟到的女子看到小长井,「啊!」了一声。
「原来是你!」小长井呻吟。
丸尾演起蹩脚戏:「哦?原来你们认识?」知道小长井有道具经验才来挖角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山田川敦子和他的关系。
山田川敦子,是去年学园祭举行的游击舞台剧「乖僻王」的知名美术指导。就是她甩开所有的阻挠制约,在工学院校舍上建设了「风云乖僻城」。也正是她,以源源不绝且支离破碎的想像与太不讲理的强制指挥,令小长井疲惫困顿,最后终于把他逼上退团一途。
小长井正要站起来……
但就在这时候,岬老师露出美丽的微笑问道:「你们认识?」
「怎么了?小长井同学,脸色何必这么难看……来,坐!坐嘛。」
丸尾满面笑容地说。
小长井高跪着,视线从岬老师、丸尾,然后移到山田川身上。从山田川的表情,他看不出任何头绪。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然后,山田川坐下来,朝着仍跪着不动的他狠狠瞪了一眼。
「这次你可别自己又烧光了。」
她开口第一句话就这么说。
小长井一口气往上冲。
「谁会烧光!」
他是出了名的耳根软,也是出了名的容易被激。
〇
五月底前,他们开了三次会,筹画整体构想。每次他们都是在「世纪亭」吃喝,所以每开一次会,钞票就出走不少。丸尾大发豪语说「包在我身上」,但小长井受不了他因为用的不是自己的钱才敢说大话。受不了归受不了,乘机吃饱喝足足一定要的。
丸尾和乙川学长已定出主旨「伪祇园祭」。要如何设计这「伪祇园祭」?丸尾的意见是别只是搞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祭典,还希望其中包含故事性。众人以此为基础互相讨论,整理出大致的构想。
内容如下:
「宵山的鉾和山,由位于各町的保存会维护。该保存会的总会叫作『祇园祭司令部』,违反祇园祭规定的观光客会被带到总会惩治。君临其上的是号称宵山大人的神秘人物(后来决定由『金鱼』来当)。可怜的标的藤田先生(乙川学长的朋友)违反了宵山的规定,被带到散布于市区的各关卡接受审问,最后被带到宵山大人那里,差点就遭到惩治。」
藤田先生要经历的「游十殿」,正是他们要创作的「伪祇园祭」。
这本来就是蠢事一件,只能靠规模和气势来骗倒对方。但是,由于市中心当晚挤得水泄不通,要在实际的巷弄中搭建布景、设置机关,是不可能的。
「怎么办?」
小长井这么一问,丸尾便挺起胸膛夸言:
「没问题。乙川学长透过朋友向几户市中心的居民借了地方。把人诱到那里去就行了,简单简单。」
「会这么顺利吗?」岬老师说。
「要是他跑了怎么办?」
「说的也是。那,为了避免标的跑掉,把他塞进笼子里,然后再用神轿来抬好了。由穿着短褂的年轻人吆喝着搬过去,像在坐游乐园的游乐设施,真好玩。」
「要是他大叫呢?」
「用东西塞住他的嘴。最好是用跟祇园祭有关的东西……」
这时候大叫「粽子」的是山田川敦子。
「粽子?很好吃的那个吗?」
「是竹叶做的避邪护身符吧?」岬老师解释。「祇园祭有在卖。」
「哦,是不能吃的那个啊。嘴里塞了那种东西,也只能闭嘴了。」
「我自己也觉得这主意很妙。」
「好,那就这么办。」丸尾说。
「有多少钱可用?」
「这不成问题。不必舍不得花钱。」
丸尾的豪语并不是骗人的。
乙川学长批准了这个完全无法预测要花多少时间与精力的计划。
〇
中午过后,轮到小长井休息。
他到后面吞了一碗泡面,然后为了散心到附近绕一圈走走。在香烟铺店头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咖啡,边喝边眺望路上的行人。已经有人穿着浴衣在街上走了。也有男女不顾满手的汗牵手走在一起。
他正在打哈欠时,丸尾打电话来了。
「嗨,小长井同学,你好呀。我现在正在屋顶上做渡廊的最后检查。这里的灯笼一点起来,景象一定很梦幻,真叫人兴奋哪。」
「那真是太好了。」
「渡廊尽头点起了熊熊火炬,剃了光头的高薮学长全身涂白往那里一站……要是我,一定吓得心跳停止。」
「那好极了。」
「不过啊,高薮学长还是不肯剃光头,叽叽歪歪的,我要山田川同学去骂他了。希望他会去剃头才好。」
「真可怜。」
「高薮学长不在,人手不够。你能不能结束那种无聊的打工,早点过来?对了,塞粽子你练习了没?」
「不要批评别人的工作无聊。我要五点才能走。」
「伤脑筋哪。乙川学长应该要来开会却没来,伤脑筋哪。他手机都不接的,真是。你相信有这种人吗?」
丸尾直喊伤脑筋,却一面油条地笑着。
「哎,总之,我等你。你要是能走就早点来。」
「不可能。」
小长井练习了如何把粽子塞进别人嘴里,才又回到打工的岗位。
〇
五月底,计划全面定案。六月初,他们完成纸上作业,展开活动。
丸尾圆润鼓胀的脸颊带着笑替成员加油打气,受命扮演大和尚的高薮开始背诵般若心经,扮演假舞妓的岬老师则开始练习京都腔,而山田川敦子则是忙着把源源不绝的妄想化为现实。只不过,真正的幕后黑手乙川学长到了六月仍未出现在他们面前。
小长井比谁都清楚山田川敦子的可怕。他会经力主「山田川有的不是想像力」。「不是那么美妙的东西。那种东西是妄想!而且她脑子里冒出来的妄想没有脉络可寻。」
一如他的忧心,山田川敦子开始提出种种麻烦的要求。
想做纸糊的金太郎,所以要大量的和纸与细竹签。为了做金鱼鉾,需要纸箱、美耐板、泥彩、铁丝、绳索、圣诞灯饰、驹形灯笼。为了限制藤田先生的行动,需要草蓆。要照明用的座灯。要木刻的布袋和尚、不倒翁、招财猫。还要挂满天花板的大量风铃、鲤鱼旗、风车。要转动风车、吹响风铃,需要大电风扇。
若无法满足她的要求将有损颜面,因此小长井弄到了和纸、竹签、纸箱、美耐板、泥彩颜料、铁丝、绳索、灯饰。驹形灯笼则是购买大量的廉价灯笼,贴上印有大大「金鱼鉾」的薄纸充数。草蓆和座灯是在大型五金杂货行买的。布袋和尚、不倒翁、招财猫等则是求助于乙川学长所属的「杵塚商会」。
其中让小长井不知如何是好的,是「金鱼球」。这东西是在玻璃球上绑绳子,弄得像风铃一样,里面装水让金鱼在水里游。这种东西他既没看过也没听说过。无奈之下,只好大量购买百圆商店找到的透明塑胶风铃,逐一加以改造。
每当山田川有新的要求,小长井就发飘把气出在丸尾身上,但仍在筹备物品资材上展现了十足的创意。
「其实你很乐在其中吧?」丸尾一这么说,小长井怒道:「别开玩笑了。我是一百万个不愿意,是在尽我的责任。」
他筹备、改造的种种物品都送到杵塚商会后的町屋。似乎是因为乙川学长在背后运作,他们获准使用同一町内的町屋和院子。这么一来,山田川的妄想规模便更加扩大。山田川似乎打算在一整个町内创造一次地狱宵山之旅。
有地方做事之后,山田川把大学课业摆一边,整天泡在里面。
她投注最多心力的,是「金鱼鉾」这个乱七八糟的建筑物。小长井就住在附近,因此经常被叫去帮忙。他一去,就看到丸尾、岬老师和一些不认识的大学生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是在竹签上贴纸,就是处理一些琐碎的事。有时还看到高薮学长委曲万分地缩起他巨大的背做「金鱼球」。站在中心的山田川则为四周的人加油打气。每次看到这片光景,小长井就想起剧团时代的噩梦。
山田川这个美术指导不管提出什么提案,负责指挥的丸尾就只会大喊「做!」,因此他们所做的东西已经慢慢变形,与「祇园祭」几乎毫无关系了。再怎么看都毫无脉络可言,根本就是和风小物的大杂烩。小长井把这莫名其妙的一切称之为「山田川剧场」。
有一天,小长井叫住山田川诉苦:「未免做得太过火了吧?」那时候她正抱着还没着色好的巨大纸糊金太郎在房里走来走去。
「我的想像力不断泉涌而出呀。」
「你要涌就到剧团去涌啊!」
小长井这么说,但山田川只是用鼻子哼他。
丸尾介入仲裁。
「没关系啦,这样很好啊。乙川学长叫我们尽管放手去做。他对山田川同学的想像力有很高的评价。」
「看吧!」
山田川鼻翼翕张,一脸得意之色,根本不理会小长井。
「这未免太不顾传统了吧?这不是祇园祭,连京都也称不上,只要是和风的东西就行,这难道不会太过分吗?这样乱搞,对方马上就看穿了。」
「不用想这么多吧?你对祇园祭了解多少?对京都的传统懂多少?我跟你说,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是。」
「可不是吗?所以用不着管这些。」丸尾说。
「再说,我们要骗的人是傻蛋。」
尽管这么多工作并行,山田川也没放过细节。最惨的是高薮学长,光是要扮全身涂白的和尚就让人同情了,最后甚至要他吃虫。这都要怪丸尾贪图好玩,把乙川学长弄到的汉方药「奥州斋川孙太郎虫」拿来,刺激了山田川的想像力,提出要用这个来强调高薮大和尚的可怖可畏。「大口嚼这个就行了。丸尾同学,请乙川学长多弄一些来。」
「饶了我吧!」
高薮学长抱着头。「我不敢吃虫啦。」
「这是汉方药,强精固肾啊,高薮学长。」
「强精干嘛?我又没有地方可用。」
这句话触发了山田川,只见她脸色一亮。每次她脸色发亮,高薮学长就哭丧着脸,简直就像天秤的两个盘子。
「如果有个怪力和尚,标的一定吓得全身发抖吧?要单手把很硬的东西捏碎。」
岬老师正坐在房间一角,悠哉地从箱子里取出风铃摆好,说:「捏碎核桃怎么样?核桃很硬。」
「好主意。」
小长井立刻夸奖,但山田川则是一句「那种东西不行」,不予采用。
「不够看。那样一点魄力都没有。又不吓人,再说,一个大和尚为什么拿着核桃?太没头没脑了。这时候啊,要用更特异的东西……对了,诡异的金黄色招财猫!」
「你那才更没头没脑!」无视于小长井如此抗议,山田川说:二局薮学长,你能单手把招财猫捏碎吧?」
「别胡说了。你当我怪物啊。」
「什么嘛,真扫兴。」
于是她要小长井用保丽龙做一个捏得碎的。
「整件事愈来愈莫名其妙了。」
小长井想像——
喀滋有声地咬碎孙太郎虫、单手捏碎金光闪闪的招财猫、还不断念诵般若心经,这种胡子大和尚真是恐怖到极点。虽然恐怖,却没头没脑。根本就不是祇园祭。已经连有什么意义都不知道了。
〇
宵山的一天就要过去。小长井再次来到便利商店门外,在阳伞下挥汗卖饮料。
岬老师的身影从人群中飘然出现。她一看到小长井,便露出高雅的微笑,飘然走来。她的头发就像平常星期六下午现身时一样,紧紧梳成一个髻。她那挺直的背脊、从容不迫的神情,即使在混杂的观光客中也一眼就能认出来。
「午休吗?」他问。
「是啊。请给我茶。」
小长井擦过冰水里拿出来的保特瓶递过去,老师拿来贴在额头上,笑说:「啊啊,好凉。准备还顺利吗?我要傍晚以后才能去,真不好意思。」
「现在丸尾在弄。羽毛毽子拍你练习过了?」听小长井这么一问,老师以京都腔微笑道:「讨厌。」
「那么我先走了,回头见。」
「回头见。很期待看到假舞妓。」
老师行了个礼,走了。
小长井从老师身上学到,芭蕾舞伶不能只是「文静」而已。
起因是金黄色的招财猫。
应山田川的要求,小长井用保丽龙做了金黄色招财猫。虽然线条不够圆滑,但小长井认为远看应该不会露出马脚,就带过去了。
筹备工作已经迈入后半阶段,町屋与相邻的大屋也已经化为异样的景色。那天只有丸尾、岬老师和山田川在。丸尾被山田川使唤来使唤去,岬老师奋力挥动着小长井从一乘寺的旧货店弄来的巨大羽毛毽子拍,喃喃说着「你有什么企图?」、「愈是可疑的人,愈是说自己不可疑。这就证明了你的可疑」、「从实招来」等句子。看来是在练习京都腔,但听起来还是假假的。
小长井向老师行了一礼,走到坐在一旁、满面难色的山田川那里。她正在仔细检查信乐烧陶狸和招财猫。小长井说「做好了」,把手工做的金黄色招财猫递过去,她「呣」了一声,转动招财猫细看。
然后双手抓住,用力一压,破坏了招财猫。「很好。」她说。
小长井顿时哑然。
说「你干什么!」这句话时连气都喘不过来。「别人好不容易做好的!」
「不弄坏看看,怎么知道能不能顺利弄坏!」
怒火攻心的小长井和山田川的决战就此开战。看见两人各自激动得不惜揪住对方,丸尾和老师连忙插进来劝架。但仍然劝不住,于是丸尾安抚小长井,老师安抚山田川。因此,山田川点燃的怒火矛头因而转向老师。山田川痛骂老师差劲的京都腔,还说芭蕾的坏话。
「不甘心就提出更好的创意啊!你说啊!」
老师为之语塞。
「……棉花糖,棉花糖……摆满棉花糖怎么样?」
果然比不上山田川。
「棉花糖!这个好!也很梦幻!又甜!」
小长井为老师说话,于是山田川更加疯劲大发。「棉花糖个头!」她喊道。「棉花糖这种东西,整个宵山到处都在卖!给我滚到摊贩去!」
「小长井同学也说很好。」
「他是在帮老师助阵!因为他心很软!当然会说好!可是你要是这样就得意忘形,我没办法做事!」
「我才没有得意忘形!」
老师做出可怕的表情,举起巨大的羽毛毽子拍来威吓。山田川顿时扭住老师的手臂,在老师大喊「好痛好痛!」的时候,抢下毽子拍,推开老师。反而换成山田川想挥毽子拍。就在这时候,丸尾说:「好了啦,山田川同学。我觉得一切都是小长井同学不好,所以你和老师吵也没有用。」
「喂喂,我哪里不好了。」
小长井喃喃地说。
山田川把毽子拍一扔,一屁股坐下来。老师拾起毽子拍,小声说「对不起」,便离开了房间。
接着是一阵着实愚蠢又尴尬的沉默。
后来,小长井回家前往庭院一看,老师正在暮色渐渐降临的院子一角用力挥舞毽子拍。T恤里露出的雪白手臂,肌肉的筋都突起来了。他心想,老师真是个有毅力的人。如果因为这样一点小事就沮丧,大概学不成芭蕾吧。
正当他佩服地看着,老师也看到这边,「哎呀」一声拿毽子拍遮住脸。
「这人真讨厌,看什么喏。」
「『喏』很怪哦。」
小长井笑了。
〇
漠然工作着,时间也过了下午四点。太阳西斜,小长井再度遭到难耐的睡意袭击。他打着哈欠,把过期的素面套餐放进篮子里。
正当他专心打收银机的时候,店里来了一个异样的巨汉,使气氛紧张起来。
高薮学长依照山田川敦子的交代,把头剃光了,胡子则原封不动。本来就已经过分威武,现在又更威武了几分。一想到高薮学长私底下其实是在研究所里认真钻研学问、认真指导学弟的人,小长井就替他难过。高薮学长的个性与外表截然不同,是个纤细善良的人,这两个月下来,小长井变得很喜欢他。
高薮学长拿着佐久间式硬糖和罐装咖啡到柜台来。看到小长井,他的脸就皱了起来。那是一张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脸。
高薮学长是丸尾所属的某运动社团的学长,他中选的理由纯粹就是因为他是个魄力十足的巨汉。在丸尾制作的粗略计划当中,有一个点子是「壮汉威吓标的」。但是,在作战会议上,山田川敦子却主张「光是这样,幻想味道不够」。
「这里非大和尚莫属。大和尚诵着般若心经靠过来,好可怕!」
「我又不是和尚,也不懂般若心经。」
高薮学长怯怯地这么说,山田川立刻不假词色地说:「那就请你背起来。」
「高薮学长是在后半才要迎敌吧。也就是说,你的角色很接近大魔王,更需要与角色相当的魄力不是吗?高薮学长的体形虽然高大,魄力却不够,因为你内在的纤细都显现出来了。这样根本就不行。」
这些话一句句像鞭子毫不留情地抽打,让高薮学长吭都不敢吭一声。
在座的人鸦雀无声,山田川手指抵着嘴唇,一瞬间陷入沉思。她似乎立刻有了灵感。「涂白。」她说。「全身涂白吧。」
「那还真恐怖。」丸尾说。「不过,不会太恐怖了吗?」
「太恐怖才好。全身涂白,从下面打光……不,不能用电灯,要用火炬。在熊熊火光下出现了一个全身涂白的大和尚。就这么办。」
「火炬不好啦,会有火灾的危险。」
小长井一反对,山田川便说:「准备不会酿成火灾的火炬,也别忘了准备灭火器。」然后又回马一枪:「还有,高薮学长在那天之前,请把头剃光。」
高薮学长和小长井都傻了。
那个宵山的午后,隔着便利商店的柜台相望的那一刹那,小长井与高薮学长之间产生了战友间的心灵交流。他们平静地向对方点头。
「小长井同学,我啊,依照吩咐,去剃光头了。」
高薮学长小声地说:「你觉得怎么样?」
「很有派头。一共是四百二十圆。」
「胡子我故意没刮。这样应该可以了吧?山田川同学不会生气吧?」
「很完美。找您八十圆。」
「研究室的学弟本来就已经很怕我了,现在剃了这个头,八成更怕。搞不好学弟会全部跑掉。」
高薮学长悲哀地低声说,背诵着般若心经出去了。看样子,他真的依照山田川的吩咐把心经背起来了。小长井在柜台后,朝着那雄伟的背影合十。
〇
小长井想起吵架吵得最凶的那次。
起因是「流水素面」。
七月,山田川敦子的想像力不断扩张,谁也无法阻止。最重要的幕后黑手乙川学长据说对她活跃的表现非常满意,丸尾乐得在一旁扇风点火,山田川就变本加厉。一度上演肉搏战的岬老师从此保持低调。高薮学长本来就不是战力。能够阻止她失控的没有别人,只有小长井了。
山田川提出要把最高潮的「金鱼鉾」出现的场面移到大楼屋顶上。丸尾立刻采取行动,确保了一栋面三条通的复古混合大楼屋顶,也就是岬老师任教的芭蕾教室的大楼。
「我们要在屋顶上做一个大房间,一打信号,墙壁和天花板就全部分解,让风吹进来。然后『金鱼鉾』从对面静静地过来。这就是最高潮。啊啊,太梦幻,梦幻得我都要流鼻血了!」
为了必须用到的榻榻米、拉门、绳子、防水布等物品,小长井四处奔波,甚至还动用学园祭事务局的朋友的力量,他的忍耐已经快要到达极限了。
在这种状况下,山田川敦子又提出要追加「要在大宅里架很多竹管,让很多可疑的男子吃流水素面」的场面。再怎么想都没这个必要。
小长井的忍耐立刻破表。
「为什么要流水素面!怎么会需要那种东西!」
「夏日风情啊!既梦幻又没有意义,这样才有味道!」
「够了!你再怎么乱来也要有个限度!」
山田川敦子拿颜料扔他。
「不这么做我受不了!不然你要怎么处理我这从鼻子里喷出来的绚烂想像!我满肚子愤慨!满脑子都胀满了脑浆!」
在其他人的注视之下,小长井扑向山田川,要用手指插她两个鼻孔。她抽动着她那形状意外漂亮的鼻子,大声尖叫:「你干什么!」
「我要让你因为脑压太大爆出脑浆!我要让你死!」
「谁要死!」
小长井被高薮学长以羽交缔架住,山田川对他说:「这是我最大的机会,拜托,一次就好,让我自由发挥。」
「你在剧团发挥不就好了!不要连累我!」
「肯让我连累的也只有你了啊!」
这就连小长井也闭嘴了。
既然山田川都这么说了,他也只好舍命陪君子。
第二天,小长井开着小卡车,载着高薮学长和丸尾驶向洛西的竹林。
在桂的车站前接了岬老师,再驶向老师家的竹林。死都要流水素面的山田川说她忙着完成「金鱼鉾」不来——小长井在车里大为光火。而且竹林里到处都是野蚊子,老师帮大家准备的防蚊液防不了,挥汗砍竹子的男子全成了蚊子的饵。
高薮学长很会砍竹子,砍起来有模有样,他说他故乡家里就有竹林。丸尾照例一下子就累了,假装躲蚊子,跑出竹林就没有再回来,因此几乎所有的工作都是小长井和高薮学长做完的。「对不起,把你拉进来。」小长井道歉。「没关系啦。」高薮学长说。「小长井啊,我真的觉得,你人真好。」
「我哪里好了,真没礼貌!」
不知为何,他生气了。
「你虽然会抱怨,吵起架来也不是盖的,但是为了山田川同学,还是什么都做。」
「拜托你不要说这种令人误会的话。」
「我听丸尾说,山田川同学已经退出剧团了。听说她想做大事,可是谁也不理她。」
他停下砍竹子的手,看着高薮学长。高薮学长拿着脏兮兮的破毛巾擦他的大胡子脸,愉快地望着从叶子缝隙中落下来的阳光。
「她怎么都没说?」小长井喃喃说道。「我都不知道。」
「大概是不好意思吧?她那个人自尊心很强。」
高薮学长笑得皱起了脸:「不过,她现在看起来很开心不是吗?我觉得这样也很好啊。」
〇
随着宵山愈来愈近,他们为最后完工忙翻了。
把风车插满房间的一面墙,以电风扇吹动。风铃要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制作金屏风自动折叠的机关(但需要人力控制)。为了流水素面,剖竹子,以铁槌敲掉竹节,制作给水与排水设备。信乐烧陶狸摆好。招财猫摆好。完成几十个金鱼球,并且挂起来。准备好逮捕并运送标的物的笼子和轿子。金鱼球里的金鱼则决定等到宵山当天去捞金鱼摊贩那儿捞来放。山田川说要在院子里挂一个巨大的鲤鱼气球,所以连氦气都准备好了。
诱敌的房子几乎完成了,但与宵山大人对决的地点,也就是屋顶的舞台,则一直到祭典即将开始都还没完成。就算预算无上限,但这不但得做出一整个房间,还要在一瞬间分解,也难怪做不出来。他们在三条的大楼屋顶上铺了榻榻米,围起拉门,在天花板上拉起了布,但分解的结构却很难。
「还是靠人力吧。」小长井做了决定。
在大学生的支持下,发出信号的同时拉开天花板的布,放倒拉门。房间内要点灯,而且金鱼鉾也挂着灯饰,所以他们把借来的发电机也搬上来了。为了要让宵山大人所在的房间显得气势非凡,杵塚商会的库存全搬出来了:女儿节人偶和男儿节人偶、栎木桌、为数众多的万花筒、青花盘、旧提灯、蝴蝶兰状的玻璃工艺品、赤玉葡萄酒的旧瓶,又多加了招财猫和信乐烧陶狸,褪了色的幡旗、扇子等等,不辨真假,不问品质与脉络。
宵山前一天的深夜,小长井和丸尾一道开着轻型卡车到奈良,从乙川学长的老家搬来一条恶心的巨大「超金鱼」。
「喂,不要睡啦……我跟你说,三万圆根本就不合算。」
他边开车边向丸尾抱怨。
「不过,现在也不能缩手了吧?是不是?」
「嗯。到了这个地步,就算赌一口气也不能缩手……」
「我就是喜欢小长井这一点。山田川同学也是这么说。那我先睡了。」
「喂,不要睡啦。」
深夜的闹区里,相关人员正等候着传说中的超金鱼驾临。他们把水槽搬进大楼,放在四楼的走廊,盖上布。白天的屋顶阳光灼热,虽说是超金鱼,也可能晒死,因此决定到上场前再把超金鱼放到金鱼鉾上。
「不过,这家伙长得一脸目中无人的样子。」
「这不是妖怪吗?」
众人对它那远胜于一般金鱼的魁伟争相赞叹一番之后,山田川到屋顶上去为金鱼鉾做最后收尾,其他学生则到町屋去准备。这当中,高薮学长回研究室,败给睡意的丸尾逃亡,来帮忙的大学生也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了踪影。
小长井本来在调整流水素面装置,一回神,发现已化为异世界的房间整个静悄悄的。侧耳倾听,房里的时钟报时:四点钟。他想起早上九点必须去打工,便站起来。他伸了个大懒腰,却听到岬老师探头来说:「我该回去了。」
「咦,原来老师还在啊?」小长井说。
「嗯,做得志了时间。」
关了灯,离开屋子之后,老师说:「我们顺便到屋顶去看看吧。我想山田川同学应该还在奋战。她说她对金鱼鉾不满意,一直在修改。」
两人来到室町通之后,在三条转弯,来到大楼的屋顶上。
本来空无一物的屋顶为了组装宵山大人的房间,放着成堆的杨杨米和拉门,以防水布盖着。几近完工的金鱼鉾黑鸦鸦地向天空耸立。街上的灯光稀稀疏疏,夜空逐渐变成微微淡淡的深蓝色。一直下到深夜的雨停了,空气凉凉的,很舒服。
山田川敦子人就在鉾下摊开的布上。只见她裹着毛毯,打着盹。
「瞧她睡得多可爱。」
老师看着那张睡脸,以母亲般的声音说。
「的确是睡着了,可不可爱另当别论。」
「小长井同学,你别太欺负山田川同学啦。」
「什么!我哪里欺负她了?明明她要什么我都做给她了!」
「话是没错,不过你还是有点坏心。」
「哼!坏心就坏心。我不必去理这种疯子。」
「又说这种话。」
小长井的确认为山田川是个疯子。
但是,看着她的睡脸,也觉得她很可怜。
〇
小长井是在一年级的时候遇见山田川敦子的。
有些学生剧团名气很大,但也有很多无名也不想闯出名号的泡沫剧团。只是自行宣布成立而已,这种事情人人都会。虽然不知道山田川为何加入泡沫剧团,但小长井也没有资格过问,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时兴起才加入剧团的。
山田川敦子失控暴走,小长井从旁辅佐——这种令他本身也无法认同的角色分担是何时形成的?应该是他们升上大二、成为剧团的中心人物之后吧。
山田川的兴趣,是为贫瘠的内容创造殊不相配的壮大舞台,一开始他也努力配合,但渐渐地,被山田川指使让他愈来愈累。要搭建壮大的舞台要花钱花工夫,但花钱就会为难其他团员,而山田川根本不管这些,自行其是,于是问题就落到他头上来。再节省也有限。
反正是泡沫剧团,随时都能解散。于是慢慢地,团员一个个失去了维持剧团的气力。
泡沫剧团为了打响最后一炮所做的计划,便是在去年秋天的学园祭中,不定时不定点在路边上演的游击舞台「乖僻王」。这确实成为话题,会经有如一盘散沙的团员也重新团结起来,未来一片光明。
然而,小长井和其他团员不同,他的热情燃烧殆尽了。
游击舞台不需要搭布景,因此山田川的妄想力应该无用武之地才对,她却找到一条生路。她主张到处上演的舞台迎接最后高潮的场面,应该要搭建壮阔的舞台,并主张要在工学院校舍的屋顶,而且是在学园祭期间,游击式地建设「风云乖僻城」这座奇特的城堡。为了实现她的理想,小长井吃的苦头委实笔墨难以形容。
他心想,这样就够了。
冷眼看着其他团员为了下次上演兴致勃勃,小长井离开了剧团。对于他的离开,山田川没有一言半语。小长井认为她对自己的努力毫无感谢之情。他心想:「怎么会有这种人!」
然而,几个月过去,小长井才知道,到头来,只有在那段剧团时代,自己的每一天是最有冲劲的。山田川给他的非人课题,对他而言是必须的。获得解放之后,他每天懒散度日,无所作为,也没有丝毫干劲。他一直叫自己相信这是因为自己现在燃烧殆尽,总有一天会东山再起,但事实并非如此。
在丸尾的邀约下,不情不愿地被山田川的活动牵连之后,他慢慢地体认到这件事。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他本人也认清了这一点——
小长井的引擎少了山田川敦子便无法启动。
〇
一旦日暮西山,来到宵山的人数会增加,穿着浴衣的身影也将变多。
小长井终于结束了打工,因为睡眠不足而脚步蹒跚地走过宵山的人群。山鉾已经点灯,发出梦幻的光芒,街上的情景也为之一变。「的确,要是在这种气氛之下被带进山田川的宵山之旅,一定很可怕。」小长井内心暗自佩服。「不过,到处都是人啊。」
他不想立刻赶到现场,便沿着室町通边发呆边往南走。穿着红色浴衣的女孩们从小长井身边跑过。蓦地里抬头一看,一对夫妻从面室町通的公寓阳台上探出身来,喝着啤酒观赏眼下的宵山人群。「将来真想变成那样。」小长井心想。
丸尾打电话来了。
「小长井同学,你在哪里?下班了吗?」
「我正在路上晃一晃,转换一下心情。」
「你还真悠哉。流水素面看起来应该没问题。这东西有什么意义,我还真的是不知道。还有,那台电风扇的风力好大。风势太强,把灌了氦气的绯鲤气球吹跑了。山田川同学好气好气。」
「喂喂喂,结果鲤鱼哩?」
「我哪知道,大概是在哪里飘吧。真伤脑筋。」
「真是够了……」
「总之,你别再游荡了,赶快来啦。」
小长井挂了电话,但还是到处走。
经过了南观音山,要来到锦小路通的时候,看到一个身穿黑色袈裟的巨汉突然现身。即使是在这样的人潮当中,仍具有压倒众人的魄力。不知他本人知不知道,路上的行人有意无意地闪避他。那一丛又粗又硬的胡子刻意没刮,让效果更增加了几分。这个怪人即将全身涂白,在熊熊火炬之中出现。要是自己遇到,一定当场昏倒——小长井心想,然后叫声:「高薮学长。」
「喔,小长井同学。怎么样?我穿袈裟还挺合适的吧。」
「感觉就像破戒和尚。」
「其实,我的生活比和尚还和尚,非常禁欲。」
高薮学长说他一直想看一次螳螂山,很高兴地秀出他买来的手拭巾。
「好了,不能太悠哉,差不多该走了。」
「是啊。不过,我的角色已经算是完成了。」
「哎,别这么说。既然都参与了,就撑到最后吧。」
正当他们这样聊着,一个女孩突然跑出来撞上了高薮学长的侧腹。高薮学长「喔」了一声往下看,只见小女孩脸部抽搐着向后退。眼里迅速积了一泡泪。而在高薮出声喊她之前,便慌慌张张地逃进人群之中。
「喂喂喂,不必怕成那样吧?」高薮学长感叹说。
「她大概是以为会被吃掉吧。」
「我又没有那么坏。」
他们转身,沿着室町通向北而行。
过了黑主山,来到宵山喧闹的尽头,左手边可见一座空荡荡的停车场。
「那我们过去吧。」
他们翻过了停车场西面的墙。
穿过竖起黑木板墙形成的假巷子,便是借用「世纪亭」别馆做成的「骨董店房间」。活像冒牌掌柜的丸尾正由负责化妆的女孩贴小胡子。丸尾得意地向小长井他们炫耀胡子:「怎么样?很棒吧?」
女孩说「高薮学长也要赶快全身涂白」,因此高薮学长着了慌。
「真的要吗?」
「真的要啊。喏,你看,隔壁房间有一整套道具。」
小长井确认金屏风运作无误后,穿过庭院,经过借用北邻町屋布置而成的「流水素面厅」,爬上一一楼。大型电风扇吹起的风轰隆隆地吹过走廊,转动了为数众多的风车。从天花板上垂挂而下的金鱼球已经放了金鱼,是由一些擅长捞金鱼的大学生早一步从宵山的摊贩那里捞回来的。小长井叩叩敲了敲金鱼球,金鱼翩然游了一圈。他很满意,迳自点头。
走过走廊,尽头站着一个舞妓,正从圆形的窗户眺望窗外。
她回头看到小长井,以大大的羽毛毽子拍遮住了嘴。
「你来啦。」岬老师以京都腔说。
〇
小长井等人来到大楼的屋顶,众人正在山田川敦子的指挥下铺设榻榻米,陈列从楼下搬上来的骨董.好几个大学生搬着拉门走来走去。冷清的屋顶上铺满了榻榻米,好一副奇妙的光景。
不久,丸尾他们也上来了。
「对了,小长井同学,你练习粽子塞嘴了吗?」
小长井一把抓住丸尾,单手用力捏他的脸颊,逼他张开了嘴,然后以电光石火之速塞进粽子。「呜喔!呜喔!」丸尾睁圆了眼呻吟。在一阵混乱之后获得解放的丸尾吐出粽子。「太过分了!」他骂道。「不过,身手不凡哪。」
「这用的是喂我老家的狗吃药的方法。」小长井笑了。
「那,敌人现在在哪里?」
「现在啊,应该在世纪亭和乙川学长碰面。学长应该很快就会甩掉敌人来这里。」
「不知道能不能顺利进行。」
「安啦。对方是傻蛋啊。」
「你也是。」
「你也是。」
然后,丸尾走到屋顶正中央,拍手叫道:「嗨嗨——!注意!来练习一下最后金鱼鉾出场的那一幕。负责拉门的,在那里排好,围起来。小长井同学,你进去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
小长井在杨杨米上盘腿坐下,拉门便整片围了上来。盖上布做的天花板,尽管有些勉强,但倒也像个房间。小长井坐在约有五坪大的房间正中央发呆。拉门后,丸尾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天色略暗之后,放在一角的传统斗柜卡嗒卡嗒地摇动,山田川敦子从里面爬出来。
「啊,原来你在这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山田川自顾自点头,在小长井身旁轻轻坐下。「做出来的样子还可以。」
「嗯,我很拼。我已经受够了。」小长井说。
「我也是。」
「少骗了。」
「这种事,哪能做上好几次啊。」
「是吗。那你满足了?」
「嗯,满足了。」
「你不能回剧团了?」
「……嗯。因为我已经满足了,而且小长井同学也不在。」
这时候,外面传来丸尾的暗号声。
房间天花板迅速从一端掀开不见了,露出被夕阳染成桃红色的夏日天空。围住四方的拉门轰然倒下,微微的晚风便抚上脸颊。或许是眼睛已经习惯了昏暗,从屋顶上瞭望的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街景令人有种怀念的感觉。
山田川敦子毕生大作「金鱼鉾」在正面巍峨耸立。
这诡异而混沌的印象,令人想起她去年秋天创作的「风云乖僻城」。小长井亲手做的驹形灯笼、封住金鱼的玻璃球、缠绕在乱插一气的晾衣竿上闪闪发光的无数灯饰——天黑之后,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黑夜中闪烁起来,也会显得十分美丽吧。小长井这么想。
山田川「啊!」地叫了一声,伸手指着某处。对面住商混合大楼屋顶上,大大的绯鲤擦过球形高架水塔,摇摇晃晃地飘动着。
「鲤鱼。原来它在那里。」
「等它掉下来就去捡吧。」
「喏,小长井。」
「干嘛?」
「我啊,一直以为金鱼长大了会变成鲤鱼。」
「不是哦。」
「嗯,不是。」
有一名男子在金鱼鉾下方双臂环抱,佩服地点头。他大步往这里走来,要跟坐在榻榻米上的山田川握手。
「谢谢你,做得超乎我的预期。一整个莫名其妙,太棒了。」
山田川开心地笑了。
一听丸尾问「乙川学长,觉得怎么样」,他强而有力地竖起大拇指。
「那么,诸君!」
乙川学长宣布:
「这就出发去骗傻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