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个名流的下台

第二章 一个名流的下台

蒙达古?达尔第在这所房子里至少住了有二十年;以他这样一个受命运播弄的名流,如果不是他岳父把房租、捐税、修理费等一古脑儿包下来,恐怕早就要现底了。用这样简单而笼统的方法,詹姆士?福尔赛总算使自己女儿和几个外孙过点安稳日子。说到底,以达尔第这样一个横冲直撞的赌徒,能有一个容身之处,那好处是数不尽的。这一年来,他几乎是异乎寻常地安份,一直到最近几天都是如此。原来乔治?福尔赛也是个跑马迷,迷得简直不可开交,老罗杰为这件事弄得很不开心,现在总算得到安息了。前些时乔治和达尔第合伙养了一头牝驹;它的母亲是殉道者,①父亲是火衫儿,火衫儿的母亲是背带儿,他们给它起名叫袖钮儿;虽说是系出名门,这匹三岁的栗色驹却因种种原因从没有显过身手。达尔第既然在这匹大有可为的动物身上有一半主权,他就和无数其他的人一样,所有的理想,原来不知道躲在哪里的,一时都露了头角,而且几个月来都使他不声不响地满怀着热望。奇怪的是,一个人生活里有点好事情可以指望时,平日也不会吃得那样醉醺醺的了。而且达尔第手里的这匹马的确是件好货色——秋季让点赛的机会是三对一,外面公开的估价是二十五对一。旧式的天堂哪里敌得上这个,所以他连衬衫都捆在火衫儿的女儿身上了。可是究竟能够比他的衬衫多出多少,那就全要看这个背带儿的孙女了。四十五岁是一个浪荡时期,福尔赛家人熬不了,甚至达尔第家人也熬不了,不过也许和其他时期比起来并不那么显著罢了;所以,达尔第近来对一个跳舞女子忽然钟情起来。按说也是真情真意,可是没有钱,光是那么热,这种爱情很可能到头来和她的舞裙一样飘忽;而且达尔第一直就没有钱,平时仅靠从维妮佛梨德手里讨一点或者借一点在那里苦挨;维妮佛梨德又是个坚强女子,养活他全为了他是孩子的父亲,和一点可以留恋的旧情——那些在青年时期吸引她的华杜尔街面孔①现在已经在消失了。她,以及其他可以借点钱给他的人,和他在打牌跑马上输掉的(奇怪的是,有些人输钱也能作为一种借口),就是他的全部生活来源;因为詹姆士现在年纪太大了,烦不了神,索米斯总是严词拒绝,这两个人都没法找。所以说好多月来,达尔第都是靠空想过日子,并不是过甚其辞。他对于钱本身从来就不感觉兴趣;象福尔赛家人那种盘钱的习惯,他一向就看不起,不过却安心利用他们这个弱点。他喜欢钱的是钱能够买到的东西——就是个人的受用。

“一个真正爱好运动的人决不爱钱,”他总说,一面向乔治借了二十五镑,满知道五百镑休想启口。蒙达古?达尔第有种地方非常可爱。照乔治?福尔赛说来,是个头号角色。

让点赛那天早晨天气晴朗,正是九月的最后一天。达尔第头一天夜里就赶到纽马开,穿了一身整洁的格子呢衣服,走上一个土堆子,看他的半只牝驹最后一次溜腿。如果它跑赢了,他就可以稳拿三千镑——总算勉强;这许多星期来,他们伺候着它参加这次比赛,他也满怀希望地克制着自己,耐着性子,还不是为了这个?可是他没有能够加码。现在它已经升到八对一了,要不要趁此割掉呢?云雀儿高高在他头上唱着,高原上青草发出清香,那匹漂亮的牝驹在他面前驰过,昂着头,浑身亮得象一匹缎子;这时候,他一心就在盘算着这件事情。反正输了也不要他付钱,现在割掉会使他的赚头减掉一半——一千五百镑哪里买得到一个跳舞女人死心塌地跟你。更加强烈的是达尔第家人的血液里都渴想豪赌一下。所以他转身向乔治说:“它是匹好马。跑起来准没有回手。我要干到底。”乔治早已把马票全部割掉,另外还押上一点,所以不管胜负如何,他总是胜算在握。听到达尔第这几句话,他的魁梧身材低下来把达尔第看看,咧开大嘴笑了,一面说:“呵呵,好汉子!”原来乔治付学费时期早已过去了;他很遭过些风险,全亏老罗杰的钱使他安然渡过,而那些钱又是听了老罗杰不少言语才得来的;现在他的福尔赛性格已经开始代替马主人在他心中的地位了。

人们的一生中往往碰到许多幻灭的时刻,连敏感的作者都有些怕提。毋庸说,这件好事情垮了。袖钮儿连个末奖都没有跑上。达尔第连衬衫都输掉了。

在这些事情和索米斯向格林街走来的一段时间里面,怎么会不出事情!

象蒙达古?达尔第这样性格的人,几个月来抱着宗教一样的虔诚克制着自己,最后仍旧得不到酬报时,他并不诅咒上帝而去死掉,他一面诅咒上帝一面照旧活着,并且闹得一家人很不开心。

维妮佛梨德虽则时髦得过分一点,却是个坚强女子。她受了他整整二十一年的折磨,可是从来不相信他会做出现在做的这种事情来。她和许多做妻子的人一样,认为自己已经尝足他的滋味,可是她并没有看出四十五岁的他——在这种年纪,他和许多男人一样,都有那种“此时不做,更待何时”的心理。十月二日那一天,维妮佛梨德查点了一下自己的首饰盒,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她的一件最出色的珠项圈不见了。这串珠项圈是一八八五年维妮佛梨德生下小班尼狄特时蒙达古买给她的;而且是一八八七年春天詹姆士为了怕把事情声张出去,逼着付的钱。当时维妮佛梨德立刻找达尔第想办法。达尔第嗤了两声,说项圈总会找到的。维妮佛梨德后来发急了,厉声说:“好吧,蒙第,那么我就亲自上苏格兰场①去!”达尔第这才答应去追。可惜的是,这种迅疾的措施要能收效,少不了要有稳谋深算,然而偏偏受到贪杯的影响,把事情耽搁下来。那天晚上,达尔第回到家里时,什么心事都抛在九霄云外,呱呱讲个不停。在平常日子,维妮佛梨德只要把自己房门锁上,让他睡过一夜就行了,可是今天因为放心不下项圈的下落,弄得只好守着他。达尔第从口袋里①伦敦警察局所在地。

取出一支小手枪,举到餐桌上,直接告诉她说,她的死活他全不管,可不要她再噜苏;他自己是活得腻味透了,维妮佛梨德抵着餐桌的另一面,回答说:

“不要神头鬼脸的,蒙第。你去过苏格兰场没有?”

达尔第拿手枪抵着自己胸口,连扳了几下。手枪没有上子弹。他骂了一声,丢下手枪,说:“看在孩子的面上吧,”就倒在一张椅子上。维妮佛梨德先拾起手枪,然后给他一点苏打水搀白兰地喝。这杯酒非常神效。他这一生受尽了折磨;维妮佛梨德从不“老解”他。项圈是他给她的,除了他,还有哪个有资格拿?把了那个西班牙小雌儿了。维妮佛梨德要是反对的话,他就割——她的——脖子。这算做什么?(这句出名的“割脖子”说不定就是这样第一次用出来的,便是些最古典的语言也往往这样来源不明。)

维妮佛梨德,早在一个严格学校里学会了自我约束,这时抬起头来,向他说:“西班牙小雌儿!你是指我们那次在庞地梦尼姆芭蕾舞团看见的那个跳舞女孩子吗?那么,你是个贼,同时是个混蛋!”这句话对于一颗创痛已深的心太吃不消了;达尔第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抓着妻子的胳臂,想到自己儿时的得意杰作,就把胳臂扭了起来。维妮佛梨德含着眼泪,忍着痛,可是一声不哼。她等待达尔第有这么一下松劲时,把胳臂挣脱;接着和他隔着餐桌,咬牙切齿地说:“蒙第,你是个‘瘪三’。”

(毫无疑问,这两个字就是这样用起来的,——英语就是在这种紧张状态下形成的。)她丢下胡须上满是唾沫的达尔第,上了楼,锁上房门,拿热水洗了胳臂,一夜都没有合眼,总在盘算自己的珠项圈戴在另一个人的脖子上,盘算自己的丈夫送了项圈可能受到的优待。

名流醒来时觉得自己已经名誉扫地,同时迷迷糊糊记得被人骂做“瘪三”。晨曦中他在自己睡觉的圈椅上坐了半小

时——可能是他有生以来度过的最不快乐的半小时,因为便在一个达尔第的眼中,一件事情的收尾总是有点悲伤的。而且他自己明白已经到了收尾了。餐室里挂的窗帘是维妮佛梨德从臬根斯买飞斯公司买来的,詹姆士付的钱;从此以后,他再不会在这间餐室里睡觉,再不会看见晨光从这些窗帘里透进来了。他再不会在被窝里打个滚起来,洗一个热水澡,再在这张花梨木餐桌上吃芥末炒腰子了。他从燕尾服口袋里把皮夹子掏出来。四百镑钱,全是五镑和十镑的票子——这是他半只袖钮儿卖剩的一点钱,昨天当场和乔治?福尔赛成交的;乔治因为在这次赛马获胜,并不象他现在这样突然对这匹马厌恶起来。后天,那个芭蕾舞团就要上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了,他也要去。这串珠子的全部价值还没有收回来;一顿酒席还只是开了一个头。

他悄悄上了楼;也不敢洗澡或者刮胡子(而且水也是冷的),只是换了衣服,偷偷地把自己能够收拾的东西收拾起来。这双多油光刷亮的靴子真舍不得丢下,可是有些东西只好牺牲掉。收拾停当后,他一手提了一只提箱,向楼梯口走去。屋子里很静——他的四个儿女就是在这所屋子里生的。站在他妻子卧室外面这短短片刻内,他的心理很古怪——这个女子过去他也许没有爱过,可是总欣赏过,而现在却骂他是“瘪三”。他用这句话使自己狠一狠心,蹑着脚走了过去;可是第二道门却不大容易过得去。这是他两个女儿的房间。毛第进学校去了,可是伊摩根准在房内睡着;达尔第一双清晨的眼睛湿了。伊摩根深色头发,棕色的媚眼,在四个孩子中最最象他。刚才成年,一个美人儿!他把两只手提箱放下来。这样正式放弃做父亲的资格使他很不好受。晨光落在他的脸上,照出他的真情激动。打动他的绝不是什么虚伪的忏悔,而是真正的慈爱和一种黯然“永别”的滋味。他舔一下嘴唇;有这么一会儿完全拿不出主意来,格子呢裤子里的两条腿就象麻木了一样。真吃不消——这样逼得要离开自己的家!“他——的!”他咕噜着,“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形。”楼上传来的声响警告他女佣们已经开始起身了。他抓起两只提箱,蹑着脚下了楼。他觉得颊上湿了,这种感觉使他很安慰,就象是证明他的牺牲是真实似的。他在楼下房间里停留了一会,把自己所有的雪茄、一些文件、一顶折帽、一只银烟盒、一本《罗夫赛马指南》①全部装好。然后给自己搀了一杯浓浓的威士忌苏打,点起一支香烟,站在两个女孩子的照片面前踌躇起来。照片装在银框子里,是维妮佛梨德的东西。“没有关系,”他想,“她可以再拍一张,我可不能了!”他把照片塞在皮箱里。接着,他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另外又拿了两件东西,雨伞和他那根最好的棕榈手杖,就去开前门。他把前门轻轻带上,到了屋子外面,有生以来从没有携带过这么重的东西;他绕过街角去等待清早过路的马车?

蒙达古?达尔第就这样在四十五岁时从他叫做自己的房子里消失了?

维妮佛梨德下楼时,发觉他不在屋子里,她的第一个反应是一种无名的愤怒;她一夜没有闭眼睛,自己安心准备好的那些责备话就这样轻轻被他滑掉了。他是上纽马开,或者白马登去了,敢说带上了那个女人。下流!当着伊摩根和女佣,她只好一声不响;她也知道没法告诉詹姆士,他决计受不了这种刺激;当天下午她忍不住跑到悌摩西家里,把失掉项圈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裘丽姑太和海丝特姑太,并且要她们严守秘密。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发觉照片不见了。这是什么意思?她把自己丈夫剩下来的东西仔细查点一下,这才使她恍悟他是一去不返了。当这个结论变得愈来愈有力时,她一点不动地站在他的更衣室的中间,所有的抽屉都抽开了,竭力在揣摹自己的心情。这很不容易!虽则他是个“瘪三”,可仍旧是她的财产,不管她怎么想,总没法不感到自己的损失。四十二岁就守活寡;带着四个孩子;引得人人注目,成为怜悯的对象!被一个西班牙女人勾走了!过去她认为早已死去的那些往事和旧情,全都涌上心来,又痛苦,又怨恨,又缠绵。她机械地把一个一个抽屉关上,上了床,躺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她并没有哭。哭有什么用处?当她下床到楼下吃午饭时,她觉得好象只有一件事情能够安慰自己,那就是把法尔找回来。法尔是她的大孩子,下月就要拿詹姆士的钱去上牛津大学;这时候正在小汉普登跟他的“教练”准备初次考试最后一次试跑,这是法尔学他父亲的口气说的。她命人打一个电报给他。

“我得查点一下他的衣服,”她向伊摩根说;“不能让他随随便便就上牛津去。那些男孩子非常挑剔。”

“法尔的衣服多着呢,”伊摩根回答。

“我知道;可是需要收拾一下。我希望他会回来。”

“他会飞一样地回来,妈。可是他可能要错过考试呢。”

“没有办法,”维妮佛梨德说。“我要他。”

伊摩根天真而机警地把母亲脸色看一下,就不响了。当然是父亲的事情!六点钟,法尔飞一般地回来了。

你想象一个半顽童、半福尔赛的混合品,这个人就是小蒲柏里斯?法尔利斯?达尔第。一个小伙子取了这样的名字,还能够变成别的样子吗?他生下来时,维妮佛梨德正在得意之秋,凡事都要出人头地;她打定主意要使自己孩子的名字取得与众不同(总算好——她现在觉得——她差一点给伊摩根取名叫第丝比①)。可是法尔的这个名字还要怪乔治?福尔赛那个老促狭鬼。那天达尔第和他碰巧在一起吃晚饭——就在他的儿子和接代人生下来一星期之后——他和乔治谈起维妮佛梨德的这个心愿。

“叫他伽图好了,”乔治说,“多么俏皮!”原来他赛马刚赢得十镑钱,那匹马就叫伽图。

“伽图!”达尔第当时回答——两个人的酒都有点“上劲”了,当时就有这种说法——“不象是一个基督徒的名字。”

“你来!”乔治把那个穿短裤的侍役叫来。“把图书室里的《大英百科全书》拿来,C字的一本。”

侍役把百科全书取来。

“你看!”乔治说,用手里的雪茄指指:“伽图——蒲柏里斯?法勒里,①维吉尔与丽第亚所生。②这不是你要的吗?蒲柏里斯?法勒里总够得上一个基督徒了吧?”

达尔第回到家里,把乔治的话告诉了维妮佛梨德。她听了很中意。“帅”得很。蒲柏里斯?法勒里就这样做了孩子的名字,虽则后来发觉他们选中的却是那个无名的伽图。③可是到了一八九○年,小蒲柏里斯快长到十岁时,“帅”已经不时髦,反而讲究庄重了。维妮佛梨德这时才开始惶惑起来。小蒲柏里斯亲身

的经验也证明了这一点;进学校才进了一个学期,回来就抱怨日子过不下去了——同学都赶他叫“宝贝”。维妮佛梨德真是一个有决断的女人;立刻换了一个学校,并且把他的名字改做法尔,那个蒲柏里斯不但不叫,连缩写也不写了。

十九岁的时候,他是一个活泼的青年,脸上长些雀斑,阔嘴,淡眼③罗马史上两个有名的伽图,一是检查官伽图(公元前234—49),政治家兼作家;一为小伽图,即前者之曾孙,为哲学家兼政治家。

珠,睫毛又乌又长,笑起来相当讨人喜欢,对于不应当知道的事情相当熟悉,对于应当做的事情却毫无经验。在学校里,象他这样差一点儿被开除掉的男孩子可以说绝无仅有——这个骗人的坏蛋。他吻一下母亲,拧一下伊摩根的嘴巴,就三层一跨上了楼,又四层一跨下了楼,穿好吃晚饭的礼服。他很抱歉,可是他的“教练”也上来了,邀他上牛津-剑桥俱乐部去吃晚饭;不去是不好的,老头儿会生气。维妮佛梨德一面不开心,一面替他得意,答应了他。她原要他待在家里,可是他的补习先生这样喜欢他,倒也使人听了高兴。他出去时向伊摩根挤挤眼睛,同时说:“哦,妈,能不能给我留两只千鸟蛋回来吃?——厨子那里还有呢。当宵夜太好了。哦,想起来了——你有钱没有?——我逼得向老斯诺贝借了五镑钱。”

维妮佛梨德带着溺爱的精明神气,回答说:

“亲爱的,你在钱上真是阔气。可是不管怎样,你今天晚上总不能还他;你是他的客人呢。”他穿着白背心多漂亮,身材修长,睫毛是那样乌又那样浓!

“哦,可是你知道,我们也许要去看戏呢;戏票我觉得总应当由我来买;他手里一直不宽裕,你知道。”

维妮佛梨德掏出五镑钱,一面说:

“那么,你还是把五镑钱还他吧,不过戏票你不要再会东了。”法尔把五镑钱塞在口袋里。

“我还他钱,就没法会东了,”他说。“再见,妈!”

他昂头走出来,兴孜孜歪戴着帽子,就象一只放到林地里来的年轻猫狗,嗅着毕卡第里大街的空气。真是开心的事!在那个发霉的狗地方呆了那么久。

他找到“补习先生”,原来并不在牛津-剑桥俱乐部,而是在山羊俱乐部。这个“补习先生”只比他大一岁,是一个漂亮青年,美丽的褐色眼睛,光滑的黑头发,小嘴,椭圆脸,懒洋洋的神气,浑身上下穿得无懈可击,相当的冷静,这种青年往往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在他的同伙中间显得高人一等。一年前他和法尔一样,差一点被学校开除出去,这一年他进了牛津,因此在法尔眼中简直近似天神了。他的名字叫克伦姆,在打发银钱上更没有人比他打发得更快的了。这好象是他生活的唯一目的——把小法尔看得眼花撩乱,因为他的一半福尔赛性格有时候也会站在一旁观看,弄不清这些钱究竟为什么花的。

法尔和克伦姆一起静静地吃晚饭,吃得又神气又考究;两人抽着雪茄出了俱乐部,各人口袋里只放一瓶酒,就上自由剧场去看戏,坐在前排。法尔怀着鬼胎,觉得象克伦姆这样娴静的公子哥儿派头,自己是永远赶不上的,所以连滑稽歌曲的声音和美丽的大腿有时候都变得模糊,甚至于听不见、看不见了。他的理想被激发起来;碰到这种情形,一个人决不会十分自在的。肯定说,他自己的嘴太大了,背心的式样也不顶好,裤子上没有辫子花边,淡紫色手套的背面也没用黑线缝上两道细线。而且,他笑得太厉害了——克伦姆从不笑出声来,只是微笑,同时两道修整而乌黑的眉毛稍许抬一点起来,刚好在他下垂的眼皮中间形成一道锋棱。的确!他永远赶不上克伦姆。不过反正戏倒是出色的,辛茜雅?达克简直叫人笑痛肚皮。在换幕中间,克伦姆搬出辛茜雅私生活的事情吊他的口味,而且最使法尔骇异的是他还有法子到后台去。法尔恨不得说:“你带我去呢!”可是自惭形秽不敢开口;这一来,那最后的一两幕戏看得很不开心。出了戏园,克伦姆说:“我们再上庞地梦尼姆去看看,离散戏还有半小时呢。”两人坐上马车走了一百码下车,买了两张七先令六辨士的座位,为的只打算站一会儿,就走进站池。①克伦姆就在这种小事情上显得落落大方,叫人羡慕;他花钱全不在乎。芭蕾舞正演着最后一晚的最后一幕,当时站池里挤得走都不好走。三排男人和女人全挤在那道栏杆前面。舞台上旋转得叫人眼花,灯光半明半暗,烟草味和女人身上的香味混杂在一起,一切在站池里常见的男女混杂的奇特情调,开始把法尔从他的理想里释放出来。他艳羡地望一望一个年轻女子的脸,看出她并不年轻,又赶快看开去。辛茜雅?达克的阴魂啊!年轻女子的胳臂不自觉地碰了他一下;一股麝香和木犀的香味,法尔用眼角瞄了一下。也许她毕竟是年轻的。她的脚踩到他了,向他道歉。他说:

“没有关系;芭蕾舞很好,可不是?”

“哼,我看得厌气了;你厌气不厌气?”

小法尔笑了——一张大嘴笑得相当惹疼;除此以外,并没有其他表示——他还不大相信,他的一半福尔赛性格坚持要更加有把握些。舞台上的芭蕾舞象万花筒一样旋转着,雪白的、浅红的、翠绿的、淡紫的,突然间凝聚成一座五色缤纷的金字塔。掌声爆发出来,戏完了!深紫色的帘幕把金字塔隔开。栏杆前面的半圈男人和女人散了,年轻女子的胳臂和他的胳臂紧抵着。离他们不远,好象有人在闹事,全都围着一个襟上插粉红石竹花的男子;法尔偷眼瞧一下那个年轻女子,女子正望着前面的那群人,人群里挤出三个人来,挽着胳臂走着,都有点立足不定。当中一个人插了一枝粉红石竹花,穿一件白背心,留了一撮深褐色上髭;这个人走路时有点晃。克伦姆的声音说得又慢又平,“你看那个‘流氓’,他醉了!”法尔掉头望去。那个“流氓”已经把胳臂抽出来,笔直地指着他们。克伦姆的声音越发冷静了,他说:

“他好象认识你呢!”“流氓”说话了:

“喂!”他说。“你们大家来看!这就是我的混蛋儿子!”

法尔看出了。原来是他的父亲!他真可以一头钻进大红地毯里去。倒不是因为在这里撞见他父亲,也不是因为自己的父亲吃醉了;而是克伦姆的那句“流氓”,就象上天的启示一样,使他当时看出来这是真情。象他父亲那样一张漂亮的黄黄的脸,插一枝粉红石竹花,大摇大摆走着,的确象个“流氓”。他一句话不说,低下头躲在年轻女子后面,就溜出站池;耳朵里听见后面喊法尔!他顺着铺了厚厚地毯的台阶跑下去,穿过几个弹压的人就到了方场上面。

觉得自己的父亲丢人,也许是一个年轻人所能经历到的最伤心的事情了。在法尔的心里,当他匆匆溜走时,好象自己的锦绣前程还没有开头就已经完结了似的。他现在怎么能上牛津去跟那班人——跟克伦姆的那些漂亮朋友混呢?因为这些人都会知道他父亲是个“流氓”!忽然间,他恨起克伦姆来。克伦姆是他妈的什么东西,敢说出这种话来?这时候,如果克伦姆在他身边,他准会把他打倒在人行道上。他的亲生父亲——①在楼下厅座后面,男女混杂,所以合克伦姆的口胃。

亲父亲呵!他的喉咙里堵塞起来,两只手深深插在大衣口袋里。他妈的克伦姆!他忽发奇想,打算赶回去找自己父亲,挽着他的胳臂,跟他走在一起,就走在克伦姆的前面;可是这念头立刻就打消掉,他仍旧沿着毕卡第里大街走去。一个年轻女子挡着他的去路。“不要这么发火呀,心肝!”他吓了一跳,躲过女子,忽然间变得冷静下来。只要克伦姆吐出半句话来,他就给他的头死捶一顿,事情不是完了吗?他又走了一百码光景,觉得这个打算很不坏,接着又整个儿不安起来。并不是这样简单!他记得在学校时,有些不大体面的家长下来看孩子,后来的嘲笑简直永远闹不完。这种耻辱是没法磨去的。为什么她母亲要嫁他的父亲呢,既然他是个“流氓”?太岂有此理了——给人一个“流氓”的父亲,简直跟自己过不去。顶糟糕的是,这两个字才从克伦姆嘴里说出来之后,他就明白自己在潜意识里老早就认为自己父亲并不是什么上流人了。这是他碰上的最最残酷的事情——对于任何人都是最最残酷的事情!他一生中从来没有感到这样灰心丧气过,就这样到了格林街,用一把偷来的钥匙开门进去。餐室里,两只千鸟蛋已经摆好,看上去很好吃,还放了几片面包和牛油,酒壶里留了一点威士忌——不多不少,这是维妮佛梨德的主意,为了使他觉得自己象个大人。他看了看这些东西,非常倒胃口,就上了楼。

维妮佛梨德听见他经过自己房门口,心里想:“乖乖回来了。谢天谢地!他要是学他父亲的样子,我可不知道怎么办是好!可是他不会——他象我。亲爱的法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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