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新秩序
4时30分,“凯恩号”的全体军官,除了基思、戈顿及舰长之外,都已在军官起居舱的长桌四周就座。基弗与马里克在喝咖啡,其余的人或是抽香烟,或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绿色的桌面,没有一个人说话。在一天之中的此时此刻,这间起居舱里真是异乎寻常得干净整齐。杂志和简装小说都上了架,平时乱放在桌上的那些编码器械也都不见了。
“这就是文学上所谓的,”基弗低声评论道,“孕期停顿。”他边说边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
“这会儿尽管放心说俏皮话,汤姆。”马里克小声说。
“我只是在说,咱们的新舰长颇具戏剧意识。我举双手拥护。”
舰长卧舱的门把手转了一下,马里克立刻压低声音说:“别说了。”戈顿走了出来,目光绕桌子看了一遍。“都到齐了,舰长。”他朝敞开的门里叫道。奎格走进军官起居舱。军官们起立时带起了一阵椅子腿挪动的响声。“凯恩号”的军官们这一年里还没有举行过这种仪式,其中有好几个人以前从未经历过这种仪式,但他们全都本能地站了起来。
“坐下,坐下,先生们。”奎格轻松地笑着说。他在椅子上坐下,在面前放了一盒未开包的香烟和一盒火柴,微笑着四下里看了看,与此同时,军官们也一一就座。他悠然自得地撕开烟盒,点了支香烟,从衣袋里掏出那两个钢球在手里轻轻地来回滚转着,这才开口说话。他间或举目看看军官们的脸,要不然就两眼一直盯着手里的香烟或那两个钢球。
“哦,先生们,我刚刚在想我们应该相互认识一下。我们将在同一条船上共同生活很长时间。你们大概很想知道一点我的情况,坦白说,我对你们也有点好奇,尽管我对你们已经有了一些相当好的第一印象。我认为这是一艘非常好的军舰,因为她拥有一批非常优秀的军官。我想我们即将作一次漂亮的巡航,而且,正如德·弗里斯舰长所说,我希望是一次漂亮的捕猎。我愿意与各位通力合作,也期望大家支持我的工作。关于忠诚的问题,有对上的忠诚与对下的忠诚。我所要的和期盼的是对上的绝对忠诚。如果我这么做了,你们就将得到对下的忠诚。如果我不——那么,我将找出不的理由,而且我负责一定找到。”他说完便大笑起来,表示这话是开玩笑,惹得坐在他身旁的军官们也跟着微笑了。
“啊,对了。在舰上有四种做事的方式——正确的方式、错误的方式、海军的方式和我的方式。我要求在这艘军舰上执行我的方式,而不用去操心其他方式。按我的方式行事,咱们就好相处——好啦,就说这些。有什么问题吗?”
他环顾大家,没有人提问题。他微笑着点点头,表示很满意。“我告诉你们,我是一个讲究照章办事的人,任何了解我的人都会对你们证实这一点。我相信章程的制定是有其目的的,凡是被写进章程里的规定都有其目的。在遇事拿不定主意时,你们就要想到本舰是按规定行事的。只要你们按规定的章程办事就不会遭到我的异议。你们如果偏离了规定的章程,那你们最好有足够多而且站得住脚的理由——即使如此,你们仍会遭到我的激烈的异议,而在这艘军舰上,我的意见是绝对不容被驳倒的。这就是当舰长的一个好处。”他再次大笑并再次赢得同前次一样的微笑。基弗一边听着,一边慢慢地将一支香烟揉得稀烂。
“我要你们记住一件事情,”奎格接着说,“在我的舰上,优异的表现算是正常,正常的表现算是亚正常,而亚正常的表现绝对不容许出现。成就任何伟业都非一日之功,而这艘军舰在我到来之前已服役了很长时间了。我说过,我认为你们都是优秀的军官,如果我要对哪一位所负责的部门无论做何种变动,我会尽快通知他的。目前大家仍旧各司其职,不过,要切记我的话,在我的这艘军舰上优异的表现只算正常。”
基弗把被他揉碎的香烟慢慢地放进他的咖啡杯里。
“好了,既然我已大言不惭地说了这么许多,”奎格说,“我愿意给任何别的想同样这么做的人同样的机会……没有要说话的人吗?好的。那就让我们从现在开始经受严明纪律的考验,倘若谁觉得自己此前在遵守纪律方面还不够严格的话。我们要有一艘纪律严明的军舰。同时切记我说的关于对上忠诚与对下忠诚,以及优异的表现只算正常表现的话。还有就是,我说过,我认为你们是一批优秀的军官,而且我把作为你们当中的一员视为一种特殊的荣幸——希望我们大家不要辜负这一说法。我想说的都说完了。我谢谢大家,并——”他又大声笑了,笑得毫不拘礼,一下子便驱散了他刚才讲话中那种军法森严的紧张余音。“——该上岸的都上岸去吧。”
他起身,拿起了他的香烟。军官们都站了起来。“不必起立,不必起立,”他说,“谢谢大家。”随即进了他的卧舱。
军官们同自己周围的同伴们互相交换目光。片刻鸦雀无声之后,戈顿问道:“谁有话要说吗?”
“到海滩去的小快艇什么时候开?”基弗问。
“18时正,”戈顿说,“你问得好,因为那时你将在舷梯口值班。”
“正相反,”基弗和蔼地说,“我将在小快艇里。我同战争情报处办公室的一位大学毕业生有个约会。她懂得双音节词汇。与‘凯恩舰’上的生活相比,这将会是一个高度知识化的晚上。”
“嘿,用单音节词汇来说,你输定了,”戈顿说,“新下的值班命令。在停港期间,舰上必须24小时保持有四名军官。包括我或是舰长,及另外三名军官——再说一遍,三名——轮到值勤的部门的军官,一个都不能缺。我记得今天是不是该你的部门值班了?”
基弗向四周看了看,说:“谁愿意替好朋友老汤米值个班?”
“我来值,汤姆。”马里克说。
“谢谢,史蒂夫。我也会这么做的——”
“对不起,伙计们,”戈顿插话说,“不准代替。”
基弗咬了咬嘴唇,骂开了。巴罗在他的华达呢翻领上擦着手指甲,站起身来,娇声娇气地说:“我可以带一本词典到小快艇上,在那些双音节词上下点苦工夫。她知道怎么说‘高兴’吗?”在场的所有军官轰然爆发出一阵男性的大笑声。
“哎呀,求求你了,伯特,”基弗恳求道,“这简直是毫无道理嘛。咱们这种值班纯粹是闲呆着。除了往舰上拉拉蔬菜之外没别的事干。真是见鬼了,咱们在图拉吉时并未在舰上留四名军官,而那时每晚都有东京的快件。”
“汤姆,你的话确实很有说服力,”戈顿说,“你的论点感动得我眼泪都要流下来了。那就请你到里面去跟舰长把事情讲清楚,好吗?”
卡莫迪打了个哈欠,将一只手放在脑袋顶上。他瞌睡得迷迷糊糊地说:“我知道那部伟大的美国小说的另一章今晚在哪里写了。”
基弗站起来,说了一个短促而恶毒的脏字,就回他的房间去了。他从他那乱七八糟的书桌上拿起那部奥里留斯【马库斯·奥里留斯(MarcusAurelius,121-180),斯多葛派(禁欲主义哲学之一,以理智追求至善)的著名哲学家,古罗马帝国的皇帝,公元161年至180年在位。他在位期间,经历了一连串的战乱与灾难,在鞍马劳顿之余,挥笔写就了一部旷世名著《沉思录》。——译者注】的著作,躺倒在床上。他拿着那位罗马皇帝的抚慰人心的禁欲主义哲学刚刚读了10分钟,戈顿的头就探进了他的房间。
“舰长要见你。穿戴整齐了去向舰长报告。”
“太高兴了。”基弗悻悻地说着,从床上跳了下来。
奎格舰长站在他房间里的洗脸盆前,正在刮胡子。“喂,你来了,汤姆,”他说,“我马上就来。”他没请基弗坐下。德·弗里斯也曾跟他的部门长官们无视这种礼节。他们已习惯于不经邀请就随便在扶手椅上坐下。基弗对他在奎格眼里的分量毫无把握,未敢贸然坐下。他斜靠在舰长的床上,点了支香烟,以示他无所畏惧。奎格嘴里哼哼着什么歌儿,擦着脸上的肥皂泡沫。他身上只穿着一条短裤衩,于是,基弗暗中颇感兴趣地端详起这位舰长让人不敢恭维的体形来了:胸部白皙瘪平无毛,肚腹小而圆鼓,两腿细瘦苍白。
“可恶的灯光,”奎格眯缝着眼睛看着他镜中的形象说,“德·弗里斯没有割破他的脖子真是个奇迹。”
“我们可以给您弄一个亮点的灯泡,长官。”
“哦,我认为没那个必要——告诉我,汤姆,你认为你的助手,基思怎么样?”
“威利?他是个好小伙子。”
“我的意思是说,作为一名军官怎么样?”
“这个么,就同任何少尉一样,他还有许多东西要学。他会成为一名优秀军官的。”
“我对他会成为什么不感兴趣。就目前而言,我同意你说他是个好小伙子——也是个极不成熟的小伙子。特别是做登录出版物的管理员。”
基弗急忙说:“长官,我肯定他能将这项任务管理得尽善尽美——”
“他在这方面受过什么样的训练?”
“训练?”
“我知道你曾在通讯学校学习过五个月。”
“没错,长官。可是做这种事根本不需要——”
“他研究过《登录出版物手册》吗?”
“我设想V7学校教了他们一些基本的——”
“在海军里不允许对任何一件该死的事情作什么设想,汤姆,”奎格厉声说,眼睛一会儿盯着基弗的脸,一会儿又注视着别处,“今天下午考考他有关手册的知识,看他能不能通过?”
“好吧,不给预告——”
“能办到吗?”
“我当然能。”基弗生气地扬声说。
奎格边清洗他的剃须刀,边高兴地对基弗说:“我对此确信不疑。这就是我何以认为你应该重新负起管理员责任的理由。”
“但是,长官——”
“那孩子显然对分类收藏一窍不通,汤姆。何以见得呢?看看保险柜里那些像垃圾一样塞在一起的和胡乱堆放的秘密刊物就知道了。而且无线电报务舱里有他的刊物,舰桥上也有他的刊物——没有一件是保管收据上有的。嗨,是不是你教他这样收藏登录出版物的?”
事实上,那正是基弗的主意。威利接手的是一团乱得惊人的乱麻,而当时这位小说家曾满不当回事儿地大笑着说:“这不是一艘战列舰,威利。不用管那什么保管收据之类的胡说八道。咱们聚在‘凯恩号’上的都是好朋友。”威利少尉当时天真地相信了他的话。
基弗说:“我知道了,长官,事情可以变得更井然有序一些的——我会协助他——”
“别费劲了。你接替他的工作。”
“长官,我不明白,在这支分遣舰队里还没有一艘军舰是用一个正职海军中尉做管理员的——那是海军少尉的附带职责——向来是——”
“好吧,在这件事上我不想不讲道理,”奎格说,“你认为把基思培训成一名合格的管理员需要多长时间?”
“几天吧,最多一星期,威利就能把那本保管手册熟记于心。”
“很好。那就这么办吧。”
“哎,好的,长官。谢谢您。”
“别弄错了我的意思,”奎格说,“眼下我要你先接替他,今晚就接。”
“什么!而且要写出一份清单与一份移交报告。之后,再回头从现在算起,给三天时间?”
“我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移交报表。”
“长官,一个身为值班员领班的部门首长的时间是有限的。假如您期望我在尽我的主要职责方面有高效率的表现——”
“我期望你在你所有的职责上都表现出高效率。这件事也许会减少一点你写小说的时间。但是,不言而喻,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是来军舰上写小说的。”奎格在随后充满恶意的沉默中拉开了他的抽屉。抽屉滑落到地上,他一脚将它们踢到一个墙角里。“好啦,”他拿起一条毛巾,兴致勃勃地说,“我希望淋浴有热水。”
基弗憋着气,慢声问道:“长官,您是反对我写小说么?”
“绝无此事,汤姆,”奎格说着,从他那狭小的衣橱里取出一件褪了色的蓝色浴衣,“作为一种使头脑清楚与机敏的刺激剂,军官们有一项知识类的业余爱好是受鼓励的。”
“那就好。”基弗说。
“只要你那个部门各个方面的工作都达到标准,就当然很好,”奎格又说,“我说的是所有的报告都是最新的,所有的变动都记录在案了,所有的往来函电都处理完了,所有已列入计划的训练项目都达到了最高程度,你本人的训练也已完成,总之,样样都掌握得尽善尽美,不留一点必须用业余时间去做的事情。达到了这种境况之后,我想,海军才会视你为最优秀的。”
“我认为海军里没有多少军官能说他们的部门已达到了这种状况的——”
“也许,一百个里连一个都没有。当前,一般的军官若能按时完成任务,又能每晚睡上六小时觉的就算幸运的了。我猜想这就是海军里之所以没有许多小说家的原因。”奎格咯咯笑着说,“可是,德·弗里斯舰长说你是个有异常能力的人,而我有一切理由希望他的判断是可以成立的。”
基弗伸手握住门把手。“别急着走啊,”舰长说着,撕开了一块肥皂的包装纸。“我还想多聊一会儿呢。”
“我以为您要去冲淋浴呢,长官。”
“嗨,咱们照样能聊嘛。来吧。”
“哎,汤姆,我们此刻监听的是哪一类无线电台?”由于他要压倒淋浴室里水流砸在金属甲板上的响声而大声地问。
对基弗来说,在淋浴时进行交谈还真是件新鲜事儿。他假装没听见奎格的话。过了一会儿,舰长转过身来,边往下身擦着肥皂,边低着头嚷嚷着,“喂?”
“水声太大我听不清楚,舰长。”
“我刚才说咱们监听的是哪类无线电台?”
两小时前,基弗的首席无线电报务员曾向这位通讯官报告奎格曾到那舱室里去过,十分详细地盘问了监听电台的情况。在得知他们仅仅照抄海港当地的广播时,这位新舰长被气得勃然变色。因此,基弗在回答他的问题时小心翼翼,字斟句酌。“是这样的,长官,我们遵照的是标准的珍珠港程序。我们照录海港电台的电讯。”
“什么!”奎格舰长满脸惊异地喊了一声,“那么福克斯电讯程序呢?我们没有监听福克斯电讯吗?”他抬起腿,往腿的内侧抹肥皂。
“我们从‘贝特尔吉斯号’获取各种电讯程序。他们负责为港内所有的驱逐舰进行监听。这是标准程序。”基弗喊道。
“你不用大声喊叫,我听得见你。是谁的标准程序?是与‘贝特尔吉斯’在同一个窝里停泊的驱逐舰吗?我们离他们有摩托捕鲸快艇行驶一个小时的距离。假如有发给我们的急电怎么办?”
“他们就应该通过海港电路立即把它传给我们。”
“应该。倘若他们不呢?”
“哎呀,怎能这么说呢,舰长,倘若‘贝特尔吉斯号’爆炸了呢?倘若我们爆炸了呢?您必须假定的是正常的情况——”
“在这个海军里没有一件该死的事情是你能够假定的,”奎格驳斥道,“必须彻底打消你的那种想法。从现在开始,本军舰上不许有任何事情是假定的,一件也不行。”他冲洗完身上的肥皂,关了水。“请把那条毛巾递给我。”基弗按他的吩咐做了。
“现在,你听着,汤姆,”舰长用那条毛巾擦拭着身子,用比较愉快的语调说,“在这支海军里,一个指挥官只有一次机会犯一个错误,只是一个错误,不能多了。他们正等着我犯那个错误呢。我可不想犯那个错误,在这艘军舰上也别想有人使我犯那个错误。我有办法让我自己的无线电收发报人员不打瞌睡,为了使他们清醒起来,纵然要限制每个人六个月不准登岸,把他们都累得成了二流水兵,我也在所不惜。但我对‘贝特尔吉斯号’上某个打瞌睡的愚蠢的猴崽子却无计可施。所以,我不允许让‘贝特尔吉斯号’替我执行监听任务。我们要自行监听,而且要24小时监听,而且从现在就开始监听。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长官。”
奎格亲切地看着他,说:“要不要和我一起到俱乐部去喝几杯?”
“对不起了,长官。按照新的值勤命令,我必须守在舰上。”
“噢,真该死,”舰长遗憾地说,仿佛他与基弗都是某条愚蠢的规定的受害者。“唉,那就下次吧。喂,我还想在不久之后读读你的小说呢。里边是不是有很多关于性的描写?”他满怀希望地咯咯笑着说。
基弗问:“没有别的事了吧,长官?”
“就这些事了,汤姆。”奎格说罢,就踢里趿拉地往通道那头走了。
通讯官基弗回了他自己的房间。他躺到床上,拿起那本奥里留斯的著作。他点了支香烟,一口接一口地使劲抽了起来。不大一会儿,便满屋烟雾缭绕,他就在那白色烟雾里躺着看书。
那天晚上11点,威利·基思到后甲板上找基弗。在舷梯口值班的上士,白制服整洁漂亮,心情却不大好,告诉他值日长官正在舰艏视察。威利走上微风习习的舰艏楼,发现基弗正在一条叠起来的毯子上坐着,背倚着铁锚,两只脚在舷边上荡着,枪弹带在甲板上扔着。他抽着烟,凝望着星光灿烂的夜空。“嗨!”威利招呼道。
“嗨。”
“忙吗?”
“不太忙。正在构思一首十四行诗【源于意大利民间的一种抒情短诗,文艺复兴初期时盛行于整个欧洲,其结构十分严谨,分为上下两部分,上段为八行,下段为六行,每行十一个音节,韵脚排列:abbaabba,cdcded。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的结构更严谨,他将十四个诗行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为三个四行,第二部分为两行,每行十个音节,韵脚为:abab,cdcd,efef,gg。这样的格式后来被称为“莎士比亚式”。——译者注】。”
“抱歉,打搅你了。”
“丝毫没有。这是一首蹩脚的十四行诗。找我有事吗?”
“我一直在攻读那本《登录出版物手册》,读了3个小时了。我想我已把第一部分背下来了。”
“干得好。”
“我可以到‘摩尔顿号’去看看我的朋友吗?”
“去吧。”
“我刚才去过戈顿先生那里向他请示,可是他睡着了。”
“去他的,你在港内访友无须经副舰长批准。尽管走好了。”
“谢谢。祝你的十四行诗大获成功。”
在“摩尔顿号”一尘不染的军官起居舱里,有几个垂头丧气的军官四散坐着看杂志或喝咖啡,而凯格斯却不在其中。威利穿过过道来到凯格斯的房间,拉开绿色的门帘,看见他的朋友正趴在桌上打着呼噜,瘦长的脸庞压在一摞打开的蓝图上。台灯的光线正照在他闭着的双眼上。他的两只手姿势别扭地耷拉着,指关节都擦着甲板了。威利迟疑了一下,拍了拍凯格斯的肩膀。这位少尉被吓得一下子蹦了起来,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惊恐地瞪着眼看了威利一会儿,这才恍然大悟,认出了威利,亲密而伤感地微笑着同他的朋友打招呼:“你好,威利。”
“你这是搞的什么鬼名堂,干吗研究这些蓝图?”威利诧异道。
“我正在学一门工程学的课程。”
“工程学?你是个舱面水手。”
“舰长让所有的工程人员学习舱面操作,让所有的舱面水手学习工程学知识。他说,要把我们都造就成全才军官。”
“这可真是了不起,”威利说,“只要你不必管理一个部门,不值班站岗,不打仗——我看,咱们还是下一盘棋吧。”
“好啊,我太想下棋了,威利,”凯格斯小心翼翼地说。他悄悄地往过道里探视了一下,“看起来岸边没什么东西。我可不怕。走。”
他们进了军官起居舱。凯格斯取下一块棋盘板和一只装着红黑塑料棋子的盒子,对一位矮胖上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估计不过午夜不会回来。”那位上尉含含糊糊地说。他无精打采,几乎是平躺在一张扶手椅上,目光呆滞地盯着一本破烂的《生活》杂志。
“这真是太好了,威利。很高兴你过来看我。哼,管他呢。咱们就喝两瓶可口可乐吧。”
“好的。”
凯格斯进了舰上的食品储藏室,不一会儿出来时拿着两个挂霜的瓶子。他四周看了看,问道:“还有谁要喝吗?”大多数军官根本没理睬他。有两位将黯然无光的眼睛转向他,朝他摇摇头。那个懒洋洋地躺在扶手椅上的汉子没精打采地说:“我如果再喝一瓶可乐就要休克了。”
威利问:“你们这些伙计们还不能自由活动吗?”
“要到星期天才行。”凯格斯答道。
“只怕是要等到我们接到一封电报,”那位懒洋洋躺着的仁兄说,“命令我们前往特鲁克群岛并进行扫雷了。”
在威利摆棋子的当儿,凯格斯对着可乐瓶长长地喝了一大口,“哇,这可乐真好喝,我感觉好极了。你们各位反不反对我打开收音机?”无人应答。他刚一拧旋钮就听见一阵响亮的爵士音乐传了出来。“热狗。换换口味也好,不听夏威夷音乐了。快把棋子摆好,威利。我这就去给你拿裤子,布里朴-得-布鲁朴,布里朴-得-布鲁朴——”
他连舞带唱地跳起了一种怪异而生硬的快步舞曲,两肘朝外,双臂下垂。那位在扶手椅上躺着的上尉用一种夹杂着厌恶与怜悯的目光看着他。“真让人吃惊,”他说,“打一个盹儿会使那个精疲力竭的杂种成为什么样子。”
凯格斯在威利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走了一步红“卒”。“哎,威利,你记着。你要是听见蜂音器连响两声,那就是说下棋结束了。那是舷梯那儿发出的信号,报告他回舰了。你要像其他人一样,马上消失。走右舷的过道,那样你大概不会碰上他——”
“倘若我真的碰上他了呢?”
“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那位扶手椅上的上尉开口说,“拍两句马屁,然后口哨吹着《起锚歌》悠然走开。”
“你们的新舰长怎么样?”
“同样是个人,换个样子而已。”
有几个军官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回他们的房间去了。
“这真是太妙了,”凯格斯说着,喝干了他的可乐,“咱们真该多玩玩这个,威利。”
军官起居舱的门开了,铁公爵萨米斯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奎格。凯格斯没有动。他走了一步“象”,满脸笑容地扬起了头。他看见其他军官们全都站了起来,脸像死人一样,毫无表情。他发出一声像是被人掐着脖子似的哀号,猛地蹿了起来,把棋盘都撞翻了。那些棋子唏哩哗啦地滚得满地都是。
“先生们,”铁公爵萨米斯向大家介绍道,“这位是奎格舰长,‘凯恩号’的新任指挥官。晚上好,基思。”
“晚上好,长官。晚上好,舰长。”威利说。
“好啊,我很高兴我拥有一名棋手,”奎格说,“我一直想下下棋。”
“最好的放松活动,”铁公爵说,“糟糕的是太费时间。自开战以来我还没玩过一次呢。不过,既然我的通讯官似乎有闲空,我或许也可以加入——”
“长官,今晚的电报全都译完放在您桌子上了,”凯格斯颤声说,“我今晚还完成了两个半工程学的作业——”
“你能不能停一停你们的游戏去给奎格舰长和我弄一点现煮的咖啡?”
“是,长官。当然啦,长官。”
两位舰长进了萨米斯的卧舱。凯格斯跑进食品储藏室,出来时拿着装满清水的玻璃咖啡壶。
“这算什么,”威利不平地说,“你还兼着勤务兵的差事吗?你化妆用的软木炭哪儿去了?”
“别急,威利。我是军官起居舱的膳食出纳员。我自己动手比跑去叫个膳食服务员弄起来更快些。事情就是这样。”说完,他就开始拣地上的棋子。
“斗棋结束了。我拿走了。”
“哼,真见鬼了,好吧。”
“哎,为了能喝上一点那种咖啡我要在附近磨蹭一会儿——如果我能像诸神一样同享一只碗里的美味的话。”
凯格斯扭头看了看舰长的卧舱,“没问题,呆在附近别走远了。不过,威利,请你千万不要再说那种话了——他听得见的。”
威利在舰艏楼上告别基弗去了“摩尔顿号”之后,这位通讯官仰头凝思了片刻,便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拍纸簿、一枝铅笔和手电筒,开始写起诗来。没过几分钟,马里克那模糊的身影来到了舰艏楼上。这位中尉愁眉苦脸地同基弗打过招呼,就把一个狭窄的锚机发动机的舱盖拉开,把手伸进去打开了一个开关,一道黄光便从小舱口里射了出来。“夜里这个时候了,油漆储存仓库里还在干什么?”
“弄备用设备清单。”
“你还在弄那个东西?你这牛马般的可怜虫,坐一会儿吧。”
马里克搔了搔他那圆脑袋上的短发,打了个哈欠,接过一支香烟。从油漆储存库里射出的强光突显了他脸上疲惫的线条和他两眼下面肿胀的眼泡。“唉,事情紧急呀,”他说,“不过,我想我能在星期五9点之前赶出来。你在干什么——在写你的书?”
“嗯,写点东西。”
“也许你还是把你那玩艺儿搁一段时间为好,汤姆——至少在你值班的时候不要干——直至这位新舰长把事情都整顿好了。”
“在珍珠港里在舷梯口在8点至午夜值班有他妈的什么意义,史蒂夫?我们应该派的是一名军士与一个通信兵,那就够了。”
“我知道。但是,咱们这个鸟人是刚刚从一艘航空母舰上调过来的。”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马里克吸了一口烟,脸上现出了一种顾虑重重、沉思的表情。他的容貌虽不好看,可也不叫人讨厌:阔嘴巴,小鼻子,两只褐色的眼睛高高鼓起,颚骨圆而厚重。他那粗壮的身躯使他看上去富有力量和决断,只是,他这种果断有力的神气此刻被脸上显现的温文和善的表情冲淡了。“我也说不准。”
“比德·弗里斯好,还是坏?”
马里克停顿了一下,说:“德·弗里斯舰长是个不错的军官。”
“事实胜于雄辩,史蒂夫。他把这艘军舰管理得像是一艘装垃圾的驳船。将她与‘摩尔顿号’对比——”
“可是,他驾御船的能力还是不错的。”
“那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作为一名舰长这就足够了吗?我认为‘凯恩号’所需要的正是奎格这样的舰长。若是太平洋海军服务局里有人警告人事局给我们派一个风风火火的照章办事的人来整顿局面,我是不会感到吃惊的。”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够在一夜之间改变一艘军舰的秉性。汤姆,我比你来舰的时间早得多。凡是必须完成的事情都完成了——也许不是按海军的方式干的,但反正是完成了。她一直在征程上奋进,去了必须去的地方,炮手们打得蛮漂亮,发动机设备没有散架——天知道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大多数是用电线捆,用口香糖粘的——但是据我所知,自开战以来‘凯恩号’军舰用在维修上的时间比任何一艘同类的军舰都少。除了尽力照章办事之外,奎格不用‘凯恩舰’的方式办事还能做什么呢?那就是改进吗?德·弗里斯所关心的是所得的结果而不是方式。”
“照章办事的方式是正确的方式,史蒂夫。就让我们来面对它吧。我并不比你更喜欢它,但这是实情。‘凯恩号’上的那种浪费、徒劳无益的活动,以及做事全凭侥幸的情况,简直已经到了惊人的地步。”
“这我知道。”马里克的表情显得更迷惘了。他们抽着烟,沉默了一会儿。那位海军中尉还是开口说:“不错,照章办事是正确的办事方式,但那要看是哪一艘军舰了。若真是照章办事的话,‘凯恩舰’早就该报废了。也许管理这艘军舰就得用特别的办法,因为她至今还能在海上漂着就已经是很特别了——”。
“好了,史蒂夫。你我面对的是同样的问题,只不过我把它看透了。我们都是平民百姓、自由公民,受不了这些奎格们把我们当奴隶对待。除了他们的那点教条之外,他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无知之徒。有一件事情千万不能忘。此时此刻,由于战争的关系,照章办事才是最重要的。注意,假如突然之间整个美国的生存全取决于皮鞋擦得亮不亮了,甭管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假定它确实发生了,那会怎么样?我们大家都将变成擦鞋匠,那时,那些职业擦黑皮靴的人就将接管这个国家了。那时,你认为那些擦黑皮靴的人对我们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自觉卑微?呸,才不会呢。他们会认为他们终于得到了他们所应得的——在他们的一生中这个世界第一次向擦皮鞋表示了恰如其分的尊重。那时,我敢对天发誓,他们将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挑我们的毛病,不停地责骂我们,贬损我们,还会喝令我们按他们的方式擦鞋。那时,他们就是正确的。就是这么回事儿,史蒂夫。现在我们是在擦皮鞋的小子们的掌握之中。他们行事时仿佛我们都是傻瓜,他们拥有一切智慧,这真叫人恼火——听从他们的命令和胡说八道确实令人痛心——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他们的天下。过不了多久,所有的皮鞋都将被擦完,战争将会过去,他们又会重新成为为了几分几毛钱而奋斗的擦鞋匠,而我们将回顾以往,嘲笑这整个荒唐的插曲。关键是,如果你现在就对此了然于心了,你就能逆来顺受,就能面对任何事情——”。
在舷梯口值班的军士踏着沉重的脚步来到舰艏楼,“基弗先生,舰长已经回来了,戈顿先生要你到他房间去见他。要赶快。”
“戈顿?我还以为他早入睡了呢。”
“他是刚才从军官起居舱打电话上来的,长官。”
基弗站起身来,打着哈欠系好他的枪弹带,“十万火急,毫无疑问。”
“舰长在舷梯口没看见你,”马里克说,“祝你好运,汤姆。别忘了你的处世哲理。”
“有时候我简直烦透了。”基弗说。马里克跳进了下面的油漆储藏室。
基弗到了军官起居舱,看见副舰长穿着内衣在扶手椅上坐着喝咖啡,好像还没睡够,心烦意乱,满脸的不高兴。“老天爷呀,汤姆,”戈顿怨气冲天地说,“一个人一天里到底能惹出多少麻烦啊?舰长回舰的时候你为什么没在舷梯那儿呀?”
“哈,好你个得了便宜就卖乖的家伙,”基弗反刺道,“你把我插进去值班站岗,而每逢轮到你在港内值夜班你就整宿地睡大觉,直到你当上了副舰长——”。
戈顿砰地一下把咖啡杯子连碟子重重地往椅子的扶手上一放,把咖啡溅了一地。“基弗先生,我们在谈今晚值班的事,不要东拉西扯,”戈顿说,“而且要注意跟我讲话的语气。”
“别急,伯特。心平气和一些。我并无冒犯你的意思。那老头子跟你发脾气了吗?”
“你一点没说错,他火气可大了。你不写你那该死的小说的时候是不是就不用脑子了?新舰长上任的第一个晚上,你就不能小心一点?”
“很抱歉,我确实想到这一层了,可是我只顾跟史蒂夫说话,忘了看时间了——”
“行了,这只是事情的一半。那该死的基思到‘摩尔顿号’上去干什么去了?”
基弗憎恶地皱起了眉头,“哎,伯特。这可太过分了。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准值班部门的人跨过跳板到旁边的船上去了?”
“打从向来如此。再去看看关于值班的命令吧。他为什么没向我请示一下啊?”
“他进来找过你。你睡着了。”
“那么,他就该叫醒我呀。”
“伯特,以前无论谁因为这样的小事在夜里叫醒你都会被你骂得狗血喷头的呀。”
“今晚不同于以前的夜晚。我们还是回到值班命令上讲,绝非儿戏——”
“行了,行了,那还不简单。你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戈顿低头看着他的空杯子补充说,“你24小时内不准离舰。”
“什么?”基弗发火了,“是谁说的?”
“我说的,该死的家伙,”戈顿抢白道,“满意了吧?”
“绝对不行。如果你以为你可以把废置了两年的旧规定忽然用到我身上,开始用惩罚来侮辱我——”
“住口!”戈顿喊道。
“我明晚有个约会。这本是今晚的约会,我推掉了,我绝不再毁约了。你如果不喜欢,可以向舰长报告,说我不服从你并将我告上最高军事法庭——”
“好你个愚蠢的混球,你以为拘禁你的是我吗?用你那糊涂的预备役脑袋好好想想,现在正在火头上。我将成为人人痛恨的对象。那样也好。我是本舰的副舰长,我得贯彻给我的命令,你听见了吗?”
一个无线电报员将他苍白的脸伸进了军官起居舱,“请原谅,基弗先生,您知道我能在哪儿找到基思先生吗?他好像不见了——”
“出什么事了?”
“急事,‘凯恩号’军舰要有行动。”
基弗接过那张电报。“好了,小讨厌鬼。”那报务员退了出去。戈顿问:“是哪儿发来的?”
“太平洋海军服务局。”
副舰长阴沉的脸上露出了喜色,“太平洋海军服务局?先办,可能是往本土跑一趟护航。把它译出来,要快。”
基弗动手翻译电文,他翻译了大约十五个字便停住了,低声骂了一句,又接着往下翻译起来,不过,先前的热切劲儿全不见了。
“喂,上面说些什么?”副舰长问。
“护航任务,一点没错,”基弗淡淡地说,“不过是朝与你说的180度相反的方向。”
“噢,不可能,”戈顿满腔苦恼地说,“不可能啊。”
“的确没错,”基弗说,“‘凯恩号’要开往帕果帕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