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宝石之恋(7)
“我很抱歉,我说了我帮不了你。艾琳,别玩了。”
小女孩抬头冲我笑笑,看起来有点狡猾,好像她刚做了什么错事,但又是绝顶聪明的事。“但是你一定记得——”
“艾琳。”
他的声音变得和他的表情一样严厉起来。我看看他,又看看孩子。小女孩把嘴擦干净,显得有点吃惊。筷子在她手指间耷拉着,她的碗看上去好像也可以吃似的。那人的手从我身边伸过去。有那么一会儿,我说不准他是打算去拿碗还是要伸手抓住孩子。我回头看了看他们,正好看见了这一幕。
是个幻觉。鸭子变成了兔子,黑色的圣杯两侧也变成了白色。在艾琳的碗中央,三片金枪鱼被搭成了三角形。小女孩开始低声啜泣起来。一个能听懂英语的孩子,在那里不停地玩她的饭。在红色的鱼片中间,米饭被堆成了金字塔形。
“求你啦。”他说,摇摇头,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他用日语小声地和汤姆说了几句。小男孩不安地站起身,伸手去拽他妹妹。
“你没对我说实话。”我说,感觉自己好像被出卖了。但立刻,我又觉得自己应该道歉,就好像我打碎了他们家的瓷器,或其他很珍贵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那人转到桌子另一边,在孩子和我之间。我看着他。他用手拣起筷子,紧紧地攥在拳头里。
永远都是这样,我想,在世界的尽头孤独一人。我想要站起来,脚却夹在了桌子下面,只好往下躺在垫子上。小男孩看着,惊讶地张着嘴。艾琳原本打着呵欠,也被吓了一跳,不出声了。那人又小声地和他们说了几句,然后很容易地就站了起来。在我能起身用膝盖跪着之前,他已经在厨房的操作台旁边了。
“请坐。你还没打算走吧。告诉我你为谁工作。”我抬头看他时,他手里拿了把寿司刀,刀片很宽,黑色的氧化金属,边缘是波浪形的。我从他身旁走过,直接走到关着的大门那里。我的头撞到了门上。我想要出去。他正在操作台旁边忙着。“我说,你等一下,凯瑟琳。我必须知道你在为谁工作——”
我打开门,开始跑了起来。那人在我身后大声地喊。夜晚的风还有暖意,但闻起来湿漉漉的,大概会下雨。沙粒在我脚下塌陷。我爬过沙丘,猫着腰在低矮的灌木丛中匍匐。那个人又大声地喊起来,但既不是孩子的名字,也不是我的。
我试图想起从那幢房子到海边的路有多远,好计算一下那个人能跑多快。我在想我是不是可以先藏起来,能藏多久,除了他会有别人发现我吗。远处,我听到他在发誓,又喊起了刚才的那个名字。竜。
海岸就在眼前,海浪在黑暗中泛着白光,海边的沙粒细小紧密。我向内陆走去,感觉像是光着脚。除了我自己的声音,海浪拍岸的声音,我还听见那个人的脚步声,可是什么都没有。浪开始高起来了,浪尖上海水还不断吐着泡沫。在土佐,大观览车还在转着。它看上去离我很近,好像如果我现在大声喊,它就可以把我的声音带到最高处。
我身后模模糊糊地传来了一阵急速拍打的声音。直到它离我越来越近,我才注意到。不太像是脚步声,倒更像是下雨的声音。忽然我觉得可能是那个小男孩,汤姆。我回头看了一眼。
一只狗正在海滩上追我。它的身形像是德国短毛猎犬,但体积要更大些,身躯如水桶般粗壮,头和下巴都像是攻击性的动物才有的。一只斗犬,我想。高知的那些小雕像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了。在月光下,它黑褐色的皮毛看上去有些发灰。它离我越来越近,但并没有什么声响。
我转身对着海岸拼命跑了起来。狗没再追上来。它沉重地喘着粗气,身体不停地颤抖。我开始觉得有点后悔,但只有那么一点。其实如果狗追上来了,倒也可以算是个伴儿。毕竟,土佐不是为跑步修建的。在它的设计中,跑步是次要的。
“救命!”我大声喊,拼命用力,但声音很小,听起来很滑稽。一堆墨角藻盘绕在我的脚周围。忽然我的节奏被打乱了,呼吸、心跳、脚步声都乱了。等我重新找回节奏时,风已经越来越大。我继续走着,顶着海风,几乎都能感觉到衣服的重量。那只狗还在往前走,但并没有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是在等着指示。它好像知道,它必须要耐心些。
海岸离我已经很远了,好像都不存在了。第一次,我想象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到过那儿。我怀疑我是否会在这儿把命丢了。现在我倒希望那个人站在我身后,这样我就可以问他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就当是最后一个请求。至少他会让我问问题的。
海就在我身边翻滚着,我一边跑一边看着它。海浪打到岸上,然后又退回去,哗哗,哗哗。回头浪带走了沙子,冲刷着黑色的鹅卵石。海浪看上去比我更强壮、更狡猾、更邪恶,它把下面的沙土卷走。
我使劲地拽着夹克,可海风却一个劲地帮倒忙。想要慢下脚步好像更难。我闭上眼睛,把脚步放慢,弯下腰,深深地、重重地吸了口气。我连吸了三口,接着又吸了一口。我转过身,刚转了一半,狗就从后面追上来了。
它跑得太快了,都没有跳起来,就撞到了我身上。我伸手抓它,抓到了它脖子上的项圈,然后朝后摔倒在地上。我们俩又爬起来,一起朝着下面的海浪而去。我们倒在地上,不停地翻滚着。它用嘴凶狠地咬我,向前拽着,嘴里还吐着白沫。之后,浪把我们两个都卷入了海中。
整个世界都变了。海水在我们周围闪着磷光,一圈又一圈的浪头袭来,危机重重,我们的身体周围也波光粼粼。海浪一会儿把我们托出海面,一会儿又把我们打入海里。几个巨浪渐渐向南边退去,什么声音都没了,只有海底传来的嗒嗒声还有海水冲刷沙滩的声音。回头浪的推力渐渐消失了。由于海水的压力,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我和那只狗还抱在一起。它不停地抓我,强壮得像条鲨鱼,努力地向上挣扎;我压着它的肋骨,感觉着它的心跳。求生的欲望让我们都在拼命地挣扎。
突然,那只狗不再像刚才那样疯狂了,气息平缓了许多。它从我冰冷的手中滑落,脖子扭向一边,耷拉着。它的爪子刺伤了我。它的脑袋转过来对着我的,眼睛看上去就像古老的宝石。在又咸又黑的海水中,它冲我呲着牙。
我拽住它。它忽然开始抽筋。直到它不再动了,我才松开手。它忽上忽下,随着海浪的节奏自己漂,我在后面跟着。周围是海水表层的水流。我仰面朝天,开始向南游去,看见天上挂着一颗苍白的星。我没有看自己到底得游多远的距离。我要保证月亮一直在我的西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海很安静。我衣服上有血迹,它让我感觉温暖,让我感觉高兴。海水不断冲进我冰冷的嘴里,我再把它使劲咳出去,只觉得又咸又涩。几个巨浪打来,又把我卷起,然后把我抛到海滩上。我使劲地攀着沙滩,不让浪再把我冲走。
潮汐渐渐退了。我睡了一会。不久,雨把我浇醒了,暖暖地滴进我的眼睛里。我睁开眼。那个人就站在那儿,靠在我身边,手里没拿东西。我大哭起来,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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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像阳光一样明媚,
像五月一样丰满,
我刚好吻了她;她生气地说,
“太冒失了,先生!”
乔治·福克斯一边喝着酒,一边脚踩着踏板,唱着歌。现在是六月。离加冕礼还有两个星期。
亲爱的珍妮,我不需要道歉,
你的美貌就是我罪行的最好理由。
你的美貌就是我罪行的——
最好的理由。
他身边是十几个学徒工,都系着围裙,样子像屠夫。乔治自己穿着衬衣。早上小醋瓶子来过了,但这几天没有他,工作进展得反而更快。因为人多,工作间里的气味很难闻。就像新鲜空气一样,虽然很微弱,福克斯还是能闻到从迪安大街上的小饭馆里飘来的肉香味。
他正在修整一颗钻石,把切割面擦干净。他透过宝石上面的的斜面看过去,在昏暗的光线下寻找着萨尔曼。他希望他没在。乔治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他希望萨尔曼能够一夜之间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这个想法并不恶毒。他知道他自己不是一个恶毒的人。这只是能否把生意经营好的一个问题。
车间里又来了几张新面孔。原来是局外人的这些人被招来参与到这单加冕礼订单的最艰难的部分。如果可能的话,他肯定会把萨尔曼打发走的。伦德尔先生没有注意到,这让他有点担心。这个犹太人是这单生意中的一个元素。他太安静了。乔治注意着他,好像他会伤害到自己,或者是把宝石藏在口袋里带回家;好像他会冲着工作台发一通火,然后什么也别想剩下了,就像钻石燃烧后不留任何灰烬。
稍有空闲,他又唱起歌来。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但听上去很自信。
你们想要什么,恋人们,永远都不要说出来,
最甜美的水果,他们总是被藏起来,
但他们还是那么的可爱,非常的迷人。
是那么的可爱,非常的迷人。
欢呼声。大家举起槌子敲着凳子。福克斯接着大声地说道:“喂,先生们。太好了,太好了。现在,请听威廉·贝内特洪亮的声音。你在哪儿,威廉?”
威廉半站起身子,在坩埚映出的光线下像个幽灵一样畏缩不前。“我唱什么呢?”
“随便吧,”乔治说道。他扫视了一下这些新来的学徒。基本上全是年轻人。他们正在锻造着叶片的形状。他们不是对这些金子没有一点欲望,而是对此根本一窍不通。他们根本不知道,人们会用宝石来做什么,只能一脸无辜地看着乔治。“先生们,还有活要干呢。嗯?继续吧。”
“珍藏起我所有的宝物。”威廉和萨尔曼的口音差不多。乔治看着他,在黑暗的房间内,他仍弯着腰在干活。他脸上全是汗,看上去精力旺盛。他的手很灵巧,互相配合着,像个外科大夫。他是我见过最好的铁匠,乔治想,没有人像他一样对宝石这么有感觉。他眨眨眼,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威廉已经开始唱了。
我珍藏起我所有的宝物,
我有很多很多的宝物,
用我的悲伤来衡量
怀念那段过去的时光。
利维先生从皇宫回来了!在皇宫事件发生后的两天。你还没有恢复吗?还在想着女王的事?萨尔曼什么也没说。不管是过去还是今后,都没什么可跟他说的。好像他知道这既可以什么都不是,也可以是一切。他也知道一切意味着什么,尽管一切是多么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我飞快赶回了家,
就像一个等待中的恋人,
想要再次看到它。
乔治看他正在制作王冠。王冠的大部分,所有那些插槽还有骨架,都还没有完成,只完成了最下面的一列。花和叶子的形状已经被突出的钻石遮住了。
他想着他以前切割过的宝石,是独自一个人在晚上做的。三位一体,伦德尔这样叫它。但是一顶皇冠永远都不可能这么漂亮。它上面那些高贵的宝石组合在一起就像是人的脸上有了表情。它们是那么和谐,好象很久以来就一直在互相等待着。我没有理由感到愧疚,他想。没人应该为做出这么美丽的东西而愧疚。
但是这种快乐不再有,
天色开始破晓,
我发现我的首饰盒空空如也,
我所有的宝物都不见了,
我所有的宝物都不见了。
“唱得太好了,威廉,非常棒。”乔治伸手取了啤酒,喝了一大口,但呛了一下,又吐出来些。稍稍平复之后,他开始接着踩起踏板,身子向前靠着。他眼睛里除了宝石看不见其它任何东西。砂轮飞快地转着。
车间十点钟关门。萨尔曼沿着干草市场走着,然后向东朝河走去。这个晚上有月光,潮湿的空气中透着一种夏天刚下过雨的味道。在渡口,船夫们还有他们的妻子已经让水鸟归了笼。感觉这座城市刚刚度过了一个假期。
加冕礼的时间定在六月,那是疯狂的节日。在伦德尔金匠铺,冠状头饰的销售量比平时多了十倍。在拉得盖特山外面的陈列室里,人群们在雨里排着队,等着看展出的玻璃王冠模型。面包店的生意也不错,店里正在忙着制作新国王典礼用的蛋糕,里面用了朗姆酒,上面还撒了杏仁糖。加冕礼的几星期前,女王巡礼的道路两旁已经装饰上了王冠模型。我的王冠,萨尔曼想。夜晚,它们闪着光,汽灯也在风中汩汩地闪着光。
萨尔曼沿着河向东走。他不知道是现在就转身回家还是就这么走下去。过去的几个月里,他每天晚上都在为王冠忙碌着,几乎没怎么睡过觉。他走着,好像一个不再相信自己梦境的人。今天晚上他感觉很平静,但在不睡觉的时侯,他发现自己经常想一些其他的事情。他的头很疼,整个城市也在重复着他的恐惧。在他看来,这就是一种证据,一种证明。
四月的时候,他路过格林公园,在树下发现了一只死猴子。猴子的肚子被切开了。在翻倒的帐篷中间,两个马戏团的表演者们为了争夺最好的表演场地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两个警察走了过来,旁边还跟了个小丑,他的脸因极度气愤而变了形。
一个星期后,正是月缺时分。萨尔曼抬头从韦平码头阶梯上看月食,月亮已经被阴影遮住了大部分。一个驳船夫高声喊着“这都是女王加冕闹的!”他的声调很高,在月光的衬托下显得很粗犷。当女王行加冕礼时,他说,整个伦敦都会变成一片海洋。到那时,每天晚上都会人潮涌动。弹簧腿杰克的故事已经被写成了连载,分十次登在报上,在报刊亭出售。萨尔曼努力不去想这些。实际上,他在想女王,想象着把她的戒指摘下来,想象着那颗钻石,还有加冕日。
灯光没有了。在黑衣修士桥,孩子们正在下水道口下面的淤泥里翻腾着什么。萨尔曼突然转向了布里奇大街,走过了这座优雅的新月形的拱桥。更多地流浪儿童围在拉德盖特马戏团附近,挤满了本来就拥挤不堪的街道。看着他们,萨尔曼突然觉得饿了。他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他想不起来了。国王阁下还开着门,萨尔曼从两个推着运煤车的人中间穿过去,用手去掏钱包。
“先生,请进,先生……”孩子们在后面跟着他,一个孩子还用力拽他的胳膊。是个女孩儿。他晃晃胳膊,甩开了她。在人行道上,那个女孩又追了上来。他心中不由得恼火起来,大脑也由于愤怒而开始失去理智。
“我说过了,你还是去找别人卖吧。”他把那个女孩推开,声音在风中有点颤抖。那个女孩儿没有站稳,往后退了一步。
“利维先生——”
是玛莎。她的脸黑黑的,眼睛看上去很大。有匹马朝她这边跨了一步,喘着粗气。运煤人朝着这边大喊起来。
“玛莎!我——”他朝她走过去,心都快跳出来了:“天啊,请原谅我……”
玛莎低着头又走了回来。萨尔曼发现自己在出汗。他擦擦嘴,刚才说的话太刻薄了。“玛莎,对不起。我当时正在想别的事,脑子一片空白。你还好吧?”
玛莎摇摇头,显得有点悲伤。
“你是来找我哥哥的吧?”
“不是。”她的声音很小。萨尔曼不得不靠近她去听。“我来这儿是想问您些事情。”
“当然,哦,当然。我请你吃饭怎么样?我正要吃晚饭。你饿吗,玛莎?”
他在小包间里坐下,看着玛莎吃。因为刚才说错了话,他显得很内疚、很不安,所以很殷勤。玛莎以前从没用过餐具,小心翼翼地用叉子叉起排骨,开始啃骨头。萨尔曼觉得她吃得太快了,几乎都没有时间把东西吞下去。几周前,玛莎为自己买了新衣服,是件二手的轻薄外套,能够遮住她的裙子。这件衣服让她看上去很显老,好像她长得太快了,连说话都会喘气。
萨尔曼想,他上一次这么仔细看一个人是什么时候,就像仔细端详宝石一样。他想自己是不是也正在改变。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会变成什么样呢?
“这儿还有。”他清了清嗓子。虽然他尽力了,但声音听上去还是粗声粗气的。“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你也一样。肯定是。”玛莎没理他,继续忙着吃最后一块排骨。“你现在跟我哥哥上的课怎么样了?”
玛莎朝周围看了看,好像丹尼尔就在旁边。“我读得比以前好了。利维先生还教我怎么写字。”
“你的脑子适合读书,比我强。”
玛莎笑了,但笑容立刻就消失了:“他说你要走了。在加冠礼之后。”
“是加冕礼,玛莎。”
“这是真的吗?”
“我们还没拿到钱。要到夏天我们才能拿到钱。我们会用这笔钱开始我们自己的生意。”
她露出牙,用舌头使劲舔着,直到舔出一小条肉丝来。“那你以后也会成为像伦德尔一样的宝石商吗?”
“比他要好。比他的生意更大,如果我们发展得快的话。”
玛莎点点头,好像已经相信萨尔曼说的话了。“那我可以为你工作了。我可以的。”
“为我工作?好啊,不错。”萨尔曼往后靠了靠,有点不太自然。他刚才还好像很有抱负,这会儿却泄了气。玛莎突然又问了个问题。
“那您现在的宝石够多吗?”
“宝石!”他把啤酒喝完。“我们肯定会在夏天以前找到办法的,玛莎。现在具体的事情还没有定下来呢。”
玛莎站起来,开始扣外套的扣子。在宽大的衣服里,她显得很瘦小。萨尔曼把杯子放下。“你准备走了吗?”
玛莎看看这个酒吧,然后悄悄地伸手去拿那块排骨,塞进她的口袋里。萨尔曼站起身。
“我陪你走回家——”
“我自己能行。”
玛莎说话的语气很肯定,萨尔曼没有再坚持。玛莎再一次显露出她的老成。“好吧。那我们加冕礼那天再见。”
玛莎看了看他。“那天会放焰火的。另一位利维先生说的。”
“另一位利维先生一直都很好。那晚安吧,玛莎。”
“也祝您晚安。”萨尔曼跟着她走到门口。外面又开始下雨了,雾很浓。玛莎出了门,向南沿着布里奇大街朝那条河走去。她又瘦又小,但步伐坚定。对萨尔曼来说,她应该属于那边的某个地方。
“晚安。”他又说了一遍,是对自己说的。他深吸了口气,好像对此还没下定决心。直到看不见玛莎后,萨尔曼才开始想她刚才是打算问什么呢。
国王陛下的表已经十一点了。他又走了进去,点了一些酒,一个人一直喝到打烊。
***
六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四。夜晚越来越短,不过这正适合他。天刚蒙蒙亮,街道上已经有人影在晃动,几个从乡下来的流浪者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还有几个当地人,打着伞,穿着平时难得穿一次的礼服。在里德药店的外面,两个吉普赛人已经支起了卖烧酒的摊子,还点着灯。萨尔曼在阁楼上穿着衣服,看着那些人在找地方躲雨。他们已经准备好,要在加冕礼这天大赚一笔。
一下爆炸声在他们屋顶响起,接着又是一下,声音更大了。在他身后,丹尼尔在睡梦中还不停地在动,嘴张着,样子就好像他正在听着什么。除了他沉沉的呼吸声,萨尔曼还能听见松木桌上的表在嘀嗒作响。
他伸出手,用手摸着丹尼尔的脸。朱迪曾经说过,他那鹰一样的脸型长得很像他们的父亲。说这话的人和被提到的人都已经死了,留下的只有眼前这个人,他的和善还有他的一无所求。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萨尔曼眯起眼睛,向前靠近了些,好像这样就能够学到做到这一点的秘密,尽管这已经太晚了,或者永远记住他看到的一切。
“丹尼尔。”
丹尼尔听见有人喊他,睁开了眼睛。看上去有点警觉,眼光聚拢在一起。“我听见打雷了。”
“是街上在放枪,格林公园在放炮。”萨尔曼轻声说,好像在微弱的灯光下还有人在睡觉。丹尼尔坐起身,靠在凹凸不平的墙上。他越来越瘦了,眼神憔悴。他还非得给那个小孩儿支付他根本供不起的东西。
“现在离革命还有点早,是不是?”
萨尔曼拽过表链,把表拿起来看。“四点一刻了。”
“玛莎就快到了。乔治已经答应今天让她进来,因为外面的活动。”丹尼尔伸手去拿他的表。他紧紧地攥着,看看表,又看看萨尔曼。“你没怎么睡。”
“睡得像死人一样。”
“上帝会帮助我们,我们会挺过去的。”
他们静静地坐了会儿,神情自在,好像一切从未有过改变。深厚的手足之情已经在经历转变和醒悟了,幼发拉底和底格里斯,两条兄弟河,一对矛盾的完美平衡。丹尼尔又把表放下,向前靠了靠。“我们应该感到骄傲。至少在今天。”
“所以你必须为我们两个人感到骄傲。”
“我一直以为这就是你想要的。”他叹了口气,看穿了他的想法。“今天,女王将会戴上我们制作的王冠。我们的蓝宝石。一百万人都将会看到并且记住它。皇室的蓝宝石就像我们生意的徽章。想想这个吧。”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萨尔曼缓缓地说。“就像你睡觉那么容易。”他嘴里有股难闻的臭味,像是刚吸完鸦片。他咳了几下。“我在想着,她戴上宝石会是什么样子,都有些什么人会看到她戴着王冠。然后他们会在今后怎样地笑话我们。犹太两兄弟的最伟大的钻石被骗走了。”
他起身走到窗户旁边。雨轻轻地打在窗子上。丹尼尔的声音跟随着他:“你说过,你现在才不会离开这儿呢。”
“对,所以我现在还在这儿。”一辆马车从下面驶过。上面有一个德比徽章,马车夫弯着腰,披着防水布。“我说的话都是认真的。应该给他们一次机会。”
“谁?”
“伦德尔,还有福克斯。”他心不在焉地说着。丹尼尔在穿衣服。他卷起袖口,扣上扣子,穿上这身异域的服装。“小醋瓶子和老福克斯。他们还有时间进行些补救。”
“你现在还认为那颗钻石是我们的。”
“我了解那颗宝石。”他回头看了一眼丹尼尔。“我比他们都要了解。他们想骗我,就像是告诉我,你不再是我哥哥。”
丹尼尔伸手取过雨伞,然后打开阁楼的门:“我这人不值得你撒谎。”
威廉和玛莎已经在楼下等着了。在半明半暗的灯光里,他们显得很苍白。其他伙计都站在靠科瑞德巷大门口,穿着大衣。坩埚上烧着一壶水,正冒着热气。店里被擦洗得很干净。现在所有的活都是在外面干,这儿更像个漂亮的厨房。
“早上好,威廉,玛莎。”萨尔曼朝玛莎走了过去。她正坐在长椅旁喝着茶。
玛莎抬头瞥了瞥他。“您睡的时间太长了,最好的位置已经没有了。我能签我的名字了。我带了铅笔。如果您有纸,我可以给你签我的名字。”
“好吧,现在。一个签名可能会——”他朝玛莎身后看过去,威廉已经走到丹尼尔旁边。萨尔曼看见威廉抓着丹尼尔的胳膊,正在和他说着什么。“威廉?出什么事了,加冕礼被取消了吗?”
他们一起转身看着他。丹尼尔皱着眉头,好像贝内特刚刚告诉了他一件很荒谬的事情:好像是女王不见了,或者是找不着王冠了。萨尔曼看见站在门口的那些人现在突然都压低声音小声地说着什么。好像除了他,每个人都知道了实情。丹尼尔摇摇头。“威廉说公司就要关门了。”
“公司?”他说,好像已经知道了。“是伦德尔和布里奇吗?”
“这只是个谣传——”
威廉打断他。“我这儿可是权威消息,知道吗?有个法国人已经把这里的生意买下了,所有的东西都要拍卖掉。马上就会开始清算财物了。”他擦擦脸,表情很痛苦。“我还得再找工作。我还有其他四十个倒霉的宝石工匠。不过你们正希望这样,是不是,先生们?”
“但是我们还没拿到钱啊。”萨尔曼感觉血涌到了脸上。“还有两个月才能拿到钱呢。”
“所以啊。我倒是把这个全给忘了。好吧,现在。”威廉靠了过来,不再像刚才那样焦虑了,而是充满好奇心地笑了笑,像个吸血鬼。“有多少钱?”
“四百五十英镑。”丹尼尔轻声说。
英国人轻轻吹了声口哨。“耶稣基督都会为你们心疼得流血的,我敢肯定。我要是你们,就会在伦德尔死前先把他攥在我的手里。他们说他还活着只是因为魔鬼还没找到他。”
丹尼尔抬头向上看。“那他还会付我们钱吗?”
“会吧,如果你们催催他的话。他好像还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马车过一会儿就会来。”
萨尔曼跑出去,没有等丹尼尔。他穿过站在科瑞德巷门旁的人群,跑了出去,穿过后面一条嘈杂的小巷。拉得盖特山的人行道是黑色的,石板路刚下过雨,他跑到拐角处,看见在街边的石头旁有辆四轮两座的大马车已经起步。他跟上去,在旁边跑着,朝着马车上的布篷大声喊着,车夫不慌不忙地赶着车。车窗里面出现了一只手,白白的,把车帘拉开。过去的一幕再次重演了。
“伦德尔先生,请原谅我,我——”他穿着公司的深色制服,气喘吁吁。车窗被打开了。
“把你的手拿开,先生!”那个老人几乎是在冲他咆哮。萨尔曼本能地把手缩了回来。他不认识我,萨尔曼想,在他把我的东西偷走后,我对他就一文不值了。他有点不知所措。马车上,那个珠宝商的表情还是那么僵直:“利维先生,我几乎认不出你了。请把你的手拿开,不然我就得带你去威斯敏斯特了。”
“店里有谣言,他们说伦德尔和布里奇——”他觉得自己心里慢慢升起一股怒火。周围的街道开始摇晃起来,萨尔曼好像看见一幅伦敦的海市蜃楼。不知为什么,他发现自己想起了大海,隐约地泛着光,像是把什么东西切开了似的——“会被别人买走。”他终于说完了。埃德蒙德伦德尔从车窗里探出身来,好像想要咬谁一口似的。
“我看上去像需要和你算帐的样子嘛,利维先生?”
“先生,你还欠我们钱没付呢。”他听见自己这样说。“就是王冠上的那颗蓝宝石,还有——还有其他的宝石。”
“噢,是啊。巴比伦兄弟的那些宝石。”伦德尔使劲地皱眉。“你必须好好想想我们以前是怎么说的,是不是?到八月份才该付钱。”他眨眨眼,显得很有学问,而且比萨尔曼脑子反应得快。“四百五十英镑,对吗?”
“对。”
珠宝商朝萨尔曼点了点头,手伸向车窗。“到我的办公室来,你还有你哥哥。今天晚上,加冕礼之后。多晚都行。祝你今天愉快。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