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原本是要讲案发当日的事情,好像说的净是与案件无关的话题。您也许会认为我是有意岔开话题,或者是一回忆案件经过就会头痛欲裂,所以故意避重就轻……
接下来讲一讲发现尸体之后的情形,可以吗?
噢,对了,还有一点似乎应该说一说。我想那个嫌疑人之所以没有领我去,与其说是因为我看起来很重,不如说是因为我长相像熊。
也就这些吧……那么,我就开始说说发现尸体之后的情况。
“你跑得快,你去吧。”真纪还是用这句老话命令我,于是我出发去惠美理家。这次的确是跑着去的。我和由佳一起跑到体育馆后门,出去后便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
脑子里反反复复就这一个念头,并不觉得害怕。当时我一定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如果稍微多动动脑筋,也许会在去惠美理家的路上理清思绪,想出更好的办法向惠美理的妈妈报告女儿横死这一残酷事实,也许会想到先回家叫妈妈跟我一起去,或者请大人通报,也许会意识到不必非要说出“死”这个字眼。
可是,我当时只是一门心思拼命地跑,甚至途中在烟店前面和哥哥擦身而过也没有察觉。管理员叔叔守住公寓入口,我却径直闯了进去,飞奔进电梯。
一道惠美理家门口,我立刻接连按了多次门铃。
“慌慌张张的,什么事?真没有礼貌。”惠美理的妈妈边说边打开门,一看是我,惊得声音都变了调,“啊?是晶子。”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那一瞬间却竟然还在想惠美理的裙子好可爱。不行,现在不是时候,我使劲摇摇头撇开这个念头,扯着嗓子大声说:“惠美理死了!惠美理死了!惠美理死了!”你不觉得这是最糟糕的通报方式吗?太糟糕了,以至于惠美理的妈妈以为是玩笑。她看着我轻轻叹口气,双手叉在腰上,朝着敞开的门外说:“惠美理,你躲在那儿吧?别瞎开玩笑,快出来。小心不准你吃晚饭。”
可是,惠美理不可能出来。
“惠美理!”
她妈妈再次朝着外面大声叫女儿的名字,没有一点回音,大部分人都回家乡探亲了,楼里静得出奇。
惠美理的妈妈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三秒、五秒、十秒……不,也许只是一瞬间。
“惠美理在哪儿?”她声音嘶哑。
“小学的游泳馆。”我的声音也有些哑了。
“为什么是惠美理?”
撕心裂肺般的声音穿透我的脑袋,同时身体被撞飞到一边。惠美理的妈妈两手推开我,跑了出去。我的脸狠狠地撞到墙上,惯性作用使身子向前摔倒,随着“咚”的一声,脑门一阵剧痛,“巴台农神庙”轰然倒塌。
可能是撞到了脸,鼻血流了出来。剧烈疼痛的脑门,流淌的鼻血……我感觉脑袋破了,血汩汩涌出,顺着下巴流到脖子,一直流下去。我要死了,救命……剧痛的脑袋耷拉下去,胸前已经被血染红的罩衫跃入眼帘。
罩衫、罩衫,我珍贵的罩衫……哇哇……犹如跌进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就在这个时候,耳边响起洪亮的声音“阿晶!”是哥哥在千钧一发之际把不断沿着深渊下坠的我救了出来。
“哥哥!哥哥!哥哥!”我扑向哥哥,放声大哭。
妈妈要我六点之前回家,说堂哥要带朋友来,从朋友家回来的哥哥看到我在六点的《绿袖子》响起之后却朝与家相反的方向跑去,想叫我回家,就一路找来。他看到惠美理的妈妈披头散发地从公寓跑出,心想可能出事了,过来看看情况。
哥哥从管理员叔叔那里借来湿毛巾和纸巾给我擦鼻血。
“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觉得很严重,哥哥却笑着说:“只是流鼻血,哪里就会死人。”
“可是我脑袋阵阵作痛。”
“噢,那是脑门破了一点,出血不多,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哥哥这么一说,我才终于站起来,看着已经崩溃的“巴台农神庙”,哥哥问我:“怎么了?”“惠美理死在了游泳馆。”听了我的回答,哥哥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过他拉起我的手柔声说道:“先回家吧。”
从坡上走下来,抬头一看,黄昏的天空一片血红。
你是说伤口吗?你看,没有留下伤疤。
哥哥给我的伤口消了毒,并贴了橡皮膏。
与哥哥牵着手回到家,妈妈看到我浑身是血,尖叫了一声。听说出了事,妈妈说要去一趟学校,撇下我就跑出去了,她一下子陷入了混乱。明明我就在眼前,妈妈却以为我死在了学校,这些都是我事后才听说的。
伤口火辣辣地疼,但因为血止住了,伤得也不算深,最后没有去医院。
已经十五年过去了,每当下雨或者空气湿度大,还有想起那次事件的时候,额头就火辣辣地疼,然后渐渐蔓延,整个脑袋就像要裂开一样。今天也在下雨,而且还说了这么多关于那个案件的话题,所以总觉得老毛病又要犯了。
啊,已经开始了,火辣辣的疼痛又开始了。
关于那件事就说这些,可以了吗?嫌疑人的长相?对不起,不要再问了,饶了我把。
对于嫌疑人的长相,四个人都异口同声地说:“不记得了。”
而实际上不要说嫌疑人的长相,其他的事情我也已经相当模糊。似乎也不能说不记得,正如刚才说过的,一回忆起那次命案,特别是涉及事情的核心,我就会头痛欲裂。的确是疼痛难忍,曾经有一次想拼命回忆全部经过,当那个男人的样子模模糊糊浮现在脑海里的时候,一阵疼痛突然袭来,令我不禁担心,如果还这样回忆下去,可能再也不能恢复正常的精神状态了,于是我放弃了。
你可能会想,调查取证的时候说清楚不就可以了吗、
当时还贴着橡皮膏,一旦我说头痛,惠美理的妈妈把我推倒的事实就会被人知道,因为担心这一点,我犹豫了。
调查取证进行了好几次,每次都问同样的事情,第一次我附和别人的说法,从第二次开始我就等别人说完后,装出自己也有相同记忆的样子。真纪常常用英语,我曾经因为分不清是green还是grey,搞不清楚工作服是灰色还是绿色,不过大家应该没有察觉。
事发之后在惠美理家发生的一切没有详细说过,而且也没有人追问。被惠美理的妈妈撞倒一事,我连哥哥也没有告诉,因为我想,如果惠美理的妈妈因此受到谴责会很可怜。听到孩子的死讯,谁都会陷入混乱。受伤是我自己的过错,我呆立在那里堵住了门,所以是我不好。当有人问及受伤的事,我回答说是因为惊慌摔倒了。由于事情发生在发现尸体之后不久,所以谁也没有怀疑。
而且,比起我的伤口,你不觉得那个白色陶瓷罐的崩溃损失要大好几万倍吗?对了,一直没有发现这一点,说不定火辣辣疼痛的原因就是由于陶瓷罐的碎片还留在脑袋里,碎片残留在脑袋里引起的疼痛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可是,如今已经无法去除,对吧?尽管如此,当时的我即使意识到有残留的陶瓷碎片,也可能不会去医院。
熊怎么可能去医院呢?哦,对了,有动物医院。可是,熊不可能自己去,对吧?
熊懂的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而我不懂。
人应该过适合自己身份的人生。
这一点,从懂事起爷爷就常常讲给我听。
不要认为人都是平等的,因为从出生起每个人被赋予的东西就各不相同。穷人不可以装作有钱人,笨蛋不可以装作学者。穷人在勤俭中寻求幸福,笨蛋努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就可以了。追求超乎自己身份的东西只会使人陷入不幸。老天爷俯览众生,掌控一切,所以要小心,不然会遭到报应。
这些话以往不过说说而已,可是小学三年级那天,一切变成了现实。
晶子,你不用在意自己长相难看。
很奇怪,对不对?怎么会联系到这个?也许爷爷是想安慰我,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对我的伤害反而更大吗?而且,虽然我体型粗壮结实,可是从不认为自己很难看。我虽然不擅长学习,运动天分还算好,周围的孩子差不多都和我一样,我从来没有感到过世道不公平。所以,爷爷的说法我总是装作没听见,怪他“又来老一套”。
可是,自从惠美理搬来之后,我才开始明白爷爷说过的话。惠美理漂亮、身材好、聪明、灵巧、擅长运动,还有钱。的确不平等。和惠美理比较。只会使自己更可悲,不过,如果脸皮厚一点儿,也没什么大不了,原本老天爷赋予人的东西就不一样。惠美理是惠美理,我是我。不知道其他孩子怎么看惠美理,但我喜欢她,从一开始就把她当做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可是,那天的我不一样,穿着可爱的名牌衣服,连惠美理都很羡慕,平时父母总抱怨我不是男孩子,那天得知惠美理的妈妈对她也有过类似的说法,我恨兴奋,甚至想和惠美理更亲近一些。
追求超乎自己身份的东西,结果遭到了报应。
小粉屋罩衫交给了干洗店,可是茶色血迹已经洗不掉,再也不能穿出去了,这就是遭到报应的证据。如果是可爱的小女孩,也许会知道爱惜,因为穿在了不知天高地厚的熊的身上,所以才一天就脏成这样,不能再穿第二次,真可惜!我觉得非常对不住这件罩衫,把它紧紧抱在胸前,边哭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还有,惠美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只是只熊,却想与惠美理做好朋友,所以她被杀害了。