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天 早上6点07分
房子型寂静无声。孩子们西在睡觉。我发现朱丽亚站在餐厅里,望着窗外的后院。后院里的喷淋器开着,哧哧作响。朱丽亚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两眼盯着窗户,身体一动不动。
我说:“我们回来了。”
她转过身体:“她没事儿吧?”
我把抱在手里的小孩递给她:“看来是吧。”
“感谢上帝,”她说,“我很担心,杰克。”但是,她没有走过来,没有接触阿曼达。“我很担心。”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冷冰冰的。那声音实际上并不着急,她说话的语气一本正经,就像是在叙述她不理解的另一种文化的仪式。她嘬了一口杯子里的咖啡。
“我一夜都没合眼,”她说,“我很担心,感觉糟透了。感谢上帝。”她的目光从我的脸上掠过,然后转向一边。她露出了内疚的神色。
“想抱一抱她吗?”
“我,嗯……”朱丽亚摇了摇头,点头示意端在手里的咖啡杯。“现在不吧,”她说,“我得去看一看那些喷淋器。它们给我的玫瑰灌了太多水。”她说罢走向后院。
我目送她走进后院,看见她两眼望着那些喷淋器。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故作姿态地检查安装在墙上的记时器盒子。她打开盖子,然后查看了盒子内部。我不懂她的意爱。为我家干活的花匠上周刚刚调过喷淋器的记时器。或许,他们没有调试好。
阿曼达在我的怀里呼哧呼哧地呼吸。我抱着她走进婴儿房,给她换了尿布,然后放到床上。
我走向厨房,看见朱丽亚正在用手机打电话。这是她的另一个新习惯。她并不经常使用家里的座机,而是使用她自已的手机。我曾经问她为什么不用座机,她解释说,用手机方便一些,因为她打许多长途电话,手机的话费是由公司支付的。
我放慢脚步,在地毯上行走。我听到她说:“对,情况不妙,我当然会的,但是,我们现在就得小心……”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我,说话的语气立刻变了。“好吧,嗯……听我说,卡罗尔,我认为,我们只要给法兰克福打一个电话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然后再发传真确认,把他的反馈告诉我,好吧?”她说罢吧嗒一声关上手机。我进了厨房。
“杰克,我不愿意在孩子起床之前离开,但是……”
“你必须走吗?”
“我看是吧。公司里出了一点事情。”
我看了一眼手表。6点15分。“好吧,”
她说:“那么,请你,嗯……孩子……”
“没问题,我会把一切弄好的。”
“谢谢。我晚些时候给你打电话。”
于是,她离开了家。
我疲惫不堪,洼思维也混乱了。小女儿仍在睡觉,运气不错,她睡觉的时间多了几个小时。家里请的杂工玛丽亚6点30分来了,摆放好早餐用的餐具。孩子们用了早餐,我开车送他们上学。找尽垦使自己头脑保持清醒。我小停地扣哈欠。
埃里克坐在前排的副驾驶位上。他也在打哈欠。
“今天没有睡醒吧?”
他点了点头。“那些人让我一夜都没有睡着。”他说。
“什么人?”
“昨天晚上到家里去的人。”
“什么人?”我问。
“来吸尘的人,”他说,“他们把家里吸了一个遍。他们把鬼魂都给吸出来了。”
尼科尔在后座上窃笑:“鬼魂……”
我说:“我觉得你是在做梦吧,儿子。”
埃里克最近爱做千奇百睦的噩梦,常常在半夜惊醒。我敢肯定,那是因为尼科尔让他一起观看恐怖电影,知道那些电影会使他恐慌不安。尼科尔这个年龄段的人喜欢观看以蒙面杀手为主角的恐怖电影——那些系手谋害发生性行为之后的青少年。那是一种固定套路:你有了性行为便会丧命。但是,那些电影对埃里克来说不适宜。就她让埃里克看恐怖电影的事情,我已经和尼科尔谈过多次了。
“不,爸爸,那不是做梦”埃里克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那些人的确在家里。来了许多人。”
“哦——噢。嗯,那鬼魂是什么样子的?”
“他是鬼魂,全身银色,闪闪发光,不过他没有脸。”
“哦——噢。”
这时,我们到了学校。尼科尔说,她课后要参加戏剧彩排,我下午接她的时间应该是4点45分,而不是3点45分;埃里克说,如果要他去注射疫苗,他就不去儿科医师那里接受检查了。我重复了所有父母都用的经久不变的咒文:“我们看看再说吧。”
两个孩子拽着双肩包下了汽车。
他们两个人的背包重量大概都有20磅。我对此一直不习惯。我在他们那个年纪时,孩子们不背那么大的书包。我们那时根本就没有双肩包。如今,好像每个孩子都有双肩包。你会看到小不点的二年级学生驮着它,弯腰驼背地-出入校门,就像在高山地区从事搬运工作的夏尔巴人。有的孩子把书包放在手推车上,就像在机场上拉着行李包。我不理解这种现象。这个世界正在数字化;一切都在朝着重量轻、体积小的方向发展。然而,学龄儿童的负担却空前沉重。
在两个月之前的一次家长会上,我提出了有关的问题,那位校长说:“你说得对,这是一个大问题。我们都对此表示关注。”随即便岔开了话题,
我对此也弄不明白。如果他们都表示关注,为什么却无动于衷?当然,那是人的本性。没有人走去防患于未然。我们只有在孩子被车压死了之后,才会在路口上安装“停车观察”的交通标识。
我又在驾车回家的路上,跟着早上缓慢的车流行进。我想,我可以睡几个小时的觉。我心里考虑的只有这一点。”
玛丽亚11点左右叫醒了我,不停地摇着我的肩膀,“尔曼先生,槁尔曼先生。”
我睡眼惺妈,“什么事?”
“孩子。”
我立刻清醒过来,“她怎么啦”’
“你去看一看孩子吧,福尔曼先生。她全”她伸手捷了摸她自己的肩膀和手臂。
“她全怎么啦?”
“你去看一看孩子吧,福尔曼先生。”
我摇摇晃晃地下了床,走进了婴儿房。阿曼达站在童床上,两手拉着栏杆。她开心地跳着,笑呵呵的。她看来一切正常,只是整个身体呈蓝中带紫的颜色,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肿包。
“噢,上帝。”我叫道。
我无法再去医院忍受前一天夜里那样的遭遇,我无法忍受见到更多不告诉你任何情况的身穿自大褂的医生,我无法忍受再次遭到恐吓。前一天夜里的经历使我身心疲惫。一想到女儿生病的事情我心里就十分难受。我走到阿曼达跟前,她对着我开心地格格笑着。她向我伸出一只小手,在空中抓着,要我抱她起来。
我把她抱起来。她精神不错,伸手来抓住我的头发,想取下我的眼镜——那是她的习惯动作。我这时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她的皮肤,但是心里觉得安稳了许多。她的皮肤像是被打肿了一样——那是受到撞击的颜色——周身全是那样的颜色。阿曼达好像曾被放进过染缸一样。那种颜色的均匀性使我感到恐慌。
我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给急诊室的医生打电话。我伸手在衣服口袋里找他的名片,阿曼达一直想抓下我的眼镜。
我用一只手拨动电话。我可以用单手做许多事情。我一拨电话就通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惊讶。
“噢,”他说,“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你女儿感觉如何?”
“怎么说呢,她看上去感觉不错,”我说着往后扬了—下头,使阿曼达抓不到我的眼镜,她格格地笑着;抓眼镜现在是种游戏。
“她感觉不错,”我说,“不过,问题是——”
“她身上有任何出现淤血的地方吗?”
“对,”我回答说,“实际上,她真的有。正是因为这样,我才给你打电话。”
“淤血全身都有吧,颜色完全一致吧?”
“对,”我说,“身上大部分都是这样。你怎么知道的?”
“唉,”医生说,“她的试验报告全都出来了,各项指标一切正常。完全正常。健康儿童。我们仍在等待的只有核磁共振成像报告,但是,核磁共振成像仪出了毛病,他们说要等儿天。”
我无法直回避躲闪,我说着把阿曼达放回儿童床。当然,她不喜欢我那样做,脸蛋皱成一团,眼看就要哭起来。我把甜饼怪物玩具递给她,她坐下玩了起来。我知道,那甜饼怪物玩具大约可以使她安静5分钟。
“无论如何,”医生说,“知道她情况不错使人感到高兴。”
我说:“我也感到高兴。”
医生停顿片划。后来,他开始咳嗽。
“福尔曼先生,我发现你填写的就医表格上说,你的职业是软件工程师。”
“对。”
“这是否意味着你参与了工业制造?”
“不。我是搞程序研发的。”
“你是在什么地方从事那工作的?”
“在硅谷。”
“比如说,你不在工厂里工作吧?”
“没有。我在办公室工作。”
“哦。”对方停顿了片刻,“我可以问你在何处供职吗?”
“实际上,我眼下没有工作。”
“哦,好吧。目前的状态有多久了?”
“6个月。”
“我明白了。”对方稍有停顿,“嗯,好的,我只是想搞清这一点。”
我问:“为什么?”
“你说什么?”
“你为什么问这些问题?”
“哦,它们是表格上的内容。”
“什么表格?”我问,“我在医院就已经填完所有表格了。”
“这里还有一份表格,”他说,“健康安全表。健康与安全办公室制作的表格。”
我问:“这些问题是做什么用的?”
“还出现了另一个病例,”他说,“症状与你女儿的非常相似。”
“什么地方?”
“萨克拉门托总医院。”
“什么时候?”
“5天以前。但是,那个病例涉及的人完全不同。患者是一位年龄42岁、在墨西哥的马德雷山区搞野外工作的植物学家,一位研究野生花卉的专家。那里有种特别的花卉或植物。长话短说,他住进了萨克托门托的医院。而且,他的临床病程与你女儿的类似——突然莫名其妙地发作,不发烧,伴有剧烈疼痛的红斑性反应。”
“也是做了核磁共振成像后就消除了反应。”
“我不知道他是否接受了核磁共振成像检查,”他说。“但是,这种综合征——无论它是什么东西——显然是自体限制性的。非常突然地发作、非常突然地结束。”
“他现在康复了吗‘那位植物学家?”
“他的状况良好。有两三天出现了淤血,没有其他症状。”
“好的,”我说,“听到这一点我感到高兴。”
“我知道你想知道这些情况。”他说。
后来,他告诉我,他可能还要给我打电话,进一步了解情况,并问我是否愿意。
我说,他任何时候都可以给我打电活。
如果阿曼达病情出现任何变化,他要我给他打电话,我答应了,然后挂断电话。
阿曼达扔掉了甜饼怪物玩具,站在儿童床上,一只手抓住栏杆,另一只手朝我伸来,小指头不停地抓着。
我抱起她;就在那一瞬间,她抓下了我的眼镜:
我伸手去抢眼镜,她发出细长而尖厉的欢快叫声。
“阿曼达……”但是,说时迟那时快她把眼镜扔向地板。
我眨巴着眼睛。
没有眼镜我看不清楚。我的眼镜是软金属框架的,现在已难以看到了。我趴在地上,手里仍旧抱着孩子,伸手在地上摸索了几圈,希望能够触摸到眼镜。我没有找到。我半眯着眼睛缓缓向前移动,又伸手摸了一遍,还是没有触到眼镜。这时,我看见儿童床下闪过一丝亮光。我放下孩子,趴到了儿童床下,找到眼镜戴上。在那个过程中,头被儿童床重重地撞了一下,我急忙低下了头。
这时,我的目光落在床下墙上的一个电源插座上。插座上面有一个小塑料盘。我拔下来,看了看。一个两英寸长的细管子,看上去像是一个平压装置,一种泰国制造的普通商业产品。输出和输入电压在制造塑料盒子时已被标上。盒子的底部有一个白色标签,下面写着PROPSSVT,并且带有条形码。它是公司贴在存货上的不干胶标记。
我转动那个细管子。这是从哪里来的呢?我负责管理家务已有6个月时间了,我知道家里物品的摆放位置。可以肯定的是,阿曼达的房间里是不需要平压装置的。这样的东西只用在对电流敏感的设备上,比如计算机。
我站起来,环顺房内,看一看还有什么不同之处。使我感到惊讶的是,一切都变了,不过只是稍有不同。阿曼达的夜灯灯罩上饰有动画片小熊维尼中的角色。老虎是她最喜欢的动物,我总是将老虎朝着她的儿童床。现在,朝着儿童席的是小驴依育。阿曼达用的防水垫的一角以一处污迹,我总是让有污迹的底部朝左边,现在它在右上方。我把那些预防尿疹的润滑油瓶子放在柜子的左边,那是她伸手拿不到的地方。现在,它们靠得太近,她伸手可以抓到它们。而且,还有——
女佣走进来,站在我的身后。
“玛亚亚,”我说,“你清扫了这个房间吗?”
“没有,福尔曼先生。”
“但是,房间里摆放的东西挪动了位置。”我说。
她环顾四周,耸了耸肩,“没有啊,福尔曼先生。还是原来的样子吧。”
“不一样不样,”我坚持说,“已经变了样。瞧。”我指着灯罩和防水垫,“挪动了位置。”
她又耸了耸肩,“好吧,福尔曼先生。”
我看见她脸上露出了困惑不解的神色。她要么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要么认为我疯了。而且,我很可能真的显得有一点疯,一个成年人着迷于饰有小熊维尼的灯罩。
我让她看我手里的细管子:“你以前见过这东西吗?”
她摇了摇头,“没有。”
“在儿童床下发现的。”
“我不知道,福尔曼先生。”她拿在手里,边转动,边观看。她耸了耸肩,然后把它还给了我。她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是目光中露出了警觉的神色。我开始感到尴尬。
“好吧,玛丽亚,”我说,“没什么关系。”
她俯身抱起孩子:“我要喂她吃的了。”
“好的,去喂吧。”
我离开了房间,心里感觉怪怪的。
为了弄清情况,我上网查找“SSVT”。我链接到的网页包括斯里西瓦维西努神庙、科尼茨华芬培训学校、纳粹徽章售卖部、子系筑采样显示技术公司、南海岸职业技术学校、光学变温低温恒温系统公司、家用硬化地板公司、弹弓维纳斯的乐队、瑞士射击协会,在那个网址之后,搜索便停止了。
我离可了计算机。
我注视窗外。
玛丽亚给我开了一份购物单,上面歪歪扭扭列出了各个项目。我真的应该先购物,再去接孩子。但是我待着没动。有时候,周而复始的家庭生活节奏似乎使我不知所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很不踏实。每当出现那样的情形时,我只得呆呆地坐几个小时。
我不想动。现在不想。
我不知道朱丽亚今天晚上是否会给我打电话,不知道她是否会找出别的什么借口。我不知道如果她某一天回到家里,宣布她已经爱上了别人,我将怎么办、我不知道如果到那时我仍然没有找到工作,我将怎么办。
我正对的窗外有一株高大的小雪花果树,树干碧绿,枝繁叶茂。我们搬来这里后不久栽种时,它要小得多。当然,是那些种树的工人们栽的,但是我们当时全都在场。尼科尔用上她的塑料铲子和小桶。埃里克夹着尿布在草坪上爬。朱丽亚让那些工人着了迷,心甘情愿地干得很晚,在当天完成了工作。他们离开之后,我吻了吻她,清除了她鼻子上的泥土。她说:“它将来会给找们的整幢房子遮风挡雨。”
但是,它后来使我们大失所望。它的一个树枝在一次风暴中被折断,它长得有些不对称。小雪花果树的木质松软,树枝很容易断裂。它没有长到为整幢房子遮风挡雨那么大。
但是,当时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从窗户望去,我看见全家人都在草坪上。然而,这只是脑海中的回忆而已。现在,我很担心那样的场景将不再出现。
在接触多智能体系统许多年之后,你开始用那些程序的方式来看待生活。
从根本上讲,你可以将多智能体环境视为某种类似于棋盘的东西,将智能体视为类似于棋子的东西。那些智能体在棋盘产生互动,以便达到目标,与棋子移动以便获胜的方式类似。两者之间的差别在于,没有人去移动那些智能体。它们自己互动,以便产生结果。
如果你设计的智能体拥有记忆力,它们便可以了解其所在环境的情况。它们能记住自己在棋盘上到过的位置,记住曾经出现的情况。它们能够按照特定的期望,回到某些位置去。最后,程序编制员说,那些智能体对它们所在的环境产生信念,会按照那些信念去产生作用。当然,严格说来并不是这样的,但是,这种情景完全有可能是真的。它看起来是那样的。
然而,使人感兴趣的是,某些智能体会逐渐形成错误信念。要么是因为动机冲突,要么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它们开始出现不恰当的行为。环境已经出现了变化,但是它们看来却并不知道。它们重复已经过时的模式。它们的行为不再反映棋盘上的真实情况。它们似乎被困在过去的时间之中了。
在逐步发展的程序中,那些智能体被消灭了。它们没有后代。在其他多智能体程序中,智能体的主要倾向产生了作用,那些过时的东西只是被绕过,被推向边缘。有的程序拥有一种“严厉的收割者”模块,那样的模块定期将它们剔除出去,使它们脱离系统。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它们被困在它们自己的历史之中。有时候,它们集结起来,回到系统之中。有时候,它们不那样做。
诸如此类的思考使我不寒而粟。我在椅子上辗转不安,看了一眼座钟。我看见接孩子的时间到了,心里有了一种被解脱的感觉。
在我们等待尼科尔完成彩排的过程中,埃里克在车里做家庭作业。她垂头丧气地走出校门;她本以为她自己担任领唱,但是,那位戏剧教师却把她安排在合唱组中。“只有两句台词!”她说着,用力关上车门。“你们想知道我的台词吗?我说,‘瞧,约翰来了。’在第二幕中,我说,“这听起来相当严重。”就是这两句话!”她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我弄不懂布莱基先生出了什么毛病!”
“他可能觉得你讨厌。”埃里克说。
“老鼠屎!”她打了一了他的脑袋,“猴屁股!”
“够了,”我说着发动了汽车,“系上安全带。”
“小傻瓜蛋,他知道个屁。”尼科尔说着,扣上了安全带。
“我说了,够了。”
“我知道你是一个臭家伙,”埃里克说,“浑身尿臭。”
“够了,埃里克。”
“得了吧,埃里克,听你父亲的话,闭上嘴巴。”
“尼科尔……”我瞟了一眼后视镜中的她。
“对——不起。”
她看上去快要哭了。我安慰她:“宝贝,你没有得到想担任的角色,我真的很难过。我知道,你很想扮演那个角色,这一定让你觉得很失望。”
“不。我不在乎。”
“好吧,对不起了。”
“真的,爸爸,我不在乎。都过去了。我还在向前走。”过了片刻,她说:“你知道是谁演那个角色吗‘那个小婊子凯蒂·理查兹!布莱基先生只是一个好色鬼!”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她已经大哭起来,抽泣的声音响亮,就像在演戏。埃里克在一旁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然后翻了一下白眼。
我开车回家,提醒自己晚饭后等尼科尔安静下来时,和她谈一谈不要讲脏话的问题。
我切着青豆,以便把它们放进蒸锅里去。这时,埃里克来了,站在厨房门口。“嘿,爸爸,我的MP3播放器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一直觉得,我不应管他们如何摆放个人物品。埃里克的游戏小子,他的棒球手套,尼科尔的短背心,她的手链……
“怎么办,我找不到了。”埃里克仍旧站在厨房门口,不靠近我,担心我会叫他帮助摆放餐具。
“你找了吗?”
“到处都找遍了,爸爸。”
“嗯。你房间里找过吗?”
“全找过了。”
“娱乐室呢?”
“全找过了。”
“车里呢,你可能把它忘在车里了。”
“我没有,爸爸。”
“你把它放在学校的贮藏柜里了吧?”
“我们没有贮藏拒,只有小格子。”
“你检查过短上装的口袋吗”
“爸爸,行了吧。我全找过了。我需要它。”
“既然你各个地方都找过了,我也没有办法找到,对吧?”
“爸爸。求您帮帮我好吗?”
锅里炖的菜还需要半个小时。我放下刀子,走进埃里克的卧室。
我看了看通常乱扔东西的地方:衣服乱成一堆的衣橱后部(我得跟玛丽亚说说这一点)、床下、床头柜后面、浴室最下层的抽屉、书桌上成堆的杂物下面。埃里克说得对,他房间里没有。
我们转向娱乐室。我路过婴儿房时朝里看了看。我一眼发现了它。它就在更衣台旁边的架子上,和那些装婴儿护肤用品的瓶子放在一起。
埃里克一把抢了过去。“嗨,谢谢爸爸!”他蹦蹦跳跳地走开了。
没有必要问它为什么会在婴儿房里。我回到厨房,继续切青豆。这时埃里克又叫了起来:
“爸——爸!”
“怎么啦?”我问。
“它不响了!”
“别大声嚷嚷。”
他回到厨房,绷着一张脸:“她把它弄坏了。”
“谁弄坏的?”
“阿曼达。她可能让口水流进去了或者怎么的,她把它弄坏了。这不公平。”
“你检查过电池吗?”
他脸上露出了可怜的神色:“检查过了,爸爸。我跟你说了,她把它弄坏了!这不公平!”
我怀疑他的MP3播放器并没有出毛病。这些玩意儿是固体装置,没有传动部件。而且,它太大,小女儿拿不动。
我把青豆倒进蒸锅里,然后伸出手来:“让我看一看。”
找们走进车库,我搬出了工具箱。埃里克看着我的每个动作。我有一整套修理计算机和电器专朋的小工具。
我动作麻利,我拿起4号菲利普螺丝刀,MP3播放器的后盖很快就被打开。我看了看绿色的线路板。线路板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它就像从干衣机里取出的棉绒,遮住了那些电子元件。我怀疑,埃里克打棒球时衣袋里装着MP3播放器。很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它被弄坏了。但是,我检查了塑料线路板的边沿,看见有一个橡胶垫圈被卡在后盖与机芯之间了。他们制造时是使它密封的……他们应该这样做。
我吹开灰尘,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我想找到一个松开的电源接头,或者一个由于受热而松动的记忆芯片——总之是某种容易修好的东西。我半眯着眼睛检查那些芯片,想看清上面的符号。一个芯片的字迹模糊不清,因为看来是某种——
我停了下来。
“什么东西?”埃里克问,两眼望着我。
“把那个放大镜给我。”
埃里克递给我一个放大镜,我将高强台灯的位置调低,俯身仔细检查那块芯片。我看不清上面的符号的原因是芯片的表面已被腐蚀,整个芯片是蚀刻在主板上的微型沟槽——一种微型河流三角洲——中的。我现在知道了那些灰尘的来源。它是芯片解体后的遗留物。
“你能修好吗,爸爸?”埃里克问,“你能吗?”
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主板的其余部分看来完好无损。控制器芯片没有动过。仅有的一个记忆芯片坏了。我不是搞硬件的,但是我懂得如何排除计算机的一般故障。我会安装硬盘驱动器,增加内存条,以及进行类似的检修。我以前处理过记忆芯片,但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故障。我能够想到的一点是,它是一个有毛病的芯片。这类MP3播放器很可能就是用最廉价的元件组装的。
“爸爸,你修得好吗?”
“修不好,”我说,“需要换芯片、我明天去给你弄一个。”
“是她弄坏的,对吧?”
“不是。依我看,那芯片本来就有毛病。”
“爸爸。用了一整年都是好好的。是她弄坏的。这不公平。”
恰好这时,小女儿哭了起来。我把MP3播放器放在车库的工作台上,回到了屋里。我看了一眼手表。在锅里的菜炖好之前,我刚好有时间为阿曼达更换尿布,然后准备她吃的麦片。
到了9点钟,阿个小孩已经入睡,房子里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尼科尔的声音:“这听起来相当严重,这听起来相当严重。这听起来……相当严重。”她站在浴室的镜子前面,看着自己的样子背诵台词。
我早些时候收到了朱丽亚发来的语音信息,她说8点之前回家。但是,她没有按时到家。我不打算打电话问她的情况。反正我累了,累得没有精神去担心她的事情了。在过去几个月里,我已经学到了许多小窍门——主要是随心所欲使用锡箔纸,以便省去大量的洗刷工作。但是即便如此,在做好了饭菜,摆放上桌,照顾孩子们吃饭,假装开飞机以便哄小女儿吃下麦片,餐后收拾桌子上的东西,把小女儿坐的高椅子擦拭干净,照顾小女儿睡觉,然后清扫厨房——干完这一切之后,我已经疲惫不堪。今天感觉特别累,小女儿一直乱吐麦片,埃里克吃饭时一直说那不公平,他要的是鸡翅,而不是烤肉。
我砰的一声瘫倒在床上,伸手打开电视。
只有静电声,这时我才意识到DVD播放机仍然开着,切断了有线电视的信号。我摁了一下遥控器,开始播放光盘上的内容。它是朱丽亚的演示录像,那是几天之前的。
微型摄像头在血液里运动,进入了心脏。我又一次看到,血液几乎是无色的,红血球不断弹跳。朱丽亚在说话。实验对象躺在检查台上,他身体的上方是那触角。
“我们离开了心室,大家将会看到主动脉就在前方……接着,我们将要穿过动脉系统……”
她转身面对摄像机镜头。
“各位已经看到的形象是短暂的,但是,我们可以让摄像头在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循环运动;这样,我们就可以构成想要看到的任何东西的高清晰度合成图像。我们甚至可以利用强磁场,让摄像头停下来,我们完成检查之后,可以借助一种由强磁场包围的静脉环分流血液,取出那些微粒摄像头,然后送病人回家。”
录像画面切回到朱丽亚。“艾克西莫斯公司发明的这一技术安全、可靠,操作起来非常简便。它无需经过高级训练的人员;它可以由实施静脉输液的护士或医疗技师操作。但在美国,每年死于血管疾病的病人就多达100万。3,000万以上的人被诊断患有心血管疾病。这一成像技术的商业前景非常广阔。它无痛、简单、安全,将会取代其他成像技术——例如计算机X光断层造影扫描和血管造影——将会成为标准的医学检查方法。我们将会销售这种采用纳米技术的摄像头、触角和监视系统。我们作一次检查的费用仅为20美元。这与某些基因技术形成鲜明对比,使用那些技术检查一次的费用现在高达2,000至3,000美元。但是,以每次检查20美元的收费标准,我们预期第一年的全球收入会超过4亿美元。而且,一旦这一方法变为标准,该数字将会增加3倍。我们所谈的这种技术每年将会带来13亿美元的收入。好吧,如果各位有什么问题……”
我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关了电视。录像给人深刻印象,她的观点也很有说服力。事实上,我无法理解,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为什么会在下一轮筹资活动中遇到困难。对投资者而言,这应该是一个收入稳当的项目。
但是,她当前很可能并无困难。她很可能只是以这一场资金危机为借口,每天晚上挨到很晚才回家。那些原因只有她自己才心知肚明。
我关了电灯。我躺在床上,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眼前飘过一连串稍纵即逝的形象。朱丽亚的大腿架在另一个男人的腿上。朱丽亚的背部疼痛。朱丽亚呼吸急促,肌肉紧张。她伸出一只胳膊推着床头。我发现自己无法止住那些形象。
我从床上爬起来,去看一看孩子们的情况。
尼科尔还没有睡觉,正在给她的朋友们发电子邮件。我告诉她该关灯了。
埃里克已经把被子蹬开了。我伸手把它整理好。
小女儿身上的紫色还未消退,但是她睡得很好,呼吸轻柔而均匀。
我回到床上。我努力使自己入睡,努力使自己去考虑别的事情。我辗转反侧,调整了枕头,起来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点饼干。后来,我终于入睡,但是睡得并不安稳。
而且,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夜间的某个时候,我翻身看见朱丽亚正站在床前脱衣服。她的动作缓慢,正在解开上衣的纽扣,似乎非常疲惫,或者很想睡觉了。她没有面向我,但是我可以从镜子里看见她的脸。她看上去很美,几乎像一位皇后。她的面容轮廓比我记忆中的更分明,尽管那可能只是由于灯光的原因。
我半闭着眼睛。她没有注意到我是醒着的。她继续慢慢地解开上衣纽扣。她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在喃喃低语,或者是在祈祷。她的眼睛显得空荡荡的,迷失在沉爱之中。
就在我观察的过程中,她的嘴唇变成了深红色,接着成了黑色。她看来并没有注意到那些变化。那黑色从她的嘴上蔓延开来,布满脸颊,覆盖两腮,接着到了预部。我屏住呼吸,我感觉到了巨大的危险。那黑色现在形成一层薄膜,慢慢地笼罩了她的全身,就像是一件黑色披风。露在外面的只有她的上半个面孔。她的表情平静;实际上,她好像失去了知觉,目光直愣愣地对着空中,黑色嘴唇无声地颤动。我望着她,觉得一股寒气钻进了自己的骨头。过了片刻,那个黑色的罩子滑到地板上,然后便消失了。
朱丽亚恢复了常态,脱掉上衣,走进了浴室。
我想起来跟踪她,但是发现自己不能动弹。一种极度的疲惫感将我钉在床上,使我失去了力量。我筋疲力尽,几乎不能呼吸。这种压抑性疲惫感迅速增加,控制了我的意讽。我失去了所有意识,觉得眼皮往下坠,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