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一七三一年十二月十一日

帕拉其纳(塞尔维亚地区)

纵使算不上最好,但无疑算是猎上等皮货的好季节,但是对出远门旅行的人而言无异是酷刑。冷飕飕的刺骨寒风,大雪一再掩埋道路,让路程苦不堪言。马车夫多次宁可相信马的直觉,任由它们前进。

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维克多和翻译还是抵达了帕拉其纳,研究瘟疫的大夫据说驻留在此。现在维克多驻足在一栋屋子前,全身近乎冻僵,膝盖颤抖。门开了,一个微胖老人手上提着一个包走出来。维克多还来不及开口,老人已经从身边走过,跳上一辆上面已坐了三个人的雪橇,三人身上都穿着军官大衣。

“葛拉萨大人?”维克多跛着脚追上前。这位大夫给人粗野的印象:酒喝多的人常有的酒糟鼻;淡绿色的眼珠盯着维克多。

“走开,乞丐,我什么也不给,就算衣冠楚楚也不例外。”他戴上手套。“如果要看病,就需要一点耐心。我还有其他事要办。”

“都不是,大夫,在下维克多·冯·史瓦兹哈根。达多诺侯爵让我到这儿跟随您。”他觉得这位大夫的态度不仅是无礼,一开头便是用侮辱人的称谓。

葛拉萨看着他问:“来人也是大夫?还是学者?侯爵怀疑我的判断能力吗?”

维克多心中暗想,侯爵真该怀疑这个人。“不,我只是出于好奇,我想知道关于吸血鬼的真相,仅此而已。”

葛拉萨大笑,听起来比猪叫还大声。“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那些人酒喝太多了。”他用指尖点着自己布满毛细血管的酒糟鼻,然后说:“喝醉就会看到一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就因为这样,我和这几位军官得在这种该死的天气出门驱鬼。”他指一指身边一个大概刚好可容下一个小孩的位置说:“上来吧!”维克多挤身在马车板壁与这几个体积庞大的人中间。他对几位军官点头,他们看起来对这次任务并不感兴趣。翻译急忙转搬行李。他没能跟上,因为已经没有空位了。

“不用担心,我们能和当地人沟通。”葛拉萨上下打量了维克多一番后说:“看起来像贵族,身上的大衣像法国人的装扮,口音是德国人,很奇怪的组合。”

“我是商人,葛拉萨大人,我在寻找有珍贵皮毛的动物。虽然说吸血鬼的皮可能更值钱。”

“迷信,我只能这么说。”他对马车夫点了点头,马车夫挥动皮鞭上路。

“我还没有亲眼看过吸血鬼,我用我最爱的烧酒和你打赌,以后也不会碰上。”

“葛拉萨大人,我接受您的打赌。”维克多顽固地说。连酒鬼都希望他不要相信吸血鬼的存在,让他觉得受到了侮辱。卡贝拉的话让他怀有太多希望,他期望真的能碰上吸血鬼。

“瞧!只要哪个穷乡僻壤有几个人在短时间内上了西天,那些头脑简单的人就开始大喊这又是吸血鬼的杰作。”葛拉萨激动起来,从毯子底下拿出一只瓶子放到嘴边。金色液体中悬浮着碎屑,大夫要请他喝一口,维克多婉拒了。“他们忘了提那些人之前严重腹泻或咳嗽。伤寒和感冒,这就是梅特菲吉亚的吸血鬼。商贾大人,到时您就会知道,事情真相就是这样。”他又啜了一口,军官同样拒绝了他邀请共饮的好意,于是他盖上瓶盖,把瓶子又收起来。

维克多不再说话。他不会这么容易被被说服的。

他们在傍晚时分到达梅特菲吉亚。葛拉萨、维克多,还有几位军官留宿在伊葛那兹神父的住所。他穿着黑色僧衣,留着棕色长胡,脖子上戴着十字架。

那栋房子还过得去,虽然空间很小,没有阁楼。屋梁上吊着烟熏的火腿,以及用链子和网高高挂起来的食物;四周的墙壁长年累月受到火炉烟熏,屋内弥漫着烟味。架子、柜子、一张大桌子及附带的角落座位、小灶间,还有一张过大的床,让空间变得十分狭窄。火炉旁有一张古旧的椅子,墙上到处挂着圣像和十字架。调查团如何在此歇脚,仍然让维克多很费解。

神父伊葛那兹非常高兴看到官方人员的到来,因此不停地想让他们相信他的话。葛拉萨让一位军官担任翻译,然后用非常严厉甚至下流污秽的言词,清楚地说明他一点也不相信吸血鬼的传说。天黑之前他开始探查传染性疾病,他始终认为那才是村民的死因。

维克多把东西留在屋里,然后到积雪覆盖着的街上溜跶。梅特菲吉亚属于摩拉瓦河沿岸众多村落之一。老旧桁架房屋的屋梁向下弯曲,倾斜的小屋紧密地挤在一起,薄雾从附近的水泽升起,在四周缭绕,与烟囱冒出的灰烟一起在空中较着劲。

维克多很想和葛拉萨一起出去调查,但是他克制住了,还是先让大夫完成工作比较好,虽然他还有千百个问题已经到了嘴边,很想亲自问问那些人。但他只能跟随,毕竟他不是调查团的成员。

维克多看到大多数人家的大门还有窗户上都用沥青涂画着十字,其他人家在窗前放置干燥的荆棘挡住视线。没有贼可能穿过得了这种障碍。他在一座仓库的墙上看到了一头死猫头鹰,人们将它的翅膀展开,钉在木头上。

这些迹象让他相信,这里的人们深深地惧怕着吸血鬼。此外,他觉得一直有视线在盯着他,虽然他一个人影也没看见。烟雾为隐形跟踪者提供了最佳的掩护。维克多认为是人们怕见他,因为他的外表,不知如何为他归类——他既非军官,也非大夫。

收集到新的信息,见到吸血鬼的希望又增强了。他回到神父的屋子,因为少了翻译,他试着比手画脚询问这几个星期来的死者名单。

伊葛那兹神父对他友善地微笑,并回答他的问题,维克多非常惊讶他能说一口流利的德语。

“我对您的信任更胜于那位胖大夫,”他坦白说,“随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他拿出名单,注视着维克多的眼睛。“史瓦兹哈根大人,那是吸血鬼没错!而且我知道事情的开端。”他在他对面坐下。维克多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非常呛人的香料味。“大约半年前,保罗从载干草的车子上摔了下来,跌断了脖子。他生前一再抱怨被吸血鬼纠缠,所以吃了吸血鬼坟地的土、身上涂了的血,希望借此自救,但是一点用也没有。”

维克多保持镇静。“这么说,是从他开始的?”

伊葛那兹神父在身上画着十字:他把大拇指、食指、中指伸出并拢,无名指和小指接触掌心,然后完成从额头到胸前的动作,最后从右肩到左肩。“愿上帝与我们同在:没错。大约在他死后三十天,开始有人抱怨被他纠缠。不久之后,他真的把这些人害死了。这是最开始的四个人。”

“您完全没有对付的办法?”

“我们把保罗挖出来,发现他很完整,没有半点腐烂。受害者的鲜血从他的眼、口、鼻中流出。”他再度画了十字。“您应该看看他的衣服、盖着的被子,还有整个棺材完全浸在血中!手指甲和脚指甲以及全身皮肤脱落,底下已经长出新的,跟蛇一样。”

维克多拿出笔记本、墨水瓶、鹅毛笔记录下神父说的事,他相信他的话。

“我们用木桩穿透他的心脏,他发出一声巨吼,之后我们焚烧了尸体,把余留下的灰烬又埋进坟里。”

维克多用笔搔弄长胡楂的下巴。“换句话说,吸血鬼的受害者也会变成吸血鬼?”

“我们用同样的方法处理了其他四个人。”伊葛那兹神父点头。“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他低声说。“保罗也攻击了牲畜,吸了它们的血。人们吃了肉,死后也会变成吸血鬼,灾难又从头开始。因此我们才会求救。”

维克多在记录当中不时颤抖,然后阅读死者名单。“三个月内死了十七个人,有年轻人,也有老人?”维克多求证。

“是的。当中有些人之前无病无患,却在短短两三天内死亡。”伊葛那兹神父面无血色地证实。“在上帝面前,我对您发誓。您务必相信我们,请帮助我们,我们不想变成吸血鬼!”

门突然被用力推开,撞击墙壁发出巨响,两人吓了一大跳。

葛拉萨和军官一起进门,他脱下大衣,房间里立即汗臭熏天。他拿出酒瓶喝了一大口。“该吃点东西了!”他怏怏不乐地命令,整个人重重跌坐在椅子上。军官坐在角落的座位上休息。

维克多察觉大夫脸上的表情有异。“如何?调查有了什么结果?”连他都对自己声音中透露出的恐惧感到惊讶。根据大夫的回答,神父的报告很可能只是无知的迷信传说。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是什么意思?”维克多全神贯注,想听到结果。

伊葛那兹神父做出意会的表情,嘴里嘟哝了些话。

“什么也没有,有什么不懂的?”葛拉萨大声斥责。“没有传染病或致死疾病的征兆。”他把酒瓶里的酒一饮而尽,一边打嗝一边把瓶子一推,桌面不平坦,瓶子滑到桌边停住之后翻倒。“不是瘟疫。”

谜题未解,维克多心中暗喜,但是接下来他警告自己保持理性。葛拉萨这样的酒鬼必定在检查时犯过不少错误,很有可能答案近在眼前,他却毫无所察。“大夫,这意味什么?”

“我明天得继续去别家瞧瞧,总会发现点蛛丝马迹的。”

神父为他端来一大锅麦羹,可以看见上面还浮着一些带筋的肉屑。葛拉萨吃得津津有味。军官拒绝了,光啃干面包配香肠和乳酪。他们不参与讨论,因为已经累得没力气开口。

维克多盯着锅里的肉,想到先前神父的话。吃下吸血鬼感染的食物,和直接被侵袭一样危险。

葛拉萨停下来怒视维克多说:“又怎么了?饿了就吃点东西,别瞪大眼睛偷看我的食物。”

维克多看着伊葛那兹神父,他摇摇头解除警戒,表示肉没有问题。

葛拉萨吃完羹后站起来,一头栽进床里,没几分钟就睡着了,他的鼾声响彻整间屋子。军官也躺下来安歇。

伊葛那兹神父和维克多面对而坐。他低声而迫切地说:“史瓦兹哈根大人,您一定要帮我们。我不相信这个人,他很愚蠢,却把我们当呆子。我们可不笨!吸血鬼不是我们幻想出来的。”他看见维克多脖子上挂着东西,他把项链拉出来,当他看见是十字架时,脸上露出微笑。“这在夜里可以保护您,但还是要小心,随时准备好抵抗自卫。”伊葛那兹神父起身走向门口回头说:“好好休息,史瓦兹哈根大人。”

“您要去哪里?”

“去走访村民,他们需要我。在梅特菲吉亚,已经没人敢晚上独自在房里睡觉了。”伊葛那兹神父对客人点点头,然后消失在门外。维克多看着葛拉萨大夫,他半张着嘴巴,打呼声不曾间断。“要是我运气好,他们下一个抓的就是你。”他低声说。那张床原本是给他和葛拉萨睡的,现在被葛拉萨独占,军官们躺在角落的板凳上。他别无选择,只剩下火炉旁边那张破椅子了。他坐下来休息,脸朝向门口,右手握着拐杖,以防万一。

火炉的温暖让他打起盹,他很快就睡着了。

武器从手指滑落,把他从瞌睡中惊醒。这时他似乎看到厚重扭曲的窗外有一张苍白的脸正在观察他,一张高雅妩媚的女子的面孔,深色大风衣帽遮住她大半部头。当他弯腰拾起拐杖之际,那张脸立刻消失了。

维克多眨眼,再一次想看清窗外,但是什么也没有。他被梦中美女迷惑了?他感觉有些冷,于是把大衣盖在身上,这次拐杖握得更紧,然后再次闭上眼睛。

席拉从窗外观察睡梦中的男人。她偷听他们对话,得知他的名字,也知道他既非大夫也非军官。一个年轻俊美的皮货商,她非常喜欢这个年轻人。多可惜,她必须杀了胖大夫和几个军官,连带他也不例外。

该死的巫皮恶在村里肆虐的消息绝不能散播出去,马瑞克和她同样忧虑。在治理领土和调查奇异事件上,哈布斯堡可是有效率多了。席拉多希望土耳其人回来,因为他们不太理会民间迷信和居民的恐惧。

“亲爱的,你在看什么?”马瑞克站在她身旁留意四周的动静。除了神父与巫皮恶,这里没人敢在天黑后在户外逗留。

席拉从这席善意询问中听出他的嫉妒。他始终只有一个念头:希望她成为他的爱人。在其他女爵男爵面前,他们装作那时磨坊中的对话从没发生过,他们仍然是朋友,但是席拉尽可能回避他。他一再抱持希望,有一天她会回应他的追求,回到他们的庄园,尽管她已经在各种情况下拒绝过他。

“庸医和他的旅伴。”她明确地回答。

马瑞克同样往屋里望了一眼,然后退回。“那个德国人身上穿着法国军官大衣,我觉得极不寻常。”他吸了一口冰冷空气,从声音中听得出他的怀疑。

席拉微笑。“的确,他跟我一样叛逆。”她看着拐杖从维克多手中滚落,看他睁开眼睛。

两人的眼神在刹那间交会。席拉吸了一口从屋子细缝飘出的空气,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很干净的气味,对人类而言,干净得非比寻常。

“席拉,他看见你了!”她听到马瑞克责备的声音。

从逃开他的眼神到遁入黑暗,她感觉花了上万年的时间。“我知道。”她叹了口气,然后沿着房子走。她看到神父从一间房子走出来,在门口洒了些圣水,然后继续走到下一户人家。“你看,要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我们也可以这么做啊。”马瑞克主动跟上她,继续穿越梅特菲吉亚的街道。“我们把巫皮恶杀光,那庸医除了挖到尸体以外什么也找不着。问题就算解决了。”他把手伸向她。

席拉躲开他,假装绊了一脚——有破绽的伎俩,他明白她的意思是“不要碰我”。“我们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抓到所有的巫皮恶,用木桩穿心并且砍断脑袋,更别说毁尸灭迹了。如果村民看到墓园出现黑影,又让庸医看见我们,就会有人相信他们的哭诉了。”她停在一间房子的角落,用大衣把她纤柔的身子裹得更紧。“我们先等等他们调查的结果吧。”

“这不是明智之举。”马瑞克的眼睛穿透过窗子,窥视照得通亮的房屋。“如果把他们全杀了,然后把整座村子连带墓地放火烧了呢?问题不就一劳永逸了吗?这种悲剧已不是新鲜事了。”

“这样一来,他们会再派下一批调查团来调查巫皮恶和失火事件。”她严厉拒绝他的建议,虽然她暗地里不得不承认这主意不算差。他们俩同样束手无策。“如果你要留在我身边,至少要帮我。在调查团离开前,我们不能让巫皮恶逞凶,没有比这更好的证据了。”

“太荒唐了!我这样的不死魔,竟然得看护那些迟早会死的人。”马瑞克看了席拉一眼,察觉到她脸上交织着紧张、狩猎的冲动,以及说不上是什么的表情,却怪异地让他想起满足感。“这里的事让你有快感?”

“是的。”她低声说,一只手握在剑柄上。自从丽迪亚告诉她,血族会里有人在背后策划阴谋对付她,她便觉得在人类附近要比待在那永生不死的圈子里愉快,而且有生气得多。她现在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了。

马瑞克说:“你错过了上次的血族会,有人要我告诉你:那原本是你的义务……”

她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马瑞克,当你告诉我,父亲在磨坊里藏了一些秘密时,你还不知道你是对的。他留给我的犹大之裔相关文献,有你意想不到的内容,而且比血族会揣测的还多许多。”

他把近乎紫色的眼眸对准她。“这就是你越来越少出席的原因?”

“这只是众多原因之一。我在血族会里的敌人比朋友多,而且那些审讯一点用处也没有。丽迪亚是我唯一的支持者。我也注意到,你从来没有透露过你实验的进度,你和其他人一样欺骗人。”

马瑞克咬紧牙。“那是因为我没有进展。我……最近这段日子没办法专心,心思和精神已经不在知识研究上,你应该很清楚。”

“所以呢?”席拉停下脚步,注视着马瑞克的脸说:“你,我或许可以相信,但是其他十个女爵和男爵,我是不会相信的。”

他抓住她的手臂,严厉地训斥她:“席拉,你应该心存感激!”

她冷笑道:“感谢谁?他们?因为接纳了我?或者该感谢你?因为你的阴谋,让我在血族会占有一席之地。”她在内心早已和血族会决裂,多解读出一句父亲留下的文献,裂缝就越大。

因为考虑到丽迪亚,她仍然与其他成员和平相处。她是好朋友,如果席拉继续任性而为,必定会让她陷入窘境。事情不应该这样。

“你希望脱离血族会?这太危险了。”他斩钉截铁地说,引得席拉发楞。“我太了解你了,你脑子里想什么我很清楚。”他站到她面前。“你知道,你不可能轻而易举背弃血族会。想要爬到更高的爵位,就必须尽义务,这些义务你只能死而后已死。这是规矩。”

她想要尖锐地还击,但终究改变了主意。“马瑞克,我们其实早已经死了。”她若有所思地回答。

“别傻了!”

席拉抬起头。“我没有。倒是你似乎有时会这么做。”现在她迫切想说出一个她发现的秘密,但是她看见一道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脸颊变明显,让她想起另一个男人,失去了说出口的勇气。时机尚未成熟,还有太多文字必须翻译。“我们最好分开行动,各走各的路,可以扩大我们的监视范围。”她决定下一步的行动,然后转身往右走。“日出之前,我们在离这里约两公里的老旧农庄废墟碰面。”

“为何不在磨坊?”

“不。路程对我来说太远了,我想留在这附近。明天夜里,巫皮恶还会出来寻找猎物。”她赶紧转了弯,好避开他的眼光和追问。她察觉到自己不由自主地走回出发点,德国年轻人落脚的屋子不可思议地吸引着她。

席拉祈祷上帝与她同在,指引她一条道路。她喜欢那个德国年轻人,马瑞克一定也察觉到了。单就这个原因,他就会很高兴杀了史瓦兹哈根。她得小心。

她的思绪被打断。

席拉看到街上有个黑影飞快地往神父的房子急奔。那样的速度绝非寻常人类可及,唯一的可能是巫皮恶。席拉马上尾随跟踪。她只看到黑影停在门前,压下门把,随即侧身进入屋内。席拉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不声不响地从门缝进屋。席拉看到的巫皮恶是个年轻女子,脖子上还看得到蓝色勒痕。她把受害痕迹留作纪念,身上穿着寿衣,目光朦胧恍惚,像是抽了鸦片。她看着屋里神父收集的圣像,不敢往前。

“滚出去。”席拉低声命令她,同时不忘盯着酣睡中的人。

女巫皮恶像动物一样缩着身体微微颤抖,想避开圣像上圣人的目光。她虽然害怕,却仍然贪婪地来回望着那些男人,似乎无法决定先从谁身上下手。

席拉飞速跳上前,尽管女巫皮恶躲开了,席拉还是抓住她的头发。那女人还没来得急喊叫,席拉已经把剑刃插入她的脖子里,她只发出一声沙哑声,剑刃便切断声带,同时紧贴喉头。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席拉低声说,逼她退至门外,小心地用鞋跟把门推上,避免惊醒屋内的男人。她双手紧抓着席拉的手臂想挣脱,却徒劳无功,这时席拉从巫皮恶脖子上抽出短剑。才一挣脱,她立刻连连两拳攻击上来,席拉轻而易举地躲开。那女人大概除了一辈子在田里工作外什么也没学过,虽然变成了巫皮恶,拥有超越一般人类的力气,却还不足以成为优秀的战士。

席拉只两个箭步就到她身后,神速用短剑干净利落一刀切断她的颈椎骨,巫皮恶立即身首异处,血溅当场,染红地上的白雪。

“你杀人很优雅。”马瑞克从右边树影中走出来,看着血从动脉涌出,“但是你真该学学怎样才能不落痕迹。为何不先将她打昏,然后到别处去取她的脑袋?这样也不至于留下让人怀疑的血迹。”

席拉悻悻然回答:“我没有别的办法。”她举起切下来的脑袋对马瑞克说:“你搬尸体,我们必须把她弄走。”

“不放回她的墓穴?”

“是的,让他们找到一个空墓穴比找到一具无头女尸好。他们知道此非村民力所能及,最好还是让他们相信那个女巫皮恶逃到别处去了。”她飞快往河边赶去。

马瑞克抓住尸体的右腿,拖着它走到席拉伫足的斜坡,席拉正使劲将断头抛进摩拉瓦河中。他一脚把尸体踢进潮水,他俩一起目送尸体漂走。流水不会对身首异处的巫皮恶有什么益处。

最后席拉开口道:“我们回去吧,要小心点,这个巫皮恶刚刚非常错乱。”

“我们早就明白,不是每个脑袋都能承受这种变化。”他在影射她在那一年内受过的折磨。

“她虽然害怕圣像,但还不至于被吓跑。”席拉对马瑞克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我担心,还有一些事得料理。”

一七三一年十二月十五日

梅特菲吉亚

几天过去。葛拉萨不断寻觅摸索,但在人们身上就是找不到任何疾病的征候,他嘴巴里的诅咒也从没停过。不论如何努力,死人身上就是找不出自然死因。他十分懊恼,抓起村民的烧酒就喝,酒瓶在他面前完全不保。

村民比先前更不安,每天在维克多散步的时候纠缠他,催逼他一定要想想办法救他们!伊葛那兹神父充当翻译,虽然他尽量使用冷静客观的字眼,维克多从音调上还是可以听出村民害怕新来的侵袭,恐惧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

虽然纯朴村民的命运令人动容,但是维克多无法否认,他听到这些令人惊恐不安的事件,心里却暗暗欣喜。整个事件比他原先想像的还要刺激,让他不太想上路去寻找无聊的皮货。对生意漠不关心,让他心里有些内疚,于是他下定决心,只要梅特菲吉亚的事件调查清楚,他就马上出发。

中午用餐时,他与葛拉萨及几位军官谈论这件事。

“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很想亲眼看看那些尸体。”维克多请求道。“如神父所述,并根据书上的记载,死人变成吸血鬼会有一些征候。”他急切地看着正在大口大口往嘴里塞食物的大夫。葛拉萨没吐出半句话,只把一张纸推到他面前。维克多读着:“夜晚时分,两三户人家同宿,轮流看守,轮流入睡。在值得赞扬的英明上级政府未对所谓吸血鬼有所决议并贯彻执行之前,死亡不会中止。”葛拉萨选用的可怕字眼,还有他改变阵营的状况,都让维克多十分惊讶。葛拉萨突然相信有吸血鬼!“这是什么?”

“我要提交给达多诺的第一部分报告。”他一边撕下面包放进汤里一边说道,吐的唾沫比说的话多。他不间断地恼怒咒骂梅特菲吉亚以及他的任务,这里让他的知识基础动摇。

“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但是这些句子读起来有些……”

“这是报告,报告必须这样写。”他把面包皮压进汤里。“我们先看看尸体,然后我再补充下去。”

“现在马上动身?”

“你想等我改变主意吗?”

“不,当然不是。”维克多自问现在用餐是否是个好主意。看伤口对他而言不是大问题,但是腐烂的尸体很可能让他反胃。他的喉头哽住了。“很好。”他看着那些军官,看出他们也变了脸色。

“你该不会胆小到在坟墓前崩溃吧?”葛拉萨想确定一下。

维克多立刻回答:“不会,不会。”他伸手取了一杯雪化成的冰水。他想他绝不会昏倒。

用餐完毕后,他们起身走到门口,门外已经有一群人在等候。维克多判断,大家已经获悉接下来的事情发展。他瞧了伊葛那兹一眼,神父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劝说人群。人们安静下来,严肃的表情转为和善,时而传出热烈的掌声。

葛拉萨和几位军官从人群中挤过。“我们需要几个有力气挖地的男人,”他边走边命令,“叫他们到墓地来。”

维克多走在神父旁边,教堂司事为他取来一幅圣像,他现在托在手上。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蒜头和香料味。人群中没有人脖子上不戴十字架,有些人甚至连额头上都画了十字,有些人在背上特别挂了十字架念珠,以防吸血鬼从背后偷袭。

“村民松了一口气,大夫终于满足他们长久以来的要求了。”神父为维克多翻译,并且说:“我也很欣喜。”

“这我相信。”维克多一边说,一边回头察看人群中是否有那天他在窗外瞧见的神秘女子。对神父描述她的模样没有意义,他要再次亲眼见她,但是过去几天都未能如愿。梅特菲吉亚不是非常小的地方,但还算是能一览无遗。她能躲藏这么久实在神奇。他假设她是害羞才躲起来的,而不愿相信那是梦中幻影。

一行人到达墓地。墓地四周矮墙环绕。维克多看到他熟悉的拉丁十字,但也有横直等长、在中点交错的十字架;此外还有一种三根横木不等长、最下面的横木还是歪斜的十字架。由此看来,正教徒和希腊基督徒在此墓园里相安太平,都找到了最后的安息之处。虽然说正教徒还是明显占去多数。

“米丽卓,米丽卓,米丽卓。”葛拉萨嘴里不停念着,同时看着有嫌疑的死者名单。“死时六十岁。”他笨重地行走在坟墓间,直到他找到她的长眠之处才停下。“这是米丽卓?”他指着名字问。“七个星期前死亡,”他对站在身旁的神父问,“她是最早的受害者?”

神父点头。“她吃了羊肉,那些被保罗咬死的家畜。”

“好。”葛拉萨对扛铁钩和铁锹的帮手招了招手,要他们过来。“动手吧!”

神父高举手上圣像,同时大声祈祷。在这样的庇护下,那些人才放心动手挖开积雪和异常松软的泥土,直到撞到棺木。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棺材挖掘出来。一阵窃窃私语在人群中传开。

“愿上帝同在!”原本钉住棺木的螺钉已全部损坏,棺木上有破坏的痕迹,让维克多十分惊讶。

“打开!”葛拉萨神情紧张地命令道。他身边的军官已抽出马刀。

神父把圣像举在墓穴上,祈祷声更响亮。

重击把已裂开一半的棺盖完全摧毁了,那些男人迅速将碎片搬到一旁。

维克多、葛拉萨,还有所有在场的人全部看见了米丽卓。

她的躯体没有半点腐烂的迹象,她的嘴张开,鲜红的血从口中流出,从鼻孔也流出两道红色的液体。她躺在那里的模样确实像死去,但是她的肚子鼓起,显示她刚刚才饱餐了一顿。除了她的模样,尸体浸在血泊中,整个墓穴的景象十分恐怖。维克多推断,那不可能只是一个人的血。

“圣德米特利。”伊葛那兹神父悲叹一声,中断他的祈祷。

葛拉萨叹了口气,在墓穴边缘蹲下,说道:“这非比寻常。”他把帮忙的人赶离墓穴,自己滑进洞穴中,亲手翻动尸体检查。“已经没有心跳了。”

其中一个看着大夫检查尸体的村民大喊,伊葛那兹神父翻译了他的话,在场的人也纷纷低声议论表示同意:“也不一定现在,要等到晚上她从墓穴爬出来才能证明她是个活死人。”神父挑衅地看着大夫。“还需要更多证据证明吸血鬼存在吗?”

葛拉萨没有回答。他全神贯注地检查,看来在他眼前所见所触之物,他一辈子也没碰过。“把其他的墓穴也打开!”他大喊。“我要全部检查。”他嫌恶地在尸布上擦干净手指,然后由军官协助,费力地从墓穴里爬出来。人们对米丽卓吐唾沫,摇晃拳头、丢石头。

“住手!”葛拉萨大喊。“在调查没有结束之前,谁也不准碰她。”

他驱赶助手到下一个墓穴,村民尾随在后。

维克多吞咽口水,憋住气,始终克制住自己。喉咙里的压迫感让他无法大声喊叫:死者的眼皮慢慢张开,她绿色的眼眸正在注视他!

他喘着气倒退,结果绊了一跤,跌在一个十字架上,然后倒在一座坟墓旁的雪地上。这时他才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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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大之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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