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节
贡堡布道——雷恩中学——与热斯里尔重逢——莫罗——里莫艾朗——我的三姐结婚
我在贡堡找到足以向我的虔诚提供营养的东西,是一次布道;我参加了布道的全过程。我在古堡的台阶上,同男女农民在一起,从圣马洛主教手中接受坚振礼。随后,人们竖起十字架。在固定十字架的时候,我帮忙扶着它。十字架现在还在,耸立在我父亲去世的那座塔楼对面。三十年来,这个十字架从未见过这座塔楼的窗口出现人影;它不再被古堡的孩子们顶礼膜拜;每年春天,它徒然地等待孩子们归来;结果,它看见的只是燕子——这些我儿时的伴侣,燕子对它们的巢穴的忠诚超过人类对祖屋的忠诚。如果我的一生是在十字架下度过的,如果我的头发只是被用青苔覆盖十字架的时光催白,那么我会多么幸福呀!
不久,我启程去雷恩。我要在那里继续我的学业,上完我的数学课;然后参加海军见习军官的选拔考试。
德•法约尔先生是雷恩中学校长。在这间布列塔尼的居矣莱中学①里,有三位杰出的教师:二年级的夏多吉隆神甫,教修辞的热梅尔神甫,教物理的马尔尚神甫。住宿生和走读生都很多,班级很大。这间中学从前的毕业生热弗鲁瓦和然格内②,即使放在巴尔贝中学和布来西中学③,也会给这些学校增光。德•巴尔尼骑士在这里学习过,在指定给我住的房间里,我睡的就是他从前睡过的床。
①居矣莱(Juilet)中学:指由奥拉托利会会员们创办的一间中学。
②热弗鲁瓦(Geffroy,一七四三—一八一四):文学批评家;然格内(Ginguene,一七四八—一八一六):历史学家和评论家。两人都是布列塔尼人。
③都是巴黎的著名中学。
在我心目中,雷恩是巴比伦,雷恩中学是一个世界。教师和学生的人数众多,建筑物、花园、院子的宽敞宏伟,都超出我的想象,可是不久我就习以为常了。在校长的圣名瞻礼日,我们放了假;我们以自己的方式放开嗓门唱那几段美妙的颂歌:
啊,忒耳普西科瑞,啊,波林尼亚
来吧,来满足我们的心愿吧,
理智邀约你们参加!
我对我的新同学的影响,可以同我在多尔对我的老同学的影响相比;为此,我挨了几顿揍。布列塔尼孩子脾气暴躁,休息日到名为塔堡尔的本笃会修士公园散步的时候,同学们互相挑战。我们将圆规绑在木杆的一端当作武器,或者徒手搏斗;搏斗的激烈程度视对抗的性质而定。战场有仲裁人,由他们决定战斗是否结束,怎样才算获胜。搏斗在战斗一方承认战败时才停止。我在这间学校又与我的老朋友热斯里尔重逢;他跟在圣马洛一样,常常充当冲突的裁判。一天,我要和青年贵族圣里弗尔(他后来是革命的第一个牺牲晶)较量一番,热斯里尔愿意当我的助手。我被我的对手压在身下,但我拒绝投降,结果我为我的高傲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跟朝断头台走去的让•德马雷斯特①一样,说:“我只感谢上帝。”
①让•德马雷斯特(JeanDesmarest,一五九五—一六七六):法国作家。
在这间中学里,我碰见两个后来以不同方式成名的同学:莫罗将军和里莫艾朗②;后者是炸弹的发明人,此刻在美洲当神父。吕西儿只留下一张画像,而这张蹩脚细密画就是里莫艾朗的作品;在革命造成的困境中,他变成画家。莫罗是走读生,里莫艾朗是住宿生。在同一个时代,在同一个省份,在同一座小城,在同一间学校里,竟出现这么多命运如此奇特的人物,这实在是十分稀罕的事情。我在此不禁要讲一个里莫艾朗作弄值周学监的故事。
①让•德马雷斯特(JeanDesmarest,一五九五—一六七六):法国作家。
②莫罗(Moreau,一七六三—一八一三):一七九三年入伍,有战功。后来拿破仑指责他同保皇党勾结,将他处死。里莫艾朗(Limoelan,一七六八—一八二六):一七九九年炸弹爆炸事件的主要策划者之一;后来流亡美国。两人都是布列塔尼人。
学生回到宿舍后,学监通常在宿舍里转一圈,看看有什么问题。为此,他透过每个房门上挖的小孔观察。里莫艾朗、热斯里尔、圣里弗尔和我住在同一个房间里。
“作恶的动物是一道美妙的菜肴。”③
③引自拉封丹的寓言《猴子和猫》。
我们曾经好几次用纸堵住小孔,但都白费力气。学监将纸顶开,看见我们正在床上乱跳或者糟蹋椅子。
一天晚上,里莫艾朗催我们赶快上床熄灯,但没有把他的计划告诉我们。不久,我们听见他起床,走到门口,然后又上床。一刻钟以后,学监悄悄来了。由于他对我们不放心(而且他不无道理),他在我们房门口停下来,听着,瞧着,看不到光线……
“是谁干的?”他冲进房间,大声叫道。里莫艾朗笑得喘不过气来,而热斯里尔装蒜,用浓重的鼻音问:“什么事呀,学监先生?”同里莫艾朗一样,圣里弗尔和我躲在被子里面偷笑。
人们从我们嘴里什么也没有掏出来,我们是勇敢的。我们四个都被关进小地窖。圣里弗尔在一道通往猪舍的门下搜索,把头钻到里面,一头猪跑过来,几乎把他的脑袋啃了。热斯里尔溜进酒窖,弄开一桶酒,葡萄酒淌了一地;里莫艾朗拆了一堵墙;而我,新时代的佩兰•当丹①,爬到地下室的气窗上,用我的演说吸引了一群街头顽童。对学监如此恶作剧的同学(爆炸装置的可怕发明人),令人想起儿童时代的克伦威尔②,他用墨水涂抹另一位弑君者的脸孔,而后者在他的名字之后签署了处死查理一世的判决书。
①拉辛的喜剧《诉讼人》(一六六八)中的人物,想站在屋顶上判决。
②克伦威尔(Cromwell,一四八五—一五四○):英国政治家。
虽然雷恩中学的教育有极浓厚的宗教色彩,但我的热忱降低了:老师和同学人数众多,提供了许多娱乐的机会。我的语言学习有进步;我成了数学尖子,对这门课特别喜爱,凭这一点,我本来可以当一名好的、甚至出色的海军军官的。在各个方面我都容易上手。我对严肃的事情和对愉快的事情都有兴趣:在写散文之前,我先写诗;艺术使我激动;我非常喜欢音乐和建筑。尽管我对任何事很快就感到厌烦,但我愿意做那些繁琐的事情,我的坚持战胜我的厌恶。我从来没有放弃一件值得完成的事情;有些事我用我一生当中的十五年或二十年时间去追求,热情饱满,始终如一。
我的聪明也表现在次要事情上。我下棋机智,会打台球、打猎、击剑;我的绘画不错。如果有人教我练嗓子,我唱歌也会很好。这一切,再加上我所受的教育,军人和旅行家的生活经历,让人感觉我毫无学究气,从来不让人感觉我愚笨或自负,我也从来没有旧文人的怪僻,也没有新文人的傲慢和刚愎自用,更不用说嫉妒和不可一世的虚荣心了。
我在雷恩中学度过了两年。热斯里尔比我早一年半离开。他进人海军。在这两年当中,我的三姐朱莉结了婚。她嫁给孔代团的上尉德•法尔西公爵,同她丈夫在富热尔安家,我的大姐和二姐已经住在那座城市里了。朱莉的婚礼在贡堡举行,我参加了仪式。婚礼上我碰见德•特隆若利公爵夫人,她后来以她在断头台上表现的勇气令人瞩目。她是德•拉鲁埃里侯爵夫人的表妹和密友,卷进侯爵夫人的阴谋活动。在此之前,我只见过自己家中的女性,当我看见一个外面的女子如此美丽时,有点感到不知所措。生活的每一步向我展示一个新的前景。我听见充满激情的既遥远又迷人的声音向我走来。我被这新鲜的美妙声音吸引着,急忙朝这些美人奔去。当时,我像埃勒吉斯大主教,对每位神灵奉献不同的香火。但是,焚香的时候,我唱的颂歌能否和祭司的诗一样,被称为“馨香”呢?
一八一四年一月
于狼谷
我被送到布雷斯特参加见习军官的入学考试——布雷斯特港——我与热斯里尔重逢——拉佩鲁斯——我回到贡堡
朱莉结婚之后,我启程去布雷斯特。我离开雷恩这间大型中学的时候,并没有我在离开小小的多尔中学时的那种恋恋不舍的感情。可能我已经失去对一切都感到新奇的天真;时光开始使我的纯真失去敏锐了。在新情况下,我的良师益友是我的舅舅拉夫内尔•德•布瓦太耶,他是舰队司令。他的一个儿子,波拿巴军队中的一位非常杰出的军官,娶我姐姐法尔西公爵夫人的独女为妻。
到达布雷斯特之后,我找不到我的海军军官学校学员证书,不知是什么东西耽误了。我束手无策,不能参加正规学习。我舅舅把我放在暹逻街寄宿,吃海军军官学校的客饭,同时将我介绍给海军司令埃克托尔公爵。
我头一次处于无人过问的状态。我将自己禁闭在孤独的本能之中,而不去结识我未来的同学。我经常接触的人只是我的剑术、图画和数学教师。我以后要在许多地方看见的大海在布雷斯特冲刷着阿尔莫里克半岛的末端。越过突兀的海岬,极目望去,只见一望无际的海洋和未知的世界。在这个空间里,我的想象力纵情翱翔。我常常在热古弗朗斯码头一带,找一根倒在地上的桅杆坐下,观察人群的运动:建筑工人、水手、军人、海关官员、苦役犯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旅客们上船下船,驾驶员指挥操作,木匠锯着木头,制绳工编织绳索,见习水手给锅炉点火,烟囱里冒出浓烟和沥青的清新气味。在船舶和商店之间人们搬运着、滚动着成捆的商品、成袋的食物和炮兵的辎重。这边,大车往后倒退,下水装货;那边,滑车提起重物,而吊车放下石块,疏浚船挖掘冲积地;要塞重复着信号,小艇来回穿梭,船只起锚或者进港。
我的头脑对社会,对于它的善和恶,充满模模糊糊的想法。我萌生一种莫名的忧伤;我离开我坐的桅杆;我沿着海堤往上走,来到一个看不见港口的拐角处。在那个地方,除了一道泥炭质的山谷,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仍然听见大海深沉的低吟和人群的喧嚣。我在小河边躺下来。我时而望着流水,时而凝视小嘴乌鸦飞翔,享受笼罩在我周围的宁静,或者倾听造船捻缝工的锤声,我纵情遐想。在我的遐想中,如果风儿送来升帆的军舰的鸣炮声,我会眼睛噙着泪水,全身颤栗。
一天,我在港口散步,向最靠近外海的地方走去。天气炎热,我躺在沙滩上睡着了。突然,我被一声巨响惊醒。我睁开眼睛,就像奥古斯特打败塞克斯都•庞培之后,在西西里岛的锚地观看三层桨战船。大炮不断轰鸣。锚地里到处是舰船:法国大舰队在签订和约之后①回港了。战船扬着帆,硝烟弥漫,旌旗飘扬,雄姿招展,抛锚停下或者继续在波浪上颠簸。从来没有别的东西比这件事使我对人类精神有一个更崇高的认识。天主曾经对大海说过“你不会去得更远。Nonprocedesamplius”②;此时此刻,人类似乎向天主借用了什么。
①同英国签订和约之后。
②引自《圣经•约伯篇》。
布雷斯特倾城出动,都赶来了。小艇离开舰队,在莫勒登岸。艇上的军官们脸孔被太阳晒得黑黑的,露出从另一个半球带回的奇特的表情,还有一种我说不出的快乐、骄傲和勇气,犹如那些刚刚捍卫了国旗的荣誉的人。这个如此勇敢、如此著名的舰队,这些苏弗朗、拉莫特—皮盖、迪•古埃迪•德斯坦的战友,逃过了敌人的炮火,但却倒在法国人自己的炮火之下!
我注视这支英勇的部队走过。突然,一位军官离开他的同伴,跑过来抱住我的脖子:此人是热斯里尔。他看来长高了,但由于他胸部挨了一剑,身体虚弱而无精打采。他当晚就离开布雷斯特回家去。我以后只见过他一次,那是在他英勇死去前不久。我以后会讲到,他是在什么情况下死的。热斯里尔的突然出现和离开使我下了决心,而这个决心改变了我一生的进程。前面已经写过,这个年轻人对我的命运有极大的影响。
人们可以看出我的性格如何形成,我的思想倾向,我的才能最初受到什么样的打击,因为我可以把我的天才当作一件坏事来谈,无论这个天才是罕见的或者平庸的,无论它配不配这个名称,因为我找不到其他更恰当的词。如果我同其他人更相像的话,我也许会更加幸福;能够毁灭我身上的才能,而不夺去我的精神的人也许是我的朋友。
当布瓦太耶公爵带我到埃克托尔先生家去的时候,我听那些年轻和年迈的水兵讲述他们的战斗故事,介绍他们见识过的国家。此人从印度归来,彼人到过美洲;这位即将起锚周游世界,那位要去地中海的港口,访问希腊海岸。我舅舅把人群中的拉佩鲁兹①指给我看;这位新时代的库克②后来丧身在风暴之中。我倾听着,观察着,一言不发。但是,当天晚上,我失眠了:我想象我将进行的战斗,发现未知的土地。
①拉佩鲁兹(LaPerouse,——七四一—一七八八):法国著名航海家,到过美洲、亚洲许多地方,后来死于海难。
②库克(CDd(,一七二八—一七七九):英国著名航海家和探测家。
无论如何,看见热斯里尔回到他父母那里,我想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碍我回到我自己的父母身边。如果我不是独立不羁,厌恶各种形式的役使,我可能很喜欢到海军服役,但我生性不愿意被人使唤。旅行吸引我,可是我只喜欢按照我自己的意愿独自成行。总之,我既没有通知我舅舅拉夫内尔,也没有等候证书,在未得到任何人允许的情况下,一天上午我启程回贡堡了;对于我的家人,我似乎从天而降。
虽然我很害怕父亲,但我胆敢作出这样的决定,对此我今天仍然感到惊讶。同样令人吃惊的,是家人对我的态度。我以为我父亲会大发雷霆,结果我受到亲切的欢迎。我父亲只是摇摇头,似乎说,“多么轻率的举动呀!”我母亲由衷地拥抱我,同时嘴里嘀咕着;我的吕西儿则心花怒放。
一八一七年七月
于蒙布瓦西耶
散步——贡堡幽灵
从这部《回忆录》上一节的写作日期——“一八一四年于狼谷”,到今天的“一八一七年七月于蒙布瓦西耶”,三年零十个月过去了。你听见帝国崩溃了吗?没有。没有任何东西扰乱这些地方的平静。然而,帝国在沉沦:在我的生活中,巨大的废墟倒塌了,就像倾翻在一条未知河流中的罗马残骸。但是,对于与此无关的人,事件并无意义:从上帝手中逃脱的几年将以无边的沉寂惩罚这一切喧嚣。
前一章是在奄奄一息的波拿巴专制统治下、在他的荣耀的最后光辉下写成的;我在路易十八的统治下开始写这一章。我在离国王很近的地方见过他们,我的政治幻想破灭了,犹如我继续记述的这些比较甜蜜的空想。先说说令我重新提笔的原因吧:人的心灵是一切东西的玩物,人们无法预计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会给它带来欢乐或痛苦。蒙田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他说:“为了扰乱我们的心灵,并不需要原因,一个无缘无故的思想就能支配它,令它动荡。”我此刻在玻丝和佩尔斯交界处的蒙布瓦西耶。这块土地上属于德•科尔贝尔公爵夫人的城堡在革命中被卖掉,然后被拆除。现在只剩下两座用栅栏隔开的独立的小屋,那是从前守门人的住房。现在的英国式花园,保留若干它从前的法国式的齐整划一的痕迹:笔直的通道、林阴小径环绕的矮树丛使花园显得庄重,好像一处废墟。
昨天晚上,我独自散步;头上的天好像是秋天的天空;不时有一阵寒风刮过来。我停步看着太阳:它钻进阿吕埃楼塔上空的云彩;加布里埃尔①曾经是这座塔楼的女主人,两百年以前她曾经像我一样看着太阳坠落。亨利和加布里埃尔今日安在?这部回忆录出版之后,我也会如此。
①加布里埃尔(Gabrielled'Estree):法国国王亨利四世的情妇。
一只斑鸫栖息在一棵白桦树的高枝上,它的啁啾使我从遐想中惊醒。这神奇的声音蓦然使我记起父亲的庄园。我忘记刚刚目睹的灾难,突然回到过去的岁月,重新看见那些有斑鸫呜叫的田野。当年,我还没有经验,我听鸟儿呜叫的时候,同今天一样忧郁,但那种忧郁来自一种对幸福的模糊的渴望。我现在的忧郁来自对那些权衡过、判断过的事物的认识。当年,贡堡树林的鸟儿的歌唱使我怀念我自己认为已经达到的幸福;蒙布瓦西耶花园的同样的歌声,让我想起我在追求无法企及的幸福中失去的岁月。我现在不需要再学习什么。我比别人走得更快,我经历了人生。时光的流逝,拖着我往前走;我甚至不敢肯定能够写完这部回忆录。我还能够在树林旁边散步多久呢?利用我余下的不多的时光吧。赶快描写我的青年时代吧,趁我还记忆犹新。这位永远抛下迷人海岸的航海者,看着渐渐远去、并且即将消失的陆地,写下他的日记。
迪南中学——布鲁塞——我回到父母身边
我讲述到我回贡堡,受到父亲、母亲和姐姐吕西儿怎样的欢迎。
读者可能没有忘记我的三个姐姐结婚了,她们住在位于富热尔周围的新家里。我哥哥的野心开始膨胀,他在巴黎的时间比在雷恩的时间更多。他买了一个行政法院审查官的职务,后来他又将这个职务卖掉,进入军界。他加入皇家骑兵团;他向往外交使团,跟随德•拉吕泽尔纳伯爵出使伦敦;在那里,他同安德列•谢尼埃①相遇。当我们的动乱爆发的时候,他差一点就得到驻维也纳大使的职位。他请求出任君士坦丁堡,但他碰到一位可怕的对手:米拉波。后者以与宫廷党联合为代价,得到任命的许诺。我回贡堡居住的时候,我哥哥离去不久。
①安德烈•谢尼埃(AndreChenier,一七六二—一七九四):法国诗人。
我父亲躲在他的庄园里,不再出来,即使召开三级会议的时候也如此。我母亲在每年复活节前后到圣马洛住六个星期。她等待这段时间就像等待她的解放一样,因为她憎恶贡堡。旅行前一个月,大家就谈论这件事,好像谈论一件冒险事业;人们开始进行准备;让马休息。出发前夕,大家七时睡觉,次日清晨二时就起床。到三时,我母亲心满意足地出发了;她用一整天时间走这十二法里的路程。
吕西儿在阿尔让蒂埃尔教士会议上被接受为修女,但还要得到勒米尔蒙教土会议的认可。等候期间,她躲在乡下。
至于我,在我从布雷斯特逃回之后,我表达了当神甫的愿望。事实上,我只是在争取时间,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家人把我送到迪南中学,让我完成人文科学的学习。我的拉丁文比我的老师还好;我开始学习希伯来文。鲁亚克神甫是中学校长,杜阿梅尔神甫是我的老师。
迪南环境优美,城内有许多古树,周围环绕着城墙和古老的城楼。它坐落在一座高高的山岗上,山岗脚下流淌着直通大海的朗斯河;它居高临下,俯瞰着林木葱郁的山谷。迪南的矿泉水是小有名气的。这座历史名城是杜克洛的诞生地;在它保存的古物中有盖斯克兰②的心脏。英雄的遗骸在革命时期被人偷走,差一点被一名玻璃匠研成碎末作颜料。难道颜料是用来再现战胜祖国的敌人的画幅?
②盖斯克兰(Gueselan,一三二○—一三八○):法国元帅。
我的同乡布鲁塞先生同我一道在迪南读书。老师每星期四带学生去游泳,犹如教皇阿德里安一世时代的教士,或者胡诺利于斯皇帝①统治下的囚徒。有一次,我几乎淹死;另一次,布鲁塞先生被水蛭咬了;水蛭不知好歹,没有料到它们的前途②。迪南同贡堡和普朗古埃的距离相等。我时而去蒙舒瓦看望贝德舅舅或贡堡的家人。德•夏多布里昂先生觉得把我留在家里省钱;我母亲希望我坚持当神甫的志愿,但又不愿意强迫我,不再坚持要我在迪南住宿;不知不觉之中,我就呆在家里了。
①胡诺利于斯(Honorius,三八四—四二三):西方的第一个皇帝。
②后来,布鲁塞广泛利用水蛭治病。
我仍然热衷于回顾我父母的美德,尽管这只是令人感伤的往事;但是,我更乐于再现这幅仿佛根据中世纪文稿的插图描绘的图画。从现时到我即将描写的时代,有几个世纪的间隔。
一八一七年
于蒙布瓦西耶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贡堡的生活——日日夜夜
我从布雷斯特回来的时候,四位主人(我父亲、我母亲、我姐姐和我)住在贡堡。一名厨师、一名侍女、两名男仆和一个马夫构成全部仆从队伍。一条猎狗和两匹老牝马占据马厩的一角。这个城堡可以容纳一百名骑土,加上他们的夫人、他们的侍从、侍童、达戈贝尔王①的战马和猎犬群。这十二条渺小的生命似乎消失在城堡里。
①公元六二八年至六三八年的法兰克王。
除了几个贵族、到议会去为自己辩解而路过求宿的德•蒙卢埃侯爵和德•戈荣—玻夫公爵,古堡长年累月不见一个外人。那两位过路贵族通常冬天来,骑着马,手枪挂在马鞍架上,腰里别着刀,身后跟着一名同样骑马的仆人,仆人背后马臀上载着一个装衣服的大箱子。
我的父亲总是毕恭毕敬,不戴帽子、冒着风雨站在台阶上迎接他们。乡下人被引进屋之后,喜欢讲他们的哈诺弗勒战争,他们家中发生的事情和他们打官司的故事。晚上,人们将他们带到北塔,在“克里斯蒂娜皇后”的套房里就寝。那个房间里有一张七尺见方的大床,罩着双重的用绿纱和红绸制的床帏,支撑床帏的是四个镀金的爱神。第二天清晨,我下楼到大厅里,透过窗子凝望霜冻覆盖的田野,只见两三个旅人在池塘边孤寂的堤上走过:那是我们的客人骑马朝雷恩②进发了。
②雷恩(Rennes):布列塔尼首府。
这些外乡人对生活了解不多,可是,多亏他们,我们的视野超越我们庄园的地平线,扩展到几里外的地方。他们一走,惯常的生活又恢复了:我们平时生活在一家人的小圈子里,星期天同村中的自由民和邻近的贵族聚聚。
星期天,当天气晴朗的时候,我母亲、吕西儿和我穿过小树林、沿着一条乡间小路到教区教堂去;碰到下雨,我们就取道贡堡村可恶的街道。马罗尔神甫乘坐的轻马车是由四匹白马拉的,那些马是在匈牙利从土耳其人手中夺来的战利品;我们没有这样的福分。我父亲每年只去教区教堂一次,为的是领复活节圣体;其他时间,他都留在古堡的小教堂里听弥撒。我们坐在老爷的长凳上,面对着与祭台比邻的勒内•德•罗昂①的黑色大理石坟墓,接受恭维和祈祷:这是人类荣耀的形象;棺材前面有几缕馨香!
①勒内•德•罗昂(RenedeRohan):一位亲王的女儿,埋葬在堂区教堂里。
傍晚,星期天的消遣结束;而且不是每周都有。天气恶劣的季节,几个月没有人来敲城堡的大门。如果说贡堡镇的欧石南上笼罩着忧郁气氛,那么古堡里面的忧郁更加浓重。人们走进它的拱门时,感觉同进人格勒诺布尔的查尔特勒修院一样。当我在一八○五年参观这间修院的时候,我穿过一片荒地,而且景象越来越凄凉;我以为到了修院,这种景况就会结束了;但是,在修院的围墙里面,修士们的花园比森林更加荒凉。终于,在建筑物的中央,在这一切孤寂的包围之中,我找到了修士的古墓。永恒的沉寂——此地的神圣,从这个圣殿,将它的威严扩展到周围的山岗上和森林里。
贡堡的沉闷气氛由于我父亲的木讷和孤僻变得更加浓重。他非但不把家人和仆从紧紧聚合在自己周围,反而让他们分散在古堡的各个角落。他的卧室在东边的小塔里;他的书房在左边的小塔里;三把黑皮椅子和一张铺满契证和文书的桌子就是他书房的全部家具。壁炉上画着夏多布里昂家族的系谱树,在一个窗口挂着从手枪到喇叭短统的各式武器。我母亲的套房高踞在大厅上面,夹在两个小角塔之间:室内铺设着镶木地板,装饰着威尼斯多面镜。我姐姐的卧室在母亲的套房隔壁。侍女的房间远离母亲的卧房,在大塔正屋里。我住在楼梯顶一间孤独的小房里,从内院上楼可以到达古堡的各个部分。楼梯底下的拱形地窖是父亲的随身男仆和其他佣人的房间,而厨娘守着西大塔。
无论寒暑,我父亲每天清晨四时起床,随后马上到内院门口叫醒他的随身仆人。仆人五时给他送去咖啡;然后他在书房里开始工作,一直到中午。我母亲和我姐姐八时分别在自己房间里吃早餐。我起床无定时;按规定我应该一直学习到中午,但大多数时间我无所事事。
十一时半响午餐铃,十二时用膳。大厅兼作餐室和客厅:我们在大厅的东角就餐。餐后,我们到大厅西头的大壁炉前坐下来。大厅四壁装饰着护壁板,漆成灰白色,墙上挂着从弗朗索瓦统治时期一直到路易十四时期的古老画像,其中包括孔代和蒂雷纳①的画像;一幅表现埃克扎在特鲁城下被阿希尔杀死②的油画挂在壁炉上面。
①孔代和蒂雷纳:均为十七世纪法国的著名将领。
②古希腊神话故事。
饭后,大家齐坐一堂,直到二时。如果是夏天,我父亲下午去钓鱼,到菜园或古堡周围散步。如果是冬天,他去打猎,而我母亲躲进小教堂,在祈祷中打发掉几个钟头。小教堂是一间阴暗的祈祷室,墙上挂着最著名的绘画大师的杰作。谁也不会想到布列塔尼深处的一座封建古堡会收藏这么多古画。其中阿尔巴内③的铜版画《耶稣之家》至今还保留在我身边:对于我,这幅画就是贡堡的惟一纪念了。
③阿尔巴内(Albane,一五七八—一六六○):意大利画家。
父亲外出,母亲在祈祷,吕西儿躲进她的房间,我回到我的斗室或者到野外去玩耍。
八时,晚餐钟响了。晚餐后,如果天气好,全家到大门台阶上坐下来。夜幕降临时,我父亲用猎枪射击从雉堞中飞出来的猫头鹰。母亲、吕西儿和我凝望着天空、树林、太阳的余晖和最早出现的星星。十时,我们进屋睡觉。
秋夜和冬夜是以另一种方式度过的。晚饭后,我们一家人离开饭桌来到壁炉边,母亲斜靠在一张暹罗花布的沙发榻上,床边摆着一张独脚圆桌,桌上点着一支蜡烛;我和吕西儿坐在炉子旁边;仆人收拾好餐具走了。这时,父亲开始在厅里踱来踱去,一直到就寝的时刻。他身穿一件长毛绒白袍,或者说一种唯独在他身上才看得到的类似斗篷的东西。他半秃的脑袋上端端正正地戴着一顶白色大便帽。由于厅子很大,蜡烛只能照亮一个角落,所以父亲远离壁炉时我们就看不见他了;我们只听见他在黑暗中行走的脚步声;随后,他白袍白帽,耷拉着长长的苍白的面孔,慢慢踱回亮处;他逐渐从黑暗中出现时简直像一个幽灵。他踱到大厅另一头的时候,吕西儿和我低声交谈几句;他走近时,我们便一言不发。他走过我们身边时间道:“你们在谈什么呀?”我们胆战心惊,什么也不回答;他继续散步。剩下的时间,我们只听见他有节奏的步伐、母亲的叹息和风儿的呜咽。
古堡的大钟敲十点了,我父亲戛然止步。那个使挂钟抬起来的发条似乎同时也终止了它的脚步。他掏出怀表,上好发条,然后端着一个点着蜡烛的银烛台,进西边小塔一会儿,马上又端着烛台走出来,朝东角塔的卧室走去。吕西儿和我伫立在他经过的路上;我们吻他,祝他晚安。他一言不发,俯身向我们伸过他干瘦和凹陷的面颊,然后继续走他的路,直到消失在塔的深处,而我们听见他关门的响声。
符咒解除了。由于父亲在场而变成石像的母亲、姐姐和我,现在都恢复了生命的功能。解除魔法后我们的头一个结果是滔滔不绝的谈话。沉默使我们受到压抑,但它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滔滔不绝的话语过后,我把侍女叫来,我将我母亲和我姐姐送回她们的房间。在我退出之前,她们要求我看看床底、壁炉、门后,检查楼梯、过道和走廊。关于古堡中盗贼和鬼魂出没的传说困扰她们。人们相信,一位木腿的贡堡公爵,三个世纪以前去世的,不时在古堡中出现,有人在角塔的大楼梯上见过他;他的木腿有时单独同一只黑猫散步。
一八一七年八月
于蒙布瓦西耶
我的角塔
我母亲和我姐姐就寝前听的全是这类故事。她们上床时怕得要死。我回到我的角楼;女厨娘重返她的大塔,而男仆们下楼到他们的地下室去。我的角塔的窗口对着内院;白天,我看见对面远处护墙的雉堞,那里生长着荷叶蕨,还有一棵野杏。夏天,几只乳燕啁啾着钻进墙洞,它们是我仅有的伴侣。晚上,我只看见一小块天空,和几个星星。当月亮闪烁,往西坠落的时候,月光透过菱形的窗口照射在我床上。猫头鹰在塔楼之间飞来飞去,在月亮和我之间往返,我的床帏上映着它们的翅膀的抖动的影子。由于我住在最偏僻的角落,面对着走廊入口,黑暗中的任何声响都逃不过我的耳朵。有时,风儿似乎在轻步疾走;有时,它发出呻吟;突然,我的门被剧烈地摇晃着,地窖传来几声轰鸣,然后沉寂下来,随后又重新开始。早上四时,古堡的主人在古老的拱门入口处叫醒他的随身男仆,他的喊叫听上去似乎是黑夜的最后一个幽灵的声音。对于我,这声叫喊等于蒙田的父亲叫醒他儿子的悦耳的音乐①。
①法国十六世纪作家蒙田在他的《随想录》中回忆说,他父亲在他年幼时用乐器将他唤醒。
我父亲固执地要一个孩子独自睡在高高的塔楼上,这样做可能有些不当,但最终变得对我有好处。对待我的这种粗暴方式造就了我的男人的勇气,可是并未剥夺我丰富的想象力;人们今天想剥夺青年的这种敏锐。父亲强迫我挑战鬼魂,而不让我相信没有鬼魂。他常常带着嘲讽的微笑问我:“骑土先生害怕吗?”他甚至会要求我同死人睡在一起。我善良的母亲对我说:“我的孩子,一切事情要上帝同意才能发生,只要你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就不必害怕鬼怪。”比起一切哲学论据,母亲的话更使我安心。我取得了完全的成功。结果,在我孤寂的塔楼上,晚上的风成了我的随心所欲的玩具,我的想象的翅膀。我的想象力一经点燃之后,到处扩散,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足够的食粮,可能会吞噬天空和大地。现在我要描写的就是这种精神状态。我重返我的青年时代,尝试找到过去的我,也许我永远做不到,虽然我蒙受了苦难。
由孩子变成大人
我从布雷斯特回到贡堡,我的生活就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孩子不见了,成年人出现了,连同他的欢乐逝去了,他的烦恼留下了。
首先,在真正的激情出现之前,我对一切都感到迷恋。在餐桌上我不敢讲话,也不敢吃东西;在沉闷的晚饭之后,我终于溜掉。我的激动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我不能一口气下台阶,不然我会直冲下去。我不得不在石级上坐下来,让我的激情平静下来。但是,我一到绿院和树林,我就开始跑、跳、蹦、嬉戏、开心,直到弄得精疲力尽,心脏突突跳着,陶醉在打闹和自由之中。
我父亲常常带我去打猎。我对打猎产生了兴趣,而且将这兴趣提高到狂热的程度。我还记得我在那片田野上打死第一只兔子。秋天,我常常在池塘边齐腰深的水里呆上四个或五个钟头,等待野鸭。即使今天,当一条狗突然停下的时候,我都不能保持冷静。然而,在我对狩猎的热情之中,有寻求独立的因素。跳越壕沟,在田野上、在欧石南丛中漫游、提一条枪在荒凉的地方闲逛,掌握力量和孤独,这就是我的保持纯真的方式。在奔跑中,我常常跑得很远,以致累得不能走路;森林看守人不得已用树枝编成担架,将我抬回家。
可是,打猎的乐趣对我是不够的,我被一种我不能控制、也不能理解的对幸福的渴望激励着,我的思想和我的心灵似乎正在建造两座空空如也的寺庙,没有祭台也没有牺牲。我还不知道要在庙里供奉哪个神灵。我在我姐姐吕西儿身边成长;我们的友情是我们的全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